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文学创作的目的,是告诉别人你的经验体会和你深入生活内部秘境以后对真相的独特发现,用你的或他人的人生际遇,用你的判断或他人的感知,用分行或不分行,用虚构或非虚构,用戏剧或电影等形态呈现出来,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文学艺术作品”。这样的作品,是众多作家终身不倦的追求,我也不能免俗,也在这个“跑道”上跑着。
生活每天都是新的,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其实远比文学作品叙述的更精彩多样,我们生活在这加速转型的社会里,最不缺的是文学作品的素材——故事。故事的多样性、曲折性、反转性、残酷性、温情性、戏剧性……这一切皆是一个成熟的作家构思作品时所始料不及的,或者是超过作家本体想象的。我常常陷入一堆的社会新闻或旧闻,真故事或假传说里,暗问自己:这些还不够精彩传奇吗?还不够给人们解惑愉悦的吗?文学作品不就是担负解惑、愉悦任务的吗?如果是这样,我还有必要写下去吗?这种感觉,过去我去图书馆面对千万卷书籍有过,现在长时间刷抖音也有产生过。有时会产生质疑自己劳心费神写这些文字干啥?以至提出为何而写作的本质疑问。
直到有一天,我再一次回到故乡——铜陵立新煤矿,见到大多不认识的矿山新人和极少数相识的矿山老人时,我认为我还得写点什么,或者,为他们写点什么,为这座矿山写点什么,为我们的父辈和我们的青春写点什么。古米廖夫曾说过,不应该在“可能”的时候写作,而应该在“必须”的时候写作。我每每行走在那矿区街道上,心跳怦然,血脉贲张,我知道自己到了“必须”写作的时候了。因为,无数的故人和故事向我如风地走来,那些不死的记忆没日没夜纠缠着我敏感脆弱的神经,让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关于记忆与文学,罗伯特·勃莱说:“什么是诗?哦,它是一些记忆。”布罗茨基认为,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那么记忆同我的写作是水之源头,人之氧、人之阳光的关系。
曾经的立新煤矿是皖南山区一座国营煤矿,生产无烟煤,年产量最好年份也没超过二十万吨,只是皖北煤矿一个班的产量,然而,它拥有近万名职工,五万多矿山家属。和所有的国企一样,这里是一个小社会,有派出所、学校、商店、粮站、电影院、机修厂、冰棒房……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这里采出的煤源源不断地供应到江浙沪,这里的井下采掘面从水平负250米延伸到负320米,有近百名矿工的生命留在那黑色的世界,但这里的矿工们总是乐观的。乐观主义态度使他们面对井下的生命危险和井上的下岗之厄运——持有着坚韧、不屈、无畏、豁达,迎接和战胜一切人生多舛。“在井下死都不怕,你说在井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当他们这样吐着烟圈告诉你时,你只能在劣质香烟的烟雾里咳嗽不止,在他们爽朗的笑声中,你流出不知缘由的泪水。
我因为爱文学,会写几篇文章,被调到市报当记者。离开矿山时,是九二年的春天,矿上正在举行“百日劳动生产大竞赛”,我看着誓师队列中的人们,他们亢奋的表情感染了我,那会儿徒生伤感,我不能再加入他们队伍和他们一起在巷道和掌子面放炮采煤,总有当逃兵的羞愧和耻辱。其实,他们最后获胜者的奖品只是印有“奖”字的瓷缸和毛巾,或多发的几十元的保健票(可以到食堂买些红烧肉等荤菜),这就是他们那时流汗流血的所得,他们却乐在其中。
后来,我回到立新,发现那些患矽肺病的老矿工在消失,矿上的天轮井架拆了,主副井口被条石封上,高高的矸石山也在一点点变矮变瘦变无,在矸石山的方向矗立起新的楼房,“矿二代”们放着鞭炮搬进新居……他们和我一样慢慢习惯没有开采炮声、没有天轮声、没有压风机和抽风机作响的平静的生活,也会渐渐忘了这里曾是沸腾的矿山,曾有一群以集体主义、英雄主义、无私奉献为精神支柱的活生生的人们和活生生的灵魂。用今人的眼光再次审视那群人,可能会认为我在编“神话故事”,但,你终归会相信,真的有一群人乃至一代人,他们的精神内核就是如此坚实,他们真实存在于那个即将走远的时代。写他们或记录那段历史,我的本意只是想为这养我育我的矿山写个列传,让若干年后,还有人看到这些文字,记起那群人,那些事儿,哪怕有一点点感悟、一点点慨叹、一点点心动,我也就满足了。
所以,我写《去老塘》《蒲尚桥边武事》《玉兰试花》等“煤矿黑色系列小说”,越往里写越感到自己开拓了一个有断层、有透水、有瓦斯的长巷道,要想到达采掘面取出乌金来,还有众多“拦路虎”在前方。比如,如何准确把握当年矿工精神的状态和精神实质,如何艺术地还原当年矿工的生活情趣和生产状态,如何刻画出全国各地的矿工的地道的语言、鲜明的个性、复杂而丰富的情感等等。最主要的是写他们到底对当下有什么现实意义?这个追问,一直猎犬一样跟踪我,为此我有时写写就停下笔,有时我会走进铜陵,这是座矿山之城——它曾拥有二十多座大型矿山,有近四十万人的矿山产业工人,现有十多座矿山和立新煤矿一样“闭坑”,曾一时,有数十万下岗工人沉陷在自救挣扎的现状里,然而,他们终是走了过来。
谁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写他们无非是给他们的际遇一个公正的说法,给今人一点启示和感悟。
在老矿山废墟上走走,和相识不相识的矿山人聊聊矿井下的传奇和矿井上的故事,和他们大碗喝酒,大声说事,于我而言是件最幸福的事儿。慢慢地,众多的过往和久别的面庞就会生动浮现眼前,就会让我重新回到电脑前,坚定地敲下一行行如在井里运煤汉子一样真实的文字。
这座有五十多圈年轮的煤矿,经历了计划经济特区时代和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时期,这里数万人的命运在这两个时代的变迁中,曲折蜿蜒如河水流淌而过,有些人逆流而上,有些人随波逐流,更多人被巨浪裹挟而下,他们对于我来说是深不可测的矿井,他们和矿山一起,如丰碑般屹立在那里,我只能侧身切入,我告诫自己不能正面“强攻”,我只得一篇篇短篇或中篇来写,一个个人物去写,比如这篇《玉兰试花》中三位矿灯房的普通女工,她们的命运各异,小说的种子是来自我的一位同学拥有一个父亲和三个继父,而这四个汉子均命丧井下,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他家中堂墙上挂着四幅黑白遗像,我见时后脊发凉,头发倒竖。那时,我十分同情我的这位同学,今天,我更关注同学的母亲,她是如何接二连三地遇到丈夫井下遇难的现实的,她是如何走过来的?一个女性是如何面对四次丧夫的?这是我创作《玉兰试花》小说的初衷之惑,初始之动机。慢慢的我用笔为镐,一点一点敲开属于昨日尘封的往事,让他们重新如煤一样面世人间,用我心存悲悯的火苗再次点燃它们,让它特有的火焰温暖这渐凉的世界。
目前我主要是采用儿童的视角、少年的视角、女性的视角,来切入与叙述的,可能还有青年的视角,但大多我想把它们归到经历者的视角里。我想,小说是经验或经历的一种表达。里尔克说,诗是经验。卡尔维诺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序中也写道:“记忆——最好叫经验,给你伤害最大的记忆,给你带来最大的变化,使你变得不同——也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营养(不只是文学作品),是作家的真正财富。”我有十多年矿山生活经验,包括井下三年的生产工作经验,井下的捋煤出矸、放炮架棚,我都干过。这是汗水浇灌出来的经验之花,也是生与死对弈后的经验之果。
这是我的,别人拿不去的经验。
写煤矿的文学大家有路遥、谭谈、周梅森、刘庆邦、荆永鸣等,他们都有矿山经验,他们也在用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着他们的经验感受。我的经验是这座多矿的山城——铜陵给的,我的经验更来自这座已消失的小煤矿——立新煤矿。我的感受肯定和他们大家的不一样,一样的只是我们都写矿山人及其矿山人的人性。著名作家许春樵说:“小说写的就是世道人心。”我想写出的是矿山人在社会转型期的痛苦、挣扎、不妥协、抗争,我知道这个目标很难达到,但我有意为之。
其实,我知道写好一群人就是写好一座矿,写好了一座矿就是写好了一座城。立新人、立新煤矿到铜陵这座城是一脉相生的人脉——矿脉——城脉。不是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小说写出来后,我不想让人只是觉得故事好看,如果仅此,我认为就是我的作品的失败了。有作家说:作品要有意思,更要有意义。我认为,还要加上有意韵和有意念两个层面。法国导演、作家和哲学家阿贝尔·内斯说电影时提到,构成影片的不是画面,而是画面的灵魂。触动灵魂的文字,一定是有意思有意义的文字,也是有意韵有意念的文字。缺一不可。
“一朵花只有一个夏天”,时间对于我越来越吝啬,在我步入暮年时,我只得拾笔写矿山,为矿山人立传,这可能是我余生的主要创作方向,可能我也只能写这些了。
作家小津安二郎对写作的体会是:“我是‘卖豆腐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怎么会好吃呢。”那么,让我就在这“煤矿黑色系列小说”写作这条道上一路走向“黑”吧。
感谢《时代文学》给我这次让作品晒太阳并和太阳一起发光的机会!但愿读者朋友喜欢这过去的黑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