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胡塞尔《危机》中的历史维度

2024-02-19 10:58:58施周祺
西部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客观主义哲学史胡塞尔

施周祺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3)

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后文简称《危机》)之前,德国哲学家、现象学奠基人胡塞尔(1859年4月8日—1938年4月27日)的哲学思想几乎是完全独立于历史的。从《逻辑研究》到《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他都将历史置于真理的领域之外。德国哲学家舍勒和狄尔泰都在早年批评过胡塞尔哲学的非历史性和静态性。那时,胡塞尔的非历史性与海德格尔的历史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象学评论家们倾向于将胡塞尔视为一种基本的非历史哲学”[1]。但是在《危机》中,历史得到了胡塞尔这个看起来最不关心历史和政治的哲学家的关注。

通过《危机》这一书名我们已经能够了解胡塞尔关注历史的原因。“危机”是人类的危机,是当下乃至未来的危机。想要认清这一危机并进而理解当下人类的状态,则要从历史中探寻危机的源头与发展。为了理解胡塞尔对现代人类所遇到的危机之意义、源头与解决方式的看法,本文将从三个方面谈论胡塞尔在《危机》中的历史维度。第一,探究《危机》中所论述的历史之本质及其考察方法。第二,梳理目的论哲学史的主要内容。第三,批判性地理解《危机》中历史哲学的精神与特征。

一、历史的本质及其考察方法

在《危机》开篇,胡塞尔提了一个问题:人类要去往何处?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并非从社会学、人类学等角度出发,而是从人类思想发展的内在脉络出发关注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只有探索现代人类思想发展的历史,才能够真正对人类的未来进行诊断。这样的研究方式暗含着胡塞尔对历史和哲学之紧密关联的认识。我们从解释这一认识的根据出发,来看胡塞尔如何选定自己的历史范围并对历史之本质做出何种见解。

首先,关于历史和哲学之关系问题,我们可以从《危机》中对真正哲学的辨析中把握。在胡塞尔看来,真正的哲学并非怀疑论,而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哲学。“其生命力在于,它们为自己的真正意义而奋斗,从而为真正人性的意义奋斗。”[2]15真正人性的意义是哲学之奋斗的最终目的。这一目的在胡塞尔看来无法直接抵达,而只能历经长久时间慢慢实现。那么,“哲学和科学就将是历史运动,通过它,人类本身‘与生俱来的’普遍理性得以被揭示”[2]15-16。由此,哲学就通过实现理性的目的论运动而与历史相联系。胡塞尔对历史的考察,实际上就是对历史的意义和理性的探究。他所关注的历史,其本质是实现理性、研究真理的哲学历程,而不是关注个人和个别事件的历史学。因此,“他(胡塞尔)想将他的哲思置入历经不同历史时期的哲学运动的意义背景之中”[3],也就不难推断了。

其次,既然胡塞尔要从历史中发掘人类实现理性的过程,那么他如何选择作为其研究对象的历史?在《危机》中,胡塞尔只考察了从古希腊哲学到康德哲学的部分欧洲哲学,并且重点放在了近代欧洲哲学上。这种做法引出第一个问题:宣称自己的身份是具有普遍性的人类公仆的胡塞尔,为什么仅仅将历史划定在如此小的范围内?紧接着的第二个问题是,哲学史并不是只有胡塞尔撰写,譬如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等人也著有自己的哲学史,并同样给整个哲学历程标明了终点。那么,胡塞尔的哲学史在何种意义上真正指明了哲学的最终目的,而不是又一种终将被否定的回答?

这两个问题可以用同一个关键词所回答:理性的统一。理性的目的论不仅统一历史,而且要统一哲学。首先,近代欧洲哲学史对胡塞尔来说并不具有地域性质,而是内含着“理性”的发展与困境。由此,历史的范围被大幅缩小,不是政治史、军事史、地理史等,而仅仅是趋向理性的历史。理性的历史对应的是哲学或者在某种哲学理念的影响下发挥巨大作用的一般思想的历史,而不是历史学家对历史材料的编纂。其次,理性还将统一过去的哲学。为了继承过去的理性,首先要做的就是“我们必须探究……被历史上所有彼此相互交流的哲学家和哲学继续追寻的东西”[2]17。但是,这种返回并不是回到过去的每一种哲学之中,而“只是批判性地理解历史的整体统一”[2]71。

胡塞尔对历史进行一种批判的反思,从而期望发现一切哲学家都追寻的同一种东西。“因此,这部作品的第一部分似乎是一部哲学史,但它考察了哲学的指导思想,即其目的,在其历史意义上或多或少地实现的方式。”[4]于是,胡塞尔不仅不是重述过去的哲学,相反,他要冲刷历史上的哲学所具有的肤浅外壳,从而揭示其内在意义和隐蔽的目的论。在这种过程中,每一种哲学都失去了自身的特殊性。他在此关注的是一个个可以被连续化看待的思想体系,而不是一个个各具内在性和特殊性的哲学著作。因为只有连续的体系才能被置于同一段历史叙事之中,而不被类型化的特殊哲学是相互孤立的,难以作为同一段历史的组成部分。理性的历史就这样将诸多哲学思想统一为一个整体。通过分析胡塞尔历史考察的方法与目标,我们能看到:历史是人类的历史,人类的历史是理性的历史,理性的历史是能够被置于一个连续整体中的哲学史,也就是被重新体系化的欧洲哲学史。

胡塞尔让哲学踏入了历史的领地中,拓宽了理解的视域,增加了理解的维度。与此同时,他高度统一的暴力诠释给自己的历史哲学置入了难以克服的困难。

二、通向先验现象学的哲学史

胡塞尔在漫长的思考后认为:“哲学家是基于某种传统来思考的。”[5]每个哲学家都有一把用以理解整体哲学的钥匙,这把钥匙超越整体的每个部分,又实际上来源于对每个部分的继承。这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传统思想和当下理解的诠释学循环。这把钥匙对胡塞尔来说,就是先验现象学。因此,胡塞尔对哲学史的思考,既依靠先验现象学来统摄不同时期的哲学思想,也要从这些哲学思想中发掘它们最终通向先验现象学的内在发展脉络。

(一)伽利略与笛卡尔之争

胡塞尔考察历史的初步目的是为了弄清近代精神的起源,伽利略作为自然科学家是这一精神的代表。纯粹形式的数学和自然数学化是近代自然科学的重大变革,伽利略借此“以用数学方式奠定的理念世界暗中替换唯一现实的世界”[2]48-49。这种“替换”既是一种发现,又是一种掩盖。这种掩盖在科学异化为技术之后,产生了更深远的影响。人类通过将自然科学的发现技术化,实现了对自然的掌控,自然的真正意义在技术对自然不断的胜利中消耗殆尽。哲学和科学对世界和自然的关心被替换为对实用技术的追求,对实用技术的追求反过来摧毁了对世界和自然的关心的合法性。于是,“作为知识的真正认识论基础的现象生活世界不过是一种偶然的幻觉”[6]。通过将伽利略置于整个近代以来的客观主义思想史中,胡塞尔为当下的“欧洲科学的危机”阐明了源自伽利略的最初动机。历史地看,自然科学的客观主义使人类染上了两种疾病:将世界客观化,并且取消对意义的关心。

在说明了客观主义的近代起源之后,胡塞尔开始处理比伽利略的自然数学化更加模棱两可的笛卡尔思想。在伽利略之后,由于主体、精神和文化从世界中被抽出,世界变成了自身封闭的物理世界。由此,世界分裂为自然物理的世界和心灵的世界。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笛卡尔将这种物理世界和心灵世界的两分当作了自己思考的前提。他在普遍怀疑中悬搁了包括数学在内的一切知识,甚至连感觉经验的世界都被悬搁了起来。这种悬搁导向是对必真的基础的发现。通过必真的基础,那个丢失的经验世界才能重新被寻回。这个必真的基础就是“自我”。在胡塞尔所描绘的趋向先验现象学的历史中,笛卡尔是如此接近先验现象学所要研究的那个“我”。但是,笛卡尔恰恰是第一个摧毁这种普遍怀疑的人。“我思”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一度作为认识的终极基础,一度又需要上帝维持其存在而作为次要原则。并且,整个《第一哲学沉思集》在恢复了一切知识的可靠性之后,又在结果上强化了客观主义。“如果说在《危机》中伽利略及其革命被赋予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那是因为在这里彻底要求的是,打碎奠基于自然的无限数学化之上的沉淀物。”[7]在胡塞尔看来,笛卡尔没有完成这一工作。

(二)通向先验现象学的岔路:休谟或康德

在认清了伽利略和笛卡尔之间斗争的局限性之后,胡塞尔把重点放在了更加彻底摧毁客观主义的怀疑论思想上。在通往先验现象学的道路上,他在休谟和康德之间做出的抉择更加鲜明地显示了他所理解的哲学史之走向。

洛克将自身体验和其内在材料的领域规定为认识的必真基础。贝克莱则更进一步把体验的事物还原为感觉材料的复合。休谟则走到了这条道路的终点:一切客观性的范畴都是一种源自内在感觉的虚构,包含一切知识和伦理价值在内的各种纯粹理念的认识都是虚构。于是,科学和哲学就此宣告破产。但这条路线只是休谟哲学的表面作用,胡塞尔从中发现了休谟怀疑论所隐藏的真正价值。休谟怀疑论的实质在于重新激活了笛卡尔的普遍怀疑。笛卡尔踏入了伽利略预先构造的对世界的二分语境中,因而摧毁了怀疑的彻底性。贝克莱和休谟则彻底摧毁了千年来不言而喻并在近代进一步强化的客观主义,他们继承的是笛卡尔沉思中“充满激情的彻底主义”。在此意义上,胡塞尔认为康德继承的并不是休谟,而是沃尔夫学派。对于康德来说,问题的重点并不是笛卡尔的前两个沉思所引出的重大发现,而是解决后笛卡尔时代的理性主义困境。康德虽然研究的是主体的先验认识形式,但是这些认识形式指向认识的客观性。感性的纯直观形式的结果是作为理论的纯粹数学,而将感性材料不断合理化的知性范畴则为自然科学奠定基础。他以宏伟的哲学系统建构了一种先验哲学,但是却仍旧止步于“并不追问对客观性本身的客观认识何以可能”这一不言而喻之上。胡塞尔对康德的批判,是建立在对休谟的隐藏动机的理解之上的。康德的先验哲学在这一历史中扮演了一个作为宏伟而精致的旧时代宫殿的守卫者的角色。

在这一段曲折的哲学史之后,历史发展的动机终于显现出来——先验主义。“这是探究到一切认识形成的最后源泉的动机,是认识者反思自身及其认识生活的动机……这种动机彻底的工作,就是一种纯粹由这种源泉提供根据的,因此是最终被奠立的普遍哲学的动机。这种源泉被称为‘我’。”[2]98这个“我”不再仅仅作为“心灵”或者“先验统觉”,而是具有一切认识生活和具体生活的“我”。这是休谟怀疑论在笛卡尔哲学的基础上做出的真正贡献,即:将问题以更彻底的形式重新回到第一沉思和第二沉思。整个近代哲学的发展动力就在于使“我—自己”这一先验之物实现为现实。但是这并不是哲学的终点,而只是哲学的开端。“只有当哲学家最终清晰地理解了自己是作为最初源泉而起作用的主观性,先验哲学才能达到它的真正且实在存在,达到它的真正且实在的开端。”[2]99只有把客观性降为次等要素,人性的危机才真正来到了被谈论的开端,意义和价值才重新挣脱客观主义和怀疑论的束缚。现代人由此离开那个空洞的数学物理世界,重新回到被主观性赋予意义和价值的生活世界中。

三、对《危机》中历史哲学的理解与批判

胡塞尔认为,历史本质上是理性的历史,亦即哲学史,对历史的研究实际上是一种哲学活动。他将不同的思想安置在哲学史的不同阶段中,这暗示了一种哲学必然与它的时代有关。《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中的胡塞尔不会认同这一点:“哲学作为严谨的科学是‘超时间的’,不受与某一时期或另一时期精神的关联性的限制。”[8]但在《危机》中,此时的胡塞尔逐渐见识到了时代的困境与人类的危机。

诸多哲学家认为自己的工作具有永恒性,因而倾向于隐藏自身的时代性,甚至否认其思想具有时代性。但是,哲学思想又不可避免与它的时代相关,这种时代性并不是通过哲学家自己对时代处境的明确说明而得到表达的。相反,哲学思想的时代性只有通过解读才能得以呈现。“哲学著作的特点在于把哲学家体验到的所有特殊的问题转变为一个普遍的问题。”[9]读者在理解了哲学著作对普遍问题的解答后,“时代对哲学家的局限”才得以呈现。这种时代局限性就是哲学的处境。虽然哲学著作试图掩藏其处境,但是其处境又在理解中不断地得以呈现。这种处境不是一种固定的历史因果论的产物,而在于始终超越历史因果论从而形成新的意义世界,哲学史以此才能够与历史相联系。胡塞尔通过《危机》中的哲学史为历史重新拟定了最终的目的,并以此为总体视角,挖掘出了这一阶段历史中的隐藏动机。

但是,一种质疑在这里自然地浮现出来。如果历史的意义在哲学中总是体现为被不断重构和不断超越自身的,那么历史就失去了达到被绝对地解释的可能性。历史总是潜在的,总是等待在新的当下被重新展现出来,其意义总是模棱两可的。于是,历史就不再是一个具有绝对客观性意义的文本,而是一项永远不被彻底完成的任务。那么,胡塞尔笔下的这一段哲学史是否也注定要被超越?

正如胡塞尔作为“人类的公仆”而自觉承担起“过去的继承人”这一身份,我们如果从胡塞尔哲学中继承或领会了什么,这很大程度上不是对这一段“哲学史”的全盘接受,而是在解读其历史哲学精神中有所获益。《危机》就是“胡塞尔的经历记录了他为重新获得知识的完整性而进行的个人斗争”[10]。无论胡塞尔意义上的“危机”在当下是否得到解决,对“危机”的反思将是永远不会终结的任务。危机总是以新的面貌出现,此时我们为了理解人类自身的危机,最好的办法就是重现历史的隐藏意义。通过历史理解的迂回,自我理解才得以可能。只有不断地进行自我理解,当下才会显现为危机,而危机才会促使当下超越自身。在此意义上,哲学史总是对旧有历史意义的重新思考,而重新思考又总是建立新的意义的基础,历史哲学的本质就在于这种不断超越自身的人类进程。

胡塞尔通过统一与超越的精神对待历史和哲学从而揭示出当下的人类危机,但是这种揭示体现出一种语境的缩小。历史被缩小为人类史,人类史被所缩小为理性的发展史,理性的发展史被缩小为哲学史,哲学史被缩小为欧洲近代哲学史。一种有限的视角被赋予总体性的特征,这当然有助于把握整体,但也有可能是一种把握的幻觉,因为它拒绝更多的对话和自我更新。

在《危机》中,我们明显察觉到胡塞尔对东方思想的忽视。这种忽视并不是胡塞尔的首创。“像胡塞尔一样,黑格尔不会将中国和印度的伟大文明纳入这一认识,将它们仅仅放在人类历史的初级阶段。”[11]我们并非在文化话语权的角度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胡塞尔对东西方文化过于匆忙的论断并不能让我们完全信服他的看法。“我们必须问,一种彻底的历史哲学是否会局限于欧洲人,而忽略所有非西方民族或一些西方民族。”[12]但是,胡塞尔只是轻描淡写地把中国和印度仅仅作为经验主义的人类学类型,而忽视了与异质的他者进行对话而实现人类对自身的理解的可能性。

四、结语

胡塞尔在《危机》中为了探究现代人的生活危机,企图从历史的发展中寻找危机的根源。但他所谓的历史并非历史学的工作,而是作为理性发展的哲学史。从哲学史中,胡塞尔提出了所有哲学和思想的共同终点——先验现象学。它开启了哲学问题全新的起点:作为绝对主观性的“我”。只有从这里出发,现代人才能真正认识到当下的危机的意义,并且有可能真正着手解决危机。但胡塞尔的问题在于:他想要通过历史哲学的工作揭示危机的根源,但这一工作最后却呈现为一种纯粹的哲学史。这种哲学史的意义被绝对的“我”所限定。他对“我”的强调,虽然强烈地批判了客观主义并重新开启了人的意义与价值问题,但在暴力而统一的诠释中仅仅揭示了主体问题的一个侧面。对抗客观主义的,并不是作为单一含义的主观主义,而应该是以开放和对话的姿态多维度理解自我和世界的主观主义。胡塞尔的工作,却有让主观主义成为新的客观主义的危险。因此,一种暴力的诠释是直接而强力的,但一种迂回在问题的诸多维度的诠释更加慎重而周全,否则,现代人对危机的认识与解决只是走上了另一条歧途。

猜你喜欢
客观主义哲学史胡塞尔
《企鹅哲学史》
工会博览(2023年3期)2023-04-06 15:52:34
语境中的胡塞尔*
——专栏导语
谢林与黑格尔论笛卡尔——以《近代哲学史》和《哲学史讲演录》为例
哲学评论(2017年2期)2017-04-18 01:14:50
中国哲学史上最早的“自由观”——庄子现代诠释的重要进路及其反思
浅析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结构
中国市场(2016年45期)2016-05-17 05:15:53
中日新闻术语之比较
科技传播(2016年4期)2016-03-25 23:54:15
社会危害性判断标准问题研究
胡塞尔现象学的认识论雏形——读《现象学的观念》
学习月刊(2015年14期)2015-07-09 03:37:48
试论德里达解构方法论(策略)的矛盾性
简述黑格尔的哲学史观与方法论
人间(2015年21期)2015-03-11 15:2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