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正青春”栏目推出的青年作家程霖的两部短篇小说新作《阳台上的武器》《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会感受到作者讲故事的冲动是隐而不张的,两部作品都不是传统故事的讲法,并不追求完整的故事脉络和清晰的因果逻辑,故事的故事性是潜隐着的。故事的泪点、痛点、记忆点被叙事的隐性特质稀释和揉碎了。歌与哭、笑与泪这些原本沉甸甸的精神物质,在作者笔下被处理得如同世界拼图里的A面与B面。对程霖这样的00后作家而言,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创作中一面试图重启故事意义的大门,建构文学之所“是”,一面自觉地训练,运用多种叙事手法,把“讲什么”延展为“怎样讲”。而“怎样讲”,是影响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今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文学命题。如今,这一命题又再次成为青年作家直面的有意义的写作习题。从这个向度看去,两部短篇小说皆可视为将故事意义与故事讲法进行有机融合的佳构。
《阳台上的武器》的故事灵感属于生活中的“无事之事”,故事核是合租房的两户邻居因晾衣叉发生三次交互。随着这三次归还晾衣叉的交互过程,小说展开对主人公冯童及邻居壮壮妈、壮壮爸、壮壮爷爷的人物塑形,并铺展建构起人物的生活景观和整个世界的拼图。小说选取了主人公冯童作为叙事的焦点人物,经由她的视角和内心体验去观察、感受这座城里的人与事。空间感知基本围绕着她开店的商场、租住的老旧小区、平时消遣的金街,而对他人的观察感知主要来自邻居壮壮家。于是,商场、金街都成了故事的背景和辅助线,叙事的重点放在了老旧小区、合租房、共用阳台和晾衣叉。人物与人物之间这种老小区合租房邻里关系的设计,大概基于作者对流动感强、资源分配受限的现代化城市空间常见社会关系的一种细化考量。邻里式的社会关系设计自然而然地给故事带来了值得期待的叙事幅宽。世界很小,才有了故事。叙事的闸道一经打开,人物的登场亮相便出现了有意味的不平衡状态。主人公冯童所自带的生活幅宽是有限的。从外地来城市做生意的年轻女孩,开了一家小鞋店。商场一天天冷清,鞋店也倒闭了。冯童的世界寂寞且孤独。没有爱情,没有家庭,在这个谋生存的城市里也没有朋友。她的日常状态是守店——但顾客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刷手机——就算看长视频,也没有印象。她看的多是老电影,音乐清吧的倒闭象征浪漫幻想的破灭,她想要沉湎于过去的想象中,但不成功。如此而已。作者显然已经做好了充分且自信的叙事准备,并不打算沿着冯童自身的生活轨迹单向度地叙写下去,而是把更多的聚焦点放到了冯童的邻居壮壮一家人身上,试图打开世界的全貌,拼凑出较为完整的城市生活图景。
与冯童“漂”在城市里的单身生活形成鲜明比对,邻居壮壮一家则是颇具代表性的和睦的传统家庭:丈夫是公职人员,有一定地位;妻子主内,能打交道也能教育孩子;爷爷是退休干部,依旧热心公共事务;奶奶早年去世,留下了朴素向善的民间信仰。作者选择用“壮壮”“壮壮爸”“壮壮妈”“壮壮爷爷”来称呼这一家三代人,应是因为“壮壮”这个名字,在男孩子中很寻常。而壮壮一家与冯童的交互故事,如前所述,不过是因为生活中的“无事之事”。壮壮、壮壮爸、壮壮爷爷竟然先后分别偷偷顺手拿走了冯童放在公用阳台上的晾衣叉,因为都觉得它“直溜”得可以当武器把玩,于是才有了心直口快的壮壮妈先后三次登门道歉。小说细细地叙写了三次道歉的经历,写得曲曲折折,饶有兴味,画面感极强。这也构成作品中女主人公冯童的人际交往的重点内容。壮壮一家三代人日常生活图景所带来的热气腾腾、丰富生动的人间烟火气,恰恰折射出了冯童这样孤独漂泊的城市外来者的所得所失。
有趣的叙事奥秘也随之出现了:作品写了什么当然很最重要的,但那些“未写之写”、那些虚笔略写的同样不容忽视,那里极可能藏着叙事的机心。相比之下,冯童在商场开店、在金街游走的细碎观察与贴切感受就写得内敛、平静。而且,叙事上处理得几乎没有故事性可言,基本是掐头去尾的片段化的叙事,随时穿插切入一些小印象、小事件、潜意识、零星感悟、短暂记忆、思考瞬间……叙事时间的处理也非常灵活巧妙。在商场和金街,进入她的观察视野或者与她发生交互的人物大致有数码店女老板、美甲店老板、壮壮爸爸、金街经理和来商场拍电影的明星等,皆如走马灯式地随机出现,他们都是无法真正进入冯童生活的“他者”。那位被冯童认为彼此已经是深交好友的数码店女老板,却也选择不告而别,只留下空荡荡的玻璃柜台。不走心的现代城市生活没有酝酿出真正的情谊。
《阳台上的武器》在叙事节奏上保持有弹性的疏密相间、疏中有密,这使作品呈现的艺术效果不是生涩紧迫,而是不疾不徐的,语言和所指向的意义之间磨合得较均匀较润泽,读之感觉不像是出自年轻的00后作家之手。作品在叙事的进程中反复给出了冯童自己独处时的心理瞬间、情绪情感、所思所想,尤其是多次叙写她喜欢看老电视剧《上海滩》,喜欢沉醉留恋于浪漫爱情的幻想中。小说接近尾声时,电影明星在商场出现引起人群骚动,冯童的身体语言几乎是定格式的呈现:“冯童从扶手和广告版的缝隙目送他离开,就像电影本身的一幕,刚好错过。她伸直手,尽力显得细长,模仿一位印象中的贵妇,直到不得不抬脚。她始终注意着手指的姿态,高昂着脖子,所有人都变慢了,有些人扛着器械,匆忙离去,有些人留在原地。冯童穿过他们,极力克制自己,不要低头看鞋子。同时,她也失去了脚下的路。冯童险些摔倒,在刹那的紧张里,她自认为想清楚了,她不想要收音机、阳台或是别的什么。不久之后,她将再次俯首,劳心于打磨一把没人要的晾衣叉。”如慢镜头回放般地描写,诉说着浪漫幻想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冯童竭力想透过世界的镜像和他人的镜像,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之舟和精神方位,尽管可能会再次陷入琐碎重复的意义失重感中。
作品用叙事精心构筑起实存与想象之间的桥梁,最终理性冷静地给出了故事的意义:现代人生活在别处的破碎感、失重感和生活意义的不确定性。当壮壮妈妈送来一根真正的新的晾衣叉后,冯童能否顺利开启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从“无事之事”的叙事灵感到完成象征性的艺术表达,晾衣叉构成了重要的叙事物件。作品结尾回扣在一团人间烟火气中。阳台上,壮壮爸爸,这位冯童一直浪漫幻想的爱情对象,竟破天荒打破成年人的默契,隔着一床晾晒的被子和她打招呼。至于那双在纱窗与防盗窗之间的鞋,意味着无论在想象还是现实中,家庭的美好可能都不属于冯童。
比较而言,《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显然是作者提高叙事难度的一次有益训练。作品与文艺复兴早期著名画家波提切利的四幅联画同题,加之薄伽丘《十日谈》中第五天的第八则故事也为作者带来叙事结构上的启发,所以便巧妙生成了“组画”与“故事”这样独特的二分法,艺术个性也分外鲜明,用文学表达力求达到类似绘画艺术般的静谧柔和、梦幻诗意,以及追求时空关系、人与世界之关系的透视感、多维感。记得在学术论文写作课后,尚在大学三年级的程霖经常与我进行短暂的课后交流。我给自己指导的研究生同学们开组会时,他也常常欣欣然到场参加。程霖思考之活跃、创作之热情,令我想起我的求学时代,我亦是如此经常追在自己导师身后不停地提问、焦灼地自我表达,恨不能把学术功课里的困惑和思考一股脑地“吐”出来。程霖的自我倾诉却总是言简意赅的,总是仿佛有许多话在嘴边但又仿佛没找到出口,然而他眼中有光的模样,让我暗暗感叹——这是个写作的“好苗子”!大学课堂上,能遇到、能培养出优秀的写作人才,何尝不是一个师者的高光时刻。我相信他还有很多腹稿没拿出来示人,他的文学才华、创作储备和孜孜不倦的进取精神是显而易见的。一次交流,我向他提到下一篇创作训练的课题,能否尝试书写伦理与代际的问题,这应是青年作家向前辈作家学习、继承和超越的重要艺术功课之一。他很感兴趣地答应了。时隔不久,程霖写出了《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的初稿,不得不说作品的完成度在我的意料之外。
小说令人着迷之处,大概在于父辈与子辈之间的镜像关系被呈现得如此有质感、有张力、有深度,经由叙述的轻与重、近与远、虚与实等艺术辩证法的巧妙处理形成了高质量的审美品位。第一部分“组画”采用难度较高、代入感极强的第二人称叙事:“你直接看到了他,尽管雪还在下。”“你清楚地看见胶济铁路等待新的呼啸,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你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直接看到了他,一个名叫世博的男人。”……如此多的频频出现的“你”,非常强悍地将隐身作者、叙述者、人物、读者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读下来有一种无法回避的透视感、直击感、代入感。“你”穿行于现实与记忆、幻想之间,世界如画般次第展开。透过“你”的视觉塑形、听觉联想和极丰富极活跃的心理活动,作者意欲达到的观画式的艺术效果生成了。“组画”无明确事件,也无稳定时间,唯一稳定的是空间——胶济铁路铁道下的桥洞子以及周边,还有发生在那里的时代变迁和一对父子的故事。他们的故事被加于世博一人身上,而且通篇没有儿子的姓名,意味着儿子对父亲的追寻。
第二部分“故事”,与《十日谈》中的人物关系一样,儿子从来未能介入父亲的生活,但当处境突变,他做出了与父亲相同的选择——从头再来。“组画”“故事”都围绕一小段胶济铁路展开,既见证了时代发展,也借此展现了儿子对父亲的复杂伦理情感。经过对更年长者的深入了解和深刻理解,“他”彻底放弃了对父亲过去的追寻。世博的形象在“故事”中的展现反而要少于“组画”中的。叙事从儿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出发,“我”从懵懂少年逐渐成长,变得倔强、勇敢,从小城走出国门,就算不知道世博的故事,但“我”看到了父亲绝对没有见过的大阪世博会,知道了爷爷的故事。父亲其实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故事。“他”做到了许多父亲做不到的事情。小说循环式的叙写呈现出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的代际情感、精神维系、镜像建构等复杂关联,呈现出每一代人自我找寻过程中的动摇、迷惘、艰辛。小说结尾,“我”想起奶奶的态度转变,自己曾带有赌气意味的拒绝变得洒脱,“我”与追寻和解了。在“故事”中,空间是不断变化的,但时间确切,行为者明确,与“组画”截然相反。
值得一提的是,两部短篇小说语言风格迥异,折射出作者在写作道路上多向度的语言训练和审美追求。《阳台上的武器》语言如雨后天空般洁净洗练,是初步向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语言学习的成果,力求词约意丰,在极简的语词里留下审美空白,达到耐得住咀嚼、品咂、回味的艺术品质。《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则师法约瑟夫·康拉德的长篇小说《诺斯特罗莫》,追求语言的繁复浪漫之美,尤其是“组画”部分最为明显,给人眼花缭乱、层层叠叠之感。语言无论是删繁就简还是强化装饰性,对青年作家来说都算得上有益的积极的尝试,不必在意一次次试错,过程本身重要。
程霖早期的生活积累和阅历给他的创作带来激情、灵感,乃至成为他的基座,他的勤勉多思又赋予他丰富的思想触角和宽阔的视野,这于同龄人中亦不多见。如果说两部作品还有什么缺憾的话,那么叙事逻辑的坚实度还需进一步增强,语言打磨上也可再精进技艺。《阳台上的武器》壮壮一家人住老小区合租房深究起来似乎站不太住脚。《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语言装饰性部分较多,可适当做减法。
盼着这位青年作家在文学的漫漫长旅中找到自己的追寻且完成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