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作家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的经典之作。他以细腻优美的笔触,展现了一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从中西部荒凉的家乡,走向繁华的纽约并跻身上层社会的奋斗故事。受益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深入发展,以及在一战中获取的大量财富,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呈现出一幅繁华喧嚣的社会图景,但在表面的繁荣之下,精英阶层与上流人士耽于实利主义,崇尚物质享乐,却陷入了精神匮乏、道德衰退的陷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盖茨比却保持着初心,追求与富家小姐黛西的美好爱情,但他对黛西的一厢情愿也直接导致了他的悲剧结局。本文对盖茨比的三重人格——神性、人性与魔性通过阐述予以分析,并从这三者间的内在矛盾来解释盖茨比悲剧的原因。
[关键词] 盖茨比" 三重人格" 悲剧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3-0023-04
一、盖茨比的三重人格分析
1.“美国的亚当”——盖茨比的“神性”
美国当代学者刘易斯在《美国的亚当:19世纪的天真、悲剧及传统》这一著作中,首次以“美国的亚当”来称呼霍桑、爱默生、索罗、麦尔维尔等经典作家笔下的人物。他对这一形象的界定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在精神上独立自主,二是怀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能够借助个人力量与智慧解决问题[1]。
盖茨比与“美国的亚当”的形象具有较大的重合度。第一,盖茨比在精神世界是独立的。他虽然每周在自己的庭院里举办大型派对,却从没有真正融入“上流人士”们的狂欢,只做一个安静的看客。当别人在把酒言欢时,他却“满足于一个人独处——他把双臂伸向幽暗的海水”[2]。当乐队的演奏开始时,盖茨比“独自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带满意的神情从一群人扫视到另一群人”[1]。他虽然拥有大量的财富,在房子中设计了“玛丽·安托万内特风格的音乐厅”“王政复辟时期的小客厅”,各大卧室里也“覆盖着玫瑰色和淡紫色的丝绸、摆满了生机勃勃的鲜花”[2],但他却住在最简朴的房间,里面唯一的珍品就是“颜色已然不那么鲜明的”[2]金制梳妆用具。盖茨比并没有因财富的积累而彻底放纵自己,而是在这个金钱社会中保持一定的清醒。与其说盖茨比是独立的,不如说他是孤独的,因为他在灯红酒绿里从未找到共鸣。
第二,盖茨比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不懈追求与黛西的美好爱情。自从他在做中尉时与黛西首次相遇,就对这个富家小姐念念不忘。他曾坚持关注“一份芝加哥报纸,仅仅是期望瞥见黛西的名字”[2]。他定期举办奢华的派对,盼望着黛西某一天能光临。他牢记与黛西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在与黛西重逢时他深情地感叹“到十一月的时候,就整整五年了”[2],他也始终期待着与黛西“出发去教堂结婚——仿佛就像五年前那样”[2]。盖茨比持之以恒地追求着黛西,即使他看出“她的嗓音充满了金钱”[2],仍没有动摇自己的目标。为此,他不惜以不光彩的手段来获取大量财富,再将这些财富挥霍出去以创造和黛西偶遇的机会,最后他也为这段不切实际的爱情献出了生命。
2.“享乐主义的物质追求”——盖茨比的“人性”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将人性中逐利、享乐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盖茨比举办的派对中、上流人士的纸醉金迷,抑或汤姆·布坎南对贫苦出身的盖茨比的不屑,以及小说结尾处他和黛西消失时的冷酷无情,无不是对人性的生动写照。盖茨比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美国20世纪20年代“新贵”阶层的代表,自然也有物质追求与生理享受的一面。埃德温·法瑟尔认为,盖茨比所向往的美梦之一就是“对于享乐主义的物质追求”[3]。
首先,盖茨比出身中西部的贫困家庭,在进入繁华的都市后,他自然无法拒绝物质上的诱惑。他在和尼克分享他的参战经历时谈到,他购买了水上划艇,“打算明天早晨去尝试一番”[2]。他也经常开着他的豪华小车去纽约兜风,在尼克的门前,这辆小车“拥有三个音调的喇叭里发出了一阵悦耳的旋律”[2]。
其次,盖茨比也深谙社会上将婚姻与财富相关联的期待,因此希望通过大量赚钱的方式来赢得黛西的青睐。他在参军时因为穷困没能与黛西相偕,因为黛西家境优越。相反,“在塞尔巴赫饭店包租了一整层楼”,并且给黛西送了“估价为三十五万美元的珍珠”[2]的汤姆·布坎南最终与她喜结连理。这次挫折让盖茨比深刻地认识到财富在爱情中的重要性,即使他坚信黛西从来没有爱上过汤姆,她仍然为汤姆殷实的家境所吸引。因此盖茨比竭尽所能地积累财富,正是为了实现五年前未完成的夙愿。
最后,盖茨比虽然对爱情怀着美好的想象,但是他对黛西的情感也受到了生理欲望的驱使。在盖茨比服役并与黛西偶遇时,他发现黛西美的“令人激动、朝思暮想”[2]。最终,在一个夜晚,他意外闯入黛西的家,并“贪婪而不择手段地占有了他所能得到的东西…占有了黛西”[2]。他对黛西五年的守望令人钦佩,但这并不完全源自他内心的使命感与理想主义,他的个人欲望也是他对黛西孜孜以求的缘由之一。
盖茨比对爱情始终保持着乐观,他虽然并未考虑主动融入庸俗物质的社会,但他终究无法摆脱人性中对于享乐的追求。他的欲望在社会现实中汇成了对爱情的理想追求,并促使他以物质的手段去实现这一目标然而他的命运也因此交由黛西的人性去审判,最终他被这个冷漠无情的社会所抛弃。
3.“个体的自由超越”——盖茨比的“魔性”
神魔的对立是基督教文学中的重要母题。英国著名作家、诗人约翰·弥尔顿所创作的《失乐园》无疑是文学史上塑造魔鬼撒旦形象的经典之作。撒旦“潜入蛇身,形成了一个堕落的象征”,弥尔顿自己也对撒旦“深恶痛绝,因此他把撒旦塑造成乱伦者的形象…其产生无穷罪恶的象征意义了”[4]。但与罪恶和堕落相伴而生的,是撒旦所反映出的反叛与革命的英雄主义气概。李进超指出:“弥尔顿……在撒旦这位堕落的英雄,这位暗黑色的、具有超凡魅力的反面英雄身上,对他的悲剧命运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撒旦虽然背叛了上帝,但他也在与上帝的力量对比中“获得了无畏的勇气,他把永恒的逆境转化为绝对的能量”[5]。罪恶与反抗精神是“魔性”的一体两面,悲剧英雄虽大多因个人的内在原因而遭遇失败,但他们的“叛逆”也给他们的形象增添了新的维度。盖茨比(Gatsby)的发音与“上帝之子”(God’s boy)类似,而撒旦是上帝亲手创造的天使,也可视为“上帝之子”。盖茨比在继承了上帝的神性的同时,也展现出了撒旦的反叛性。美学悲剧理论认为,反叛者因不满足现状,要求破除环境的束缚,继而实现个体的自我超越。盖茨比对自己的贫寒出身一向讳莫如深,他渴望通过个人奋斗来打破社会的限制,达成自己的理想目标。
他的第一重反抗是对既有社会秩序的挑战。盖茨比出身贫寒,他在发达后甚至都不愿提起他的父母及家乡,他一心希望通过挣钱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与贫困的身世划清界限。根据旁人和盖茨比自己的叙述,他发家致富的方式也不甚光彩,甚至走了非法途径。包括汤姆·布坎南在内的不少客人都提到盖茨比可能是“私酒贩子”,贩卖私酒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属于违法行为。通过灰色产业致富,再依靠财富吸引名流以跻身上层社会,以此抹去不光彩的出身,这就是盖茨比的精心设计。但他实现阶层跃迁、改变社会分级的企图并没有取得成功。如汤姆·布坎南这类出身优渥的人,也只是认为盖茨比所代表的暴发户“都是大私酒贩子”[2]。盖茨比虽然通过个人奋斗获得了财富,并举办奢华的派对以与上层人士相熟络,但他终究无法打破阶级的桎梏。他为改变社会阶层所做的努力也被既得利益者所扼杀。
盖茨比的反抗精神还体现在他试图打破社会的婚姻观念。“门当户对”是中西方共通的婚姻标准,尤其是黛西和汤姆这类的豪门世家,对结婚对象的家庭出身更为看重。黛西曾为了追求爱情,准备去纽约和出征的盖茨比告别,但“家人有效地阻止了她前往”,这使得黛西几个星期“都不怎么跟家人说话”[6]。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黛西与汤姆的婚姻。停战后,黛西“又像从前一样欢快了起来”,并在公共场合“首次正式露面”[2],由此可见她已从和盖茨比的离别中走出,并可能有了新欢——汤姆·布坎南。她和汤姆的关系发展非常迅速,第二年二月他们就订婚了,四个月后正式举办婚礼,婚礼后他们又前往南太平洋岛国旅行。在婚礼上,黛西一度要求伴娘“把那玩意(价值三十五万美元的珍珠)拿到楼下去,还给它原来的主人(汤姆·布坎南)”[2]。但在旅行归来后,她已是“疯狂地迷恋自己的丈夫”,当丈夫不在身边时,她就会“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2]。经过与汤姆一段时间的相处,黛西从一个对爱情仍有追求的少女,变成了接受家庭期待和社会现实的已婚妇女,这也预示着盖茨比企图跨越出身的差异,迎娶黛西的梦的破灭。盖茨比对社会的婚姻标准也有清晰的认识。在他服役时,他意识到自己这样“身无分文、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无法获得黛西及其家庭的认可,因此他只能偷偷地进入黛西家,“贪婪而不择手段”[2]地占有黛西。他与黛西的爱情自然也得不到社会的祝福。
二、盖茨比的三重人格与他的悲剧
上文对盖茨比的神性、人性与魔性分别进行了分析。然而,盖茨比并没有很好地调和这三种迥异的人格,他也最终被他这些人格间的矛盾所吞噬。神性和人性,以及魔性和人性的冲突,使得盖茨比不仅一步步走向精神的深渊,也走向生命的终结。
1.理想与现实脱节:神性和人性的矛盾
盖茨比的神性体现在他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在纽约的客房里,当盖茨比一再追问黛西的想法,黛西却总是闭口不谈,转而强调她想回家。这个“家”是汤姆花钱所建,里面还住着她和汤姆的孩子,可见此时黛西已然在暗示她归心于汤姆,而对盖茨比再无感情。但盖茨比却坚定地认为黛西“除了我(盖茨比),从来就没爱过任何人”[2]。无论黛西如何回应他,他对黛西都是矢志不渝的爱恋,他也天真地认为黛西仍然像五年前一样,对他怀有深情。首先但是在人性面前,如此脆弱的爱情将轻易被击碎。这种爱情与黛西的人性相冲突。虽然在盖茨比眼里,黛西是完美爱情的化身,但黛西的道德却无法与盖茨比的喜爱相匹配。在她选择与汤姆结婚时,她就已经被金钱所击败,在婚礼上她对盖茨比剩余的一丝留恋,也是在“今天可算是喝痛快了”的情况下吐露的。当她酒醒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犹豫一下就嫁给了汤姆·布坎南”[2]。当最后盖茨比为黛西顶罪而死,汤姆和黛西夫妇也再没有出现,叙述者尼克评价道:“他们(汤姆和黛西)砸碎了东西,还让人崩溃,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金钱中……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3]谷蕾引述霍夫曼的观点,认为黛西对于盖茨比“预示着灾难与毁灭”,而盖茨比梦幻般的爱情则是“廉价的对自身柏拉图式的理念”。
其次,盖茨比对黛西的幻想也与他自己的人性相冲突。盖茨比对爱情的执着固然是美好的,但他追求爱情的过程却与物质和个人欲望紧密相关。盖茨比早已认识到,黛西当年没有和他走到一起是因为他“贫穷”,黛西也“厌倦了等待”,因此他开始孜孜不倦地积累财富,跟随丹·科迪走南闯北,并从事赌博、走私酒精等生意,寄希望于用金钱来挽回黛西的心意。他认为汤姆能与黛西结婚,仅仅是因为汤姆出身豪门,因此他评价黛西嫁给汤姆“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并认定“她(黛西)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汤姆)”[2]。但他自己却也企图依靠财富来换得黛西回心转意,这是多么的讽刺!盖茨比一方面渴望脱离物质、脱离世俗的爱情,另一方面又通过金钱的手段来追求黛西,如此他的目标自然也难以实现。
盖茨比的爱情理想体现了他人格中对真善美的追求,这段爱情的悲剧也令无数读者扼腕叹息。但是盖茨比的理想与现实中黛西的道德衰退,以及他自己对金钱的追求相矛盾。他无法改变黛西的实利主义,就只能顺应黛西及社会的观念去大量赚钱,但这又与他的理想相悖,所以这段爱情最终只能化为泡影。
2.精神与物质互斥:魔性和人性的矛盾
盖茨比魔性的突出表现是他对家庭出身及社会观念的反抗。他来自中西部的贫穷家庭,孤身前往大城市打拼,渴望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小说最后盖茨比的父亲来参加他的葬礼时,给尼克看了一个盖茨比小时候的作息表。盖茨比严谨地安排每一个小时,强健体魄,不断提升自己的知识水平与自信心,他父亲评价道“他在那个方面[自我要求]始终很了不起”[2]。他也试图打破社会的阶级划分。例如,他虽然知道财富是婚姻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他“没有权利去触碰她的手”,但他仍然利用一个“纯属天大的意外”的机会闯入黛西家中,并“占有”了她[2]。
但是他的叛逆性逐渐被物质的世界所吞噬。当他发家致富后,他就试图切断与过去的一切连接。他改了名字,谎称自己在“牛津接受教育”[2],希望获得富裕阶级的接纳和认可。他的父亲一直盼望着他能够尽早归来,但是他自从离开家乡,就只回去过一次。过往对于他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与未来的地位和财富。同时,他在东部购买了豪车、豪宅,经常举办大型派对,一次要用去几百英尺长的帆布和足够用的彩灯[2]。庄严认为,盖茨比热衷于对物质的追求,“以获取物质的极大化,并在此过程中得到快感”。庄严提到,盖茨比刻意向黛西展示自己衣物,这对黛西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也表明盖茨比受到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影响。
三、结语
盖茨比用无数个有关自己身世的谎言欺骗了别人,也欺骗了自己,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也顺理成章地有资格与黛西结婚。他耽于自己拥有的巨额财富,而忘记他曾经的雄心壮志,与黛西的爱情成为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詹姆斯·盖茨(盖茨比少时的名字)作为一个理想远大的青年,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表,将这个表与富兰克林《自传》中的十三种美德相比较,可以发现二者高度重合。但对于步入中年的盖茨比,这一切已被他抛诸脑后,只剩下爱情这一虚幻的空壳。
参考文献
[1] R.W.B. Lewis. The American Adam: Innocence, Tragedy, and Tradit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5.
[2] 菲茨杰拉德·弗·司科特.了不起的盖茨比[M].董继平,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3] 卢晓莉.伊甸园神话的编织者—美国文学中的“美国的亚当”[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3.
[4] 裘小龙.论《失乐园》和撒旦的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1984(1).
[5] 李进超.撒旦:丑恶的魔鬼与叛逆的英雄——从《圣经》到弥尔顿的《失乐园》[J].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4).
[6] 章辉.《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J].文艺研究,2001(5).
[7] 谷蕾.被撕裂的现代“悲剧英雄”——论盖茨比形象的内在矛盾与张力[J].外语研究,2007(1).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沈卓凡,南京大学,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