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太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散文百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作品40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人如青苇》《草木底色》。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
在古村,我想骑一头牛,寻一支竹笛,一路慢慢走着,悠悠吹着,做放牛的王小二,跟在一群牛的屁股后面,款款走进水墨浸濡,线条交织迷离的黑白光影深处。
去古村,看一场老电影
看一场中国式老电影,要去古村,坐在时间为横轴,空间为纵轴的木坐椅上,时光倒流,黑白交织,光影漫漶。
天幕上,有几颗眨着眼睛的启明星,晨光熹微,炊烟袅袅,我们就这样,踩着唐诗宋词的韵脚,鱼肚白、天青色里走进古村。
在皖南,一个名叫“塔川”的村落,四周群山围合,走累了,我坐在一只大南瓜上,此时村子刚从睡梦中醒来,一个女人坐在门口奶孩子,一个农夫,开始寂寂下地,扛着的锄头上滴着露水。一簇野矢菊,做他走远的背影。
山里清幽,视野寥阔。一个人在长镜头里走着,倾斜的坡上,冒出一个脑袋,就像庄稼从土里刚刚钻出,再冒出两条移动腿。这时候,山下村子里,雄鸡啼鸣,坡上轮廓线上,是一个奔跑的小黑点。
纪录片里怀念清叙。清叙,清茶一杯,寂寂而坐。在宏村,遇到乐叙堂,想当年,一个朋友到另一个朋友家中拜访,地面没有羊毛地毯,大理石、实木地板,铺的是小块方砖,两个人晤谈,不去茶吧、酒楼。坐在客厅里,一边品茶,一边清叙,耳闻户外一泓潺潺流泉,抬头看门外依依杨柳,远处一溜青山,真是有人生难得的大安静、大满足。在城市,人们像鸟一样,挤在大酒店的包房里,叽里呱啦,谈天说地谈职场人际关系,谈微信上的段子,谈某个明星的八卦,谈车谈房,谈绯闻艳遇,官位升迁。谈笑之间,俯仰起合,酒肉飘香。在古村清叙,是件快乐的事情。
故事片里怀念围炉取暖。红泥小炉,炉上水壸热气袅袅,嚁嚁有声,一小屋里暖意盈身。烤火,在城市里杳无踪影,顶多在烤肉、烤鸡翅、烤牛排时才会偶尔想起。天冷时,人们躲在空调房里。燃木取暖,这一古老方式,在古村里延续,收藏。
历史片里怀念冷动力。古村里没有车来车往,没有堵车、拥挤,也没有噪音、尾气。在古村里转悠,适宜步行,顶多租一匹瘦马,学唐朝诗人那样,边走边望。
两个人,在巷口相遇,寒暄作揖:你吃了吗?谈吐客气。
在村口,我遇到一棵大树,高盈数丈,拔地而立。从前,我住的地方也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树,秋天时结满密密的银杏果,我爬到大树上用竹竿敲果子烤着吃,吃得那年秋天中毒,小脸都肿了。盖楼房时,那棵大树不见了,大树跑到哪儿去了?大树跑到古村里了吗?在古村,我看到酷似我们从前那棵大树的银杏树,我想对古树说,你好吗?原来你一直在这儿,我找得你好辛苦啊。
风光片里,有舞动的棒槌和浣衣的村姑。风光片里怀念浣衣。从前,我生活的小城河水真清亮啊。人们在河里淘米、汰衣,晾干的衣上,有植物的清香,现在城市里的河流被污染了,连小鱼小虾也难见踪影。在古村,我看到有人在清亮的溪流中洗菜、浣衣,有舞动的棒槌,像遇到一小段水汽氤氲的唐诗宋词。
古村里,没有大老板和拎包秘书,有的是清一色的种地人。走路时,看不到气宇轩昂,有的只是寂寂而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交談,他会很客气地告诉对方,村东头的雕花楼怎么走,从什么地方可以登上后山。在皖南柯村,一个朴实的村小校长,他热情地给游人带路,去半山腰上的几处山崖,指点看山脚下,云雾缭绕,鸡犬相闻的村落。临了,一个人下车,沿着弯弯山路步行回家。
旧宅子,已有时日无人居住。古宅的后人,不留恋祖宗旧巢的安逸精致,搬到县城去住了。推开厚厚的木门,桌椅虽落下灰尘,但花木茂盛。头顶的屋宇缝隙,筛落下雨水和光线,老宅仍然以另一种方式,隔世存活着。
选一处安静的古村终老,是电影里两个谈情男女,嘴上说说的事情。古村是一种情愫,在村里小住几日,古村适合怀念,不适合定居。一个人可以需要安静,但不需要无边无际的安静。怀念之后,仍需要前行,这是古村存在的意义。
黑白光影里的文化标本,保存在大山里,它是城市昨天停顿的钟摆,是一段模糊的影像。有些古村,被开发成一处景点,村子里商贾云集,人头攒动,它已变成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古村。或者说,它是昨天的古村,现在只用来回忆,成为纷至沓来脚步的集体回忆。
镜头俯仰,左右游移,大片植物、庄稼、藤蔓、瓜叶、杂树……迎面而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的新鲜空气中有青草和牛粪的混合气息,浸润着肺叶。
在古村,我还想骑一头牛,寻一支竹笛,一路慢慢走着,悠悠吹着,做放牛的王小二,跟在一群牛的屁股后面,款款走进水墨浸濡,线条交织迷离的黑白光影深处。
在古村民宿住一晚上
古村民宿,月朗星稀,溪流潺潺,小径柴扉,房舍周围有绿藤芳草,亦有眉眼弯弯,朴素的人。
到江西去旅行,想在陶渊明的民宿住一晚上。那样的夜晚,小灯寂寂,叶片宽鲜,香气清洁。
若是碰上菊花盛开,站在民宿的篱笆墙边,见一簇簇紫的、白的、黄的菊花长势可人,缓缓地抬起头,可见草木茂盛的南山。
“东篱”和“南山”,这两个词,都表示方位,古人的柴扉大抵朝南开的,东篱在左,南山就在不远的东南方向,隐隐的青山。
南山这样的山丘,好多地方都有,在城之郊,郭之南,诸如,“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梅花落满南山……那儿群山环抱,青峦错落,绿树葱茏,有珍禽奇鸟,亭台楼阁,竹林流泉,风景清幽,表示一个方位,一个坐标。
这样的景致,似曾相识,又充满新鲜感。在这样的古村民宿住一晚上,一觉醒来,日头高挂纸糊窗棂,透明的光线里,有鸟在鸣叫。
在古村民宿住一晚上,能找到一种神态。
那些民宿在山坡,也在水边,毗邻几株风姿卓约的树,比如元代画家王冕的民宿,就隐逸在浙中诸暨的某个地方。
春天的时候,你去访它,会遇到一座拱桥,数丛梅。那时候,王冕住在老桥旁边,河坡站着的梅开了,红梅、绿梅、朱砂梅,还有一株白梅。先生背着手,站在树下咏白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居住在这样的环境,其实是美的,风和景明,人在河埠头浣衣,桥与梅,梅与流水,相映成趣。
老桥、梅树,似有故人来。风动枝摇,年岁如画。桥上走过寂寂路人,荷担挎篮,坐轿骑马。桥下桨声欸乃,一条船,从桥下,滑过。他们都走远了,消失在梅树光影里。
桥是不动的,水动;树是不动的,风动;景物是不动的,人动。人从桥上经过,留过一个背影,梅树撑一伞的繁华,线条流苏,构成一个地方的温柔背景。
这样的地方,其实是好找的。你去寻它,先看到一座桥,再看到几树梅花。有一个小院,春天的时候草木深深,轻叩木门,里面的人,应声而答。
我若是住在这样的民宿,除了喝酒,还会去欣赏主人画在宣纸上的墨梅,“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样的民宿,那些冰清玉洁的梅,无论枝上,还是纸上,满树清朗,有着主人的仙风道骨,好客热情。
在古村民宿住一晚上,能发现一种神韵。
郑板桥的庭院,“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那时候,板桥流落到安丰小镇,住在大悲庵里,春吃瓢儿菜,秋吃扁豆。看外表,不过是一乡间普通农人。秋风渐凉,他在居住的厢房门板上手书对联,生动了小院房舍。
瓢儿菜,叶片近圆形,向外反卷,黑绿色,有光泽。霜雪打后,味甜鲜美,可以炒食、做汤,由芸薹进化而来。
庭院有瓢菜和扁豆花,这样的民宿让人触摸到贫民生活最本真的质地。板桥先生的老家和故事发生地,距我居住的城市都不远,我数次经过安丰古镇,想去寻这样的民宿,却又匆匆而过。
在古村民宿住一晚,能体验一种生活。
杜甫的草堂古朴澄净,我到成都时,想住那儿几日。诗人在《寄题江外草堂》中说,“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这种屋后有竹,屋前有泉,开辟花圃、围栏菜园,筑起藤架,建起草亭,掘井挖塘的民宿。晴时清川闲钓,雨时卧阑饮酒。山肴野蔌,清粥淡菜,有着乡野田园的旧时风光。
一个诗人说,民宿寄存生活情怀,让房屋和住客都沉浸在梦想的绮丽星空中。今天所谓的民宿,大多远离城市,建于山野郊原之间,大抵是有着如此的情怀的。
我推崇的古村民宿,从远处看,数间平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从窗口往外看,“门外晚晴秋色老,万条寒玉一溪烟。”
尤喜这“一溪烟”的景致,有一年,在骛源,就住在一条山溪的旁边,流泉奔泻,潺潺有声,清晨的山溪,笼一层薄薄的,牛乳似的雾纱,恰一溪烟,四周的山景溪影变得朦胧。
当然,我如果是住在苏州或扬州的民宿里,在天青色的早晨醒来,窗外鸟语喧哗,人声嘤嘤。
在古村民宿住一晚上,交几个朋友,吸几口负氧离子,茶酒诗画,一个心仪的地方,也算是来过。
我还想在冬天的民宿里,几个朋友,板凳围坐,扔一两只山芋,在火中烤。火,忽明忽暗,香气四溢。一个“煨”字,意思全尽,尤其是锅膛柴火将熄未熄,热气慢慢地煨着芋,慢慢地,也将心情煨热。
拨火煨芋,室内炭火熊熊,映照四壁;室外大雪纷飞,夜长灯影灭,天远雁声孤。
跟古村安静的瓜果聊聊
在徽州,黎明时入古村,此时晨光熹微,秋虫唧唧,藤叶缠绕的一处断墙上,三四只南瓜呼呼大睡。
南瓜,有触觉,不会说话,它的世界是安静的,又是任性的。南瓜,不会与谁争辩,却又俯仰横卧,活得恣肆。一棵藤蔓牵着它,在古村老宅旁,不会走远。
我走累了,想坐在大南瓜上,跟这个世界安静的瓜果聊聊。
一只南瓜在时空里旅行,三月下种,四月生苗,八九月開黄花……到了秋天,戛然而止。我想对南瓜说,南瓜兄弟啊,我没有地方栽种你,却喜欢你又憨又厚的样子,你长得如此硕大,是那个点豆种瓜人,当初没有想到。我到山里来,是迷恋这里清新如薄荷的空气,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你。
我第一次认识南瓜,是在6岁,跟外祖母到乡下去。返程时,亲戚送一担大南瓜,用扁担挑着的,在秋天清寂的乡道上吱嘎作响,小镇水码头上,我坐在一堆南瓜中间,等一条船,离开乡下。
这个世界,我们最怕什么?又为什么事高兴?人如果活得如像一株植物,会面色红润,被接上了地气。
香瓜,“二三月种下,延蔓而生、叶大数寸,五六月花开黄色,六七月瓜熟。”瓜色温碧,瓜有清香,瓜纹清晰。
我们都是吃瓜果长大的孩子。那时候,我经常看到农人推着嘎吱的独轮车,装着香瓜到城里来卖。我看到那个人,卖完香瓜后坐在树荫下数钱,用卖香瓜挣来的钱,买二只大炉烧饼,坐在那儿吃。那个人,在吃烧饼时喉骨翻转,也不喝水。吃完烧饼,他坐在地上,吃一只香瓜,连同黄色的瓤一同吃下去,然后抹一抹嘴,满足地走出城去。
黄瓜,我都不知道怎样描述你,先有一朵小黄花,然后有一根瓜。有一次,在车上看到一个美女吃黄瓜,生黄瓜我是不吃的。美女说,她吃的不是蔬菜黄瓜,是水果黄瓜。我心里就想,黄瓜变成水果黄瓜,还是黄瓜么?
我想对黄瓜说,我是一个生活在小城里的散淡人,在城市菜园,像黄瓜一样,生根、开花、结果,过着布衣简食的平淡生活。如果我是一只大黄瓜,我的儿子就是一只小黄瓜。我曾经有大志向,现在只想做一只黄瓜,写写闲散的文字,散散步,也不和谁争名夺利,过新鲜妥帖的日子。
冬瓜,最平民的瓜果。夏天我们喝冬瓜海带汤,冬瓜皮切成丝,可以与红辣椒、青辣椒同炒。清炒的冬瓜皮装在一只青花瓷盘里,清、脆,可以降火,我有好多年没有吃过冬瓜皮了。
不吃冬瓜皮,这不妨碍我巧遇一只大冬瓜。我楼下的车库前,原先是一块荒地,长满杂草藤蔓,夏天我见有一根粗绿的藤,像蛇一样在乱草里游,藤爬到一根竹竿上,还开了几朵小黄花,开始以为是倭瓜,担心被小孩子摘掉,就用几片大叶子遮盖着,隔半个月掀开一看,原来是只冬瓜。邻居说,没有听说谁种冬瓜,它大概是自己爆的,而且那只悬挂着的冬瓜,比躺着的冬瓜更容易长。我没有种冬瓜,却收获了一只大冬瓜,只是奇怪,那根藤上,就仅长了一只冬瓜。一直听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时却事与愿违。
冬瓜子,让我想起中药铺里的药香。少年时,我家靠菜场,邻居小伙伴,在菜场卖冬瓜的地方,扒人家扒冬瓜瓣,扒出的冬瓜瓣里将子分离出来,洗净、晒干后卖到中药铺里,晒干的冬瓜子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人到了中年以后,有淡出江湖的意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选某种瓜果做作对应,我觉得应该是一只南瓜。南瓜,内敛,不张狂,四平八稳,像一个隐士,它能够长这么大,必定是经历过风和雨。一个人,年龄越大越安静,安静得就像一只南瓜。
那个秋天的黎明,我在乡村,坐在大南瓜上,南瓜老熟之后,表皮粗糙,有特殊的香气。我跟南瓜闲聊,这个老去的朋友,我说、它听;南瓜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