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阮良之先生新著《以书入款研究》

2024-02-14 00:00:00涂道亮
书画世界 2024年12期
关键词:边款印面篆刻

阮良之先生新著《以书入款研究》近日由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该社秉持守正创新出版理念,将论家、书家、印家特色与专著整体设计互融,使其形式特色彰显。该书是继《阮良之印选》《明清徽皖篆刻简论》《阮良之书印选》《以印入书 以书入款—阮良之书印论文选》之后,阮良之先生的又一部学术专著。阮良之先生提出的“两以”(“以印入书”“以书入款”)理论,是对清代书印大家邓石如开创实践的、由杰出印学家魏锡曾总结提出的“书从印入、印从书出”书印理念的新释成果。阮先生在书印创作中积极践行“两以”理论。书法创作中,他以汉印融汉隶作正隶,以古玺融汉简作草隶,是谓“以印入书”;篆刻创作中,他以自家的书法风格入印面与印款,是谓“以书入印面、以书入印款”。同时,阮先生还广泛汲取明清篆刻印面与印款的艺术营养,将艺术实践与理论思考相结合,秉持守正创新,书印相融,风格别具。通读先生专著,顿生感慨,聊谈己见,以作抛砖。

一、“以书入款”溯源与诠释

阮良之先生认为,探讨“以书入款”,宜先溯源“以书入印”。“以书入印”可以上溯至古玺秦汉印章。在商周时代,古玺艺术已实践了“以书(古文字书法)入印(玺印)”,那时印面上的云纹、凤鸟纹等图案,虽非文字,但已蕴含了文字构成的基本要素—生动的线条和有序的排列。春秋中后期,由于诸侯争霸、王室衰微,各国纷纷发展自己本国的文化和文字,各具特色。文字作为古玺印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形态风格直接影响到古玺印的风格特征。玺印主要作为凭信之用,艺术欣赏功能次之。那时,“篆”与“刻”分工明确,“篆”为书者事,“刻”为工匠事。然而,古人作印,无意于技法,思维单纯,放胆趋刀,往往无心插柳,反而造就了古玺艺术天真烂漫的艺术特色。这表明在春秋战国,“书篆者”与“刻”(铸)工匠已是“以书入印”艺术实践的先行者。秦统一,定小篆。小篆笔画圆转,体态端庄。而“摹印篆”取法小篆而趋于方正,以适应印章材质的限制。秦刻诏版铭文较之小篆,笔画已由圆变方,由曲趋直,结字疏密随意,文字朴实无华,刚劲自然,可谓开此后两汉金文、新莽嘉量直至汉缪篆、汉碑额篆书之先河。至汉缪篆入印,风格则更严谨方正,庄重稳健。秦汉古印多以铸、凿为主,而以刀刻的篆刻方式则标志着艺术家创作之独立,展现了印人于刀石间独特的审美意趣。这一艺术形式发轫于元代,盛于明清,并延续至今,使“以书入印”由自发期而进入自觉期,篆刻艺术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新局面。

阮良之先生认为,明清时期“以书入印”进入了自觉期,充分展现了印人的主体性。秦汉玺印的制作者多为工匠,而明清篆刻的作者则以文人为主,这为篆刻艺术提供了深厚的文化支撑。篆刻艺术融合了“篆”与“刻”,即书“篆”与“刻”石。晚清印学家魏锡曾提出的“印从书出(以书入印)”的印艺理念,最初是用来特指清中叶邓石如开创性的书印艺术实践的。邓石如用创新的方法写出了独具个性的“邓篆”,并将其直接应用于自己的篆刻作品中,从而开创了“以书入印”的艺术自觉期。他一改入印文字方正之意为圆转之意或方圆之意互融,实现了书印家“书风”与“印风”的统一。阮良之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实践经验进行验证和总结,提出了“以书入款”的新理念,进一步完善了篆刻艺术理论。

关于“以书入款”的论述,阮先生在近十几年与我的谈话中常常提及。他认为“一方印章是由印面与印侧(四面)、印顶组成的,只论述印面篆书而不论印款书法是不全面的”,“以书入印”应包含“以书入款”,这一点在明清篆刻家的作品中已有所体现。明代文彭是明清文人篆刻家镌刻印款的先行者,其印款精美绝伦。然而,自文彭以来的500多年间,这一领域并未得到充分的理论阐述。基于此,他提出了“以书入款”的理念。“以书入款”虽仅四个字,但从初次实践到理论归纳,阮先生已倾注了30余年的心血。在该书《自序》中,阮先生提纲挈领地梳理了他的理论依据,阐明了自家观点。他说:“自清魏锡曾提出‘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印艺理念至今160余年来,论此者大多将这八个字的理解重点放在‘印从书出’,即‘以书入印’上。历史地分析邓石如的印艺历程和魏锡曾所提出的印艺理念,‘书从印入’宜理解为‘以印入书’。而对于‘印从书出(以书入印)’之论,历来论者又大多将其理解为‘以篆书入印面’。客观梳理,对‘印从书出(以书入印)’理念较完整的理解宜为:印从书出(以书入印),一曰以书法入印面,一曰以书法入印款(以书款),邓石如就是这么做的。由此推论,近代印学家叶铭在《赵(扌为)叔印谱·序》中首提的赵之谦‘印外求印’印艺理念宜理解为:印外求印,一曰印外求印面,一曰印外求印款(印外求款)。赵之谦即是这么做的。”这部专著深刻揭示了“以书入款”及“印外求款”所要讨论的理论核心。

二、“以书入款”理论与实践

阮良之先生的印学研究是从实践出发的,早在1984年,他篆刻的“岁寒三友”作品便入选深圳“海内外中青年书画篆刻大赛”获金杯奖,尤其是边款取碑书入之,体现出先生“以书入款”的早期实践。2016年,他创作的篆书九条屏,更是将“以书入款”推向极致,篆、文、印及款皆取之先生“以书入款”之灵感,古雅正大,书、印、款合璧,我惊呼为先生之“兰亭”也。阮良之先生对徽皖篆刻史的研究颇有建树。早在十几年前便出版了专著《明清徽皖篆刻简论》,该书大量运用了创作实践和印章实证。其后,先生在印学领域不断开拓深挖,尤其是以印章创作的理论总结,系统梳理了明清印学的发展历程,并加以论证补充。2021年,他还在香港《中国书学》杂志第1期发表了3万余字长篇论文《以书入款 印外求款—“印从书出”“印外求印”衍论》。他认为,历来论述“印从书出(以书入印)、印外求印”的印学理念,大多被理解为“以书入印面”“印外求印面”,而忽视了篆刻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印款艺术。他强调,“以书入印”应包含“以书入款”,“印外求印”也应包括“印外求款”。这一理念的完整理解、论述与实践,将为当代书印艺术的研究与创作提供全新的视角和启示。

在《以书入款研究》一书中,阮良之先生对明清印人“以书入款”的实践进行了详尽的梳理与解读。例如在“以诸体书法入印款”一节中,他逐一引证了汪关、高凤翰、黄易、吴让之等印人的作品。汪关是明代印人“精师”汉隶并入印款的先行者,其隶书师法汉碑,颇具汉《礼器》《史晨》诸碑神韵。同时,汪关还将行书引入印款,整体风格雍容平和,守秩稳重。汪关的书风、印风、款风及审美意趣高度统一,因此被誉为明代工稳印风与款风的第一人,也是明代篆刻家中以多种书体入印款的第一人,是“以书入款”的践行者。清代高凤翰在印款创作中,篆、隶、行、草书法俱全,堪称明清印人中的“多面手”。其篆书取金文入印款,隶书师承郑谷口,行书则取法晋代钟繇及唐人之韵,取碑风帖趣,参古砖文之朴拙。高凤翰的印款创作体现了“以书入款”的大格局。清代黄易位列清“西泠八家”之一,其“以书入款”表现为引隶、行、楷入印款。其中,行、楷走的是传统帖学之路,隶书则以秦汉碑刻为基调。黄易的篆刻技法遵循“小心落墨,大胆奏刀”的主旨,他采用“书丹勒碑”之法,先书后刻,真正做到了“小心落墨”。印款秀稳灵变,一如其书。清代吴让之是一位具有开拓精神的篆刻大家,其篆刻深得邓石如精髓,并自成面貌。吴让之四体皆能,刀法超群,书刻转换自如,功力深厚,因此世人常惊叹其印款之字甚至超越了其书法。就连海派篆刻巨匠吴昌硕也赞誉道:“余尝语人学完白(邓石如)不若取经于让翁(吴让之)。”

三、提出“以书入款”的意义

及至当代,篆刻印面与边款以形式与文字内容为主体的审美不断深化,特别是在主题篆刻创作中,边款艺术与创作主题的连接越发紧密,篆刻边款也不断涌现新的审美形态。阮良之先生将其归纳为以下两点。

一是印款艺术应视为碑学成果之一。先生从事书印创作50余年,书翰刻字日以为常,笔刀转换无碍。因此,他提出“以书入款”之说,亦在理中。纸、石与笔、刀的碰撞效果是有区别的,然求其圆融,非亲历参悟者而不能道理。

阮良之先生认为,清代碑学兴盛,师法汉魏碑刻成果丰硕。在师法古碑刻的基础上,篆刻边款这样的“袖珍碑刻”得以丰富,其艺理亦在艺术发展的逻辑之中。篆刻边款艺术既被称为“袖珍碑刻”,那么,印款刻石相较于书艺中的其他碑刻来说,具有独特的魅力,理应列为碑学研究成果之一。

阮良之先生还从文献学的角度出发,对碑刻的内容、书体、形制、刻工、艺术、审美等方面加以一一论述,并求证了碑与印之间的内在关系,认为印与碑均以刻为媒介。汉魏碑刻创作有三个层次:第一书丹,第二工匠依字凿刻创作,第三自然之力(如风雨土蚀)的“再创作”,最终达到斑驳朦胧、粗犷雄遒、浑然天成之美,这与篆刻之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外,阮先生还从明清篆刻名家篆、隶、楷、行、草的印款创作中进行求证。他从边款创作的相关技术与审美角度,阐述了“以书入款”在碑学中的意义。邓石如、赵之谦等清代书印家,在篆刻与汉魏碑书法领域均留下了丰富的碑学成果。他们“以书入款”是在篆刻艺术领域的书法实践,将诸体书法融入边款,创造了精彩的“袖珍碑刻”艺术。边款之所以被视为艺术并受到研究,是因为书印作者具备较高的书法功底与刀法技艺,在一定意义上高于刻碑者。同时,他们还拥有刻碑者所无法企及的文化高度和艺术修养。明清篆刻边款艺术是碑学复兴的重要学术成果之一。碑学艺术成果不仅体现在碑碣、墓志、造像、摩崖、题记、砖铭等传统门类中,理所当然也应包括篆刻的印面与印款艺术。因此,“以书入款”应成为碑学研究的一个新课题。

二是“以书入款”推动了书法创新的探索。边款创作镌刻实则是篆刻家书法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其风格则是其书形的外化,古人对此多有论述。“不能书法而袭印法,则印亦不精”,“不知字学,未可与作篆;不知篆书,未可与作印”。“良以工刀法,必先工书法。书法为之,奏力如运管,濡墨淋漓,天斧凿痕,纯任自然。非书家为之,袭类而遗神,仔细摹拟,若剞劂氏、徒成末技。”由此可见书法对篆刻的重要作用。由书法到刻成印款,其中有刻者的主观意识和偶然天成的奇制,这些又反过来影响了书法创作。启功曰:“透过刀锋看笔锋。”因此,印款风格的成就可以促进书法风格的形成。纵观明清篆刻大家,如邓石如、吴昌硕、赵之谦等,无不是诗书画印皆能者。阮良之先生在论述此种关系时,运用大量材料加以论证,完善了印章六面留翰刻痕的意义论述,为印章史补苴罅漏。阮先生还认为,风格化书法艺术与风格化印款艺术亦同为一理。“以书入款”理念的提出,是印人们敢于冲破“印款”创作“重刀不重书”的传统思维定式,为印人们开辟了“印款”艺术创作的新思路和新途径。同样,风格化印款艺术的创作,要求篆刻家首先是书法家,而且是能够驾驭多种书体的书法家。要求篆刻家在多书体皆能的同时,还要能在这些书体中写出自己的个性风格。在解决了书与刻的关系后,篆刻家在直接用刀刻石进行篆刻创作时,又会存在哪些区别和影响呢?阮良之认为,“以书入款”能够使印风与书风达到统一,但在“不书而刻”的“单刀刻款”情况下,其书风与款风之间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不书”意味着印人在刻款时完全是凭借自己平时积累的书法功底进行构字布局,而不是像“书丹勒碑”那样预先布置,再运刀镌刻。“单刀”是对入款书法的笔画形态的一种改变,是一个“意刻”过程,与“书丹勒碑”的“双刃”理性相比,单刀更能激发出感性的火花。虽大同小异,但微毫之处亦能见泰山之巍峨,并能为书法的创变,注入一点灵犀。

阮良之先生一生自学书印,历经坎坷,曾荣获安徽省自学成才一等奖。先后担任铜陵市政协副主席、安徽省政协常委等职务,现为安徽省文史馆馆员、国家一级美术师等。退休后,他依然潜心学问,在实践创作的同时,还著书立说,秉承儒家“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精神,涵养品格,蒙养生活。此外,阮良之先生治学严谨,学识渊博,在实践创作中不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解决问题。他的《以书入款研究》一书虽学术性很强,然先生对专业性语言的大众化解读一定能给读者带来启迪和收获。

约稿、责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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