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中的那束光（散文）

唐彦

一

惊世之灾竟起缘于海边上一家小小的餐馆。

二○○三年的某一天，苦于惨淡生计的海边小餐馆老板挂出了一块“红树林咸水鸭”的招牌。这简单的一个招徕顾客的举动，差点影响了海口演丰东寨港红树林保护的历史，差点就让一座三千多公顷的海上绿岛遭遇灭顶之灾，其命运几乎同四百多年前沉没于大海中的那七十二个不幸村庄一样。

那时候，演丰还是个小渔镇，渔民们靠出海捕鱼为生。靠海吃海虽然不会太穷，但也并不富足。咸水鸭只是当地渔民丢养在海水里的十只八只鸭子，只待逢年过节，儿女姑爷回来，宰上一只，白切、干煸、红焖均可，再配上一壶地瓜米酒，其味鲜鲜，其乐融融，其意惬愜。

小餐馆挂出的那块牌子一下吸引了众多食客，咸水鸭声名鹊起，据说来吃红树林咸水鸭的客人从镇头排到了镇尾。小镇上，朋友请客，咸水鸭是必点菜肴；兄弟喝酒，没有咸水鸭，那不叫喝酒；连茶店里的老爸，不扯两句咸水鸭，那都不叫扯淡。

一只咸水鸭改变了一家小餐馆的命运，也给店老板留下了一夜致富的坊间传奇，更让一个小镇热闹了起来。正为当地渔民如何脱贫而苦恼着的镇领导们嗅觉灵敏，当即捕捉到了红树林咸水鸭的巨大商机，一合计，决定推波助澜，打出“红树林海鸭”这一地方品牌，以政府名义号召与鼓励当地渔民养殖咸水鸭脱贫致富。天时地利人和。经过努力，“红树林海鸭”一战成名——方圆百里，鸭势浩大，鸭声滔天。

那时，在远离红树林数十公里之外的省会城市，正趴着一群在网络社区BBS论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男女写手们。我便是其中一员。某一天，网站龙头大哥神秘兮兮地一个个发信邀请我们参加“东寨港红树林做鸭”文化公益活动。

“做鸭”？这把我吓了一跳。

龙头大哥一脸憨厚，笑道：去红树林渔村做篇文章，为渔村脱贫擂鼓，为渔民养鸭呐喊。

次日，我们一行十八人汇集演丰东寨港。

那天正好是蓝天丽日，白云飘飘。我站在高高的海岸上，远眺红树林，它似一座巨大的绿岛，漂浮在浩瀚大海上，一望无际，绿风流荡，生长了传说，梦幻了时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红树林，我被它的气势与怪诞的生长方式震惊得目瞪口呆——我来自洞庭湖区，见慣了苍莽大湖的芦苇，也见惯了粉红夏天的荷莲，却从未见过水中高大茂密巍峨的森林，尤其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还是生长在又咸又苦又涩的海水里……我望着这座绿岛，不知它从哪里漂来，也不知它将漂到哪里去。我仔细端详，那绿色树冠，似歇落着一片片的雪花……风乍起，雪花漫天飞舞。同行告诉我，那是白色的鸥鸟。

保护区的广场上已是彩旗飘扬，人山人海，欢歌笑语。

宣传员发给我们每人一份资料。资料说，当地政府为发展经济，鼓励当地渔民大力发展红树林咸水鸭养殖产业，便组织了区域内的各养殖户举行“咸水鸭大比拼”活动。活动规定：各家选出最强壮最健康的鸭子来进行斗武比赛，谁家鸭子胜了，就给予奖励。组织方邀请我们这些网络写手过来，一是壮声威，二是写文章。作为对我们的酬谢，给我们每人赠送一只鲜活的咸水鸭。我瞥见十八只咸水鸭，正叽叽喳喳地在三只竹笼里向我们示威。

开赛的哨声响过，便看到一群男女每人怀抱着一只鸭子冲上了舞台，然后兴高采烈地叫喊着，不一会，胜利者发出狂野的笑声，失败者抱着奄奄一息的鸭子，沮丧地从人围里退下阵来。我立刻想起了古代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斗鸡的场景。我有些内急，便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舞台背后是红树林保护区管理局的三层楼建筑。我走过去，一眼便看到玻璃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我有些不解，心想，这么重大的活动，客人与鸭子都在你家门前开party了，你怎么关着门？真不厚道，保护区应该与当地百姓搞好关系才对吧？

毫无疑问，在那激动人心的颁奖仪式上，作为嘉宾，我站在主席台上，那一刻，我差一点就郑重宣布，我也要做一个红树林养鸭的小老板！

比赛后，便是咸水鸭歌舞大巡游。人们抱着鸭子，沿着红树林海岸，载歌载舞，进行巡游。人们唱啊跳啊，沉浸于狂欢之中。不远处的红树林里，成千上万的白色海鸟在一次次地飞起与歇落，岸上的人们发出由衷的感慨：真壮观呀，真是天人同庆呀！

晚餐，我们吃到了正宗的演丰红树林咸水鸭——那肉质如红树般苍劲，那肉味如鱼虾般鲜美。咀嚼着咸水鸭肉，你会想到浩瀚的大海，你会想到广袤的森林，你会感受到海鲜与山珍的融汇……红树林咸水鸭的奇香，随着我们的笔墨发散；红树林咸水鸭的大名，随着我们的手指在网络上飘扬。

我把目光投向大海——不远处的海面上，阳光狂野，绿波翻涌，万鸭嬉戏，鸭声鼎沸。风吹过，我似乎听到红树林在呜咽：鸭子快乐，红树林不快乐；人们快乐，大自然不快乐……

二

二○一二年七月，我成为了一名环保志愿者。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环保组织的电话，邀请我参加在东寨港举行的保护红树林的活动。

我驱车赶到。

正值酷暑，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调查，处处触目惊心：鸭圈遍布，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刺鼻的空气让人咳嗽不止。大海正在退潮。滩涂上，黑色的底泥翻起，露出稀疏而孤零的红树残根；浑浊发黑的海水，无情地拍打着那些枯枝败叶和腐烂的树体……整个红树林似在哭泣：救救我们吧！

红树林保护区发言人向世界宣布：东寨港红树林生态环境面临恶化，密密麻麻鸭塘包围着红树林……短短几年，保护区内有三个红树林群落相继死亡！发言人痛心疾首地说：经过专业团队仔细调研考察，查出死亡原因和咸水鸭有关——鸭群反复的踩踏导致红树林萌芽期的芽苞幼苗和成年树的直接死亡；鸭群大量的排泄物导致海水的水质恶化，野生动植物生存环境遭到破坏；鸭群将红树林中的螃蟹、跳跳鱼和海螺等统统吃掉，引起一种名叫团水虱的钻孔生物害虫大量爆发与繁殖，从而，导致红树林被钻孔后枯死。发言人最后语重心长地说，红树林被海水泡，被盐分浸，一日掉落，扎根泥土，历尽艰辛，茁壮生长，生命力本来极为顽强，可是，它们却忍耐不了这种恶臭，这种污染，这种生态失衡，这种病毒的侵害！

我们在红树林广场慷慨激昂，庄严宣誓：取缔海鸭养殖！保护红树林！拯救红树林！

我们去村子里做宣传：我们可以不吃鸭子，但我们不能没有红树林；渔民们说：红树林要保护，鸭子也要吃。渔民们与我们一起挽起裤脚，下到海水里，一蔸蔸地扶正，一棵棵地栽苗，渔民们诚恳地说：红树林是他们的祖宗留下的遗产，他们也不愿意成为败家子啊，他们要用辛劳的汗水去赎罪！

傍晚的西边天际，弥漫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海风阵阵，凉爽惬意。海滩上，有一些正在捡拾海螺的渔民，我走过去跟他们一起捡拾海螺，跟他们一起唠叨这片红树林。渔民说，红树是一种苦命树。它们不喜欢肥沃的地方，反倒喜欢这又咸又苦又涩的海水。渔民还告诉我，红树种子从树上掉下来，浸泡在海里，随波逐流，数月不死，见泥生根，成长为树。

这物种是从哪里来的？我刨根究底地问。渔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只知道祖祖辈辈生长于斯，这片海这片湾自古就有红树林，红树林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源远流长。其实我心里存放着答案：它们也许来自遥远的平原，它们也许来自高高的山巅，随着江河，奔腾入海……其实，无论来自哪里，它们都在以坚毅与顽强的生命力寻找着自己的落脚地，扎根、生长、繁衍，最后形成一望无际的生命绿洲。

渔民们还告诉我，由于红树林逐渐死亡，大批鸟儿飞出红树林后，就再没有回来。眼尖的渔民还说，经常看到有鸟儿惊慌失措地在红树林上空盘旋，盘旋得太久，实在太累，情愿掉落大海，葬身鱼腹，也不愿歇脚红树林的枝头。渔民还说，当鸟儿们离开红树林时，频频回头，凄惨的叫声令人心碎……

我想，那将是怎样一种对人类的恐惧以及失去故园后绝望的哀鸣呢？

更可悲的是，在这场保护红树林的公益诉讼中，少数污染者——咸水鸭养殖户，竟然把十年前我们胡编乱造的吹捧文章当成了他们工具，向红树林保护者叫板和对阵……我为自己当年的无知感到一阵阵脸红。我愧疚红树林，我也向养殖户道歉。

我站在广场上，听不到绿树的风流激荡，看不到鸥鸟的嬉戏纷飞。不远处红树林保护区管理局的三层楼依然屹立，楼里的工作人员却全都战斗在“拯救红树林”的第一线。我看见那硕大的玻璃上仍然有着一束闪亮的光——我认出来了，那是愤怒的光，倔强的光，希望的光。

三

二○二三年十二月，作为海口文艺家，我们一行三十多人走进了红树林。

蓝天丽日，绿树成荫，鸥鸟飞翔，海天一线。红树林宛如一片硕大的绿色的云，漂浮在蓝天碧海之间，风流激荡，绿姿妖娆，优美动人，可歌可泣。我们看到了一片绿海的莽莽苍苍，也感受到了一望无际的盈盈生机——那种美呀，我被再次震撼。

保护区的专家告诉我们，通过近二十年的艰辛探索与不懈努力，红树林的保护与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均取得了双赢的胜利。大家的共识是：只有保护好了红树林，它才是摇钱树，才是金饭碗。我们听之欣喜、欣慰、振奋。

一条水流栈道围绕着茂盛的绿色森林向前延伸。专家告诉我们，可以在不湿鞋的情况下，近距离观察红树林生态系统。红树的气生根茂密而发达，一头扎在黑色土壤里，一边呼吸一边生根；紅树的叶片是咸的，因为红树体内的盐分是通过叶片排出去的；红树的树皮富含单宁酸，与空气接触会发生氧化反应而变红，所以，称为红树林。

红树林还是珍稀树种的繁育基地。专家指着一种名叫红榄李的常绿乔木告诉我们，那是被誉为红树林中的大熊猫的珍贵物种，保护区里仅存几棵了。那红榄李开着小花，花朵是粉红色的，花蕊很长，直挺挺立在外面；我们还看到了一种名叫海桑的树种，结出的果实像六角海星，嵌在红树林里，非常漂亮，像梦幻的童话。

红树林里生活着很多贝类，其中一种名叫石磺的贝最有意思，体长四五厘米左右，却是无壳贝类。背部呈灰色，看上去和一块裹着泥巴的小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必须将它翻过来才能看出它是一种生物。专家笑道，如此出色的拟态，既能躲避天敌，也能躲过人类的目光。如果你不仔细观察，很难体会到红树林的生命乐趣，更是无法享受到探索大自然的丰富体验。

我们看到红树林下的淤泥中有很多的小孔，一只只颜色各异的寄居蟹钻进钻出，忙碌而又热闹；那扛着一大一小两只钳子的，是雄性的招潮蟹。那蟹更是好顽皮，专家笑着向我们介绍道，那大钳子可不是用来和潮汐打招呼的，而是用来和其他雄性打架的。

走在栈道上，虽然有点走马观花的味道，但也算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体验。

回到广场，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转瞬二十载，陡觉时光易逝。故地重游，更是感慨万千。

我突然看到了二十年前幼稚轻浮的我，还看到了十年前庄严宣誓的我……我的心里涌出了一缕愧疚与感动——谢谢啊，这短暂也悠长的岁月，就像这红树林一样，我的生命也经历了生长与成熟……我站在霞光里的广场上，保护区管理局的三层楼依然屹立，那硕大的玻璃上再次射出一束强烈的光，给我一种威严和神圣的感觉。我盯着那束光，看清了，那是智慧的光，科学的光，温暖的光。

我又看到了一群白鹭，像纷飞的棉絮，又像飘浮的云彩，从我们的头顶掠过，从蔚蓝的大海上越过，飞向那片广袤的红树林……我仔细端详，那碧绿的树冠上，歇落着一朵朵洁白晶莹的雪花。

一位皮肤黝黑的老渔民站在我的身边，骄傲地对我说：没有红树林，哪来摇钱树，哪来金饭碗。我点了点头，是啊，没有绿水青山，哪来金山银山。

我听到广场一角有人在弹奏吉他。我走过去，认出那弹吉他的女孩是我们年轻的文艺家。她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一首刚刚创作的歌曲——

蓝蓝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泛波涛

红树林里绿色淌

百万鸟儿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们美丽的东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