若干年后,当我再次来到这座古老的部队礼堂,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能摘掉“逃兵”这个帽子了。
我是个好兵,一个光荣的消防兵。“好兵”的称号当然不是自己给自己起的,是老秦给起的。老秦是特勤中队的中队长,全支队资历最老、参加战斗最多、立功最多的老兵。因为兵龄长、长得老,战士们背地里都叫他“老秦”。老秦认可的兵,没人敢说差。
我就是他的兵,从当兵第一天起就跟着他干。我是沂蒙山里人,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我们县城,听到最多的故事就是关于打仗的。革命老区,老百姓一般都愿意送孩子出来当兵。我对于爹娘的这个安排表现出少有的顺从,因为,对于胸无大志、迷茫彷徨的我来说,当兵似乎挺符合我的心思。于是,我穿上绿军装,戴上大红花,坐上运兵车,走向新的人生路。
新兵连简单而热情的欢迎仪式之后,我们被集合到了礼堂前的广场。
“报数!”
“一、二、三、四、五……”
“报到单数向前一步走,向右看齐!向右看!报到单数的分一大队,报到双数的分二大队!”
接着队长又用同样的规则继续往下分。几百号新兵,在短短的十分钟内,通过简单的报数归到了各自的班。我就这样被分配到了新兵连一大队一中队一排一班,尽管我知道这个“一”只是随机分的,就像抽签一样,但是从小争强好胜的我就是感觉“一”比“二”强。从此,我似乎与“一”这个数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接下来的事情,使我立即感受到了“一”与其他数字的差别。
我们被领到了自己的宿舍。新鲜的环境,陌生的战友,未知的前程,还没缓过神来,楼道里突然传来声音:“一大队一中队全体人员,戴帽子,扎腰带,楼下集合!”还没经过一天正规训练的我们,立刻狼狈地往楼下跑,其他中队的战友诧异地看着我们。当我们以自认为最快的速度跑到楼前集合站好队时,一名中尉早就在楼下等待了。他跑步到队伍前面,一个标准的敬礼,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我讲三点问题。第一,集合速度太慢;第二,内务卫生太差;第三,精神面貌不佳。回宿舍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十分钟后集合检查。解散!”这是我和老秦的第一次见面,站在第一排的我很明显地注意到,他在讲话的过程中,整张脸就像铁板一块,随着语调的起伏上下颤动。我马上意识到,遇到硬茬了。
果然,老秦很快让这个随机组建的一大队一中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老秦是我们一中队的中队长,据说他对“一”也有着疯狂的迷恋。一大队一中队中队长的位置是他主动争取的,没出几天,他就成功地把数量词“一”改成了动词“一”,把序号“一”改成了名次“一”。集合速度要争第一,内务卫生要争第一,队列会操要争第一,篮球比赛要争第一……按照他的口头禅,“因为我们是一大队一中队的,所以一切都要争第一。”
第一可不是下下决心、喊喊口号就能得来的。于是,老秦带着我们,训练量也是第一,早晨起床也是第一,流下的汗水也是第一。他的严厉在全总队是出了名的,在我们新兵看来,他绝对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他总是能准确地在我们偷懒时出现,总是能在我们最累的时候再加点训练量,也总是能在我们最想放弃的时候加加油。
训练苦,我尚能受得了,但是自由散漫惯了的我受不了约束,总是想尽办法逃脱管理,我成了新兵连有名的刺头兵。很快,我就进入了老秦的视线,甚至我一度认为,他在专门给我穿小鞋。
惩罚是必不可少的。检讨书的字数不得少于三千,这是老秦要求的最低标准。于是,长长的走廊上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支笔、一摞纸、一个小板凳、几个小伙子正冥思苦想。凑够三千字是需要智慧的,战友们各有各的高招,总结起来有三类:第一类引经据典,大篇幅抄写条令条例;第二类痛述革命家史,从受苦受难的旧社会到幸福的新生活;第三类大幅煽情,深情感谢队长栽培之恩,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我可没有那种智慧,和上学的时候写作文一样,一句话也写不出来。老秦火了,铁板脸开始颤抖。我偷偷地看到老秦的表情,真的有点慌了,可越慌越写不出来。
其实,所谓老秦的表情只有一个,就是始终如一的铁板一块,唯一的变化就是是否上下颤抖。
“写不出来了吧?”他居然恢复了平静,“我给你们减轻点压力!字不够,俯卧撑来凑,一个俯卧撑顶一个字。”
“啪”的一声,我趴到地面,二话不说,做!十个、五十个、一百个……战友们都被我的举动吸引过来,围成圈给我数数,老秦泰然坐在小板凳上。做到五百个的时候,我的军装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我左手撑地,右臂甩了一下,然后两手交替,撅起屁股,让身体每一个部位轮流休息。
“行,写两千五百字也可以啊!”老秦挑衅道。
“我一个字也不写!”我被他激起了火,咬紧牙,继续做下去。超过一千个的时候,每做一下,双臂都如针刺般痛。
“行了,你已经破了咱们新兵连的纪录了,再做就受伤了!”战友们纷纷劝道。
“这才到哪儿啊?我得把下回的也做出来!”我这臭脾气。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太记得了,我只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胸大肌、胸小肌、肱三头肌、三角肌,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像机器一样机械地运动着,没有任何痛感,直到耗尽我最后一丝能量。
在我彻底趴下的那一刻,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老秦站起来,跑向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检讨书。
新兵连的最后一天,我们被集合在部队礼堂里。
会前的拉歌是必不可少的,歌声响彻了整个礼堂,震撼着每一个被年代尘封的角落。这座苏联风格的古老建筑与新中国同龄,斑驳的红砖外墙上布满了绿色的爬山虎,内墙还隐约可见当年的标语。
分兵开始了。新兵连是临时组建的单位,组训干部都是从各支部队抽上来的,对于他们来讲,最大的实惠就是在这一天能够偷偷打个招呼,往自己队里分点好兵。我是不抱什么希望了,谁会喜欢我这样的刺头?我大概又得靠抽签安排命运了。战友们被依次点到名字和分配单位,直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始终没有我。
我忐忑地看着战友们被各队的队长领出礼堂,完蛋了,搞不好要被退兵了。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得罪老秦,得此下场,我该如何面对家人?我以后该怎么办?
“别愣着了,走吧!”老秦的话惊醒了我,礼堂里只剩老秦和我了。
我?真的是我吗?我居然被分配到了老秦所在的特勤中队!那可是消防部队中的特种部队,特殊的任务,特殊的装备,特殊的训练,队员都是优中选优的。我,一个刺头兵,居然进了特勤中队。一时间,我突然有了战友写的第三类检讨书中的感觉:深情感谢队长栽培之恩,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后来我才知道,老秦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他发现了好苗子,就重点培养。而他的面无表情,是因为在一次油库火灾的扑救过程中,下水道突然冒出的流淌火瞬间把他的空气呼吸器面罩烧化,他的脸被严重烧伤。他现在的脸是整体植皮的。
我真的成了特勤中队的一员,从新兵慢慢成了老兵,但始终是老秦的兵。每年他都踢着我的屁股催我报考军校,老实讲,我不是个好学习的人,当了七年兵,每次考军校都差那么一点儿。但我可以自信地说,我是个好兵,是老秦的兵。我从一个号员干起,后来成了战斗一班的班长,大大小小灭火救援参加了上千次,军功章也得了一大堆。尽管老秦每次都催我学习,但其实,提起学习,他也挠头。然而一上战场,他就有如神助,镇定自若,胆大心细,无往不胜。我始终相信,他就是为消防而生的人,他是真正的英雄。他,已经成为我在消防部队待下去的精神支柱。
“起立!”带队干部一声干脆的口令把我拉回了礼堂。现在,我作为消防队伍改制之后的第一批分配学员,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组织的分配,就像在新兵连时一样。
首长在主席台就座,领分配学员的干部在第一排就座。“他会不会来?”我心里一直打着鼓。站在最后一排的我微微地侧身,努力向前探头,又不敢让大家觉察我的细微动作。我竭力从队伍缝隙中寻找他的背影。他那熟悉的背影让我终生难忘。
思绪回到三年前的夏天。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这一年的七月出奇地热。那天上午,我当班,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我正带着战士们进行心肺训练,老秦把我叫到队部。
“你换身新军装,下午去支队开个会!”
“我今天当班,叫其他人去呗!”在队里,也就我这样的老兵敢私底下跟他瞎贫。
“少废话,叫你去就去!”老秦大手一挥,又补充道,“有好事!”
“好事?”
“铃……铃……铃……铃……铃……铃……”六声警铃突然响起。六出动!
我和老秦下意识地跑出队部,向车库冲去。通讯员把出警单递给老秦,我立刻去穿战斗服。
老秦瞥了一眼出警单,一把抓住我,说:“你留下!”
“我当班,今天我们一班是一出动!”
“少废话,这次战斗你不参加。下午你得去开会,别忘了!”
老秦一边说,一边抱起指挥服,跳上头车,扬长而去。
这是消防队的规矩,警铃响几声,出几辆消防车。凭我的经验,六辆消防车同时出动,一定是一个大火场。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休想把我落下。我等老秦坐的消防车出了车库,迅速跑到第六辆消防车旁,拉开车门。每部执勤车辆的消防员是固定的,座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驾驶室里,大家正在整理消防服和空气呼吸器。
我一个箭步跳上车,说:“劳驾,给让个座!”
六班长没好气地说:“上你的车去,这里坐不开。”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一屁股坐在了六班长身上,把门一关,第六辆消防车冲出车库,向火场飞驰而去。
上午9点左右,在李堌堆乡京九铁路浮桥附近,一辆载有30吨五硫化二磷的挂车泄露。京九铁路黄河大桥不是我们中队的辖区,这次是增援。特勤中队几乎全员出动增援,看来是一场恶仗了。
事发地点位于京九铁路黄河铁架桥下,距离黄河不到200米。交警部门已经把道路封闭,禁止车辆通行。据目击者称,由于降雨,在路上形成积水,挂车经过铁路桥时出了车祸,泄露到地面的五硫化二磷与水反应,燃起大火。泄露口有大量的白色烟雾涌出,周围空气充满了刺鼻的味道。肇事车辆的上方就是京九铁路桥,桥上方有25万伏的铁路高压线。
当我们特勤中队的六辆车到达现场时,总指挥部已经到达,先期到达的三个中队对火场进行了初步控制。老秦很快从指挥部领到了任务——立刻堵漏!
堵漏,是我们特勤中队的看家本领,也是消防最危险的一项工作。我们需要着重型防化服,穿过高温火线,用无火花堵漏工具将危险化学品堵住,用木销将漏洞堵死,然后用木槌砸紧,直至没有泄露。整个过程随时面临着剧毒、高温、爆炸的威胁。如果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还没有出现危险,我们晚上肯定要去买彩票,因此“买彩票”成了我们请战的口头语。
老秦非常严肃地交代任务:“车里的危险化学品是五硫化二磷,通信员,查一下它的性质。”
“是!”通信员立刻打开灭火指挥箱。
老秦接着说:“这次堵漏任务由我和二班长完成,快去准备。”
“队长,我要上!”我急不可耐地冲到他面前。
“嘿,你怎么来了?这次你不上!”他边说边佩戴空气呼吸器。
我刚要说话,通信员急匆匆地抱着灭火指挥箱过来:“五硫化二磷,黄色固体,熔点276℃。干燥时稳定,但是遇水水解成磷酸和硫化氢,故在空气中有臭鸡蛋味道。五硫化二磷有剧毒,是农药合成的重要原料,人体吸入、食入,对眼、呼吸道及皮肤有刺激性。”
我急了:“为什么不让我上?”
老秦已经穿上了重型防化服,说:“你考上军校了!咱们队已经中头彩了!”
我一愣,从来没有奢望过能考上军校的我更急了:“这和任务没关系,我一定要上!”
老秦不耐烦地一摆手:“少废话,先执行命令,去六号车把温度监测仪给我拿来!”
我下意识地回答:“是!”堵漏过程中是需要不断监测周边温度的,叫我去拿仪器,意味着允许我参加这次行动。我扭头就向六号车跑去。
“回来!”老秦把我喊住,“好好干,别给我丢脸!”抛下这句话后,他戴上了空气呼吸器面罩。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然后玩命地跑向六号车。
我坚信,在我拿回温度监测仪之前,他们是不会开始行动的;我坚信,队长那句“好好干,别给我丢脸”只是针对这件事的;我坚信,我应该听从他的命令;我坚信,我从军生涯中唯一一次远离战场的奔跑,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
六号车离得太远了,车辆事故火灾最大的特点就是会造成交通拥堵,我们的消防车拉锯在东西五公里的范围内。六号车作为备用车,停靠在距离火场最远的地方。当我跑到六号车,找到工具,飞奔回来的时候,同样被挡在了警戒线之外。我远远地看到了他的身影,他已经走向了泄露区。而我,人生第一次感觉自己当了逃兵。
“坐下!”队长请示汇报后,命令我们都坐下。我故意迟了半秒钟,看清了第一排所有人的背影。他不在。首长开始宣布命令,我被分配到大坪山消防中队,授予三级指挥员衔。
我激动万分,我终于和他一样了,我也是一名消防指挥员了。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让他分享我的荣耀;我多么想让他看看,我没给他丢脸;我多么想跟他说,我不是逃兵。可是,他不在。
会后,队友们帮我把行李放在车上,我对着老礼堂敬了个礼,跳上车。
“臭小子,回来也不看看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我赶紧跳下车,惊喜地喊道:“队长!”
老秦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特勤中队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特勤中队的指挥员是不能直接分配过来的,需要层层选拔!”
“明白了!”
“好好干,别给我丢脸!争取赶紧回来。”
我大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这次我绝不当逃兵!”
老秦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从来都没当过逃兵,你是个好兵!”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老秦,把泪水藏在他的肩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