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萍萍
小说是作家通过故事情节的陈述和环境的刻画,呈现出特定人物性格、折射社会时代风貌的作品。行文中融入了作者的情感,他们借助文字渗透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和观照,并且创设出独具一格的典型形象来深刻展现文章主题。这些典型形象的塑造,或在喜剧式的矛盾冲突中体现,或呈现悲剧式的时代异化,或在白描中让我们感受人性的疏离,每一种呈现,都是一份别样的文学期待和审美感悟。这样的审美不盲从于“高大全”式的理想模式,而是建立在错位的基础上,以平淡之语出之,但思想奇崛之美、特定时代之悲,却能力透纸背。笔者试探究这些错位点背后的审美张力,来源有三,阐释如下。
中学语文小说教学中,非常注重对人物和环境的解读。在一部分小说作品中,我们能够发现人物和环境呈同质同构效应,出现了定向关注和定向反馈状态。荒诞不经的环境经常催生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物典型,高大上的环境格局塑造出真善美的人性巅峰。似乎失真,但却又恰恰是事实,这便产生了思想上的碰撞,突出讽刺效果。
例如《范进中举》。小说的社会环境是封建科举时代,人情淡漠,社会等级鸿沟难以跨越。这样的环境必然作用于民众,呈正向反应,众人都臣服于功名利禄之中——沉迷科举却无真才实学,积极为官却只因利欲熏心。文人或一生功业无成、沦为时代弃儿,或晚来得名、喜极而疯,在科举的道路上渐失心智,却从未察觉社会制度的不公与荒谬,更加殚精竭虑、扭曲自我。不唯文人,众多市井百姓亦然。恰如胡屠户,在范进中秀才时的“贺喜”中夹枪带棍,骂的范进“摸门不得”,丝毫看不出恭贺之心,反见其趾高气昂。明明市井底层,却因为女婿无以中举而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不顾念读书人的尊严,批其“怎敢在我面前装大”。范进中举之后,他马上语重心长地交代其不可丢了“规矩”,不可与“平头百姓”“平起平坐”,否则他“脸上无光”——不知己卑、不安本分,恰是这凉薄社会愚昧之面的正向呈现。市井百姓的丑恶嘴脸于是在喜剧式的前后对比中一览无遗。中举前,他门可罗雀、受尽揶揄嘲笑;中举后,众人喜剧式登场、阿谀谄媚。前倨后恭的众生相,折射出社会的病态。时代的荒谬与滑稽,催生出人性的丑陋与可笑。这是一份喜剧式的碰撞,各色人物都在这个荒谬的舞台上登场,角色碰撞、演绎人生,在笑声中道尽滑稽的悲凉底色。喜剧背后不动声色的讽刺与控诉,展现出文人的社会责任和内心的隐痛。
喜剧收场,却与快乐无关——不是金榜题名之喜,而是道德沦丧之悲。
喜剧性碰撞是低眉含泪的笑,虽无法一笑置之,却用笑消解了深刻的悲,阅读体验是滑稽深重的。而悲剧则是将人的沉沦与哀痛赤裸裸呈现,没有缓冲与含蓄,要我们直面苦痛。到这里,人物在苦痛中诠释着困兽之斗的悲哀。
例如《孔乙己》。孔乙己在一片凉薄的嘲笑中用手走出去了,从此消失在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他存在的价值是供人取乐。大家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剥夺他的人格尊严与生存权。他在凉薄社会和卑劣人性的挤压下丧失“站着”的权利,而在科举的压榨下渐失“活着”的能力。他“饱读诗书”却迂腐不堪,他的悲剧根源就是社会意识形态和他自身科考状态那份剑拔弩张的“对立”,且他完全不自知。在他的生命意识中,他恪守着读书人的“气节”,身着长衫,却被奉为圭臬的科举抛掷于深渊,拒绝他跻身“斯文”之列,破旧的长衫反而让他沉于泥淖。八股浊流异化人心、桎梏思想,每个科举失败者都在书中金屋里自欺欺人,都在一杯浊酒后继续沉沦。“皱纹间的伤痕”就是时代悲剧留在他脸上的印痕,也将这隐痛刻进每一个士子的骨髓中。丧失伦常的时代氛围不断排斥“异己”,令其毫无招架之力,既剥夺他的生活能力,又摧毁他的追求意志。所以,孔乙己最大的悲剧就是始终无法撕去“读书人”的标签。他不肯面对现实,最终在“长衫主顾”与“短衣帮”的夹攻与社会的威压下异化,从“站着喝酒”的读书人,蜕化为“坐着爬行”的可怜虫,生存空间一步步被挤压,生命尊严一点点降低,最终信念崩塌、生命消逝。长衫退去,尘埃落定。
又如周进,他皓首穷经,体现了读书人的忠厚。可忠厚之人也依然逃不出功利化的窠臼,为官之后虽没有大奸大恶,却也被世俗所异化,行舞弊之事,一个实诚人进了科举大染缸,依然是悲剧。士子们义无反顾地坚持了错误的人生方向,中举成为唯一的人生追求,应试变成单一且排他的人生技能,除此之外再无生活热情。所以,有人撞号板、有人失心疯、有人被吞噬。此刻文人傲骨不再,只剩赤裸裸的鄙视链。名利二字成为吞噬人心的巨网,科考士子无一人幸免。这份悲剧性的异化,成功将每一份尊严撕碎,将每一份虚伪呈现,剩下浓重的无力感悲叹时代。
小说多是客观叙述,高明的作者,总能够在白描中、在零度叙述里呈现时代和人物真实的动态,进而不动声色地传递情感的温度。例如《孔乙己》就呈现出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作者用客观语言向读者展开一幅生活画卷,每一个人的行为都恰到好处地彰显着自己的认知和身处的社会阶层。
掌柜说“我”“样子太傻”,让“我”在外面“侍候”短衣主顾,需要做到“羼水”浑化无迹,“欺骗”心安理得。但是对“我”而言,这样的行动是个高难度的活计,于是“我”就连“在外面”的资格都没有,最后只好“温酒”。所以“整天的站”,专管温酒的职务。这一段话的语言直白浅近,用的是最普通的言辞陈述着最客观的情况,情感也并无波澜,但我们却不难看出小伙计的实诚。这本为难能可贵的品质,在掌柜的眼里成为“傻”气,不配侍候长衫主顾,只能“贬谪”去“照顾”短衣帮,再不成就“流放”去“温酒”,实诚人成了透明人,滑头伙计成为门店招牌,可见店里小伙计的“价值”也有“等级划分”。划分的依据还恰恰就是品质:圆滑之人成为伙计中的佼佼者,实诚小伙成为不受待见的低下者。时代之荒谬可见一斑。小伙计的道白,以稀疏平常的语言出之,看似是作者漫不经心的叙述,却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局”,一个与我们现下生活的社会截然不同、颇有疏离的世界,局中人各自失去。
小伙计失去的是什么?失去的,或许是作为一个苦人的暖意。小伙计分得清好恶是非,他认为孔乙己“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拖欠酒钱;即便是暂时没钱,不出一月也是“定然还清”,所以在品质上小伙计是认可他的。“都”“从不”“定然”都是白描,是小伙计的肯定之语,这些语言都十分平常,并且十足口语化,通过这些平淡简单的叙述,勾勒出一个诚恳清白的读书人形象。但面对自己认可的人,小伙计也只是和他人“附和着笑”,或者不屑一顾“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最后“努着嘴走远”——有他,能够在单调无聊的生活间寻得一点“乐趣”,找到自己无处寻找的优越感,甚至可以任性地宣泄情绪。没有他,便也这样过。何其淡然,何其凉薄。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孔乙己已然极度落寞,用手走来对了门槛坐着。见他如此悲惨,伙计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仅仅是“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本能地做着机械化的工作,却不见他端着递给孔乙己。对于落魄之人,明明可以双手递给他一点温暖,却选择当他的面“放”在门槛上,不屑于和他有更多接触。这可是曾经期待着他做掌柜、热心教他认字的孔乙己!这可是“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的孔乙己!这可是曾经给予过他温暖祝福、尊重他的孔乙己!孔乙己有着读书人的固守,对待小伙计却是如此尊重和赤诚,甚至是谦和和关爱。可是小伙计对孔乙己,却没有任何怜悯与同情。所以,小伙计失去的,是一份体己之情。有的人自己淋过雨,就更有一份悲悯之心,而有的人,自己也正遭遇不公,却从不想着为他人设身处地。多少苦命人,本应互相安慰、惺惺相惜,却情感疏离,无法“双向奔赴”来寻求彼此的温暖。
而短衣帮的直白讽刺则更为伤人:“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这群没有学识的人,用“捞”展现对孔乙己的揶揄,暗示了他的科举之梦如同水中捞月般“梦幻”虚无,讽刺他不自知的愚蠢,被学识不如己的人嘲笑,于孔乙己,则是诛心之痛。读之不禁扼腕,同是底层人物,却不曾温暖与共。这亦是一份疏离。
身处“鄙视链”顶端的丁举人,则更是高高在上地鞭笞这样一个在科举泥潭中沉沦的人。他毫无怜悯心与共情力,有的只是痛打落水狗般的决绝与自得。这一段话字里行间皆是平凡,却字字句句透露“吃人”本质,这体现了当时社会的残忍,揭开了科举血淋淋的等级本质——仅凭科举成就和社会地位,丁举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取缔另一个读书人生存的合法性。他们用最常见的话语对孔乙己实施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虐杀——平淡无奇的语言,白描式的陈述,展现了孔乙己生活的真实情境:那样地被疏离、被鄙夷、被排挤。这样一个温和实诚的读书人被各个阶层如此冷待,没有人走近身旁,没有人给予同情,空留一份深深的疏离感和无力感揪紧我们的心,白描式的叙述和疏离化的人情冷意,成为读者沉重的思考点:语言越是疏离与客观,背后的真相就越是令人脊背发凉。这不是热烈奔涌的礼赞之文,更不是大悲大痛的沉痛之说,仅仅用口语及客观之语,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刻骨冰冷的咸亨小社会和冻彻心扉的科举大环境。
综上,喜剧式碰撞、悲剧性异化、白描化疏离,三者都是作者精心呈现情感的方式,字面上浮动的简约与客观,往往不是最深沉的哀痛与思考。反崇高的阅读意识、喜剧式的笑中得理、客观性的语言呈现、疏离化的情感脉搏,都需要我们透过文字本身去体悟那份旷日持久的悲凉或期待。但是阅读之时,不能仅仅在语言和情节上浮光掠影,还需要挖掘那份“落差”、分析那段“误会”,积极实现审美感悟,作品语言带来的情感张力才能给予我们更深的阅读感触,也才能让我们实施更深入的阅读教育。
所以,夸张可笑的演绎、“不动声色”的悲喜、多样立体的展现,都是深刻主旨的外衣,它无时无刻不在召唤我们,追随作者思想本真的轨道,透过种种现象,一起挖掘作品的本质,一起领略时代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