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履之间

2024-02-20 00:00:00张行方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5期
关键词:脚心剪指甲布鞋

一道银光一闪,妻子扔过来的指甲刀,在灯光下划出一条抛物线,刚好落到我脚前。我刚洗完澡,坐在床上,与自己的双脚促膝相对,我看着它们,像端详暌违已久的老友,默默无语,意绪缱绻。

说起来,这是一双年过半百的脚了,虽然历经坎坷,但看上去还不算太沧桑,甚至有些温润、白皙,似乎比我本人还要年轻一些。现在,它们被我的双手摩挲着,安抚着,手足之间,似是在传递惺惺相惜之情。

人体所有部位中,脚最辛苦,它处于身体最底端,负载着身体所有的重量。它也是最忠诚的,像不离不弃的仆役,任劳任怨地背负你,如影随形跟着你。人的一生,欲念不断,在这些欲念驱使下,脚跋山涉水、历经坎坷,一步一个脚印,迈向高处和远方。据测算,人在一生中,平均要走18.5万公里,这相当于绕地球四圈半。人靠两只柔弱的脚,居然能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想想真有些不可思议。

妻子扔来的指甲刀是例行的督促,提醒我该修剪指甲了。小时候在老家,晚上剪指甲是一大禁忌。记得有一次,我在灯下剪指甲,把母亲吓了一跳,她慌忙之中夺下剪刀,然后正色告诫我:晚上不能剪指甲。晚上为什么不能剪指甲?母亲的说法是太危险。按照这个祖辈流传的说法,人到了晚上,魂魄会转移到手和脚上,这时候剪指甲,很容易“铰到自己的魂”。怕我不信,她还列举了一些十里八乡的例子,来佐证晚上剪指甲充满了危险。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铰到魂”的说法早已被时间证伪,但我每次晚上剪指甲,还是会想起小时候的禁忌,剪的时候格外小心,好像手上和脚上真的住着什么“魂”,稍不留神就有致命危险。

我小心翼翼地修剪着脚趾,思绪却翻开这双脚的秘史。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脚长得与众不同。第一个不同,是第二脚趾较长。“二拇趾头长,不养爹和娘。”这是老家一带的俚语,父母有时以此作笑柄,打趣我将来会不孝顺;而上天似乎真的因此提前惩罚我,经常让我遭受第二脚趾长的苦——夏天穿凉鞋,因为第二脚趾突出了一截,走路时总是被磕到,疼得我蹲到地上,龇牙咧嘴地抱着脚缓上半天。直到几年前,闲来翻书,才知道第二脚趾长其实并非畸形,这叫“莫顿趾”,也称“希腊脚”(大脚趾长的称“埃及脚”,长度差不多的称“罗马脚”),据说西方艺术史上那些著名的雕塑代表作都是这种脚型。骨科专家解释:脚型其实没什么,它与遗传、生活习惯、环境演化等因素有关,不同脚型之间,并无明显的优劣美丑之分。儿时的困惑中年时解开,依然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第二个不同,是没有足弓,也就是扁平足,俗称“包脚心”。正常的脚都是有足弓的,有足弓的人,走路时像踩着两张弓,弹跳有弹力,落地有缓冲,相比之下,包脚心的爆发力和耐力就要逊色很多。二者的区别,大概好比鸡爪和鸭掌的区别,鸭子跑起来左摇右摆,不如鸡跑得快,脚不给力或许是主要原因。据说,包脚心的人当不了兵,因为到了部队要经常跑步拉练,包脚心承受不了大运动量,还有容易受伤的危险。三十多年前,高考成绩刚公布的那个夏天,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辆警车,吓了一跳,到家一问,才知道是镇上派出所来了人,上门动员我报考警察学院。父亲担心我体质弱,吃不了警校训练的苦,就推脱说我体质不好,我的包脚心被拎出来,成为婉言谢绝的挡箭牌。

小时候,脚给我带来的自卑感伴随我多年,那种微量的自卑感,大概类似古代天足女子对三寸金莲的羡慕和遗憾。我的父母倒不以为然,说包脚心就包脚心,脚大走四方,不管什么时候,人还是稳稳当当好——在父母眼里,孩子的任何小缺点都可以接受,有时候缺点甚至还成了优点。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关于脚的自卑感逐渐消弭,我亦慢慢接受了自己的脚。是呀,脚型犹如长相,是皮囊的一部分,父母所授,与生俱来,不接受又能怎样?好在,脚平时藏在鞋里,不像手和脸天天露在外面,你不主动展示,谁也看不见,它长成什么样子,也就没那么重要。

过去在北方农村,生活条件差,许多人都有过脚遭罪的经历。尤其在寒冬,因为鞋单衣薄,脚上生冻疮的很多。我小时候,因为父亲会手艺,平时以勤劳补贴家用,日子虽一样清贫,却不至于穿不上鞋。母亲到了晚年,回忆起过去的日子,经常自豪地说她的孩子们小时候脚都没受过屈,一年四季都有鞋穿——对于一个经历过艰难岁月的农村母亲来说,这自然是一个莫大的欣慰。

在沂蒙山区农村,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对那种用废旧轮胎做的黑凉鞋大都不会陌生。那时候,这种外观粗糙的凉鞋非常普遍,集市鞋摊上现做现卖。轮胎结实、坚硬,禁不住鞋匠手里的刀剪锋利,他根据穿鞋人脚的大小肥瘦,在轮胎上切割、剪裁,裁出鞋底、鞋帮,再用小铁钉钉牢,锤子敲打几下,很快就做成一双凉鞋。这是当时农村最常见的凉鞋,尤其适合农民下地干活时穿,因为鞋底硬,麦茬和石子扎不到脚。半大孩子也穿,因为经济实惠。这也是我小时候穿过的最简陋的鞋,穿在脚上,鞋底硬邦邦的,像踩着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这种鞋耐磨,走山路也不怕硌脚,缺点是材质太粗糙,穿上一个夏天,往往鞋没磨坏,脚后跟却磨出老茧。

春天和秋天,布鞋是最舒服的鞋。布鞋制作的过程,庶几可归为中国民间传统技艺。小时候常见母亲做布鞋,工序颇为烦琐:先熬糨糊,用糨糊把旧布料一层层粘贴到面板上,晒干后揭下,照着鞋样子铰出鞋底,若干层绷在一起,再一针一针地纳成鞋底,针脚细密,这就是所谓“千层底”;纳好的“千层底”,与铰好的鞋帮和襻扣缝绱,最后绲边修饰,一双布鞋即告完成。布鞋的好处是舒适、透气,缺点是鞋底不耐水泡也不耐脏。穿布鞋最怕下雨天。下雨时,农村土路泥泞难行,只好跳着脚选干爽的地面走,实在不行,干脆脱了布鞋提在手上,光着脚在泥水里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球鞋最普通常见。球鞋即胶鞋,黑橡胶底,绿帆布鞋面,男女老少通用,俗称“解放鞋”。当时还有一种回力鞋,多为白色,新潮时尚,是球鞋的运动款和升级版。球鞋的好处是轻便、跟脚,缺点是透气性差,穿久了捂脚。特别是学生,正处于长身体时期,大都顽皮好动,脚上出汗多,脚和鞋都不常洗,又没有多余的鞋换,一双球鞋穿久了,鞋脸处就洇出一道黄色的污渍,很是醒目,脱下来,臭不可闻。那时候看一个人的卫生程度,从其鞋上黄渍可见一斑。

到了冬天,布鞋和球鞋换成棉靰鞡。所谓靰鞡,即一种棉球鞋,高腰,加厚,有点像棉靴。靰鞡虽然保暖,但透气性更差,白天捂上一天,晚上脱下来,散发出浓烈的臭脚味儿,直冲脑门。我上高中时,住的是通风不佳的集体宿舍,睡大通铺,大家晚自习后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脱掉鞋袜换上拖鞋,到公共卫生间洗脚。在哗哗流淌的自来水龙头下,仔仔细细冲洗完,擦净,晾干,被解放鞋囚禁了一天的脚,才算得到彻底解放。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街上的皮鞋多了起来。那年月,皮鞋是摩登和豪侈之物,普通农村人别说穿了,见都很少。我第一次穿皮鞋是1991年,那年秋天,我刚上大学不久,为了赶时髦,也算是随大流,周末到烟台百货大楼,花60元给自己买了一套西服,又花60元买了一双皮鞋。那时候120元不是小数目,大约顶普通城镇职工半个月工资,这对于我这样一个农村学生来说算是高消费了。好在彼时上大学不收学费,每月还领30元生活补助,加之父母垂爱,举全家之力供应,这种高消费偶一为之,尚能勉强维持。

西装革履看上去精神,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我的第一双皮鞋,鞋底坚硬如铁,鞋跟也有点高,我初次试穿,竟然举步维艰,感觉似古人著木屐。加上我是包脚心,皮鞋穿久了特别累脚,其中苦楚,堪比旧社会妇女缠足。

穿皮鞋要想舒服点,最好的办法是垫一双好鞋垫。

鞋垫又名“割花”“割绣”,是鲁东南一带传统民间手工艺,农村女性人人都会。其做法类似纳鞋底,只不过是两张底子绗在一起纳,用的也是彩线。飞针走线一两个月,绗完,用刀从中间割开,即成为两张图案对称的鞋垫,毛茸茸的,美观,暄软,舒适,既是实用之物,也是精美艺术品。鞋垫的图案,多为“鸳鸯”“双蝶”“并蒂莲”“连枝花”“龙凤呈祥”“喜鹊登梅”之类,寓意比翼齐飞和吉祥喜庆。所以彼时在农村,鞋垫不只是鞋垫,除了实用功能,有时还被视为爱情信物。

穿上新皮鞋,我给家里写信,说自己急需鞋垫,让家里速寄一双来。半个多月后,我收到家里寄来的一双“鸳鸯戏水”鞋垫。让我意外的是,包裹里还附带了一封信和一个姑娘的照片,信里说这姑娘姓甚名谁,家住邻村,如何如何好,想介绍给我做对象,问我同不同意。

看完信,我始而错愕,继而恼火,很是郁闷,哭笑不得,心想肯定是家人曲解了我要鞋垫的意思,当即回信拒绝,还发了一通火。姑娘我倒是认识,是我姐姐同学的妹妹,当时刚念完初中,辍了学在家务农。我在回信里主要说了两个理由:一是自己好歹是个大学生,已经跳出了农门,怎么可能再回农村找媳妇?二是我刚念了半年,毕业还遥遥无期,现在考虑婚恋之事实在太早。家里人这才知道闹了乌龙。寒假回家,父母及兄姊见了我,表情和眼神皆躲躲闪闪,一副理亏气短的样子。他们忌惮提及,我也懒得追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究竟是我信里词不达意,让家人听出弦外之音,还是不明就里的他们听从了媒妁之言,我至今不得而知。至于那双鞋垫,我当时还是毫不客气地用上了,也顾不上追究是不是那位姑娘绣的。

后来,我又收到一些鞋垫,都是我的姐姐给我做的。暄软的鞋垫犹如亲情的呵护,让我的脚舒适了很多。

然而好景不长,我的脚不久再遭霉运——上大学第二年,我竟不幸染上了脚气。

大学宿舍里,同学间有时会有意无意地穿错拖鞋,这给病菌传播创造了条件。起初,我的脚不明原因的瘙痒,后来越来越严重,去医院一查,才知道这叫足癣,俗称脚气,是一种真菌感染。夏天湿度大,是脚气病菌最肆虐的时候,脚趾间皮肤起疱、糜烂,瘙痒难耐,奇臭难闻。越痒还越不能挠,一挠即皮肤溃破,加重感染,导致恶性循环。到了冬天,脚气变作另一种形式存在,从脚趾头转移到脚后跟,角质层增厚、皲裂,又痒又疼。最尴尬的是在公众场合发作,痒得你恨不得把脚剁了去,但又不能当众脱鞋抠挠,有伤大雅,只好咬咬牙忍着。那种难受而又难堪的滋味,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那也是我的脚最遭罪的一段时期。后来我遵医嘱,每日涂抹药膏,三四年后方才治愈。难言之痒一经解除,身体回馈的,是久违的轻松和惬意。

虽然穿着并不舒服,但我也得感谢那双皮鞋。靠着它们撑住面子,那几年我才走得步履铿锵。我至今还记得那双皮鞋的样子,国营鞋厂的产品,虽然样式老套,但是真材实料,非常结实耐用,一直穿到大学毕业,也只是磨去了点鞋后跟,其他地方完好无损。直到参加工作后,穿了近四年的皮鞋才终于被扔弃,像一对空瘪的蝉蜕,留在了那段青涩的光阴里。

参加工作后,一双新鞋子陪伴我,走进了新的城市生活。我至今记得那年秋天,一个燥热的下午,我在烟台三站批发市场的货摊前,为那双新皮鞋和南方口音的摊主反复砍价,经过数回合拉锯,终于以低价成交。那时,我一个月工资200元出头,除去吃饭已所剩无几,讨价还价实乃迫不得已。

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新皮鞋穿着轻便,却不能耐久。那是市场经济初期,批发市场上商品良莠不齐,摊主嘴上说如假包换,真实材质却疑似人造革,鞋穿了不到半年就不行了。在一个尴尬的下雨天,我在街上走着,鞋尖处居然裂了口,像张开嘴巴的鳄鱼,任由雨水灌进鞋里,浸湿袜子。我走路不敢高抬脚,唯恐鞋底当众脱落丢丑,只好趿拉着鞋,一步一步地拖着走。那是我花了好多年才走出的窘境。

1997年,我结婚成家,在这个北方滨海城市扎下了根,从此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婚姻如鞋履,包容了我的不完美。拜时代发展进步之所赐,我的生活趋于稳定,脚的境遇亦逐渐得以改善。

这种改善,体现在鞋的更新频率上。妻子隔不了几个月就拽上我去买鞋。商场里的鞋琳琅满目,鞋的种类也越来越多,除了皮鞋,还有运动鞋、休闲鞋、旅游鞋、牛津鞋、户外鞋等等;而仅仅运动鞋,又细分为跑步鞋、健步鞋、登山鞋、篮球鞋、足球鞋、网球鞋……质量和性能也越来越好,兼具舒适、耐用、透气、便捷等诸多优点。款式和品类亦繁多,每次都让人挑花眼,花费半天才能选定。

再后来,电商兴起,我们学会了从网上买鞋。网购解决了物质需要,似乎也满足了闲暇时的心理需求。

鞋子越来越多,塞满了家中鞋柜,隔一段时间就得“断舍离”,淘汰掉一些过时的鞋。二十多年间,我已记不清自己买过多少鞋,也记不清扔弃了多少鞋。那些扔弃的鞋,像一艘艘搁浅的船,它们曾经载着我,在时间的河流里摆渡,在朝九晚五的生活里奔波,在漫漫旅途中跋涉,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许多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脚越来越被重视,并得以善待。人们笃信“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的道理,养生保健的着力点亦随之下移到脚上。城市里一度遍布洗脚房、足浴店、足疗店、修脚店、按摩店,在这些地方,脚成为主角和座上宾,它们的待遇,大有逆袭和后来居上之势。

一双脚的秘史,也是一个人的穿鞋史。从穿鞋史,又可窥见社会生活变迁史。时间不停地流逝,步履匆匆前行,鞋如皮壳般一件件脱落,遗弃在时间的河流里,无声无息。

鞋如生活,脚则如人。几十年来,我这双不完美的脚,经历和适应了各种各样的鞋。或者也可以说,是各式各样的鞋,包容、呵护、重塑、完善了我这双不完美的脚。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我的脚与鞋越来越默契,它们之间的契合度,正是我对生活的容忍度和满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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