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璇木子 王建华
(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黑死病、西班牙流感、SARS、埃博拉病毒、甲型流感(H1N1)等大流行病,通过改变移民、旅行、城市化、贸易和技术使用的模式等,导致地缘政治和人口状况发生了重大变化[1-3]。 作为一百多年来的首次全球性大规模流行性疾病,COVID-19 在过去3 年波及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除了在卫生领域带来许多问题和挑战外,还在社会和经济中造成了各种动荡。 当前,世界各国对于COVID-19 的防控已进入新阶段,人们逐渐走出疫情阴霾,将疫情书写于历史之中。 但COVID-19 这一偶发性重大公共卫生事件长期的不确定性影响深刻牵动所有群体的福祉,不断形塑人们生活方式、教育教学形式等诸多方面[4]。 联合国2020 年发布的《COVID-19 期间及以后的教育政策简报》指出,COVID-19 对教育系统造成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破坏,全球超过191个国家和地区关闭学校和教育机构,近16 亿学生因此受到影响[5]。 自疫情爆发以来,高等教育领域相关研究报告与日俱增,世界高等教育格局产生了深刻变革。 高等教育的发展不仅系于对大学发展规律的理性认识和科学决策,偶然性与不确定性也时时牵涉其中[6]6。 在当前高等教育发展的新阶段,充分考虑可控的与不可控的、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分析把握高等教育面对偶然性历史机遇的应对措施之于高等教育的永续发展不可或缺。
高等教育的发展始终受到时代环境影响。COVID-19 因其突发性打乱了高等教育原本的步伐,放大了教育体系的不足之处,但当危机解除高等教育是否仍会恢复“正常”? 在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教育危机中,应对危机的反应决定系统如何受其影响。 从过去汲取经验教训并从中得出正确的见解是应对下一次危机的关键。 在疫情大流行之际,世界各地的学术系统不得不迅速将传统教育形式转变为在线教育。 高等教育诸多利益相关者面对疫情影响纷纷推出不同的政策,以应对突如其来的转变。 多数调查报告都指出COVID-19 对全球高等教育造成的严重后果,包括公共部门大幅削减财政支出、学费收入大幅降低、部分高等教育机构面临关闭,以及对弱势群体的负面影响(入学机会减少和辍学率上升)等[7]。 当前,COVID-19 对全球的直接威胁已日益解除,各个国家和地区应对疫情的相应政策也已发生调整,但高等教育的传统教学模式仍面临经费、生源、质量等复杂问题[8-9]。 后疫情时代的当务之急是回溯并总结3 年疫情对高等教育造成的影响,梳理高等教育的危机应对措施,以迎接外部环境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性对未来高等教育发展的挑战。
高等教育是重建后疫情社会的关键所在。 高等教育未来发展与人类知识生产和社会经济发展之间关系密切。 COVID-19 在给予社会各方面重大打击的同时也为反思高等教育未来的组织和实施方式提供了契机。 自COVID-19 爆发以来,高等教育各利益相关者为更好地了解COVID-19 对高等教育的影响以及高等教育如何应对种种影响而进行的研究和分析数量激增,包括对各机构应急措施的调查[10],对学生经历及体验的研究[11]和媒体文章[12]等。 后疫情时代,高校教育正面临从规模扩张向内涵提升的内部转型与逆全球化浪潮兴起、国际学生流动性减弱等外部因素共同构成的现实冲击[13]。 在当前阶段重新思考COVID-19 这一危机如何影响高等教育的组织方式有助于推动高等教育的结构变革与功能转型。 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需要新的政策措施和制度选择,高等教育机构和政策制定者需要重新审视其既定的教育和政策模式,以更加创新的高等教育系统促进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实现[14]。
综上,面对后疫情时代的诸多挑战,高等教育亟待系统回溯并展望未来。 疫情变迁引发的外部环境变化如何影响高等教育的发展? 高等教育如何自发性变革以应对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 在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之下,高等教育应变对未来发展有何启示? 梳理COVID-19 对高等教育造成的影响及相应的应对措施对高等教育的远景规划和未来发展意义重大。
案例研究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多种方法之一,其关注的重心是当前现实生活背景下的实际问题。 一般来说,案例研究适用于回答“怎么样”和“为什么”的研究问题[15],通过多种渠道收集资料,并把所有资料汇合在一起,系统分析具有典型意义的一个或多个案例,用于解释和理解文本的意义[16]。
本研究选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大学协会作为研究案例。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UNESCO)自1945 年成立之初就体现出了浓厚的人文主义氛围,致力于在教育、科学和文化等方面促进国际合作,在教育领域发布并推进了相当数量的行动建议、公约、报告等[17]。 UNESCO已在全球召开了三次世界高等教育大会,成为对全球高等教育发展影响最大的国际组织之一,在世界高等教育的转型变革中发挥着引领作用。
国际大学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IAU)是以教科文组织为基础于1950 年成立的世界性大学协会。 作为非政府间全球性国际组织,国际大学协会汇集了大学和其他高等教育机构、大学协会和其他各种高等教育网络机构[18],通过发布研究报告、组织多样活动进行国际合作和专业知识分享,推动高等教育的发展和国际化研究的开展。 在当前高等教育的国际化进程中,国际大学协会始终秉持以人为本的理念,促进世界各地高等教育机构的知识交流,并支持弱势群体[19],在世界高等教育范围内具有一定权威性和引领性。
本研究选择UNESCO 与IAU 发布的高等教育与COVID-19 相关的研究报告作为分析样本。自疫情爆发以来,各国际组织高度关注全球教育体系的发展动向,如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世界银行(World Bank)等,通过发布行动倡议、研究报告、建议与指导文件、立场文件、发展战略规划等,探讨教育体系在疫情期间及未来可能面临的风险与挑战,凝聚全球共识应对疫情风险(见表1)。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高等教育国际研究所(UNESCO IESALC)与国际大学协会一直密切关注疫情对世界各地高等教育的影响,着重分析高等教育在危机时期的即时影响、可能带来的长期影响及相应的政策应对, 并发布多份反思高等教育未来发展的重要报告(见表2)。 本文在参考大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国际大学协会等国际组织有关COVID-19 与高等教育的报告和文件等材料的基础上,分析COVID-19 对世界高等教育发展的影响,回顾高等教育的应对措施,以期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际大学协会的职能和宗旨有进一步的理性认识,并为高等教育的未来发展提供借鉴。
表1 国际组织发布的与COVID-19 相关的部分教育研究报告
表2 分析样本内容框架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报告中提到,疫情期间世界上大多数高等教育机构至少经历了以下阶段之一:(1)校园突然关闭;(2)在关闭条件下调整高等教育机构的运作,转向线上继续开展教育教学活动;(3)逐步重新开放[20]。 每一阶段的报告都描摹了当时疫情的危机程度对高等教育不同方面的影响,为整体分析提供了不同维度的侧写。由于COVID-19 不同时期的危机响应程度不同,分析样本的选取包括疫情3 个阶段的调查报告。早期的报告是在COVID-19 危机刚爆发时进行的,彼时保障公共健康是全球政策制定者的首要任务,大多数高等教育机构应对危机爆发的第一反应是关闭大门。 疫情第一阶段的报告内容也主要针对高等学校对病毒爆发的即时反应,多呈现高等教育机构是否关闭、课程是否取消,教学是否转为线上等数据,概述高等教育机构领导者在疫情初期最关切的问题。 此类报告只提供了COVID-19 对高等教育的影响的早期静态“切片”。疫情第二阶段的调查旨在进一步了解COVID-19对高等教育各利益相关者的中长期影响,如高等教育行政人员、教学人员、学生群体等,包括对在线或混合教学过程、国际流动性和招生情况的影响。 这一时期多数报告认识到COVID-19 危机是一场持久战,大学领导、学生和教职员工既面临持续的挑战,也面临新的探索机会。 疫情第三阶段的调查报告更多地关注COVID-19 对高等教育质量、公平和包容性的影响,从更宏观的角度回身梳理前期的危机,以更长远的眼光观顾并预测危机对高等教育可持续发展的长期影响。
国际大学协会2020 年5 月发布的《COVID-19 对高等教育的影响:区域和国家视角》报告中指出,约67%的高等教育机构转向在线教学,大约1/4 的高等教育机构在寻找解决方案时暂停学校课程,19%最终取消了教学过程[21]。 各国高等教育机构有些完全关闭,有些因特定任务而保持开放,还有一些关闭了很短的时间。 然而,不论是学校课程的中断还是突然向在线平台转变都对高等教育的教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教师而言,一方面,为保证教育连续性所采取的在线教学需要不同以往的教学方法和课程准备。 开发在线课程是一个耗时的过程,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完成[22]。 教师要从面对面教学过渡到远程教学本身就是一个挑战。 高等教育机构应对这一挑战的准备程度各不相同,大多数之前没有在线教学的经验,缺乏必要的知识、技能、资源和适当的培训来发展工作人员的在线教学能力,其难以轻松转向在线学习,只能采取“边做边学”的方法,或简单迁移模仿面对面的教学方式。 这类突如其来的转变加重了教师的负荷,长期的线上教学极大地制约了教师的能动性,消磨了教师的授课激情,课程质量也大打折扣。 另一方面,并非所有的课程都适合线上教学模式。 与人文、社会学科相比,健康和福利、农业、工程、制造业和建筑业以及物理科学和艺术学科更难以远程教学。 这些学科都需要实践,在各种封锁期间,教师难以进入实验室或使用设备进行讲授。
对学生而言,几乎所有报告都指出,世界各地的大多数学生在2019—2020 学年的学习经历是不完整的。 疫情初期的紧急远程教学代表的是大多数缺乏在线教学经验的高等教育机构面对危机的临时反应,缺乏稳健的规划过程来创建高质量的数字内容,维持师生间的充分交互。 学生由于缺乏数字能力、在线设备以及在线教育培训,其教育体验明显下降。 为应对COVID-19 所采取的长期远程教学措施对学生的心理健康构成了挑战。在封锁期间,焦虑和担忧成为了一种持续的状态,长期的在线教学使学生面临沉重的心理负荷[23]。
许多高校管理者也提出,远程工作和教学的经历是一个特殊而重要的机会。 COVID-19 加速了更灵活的学习形式的产生和推广,远程经验使数字技术在教学中成为主流,混合式学习得以不断发展探索,技术与教学得到了更好整合。 此外,各大学表示,数字资源有助于提高大学教育的包容性,使疫情爆发前无法或难以参加现场课程的学生能够获得机会。
首先,研究的连续性是疫情初期学术界面临的一项重大挑战。 由于实验室关闭和出行限制,许多学科的研究人员无法进行实验或实地调查,大多数高等教育机构在疫情初期推迟了研讨会、实践调研等研究活动。 IAU 的第一份全球报告中指出,超过一半的高等院校(52%)的科学项目面临无法完成的危险,而21%的高等院校的科学研究已经完全停止[24]。 由于部分研究领域对实验室等技术设备较为依赖,迁移至线上的研究活动往往难以在此类学科中顺利开展。 诸如临床医学、兽医、体育、艺术、音乐和设计等也成为线上研究的“弱势”学科。 此外,由于突然转向远程学习,工作人员不得不在教学活动上花费更多时间。
其次,各国科学界的研究重点在疫情初期迅速转向了与之紧密相关的研究领域。 一方面,资金和人力资源部署优先向与病毒相关的研究倾斜。 例如在欧洲,一些肿瘤学家中断了他们的研究活动,以支援疫情前线,照顾COVID-19 患者[25]。 许多高等教育机构的实验室功能也已调整为专注于COVID-19 样本检测与疫苗开发[26]。2020 年4 月—6 月,一项针对315 名加拿大博士后、硕士和博士研究生的调查研究称,参与者普遍担忧延迟毕业,其中一些人甚至改变了他们的研究主题,以应对实施的COVID -19 限制[27]。 另一方面,COVID-19 重塑了大多数学术期刊的发表流程与传播机制。 在与COVID-19 研究相关的领域,研究成果在几周内就完成了评审并发表[28]448。 尽管相关研究成果的快速发表被视为学术生产力的提高,并且部分成果对危机治理功不可没,但由于同行评审的时间被大打折扣,研究质量方面的挑战接踵而来[29]1056。 一些最负声望的医学期刊,如《柳叶刀》(The Lancet) 和《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被迫撤回了一些在危机早期阶段涉及COVID-19重大发现的公开发表论文[28]447。
最后,COVID-19 导致部分高等教育机构的学术人员数量减少。 尽管在IAU 的第二份全国调查结果中,大多数高等教育机构的研究资金没有减少,但仍有1/4 的机构报告研究经费削减[30]。 为了弥补机构的经济损失,部分高等教育机构选择通过暂停提供奖学金、助学金和研究金来减少即将入学的博士人数,而博士学位的完成时间却普遍增加了。 这会影响部分大学的博士生招收和大学的研究能力及科研产出。 一些国家的博士生依赖于固定的奖学金,而早期职业研究人员(Early Career Researchers,ECR)通常采用短期合同形式聘用[31]。 由于COVID-19 的干扰,这类学术群体可能无法在约定的时间内完成拟定的科学研究计划,导致博士生支付额外的学费,并影响ECR 的潜在职业前景[32]。
值得注意的是,疫情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部分研究领域的发展,尽管疫情早期许多研究学科遭到严重损害,但以信息技术和卫生健康为代表的研究方向作为新的研究重点获得长足发展。 疫情中后期的报告也指出,高等教育机构不再因为COVID-19 而被迫改变其研究重点,也没有因为反应过度而只重点关照卫生健康领域忽视其他学科。 此外,疫情也加强了部分机构间的研究合作和信息共享。 一方面,疫情前,由于研究团队间的相互竞争,一些研发领域曾经高度保密,特别是医学等领域,而COVID-19 的大流行为强化科学服务于全球集体利益这一核心价值创造了独特的机会;另一方面,学术会议的线上开展为科研人员传播重大科学研究成果提供了重要机会。 科研人员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实现了灵活且低成本的交流。
COVID-19 对高等教育的影响是多样而深刻的,因机构而异,因国家而异。 以“公平”和“包容”为核心的教育可持续发展事业进展受到COVID-19 的严重干扰。 世界各国到2030 年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四(SDG4)道阻且长[33]。
首先,疫情深刻暴露了地区间高等教育的数字鸿沟,不同地区在提供和获取数字资源方面存在巨大差异。 疫情初期的全球调查结果显示,当时高等教育机构转向远程教学的能力存在很大差异。 例如,当时只有29%的非洲高等教育机构能够快速将教学转移到网上,而欧洲的这一比例为85%[24]。 疫情爆发一年后,各地区之间仍然存在差异,欧洲92%的高等教育机构提供远程教学,而非洲的比例为82%。 这对非洲而言无疑是一个显著的进步[29]1056。 但机构提供远程教学是一回事,学生是否能够获得远程教学是另一回事。从全球平均水平来看,86%的学生能够获得远程教学;但从地区数据来看,欧洲和非洲处于天平的两端,欧洲92%的学生可以线上学习,而非洲的比例为74%[21]。 该数据揭示了各地区的不同和不平等情况。
其次,在大流行期间使用的在线学习方式加剧了不同社会经济群体在获取数字资源和技能方面的差异。 2020 年5 月—6 月在美国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不同种族或民族的学生在过渡到在线学习时面临的困难存在显著差异[34]。 受到突发卫生事件和经济衰退的双重打击,大学、学生和大多数家庭都遭受了巨大的收入损失。 来自低收入家庭、少数群体、残疾人或移民等弱势群体在面对在线教学时,没有足够的机会获得可移动的电子设施和移动网络,往往将数字化教学视为学习的额外障碍,学生的数字能力与素养差距进一步加大;疫情限制解除后,由于疫情对经济造成冲击,弱势学生群体难以平衡学习和家庭,完成高等教育的成本和不确定的回报阻碍弱势群体返回高等教育,教育排斥现象由此加剧[6]2。 在未来数字化的趋势下,疫情可能进一步边缘化弱势群体,教育贫困的代际传递在弱势群体中将尤为突出。
最后,对高等教育财政的影响可能加剧在获得高质量高等教育方面的不平等。 近1/3 接受公共资金的高等教育机构在疫情爆发一年后表示公共资金减少。 在非洲和美洲等私立高等教育份额较大的地区,公共机构资金减少的机构比例更大,几乎占到了一半。 尽管数据没有显示高等教育机构的资金减少程度,但它仍然表明,疫情爆发一年后高等教育部门已经面临财政压力,尤其是在非洲和美洲。 由于高收入国家能够更好地应对政府资金和国内外入学率波动造成的混乱,相比而言,低收入国家往往受到COVID-19 的影响更大。 公共预算的减少,加上私人资金注入可能的降低,意味着机构维持教学和研究质量的能力被削弱,不平等现象进一步加剧。 从不同国家最关切的问题来看,不平等体现得更加直观——高收入国家往往对在线学习和研究活动的质量保证以及大学社区的福祉和归属感表示关切,而南非则强调了对高等教育资金存续的担忧。
一方面,大流行的破坏性力量使高等教育国际化遭受打击。 疫情初期全球蔓延导致国际学术流动性下降[35]。 应对疫情爆发实施的封锁和旅行限制措施阻碍了各种形式的国际学术流动。 对机构间的合作而言,国际高校在彼时难以形成新的合作伙伴关系,疫情前已建立的大学之间的跨境研究和跨境合作也被迫中断。 对师生跨境交流而言,原本计划访问国外的高校师生被迫暂停或取消规划。 澳大利亚、英国和美国等拥有大量国际学生的国家,在2020 年和2021 年国际学生入学率下降了5%~20%,更多的学生留在本国并在当地高等教育机构注册入学,报告指出如芬兰、荷兰、德国等国内学生入学人数有所增加,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国际学生入学率降低的损失[36]。 此外,已经处在交流国的师生则被迫中断了海外交换和留学的进程,被迫滞留国外致使其学习研究和心理状态受到极大冲击。 不过,大多数报告对高等教育国际流动性的发展趋势仍保持乐观。 高等教育机构认为中断是暂时的,任何中断的活动都将在不久的将来恢复。 对国际教育援助而言,疫情可能会导致未来国际教育援助资金紧缩。 在疫情前的十年间,国际教育援助金额呈现增长趋势。但报告显示,疫情可能会中断或弱化这种上升趋势,不仅援助水平可能会停滞不前,而且援助金额分配上可能会有不均衡。
另一方面,COVID-19 推动了高等教育的“在地国际化”(Internationalisation at Home),促进了国际化教育理念的转型。 在地国际化并不是疫情期间诞生的新概念,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在部分国家出现的一种边缘现象[37]。 在地国际化聚焦本土院校,注重突出本土特色,旨在使那些无法满足跨境流动条件的学生享受到国际化的教育资源。 疫情背景下,多数机构为国外学习者提供了参与线上学术流动的机会,使用虚拟流动来弥补线下流动性的缺失。 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逐渐从零散的实践走向国际化的中心。 借助于数字网络,更多的学生有机会获得国际学术体验,有利于平衡民族性与国际性之间的关系,缓解教育公平问题。 此外,参与在地国际化活动(如伊拉斯谟+项目、电子结对社区计划等[38])的学生表示这类独特的“流动”模式提高了其跨文化体验能力,使其有机会“学习和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39]。疫情时期,信息技术的广泛运用突破了高等教育国际交流与合作的物理限制,为无法参加长期实际流动的学员提供了协作在线课程,促使来自不同国家和学科领域的学员以新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学习或工作。 COVID-19 的全球大流行无疑加速了在地国际化的历史演进。 不过,无法面对面交流方面遇到的挑战仍不可忽视[40]。
在毕业生就业方面,疫情期间就业机会的显著减少使得从高等教育向劳动力市场的转变更加困难[41]。 随着许多部门向远程工作过渡,COVID-19 也将数字化带到了最前沿。 一些国家报告说,雇主对技术技能的需求有所增加。 信息技术领域对熟练劳动力的需求也有所增加。 雇主们倾向于寻找具有先进数字技术技能的更具效率的毕业生。 换言之,信息技术的专业发展被摆在了高等教育和就业市场之间。 此外,疫情期间毕业生的失业率很高,这使学生面临无法偿还学生贷款的风险。 为适应疫情期间及未来劳动力市场可能发生的变化,毕业生只能一面顶着就业市场的压力,一面攫取自己的剩余价值。
在资金运转方面,疫情对高等教育经费的长期影响不容忽视。 公共资金和学费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大学资金的主要来源,与“其他收入”和“私营部门资金”相比,由于公共资金是由国家保证的,因此受到疫情影响较小。 尽管如此,2021 年美国各州对高等教育的拨款总体下降2.7%[42]。英国财政研究所也指出COVID-19 危机对英国高等教育部门构成了重大的财务风险,13 所大学将面临资不抵债的风险[43]。 考虑到未来几年,卫生部门、就业保护和经济复苏将需要大量资源,公共教育预算可能面临压力。 疫情对公共资金的影响是否会像2008 年经济危机所造成的后果那样延迟出现,仍需密切关注[44-45]。
在考试、评估方面,COVID-19 导致的高校运行模式突然转变,引发了围绕内部质量保证的问题[46]。 一方面,转向在线教育使得评估学生的学习进度变得更加困难,疫情期间的许多考试被推迟或取消——从考试转向过程评估,例如基于最近几门课程的平均成绩给出最终成绩、使用中学最后学年的成绩代替大学入学考试[47];或转为线上——评分制度被进一步简化,例如使用“及格/不及格”评分制度,而不是数字评分制度。 另一方面,由于考试形式的改变以及录取、评估和学分转换的放宽,学术诚信问题在疫情期间凸显。 在线考试中的学生剽窃和身份欺诈等不诚信行为的增加成为教师最担忧的问题之一。
在继续教育方面, 疫情推动“微证书”(Micro-Credential)的快速发展。 微证书旨在为学习者提供更富个性化的模块式短期学习,以能力培养和技能更新为重点,帮助学习者与行业更快速地建立直接联系[48]。 微证书迎合了COVID-19 对全球公共和私营部门的人才供给提出了终身学习的新需求。 面对大流行期间的高度不确定性,许多寻求重新掌握技能或提高技能的成人学习者更倾向于通过寻求成本较低的方式获得新技能和证书,因此短期课程被诉诸于高等教育。 微证书被列为影响未来高等教育的关键技术[49],其吸引力和影响力逐渐上升。 虽然传统高等教育学位在劳动力市场中的价值仍然很高,但在疫情背景下,微证书受到了学习者和高等教育提供者更多的关注[50]。 对于高等教育机构而言,具有高度适应性、灵活性、创新性和效益性的产品在COVID-19 的助推下面向不同的学习者不断产出,更多终身学习机会的提供有可能改变高等教育的格局。
欧洲大学协会(European University Association,EUA)对2008 年金融危机经验教训的分析表明,政策制定者的短期和中期决策具有长期且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影响[46]。 一方面COVID-19 暴露、催生、加剧了高等教育系统的弱点与问题,另一方面各国高等教育机构为迅速适应疫情带来的系统性变化做出了巨大努力,也为更好地准备应对未来类似的危机提供了经验。
疫情初期,公共卫生健康被摆在一切发展的前列,各国政府在统筹替代性教育措施方面发挥着主导作用。 一切教学活动必须以有效防御疫情风险为前提,谋求教学效益的最大化。 关闭学校、开展线上活动成为各国应对疫情的必选项。 高等教育不得不临时性封闭学校,放弃正常教学,并在教学时间和教育质量方面做出退让。 COVID-19对高等教育的冲击不仅来自病毒本身的致病性,还在于各部门对疫情做出的混乱反应。
大多数高等教育机构缺乏适当的应急管理规划方案和全面的风险评估。 高等教育并未做好向大规模、长期在线教育转变的准备。 尽管全面的风险评估和应急规划能够为机构提供应对紧急情况的行动计划,并确定危机结束后对机构的可持续发展的路径影响[51],但在紧急在线学习过程中,各国高等教育机构的应急政策制定和实施情况差强人意。
高等教育各部门间缺乏危机管理团队的协调。 尽管有文献建议高等教育机构应该有一个随时待命的危机团队[52],但大多数团队都是在COVID-19 爆发的最初几天临时成立的。 不过,新加坡自2003 年SARS 危机后就要求高等教育机构制定全面的风险管理计划,为所有教职员工提供在线教学环境的强制性培训[53]。 因此,新加坡国立大学等机构能迅速实行危机部署并利用技术实行校园内的预防战略。 鉴于此,建立特别工作组或多学科危机管理小组以迅速适应COVID-19 不断变化的情况,已成为疫情中后期各机构的普遍做法。
危机应对措施存在地区差异。 面对危机,高等学校不得不做出紧急而重要的决定,但由于各国疫情风险和教育体制的不同,在封校时长、支持方式等具体性措施方面存在巨大差异。 例如,尽管非洲是疫情初期报告的COVID-19 感染病例最少的地区(彼时受疫情影响更大的地区是亚太地区及欧洲)[21],但仍然是高等教育机构关闭比例最高的地区。 为恢复校园活动而采取诸如定期进行COVID-19 筛查、追踪接触者、强制使用口罩、体温检查、通风等是疫情初期的常见高校卫生管理措施。
此外,部分机构提供了针对教师数字能力的培训课程。 COVID-19 的紧急情况使没有经验的教师面临重大挑战。 为支持教师使其课程适应虚拟环境,减轻教师线上工作压力,部分政策制定者为此提供了线上技能培训。 例如,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有14 个国家推出了大规模的教师培训计划[54]。
疫情中期,COVID-19 的检测和疫苗已初具成果,各国机构根据当地疫情态势及相应防控政策调整其教学形式。 在混合教学模式下调整学校课程。 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20 年12 月—2021 年2 月进行的调查报告显示,混合教学已成为除欧洲以外所有地区最常见的高等教育教学模式[55]。 在被调查的57 个国家中,约有一半(28个)处于混合模式,而19 个国家称其高等教育系统主要是在线教育。 高等教育系统的部分复学意味着线上与线下融合式教学。 相比疫情前,协作式学习和基于实践的项目式学习的课程和教学内容已大大减少。
制定在线学习质量评估和补偿方案。 一方面,政策制定者通过修订质量保证准则来监测混合和全在线教学模式的质量。 在评估数字技术带来的机会时,机构内也在进行反思和辩论,确定如何重新设计质量评估框架,以更好地满足线上教学中师生的新诉求,同时防范新学习形式带来的学习成果少、教学质量下降的风险。 在全面实施线上教学后,多个国家组织了学习差距评估。 另一方面,多地采取补救措施以减少学生学习差距。通过调整校历和课表安排,或延长该学年或调整下一学年时间表或利用晚上、周末或暑期来弥补损失的学习时间。
此外,高等教育以更开放的姿态向数字化转型。 应对危机的在线经验使数字技术在教学活动中的使用成为主流。 高校纷纷增加对数字基础设施的投资和数字工具的广泛使用。 教师和学习者数字适应性和数字技能的提高,使得高等教育机构认识到教学与学习更好地整合的新趋势。 报告显示,远程培训和学习的体验并没有取代师生面对面的诉求,但高等教育机构越来越多地为不同的受众群体开发差异化的教育产品。 例如,在继续教育数字化方面,通过提供在线微证书课程,让失业者掌握劳动力市场提出的专业技能需求[47]。
高校也更加关注学生的在线体验,并提供各类支持。 (1)在数字能力方面,为了弥补弱势学生数字能力的限制,减少与在高等教育中数字技术使用方面的不平等,各机构为学生提供了支持。如提供灵活的平台,补贴数字设备以及改善偏远地区学习者的基础设施获取。 (2)在财务方面,为改善学生财务状况,增加毕业生就业机会,高等教育为有需求的学生提供支持,如推迟偿还学费贷款、加强职业指导以及通过部分培训计划为公司招收新毕业生提供补贴(如新加坡SGUnited 项目[56])。 俄罗斯联邦自2020 年4 月以来,在多达178 所大学开展了4 个项目,以促进学生就业,招收23 000 多名学生[55]。 (3)在心理支持方面,多数高等教育机构设立了心理支持热线,并且聘请了校外的心理学家在与学生的一对一会议中提供心理健康咨询服务。
疫情进入常态化后,公共卫生安全不再受到过度威胁。 各国高校逐步开放校园环境,重新正视疫情带来的损失,并通过加强机构与机构间、国家与国家间、地区与地区间的合作积极推动有利于开放科学的政策环境。 高等教育机构广泛应用合作在线国际学习(COIL),合作项目和学位以及在地国际化。 疫情期间的经验让高等教育了解到国际化的新机遇,世界各地的高等教育机构努力开展国际化活动。 例如,牛津大学正在积极努力提高教学国际化,包括增强学生和教职员工的流动性、国内课程的国际化、合作学位和研究国际化,努力寻求与国际合作以启动双学位课程。 代表高等教育机构及其成员的部分非政府组织(如欧洲大学协会、国际教育协会等)以及部分专门的高等教育国际合作网络(如伊拉斯谟学生网络)将来自世界各地的机构和学生聚集起来,增进相互理解,弥补物理流动减少造成的影响。
高等教育的危机管理信息共享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高等教育机构间研究的横向合作和整合。疫情期间,一些平台在传播关于相关科学信息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研究人员能够实时分享成果,以速度更快、协作性更强的方式开展工作。 在相互合作、信息资源共享中高等教育机构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应变能力和灵活性得以提高。 正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21 年11 月大会批准的《关于开放科学的建议》所强调的那样,成员国应积极努力为开放科学创造有利的政策环境,其中包括获取以前的研究方案、其他研究人员收集的数据、工作流程和分析代码,以确保任何人都可以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研究[57]。 当前,世界各国开放获取的出版物数量持续增加。 为了更好地应对后疫情时代的复杂性挑战,人们对于研究数据开放获取的认识和理解正在不断提高。
“病毒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面镜子,它揭示出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58]疫情对社会的影响是全方位的,高等教育需从不同角度和不同方面反思在日益复杂、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如何利用知识和文化来塑造人类的未来。
可持续发展是高等教育长远发展的内生动力[59]。 2022 年5 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第三届世界高等教育大会,提出“重塑高等教育,实现可持续未来”,高等教育的内涵与使命进一步具体化。 公平与包容是可持续发展的核心论题。 在COVID-19 这一世界性危机中暴露出高等教育领域的多方面不平等,包括不同背景学生的资源获取差别、全球研究合作模式的不平衡等。 在联合国《2030 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的引导下,保障弱势群体的适应性和韧性,使其能够完全融入后疫情时代是高等教育持续发展的应有之义。 终身学习是可持续发展的现实需求。 后疫情时代的终身教育要求高等教育机构适应更多样化的学生群体,提供多样化的课程和技能培训,满足各年龄阶段学习者横向技能发展的需求,填补现有和新出现的技能差距。 随着高等教育开始前瞻性思考,必须把高等教育作为公共福祉,以创建一个更加公平、包容的后疫情世界。
COVID-19 对高等教育的冲击不仅在于病毒本身的致命性,还来源于社会众多部门对其作出的部分混乱反应。 后疫情时代,多元巨型大学的触角逐渐遍及生产生活各个领域[60],高等教育部门应以更系统的眼光审视其后疫情时代的治理能力。 高校与外部利益相关者的联系越紧密,对其的依赖性也越强,资源、经费、技术及政策等的外部供给构成大学赖以存在的重要基础[61]。 COVID-19 使高校蒙受财务损失,但各国机构经济状况受疫情影响的程度不同。 许多高等教育机构遭受重大的财务损失,一些可能不得不关闭。 这类高校的结构性特征通常表现为过度依赖学费(尤其是留学生学费),资金缺乏多元化,缺乏其他私人捐赠资金等。 公共资金比例较高的高等教育系统较不容易受到卫生和经济危机的影响。 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系统的经济结构模式需要理性变革,有必要重新审视高等教育资金来源和业务模式,以增强其面对不确定性时的财务稳定性。 有鉴于此,有必要强调系统思维在治理中的必要性,即分析环境、社会和经济领域复杂系统的能力,以在疫情后“重建得更好”。
2022 年联合国教育变革峰会聚焦数字学习和转型,二十大报告也提出推进教育数字化。 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数字技术的使用前景广阔,包括改变教学和学习实践,拓宽非传统学习者的学习渠道,降低教学成本,改善师生合作的机会以及扩大个性化和适应性教学等。 但这需要高等教育机构致力于开发数字化环境,包括在硬件和软件方面进行大规模投资,为教学人员提供充足的时间和培训,并使教学和评估方法适应新的数字环境等。 数字化的成功将取决于多样化数字课程的推出,充足的数字学习机会的供给以及灵活创新的监管和评估框架的确立。 当然,数字技术的使用也存在风险——从数字资源的质量、学习者个人信息的安全,到面对面体验减少的潜在损失、学习者之间新的不平等。 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需要以科技创新和数字化变革催生新的发展动能,积极探索数字治理方式[62]。
COVID-19 是全球高等教育国际化的一个转折点。 它突破了国家之间的地理界线,超越单一国家的治理范围,成为全人类需要共同迎接的挑战。 疫情之初实施的封锁和旅行限制措施阻止了各种形式的学术流动。 世界各地的高等院校开始反思其国际化活动和战略。 高等教育的数字化转型为高等教育国际化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方式,让高校得以走向世界,与全球学习者合作。 这场危机表明,有必要开放研究出版物和数据的获取,世界各地的高校需要进行资源共享,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相互竞争。 在更密切的国际交流中,高等教育机构能够尝试新的合作,提供联合学位、集体课程,更高效地结合人才与资源。 后疫情时代,需要建立全球高等教育伙伴关系,通过世界范围内的知识传播与人才培养,共享优质教学研究资源,促进各国高等教育领域的交流与合作,增进多元文化的认识和理解。
危机总是短暂的、相对的,COVID-19 这一危机已渐成历史,而未来的偶然性危机由于不可控制且处于人们对确定性的偏好认知范围之外,常常为高等教育所忽视,然而“没有任何钥匙可以解开人类社会发展之谜,将之简化成单一公式”[63]。 意识到偶然性因素的存在并梳理对于这些“历史偶然”的积极策略可以为高等教育管理实践的预防与改革提供借鉴。 高等教育既需要意识到疫情是“危”,同样也要把握其中之“机”,应用辩证思维从长远角度看待疫情对高等教育领域带来的变化,识别和抓住偶发性危机提供的新机遇,重新构建后疫情时代的高等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