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涛老师面前,我是后辈中的后辈,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我的编辑文珍老师一同去他家拜访。他家院子不大,温馨明亮。每次去,文珍老师都会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院子铁门边,让我给她拍照留念。各个角度,横的竖的都要有。每次我都不耐烦地说:“上次不是拍过了吗?”她说:“上次是上次,季节不一样。”等到了同样的季节,她又说:“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还是不一样的嘛。”简直无法理解。但再想想又有点理解——周涛老师可是中国文学界的初代偶像,粉丝们的狂热追逐再怎么都不为过。
拍完照,文珍老师翻看一番,感慨道:“这可是周涛的家啊!”
直到周涛老师骤然离世,才真正理解了文珍老师。她年岁更长,经历离失更多,才更珍惜每一次的相聚。那些看似大量重复的照片,大段大段的录音和视频,其实记录的是我们逐渐靠近离别的过程。翻看这些照片和视频音频,几乎也成为一个接受的过程。所以我就难以接受。我至今觉得他的死亡可能是假的,是个玩笑。仍觉得我们随时就可以约个时间,再次和文珍老师一起去到他那温馨的小院。而周涛老师仍然会站在大门口迎接,乐呵呵地喊出我们的名字。他眼睛明亮,他的喜悦总是能迅速感染所有人。
强烈的不真实感——几乎所有的人,得到他过世消息的第一时间,都震惊得一时顾不上悲痛。实在无法想象,那样意志强烈、情感旺壮的生命,也会有结束的时刻……然而再想想,又觉得,如此任性的死亡,意料之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这样的死亡,是和他那洒脱恣意的人生保持高度一致的。
关于周涛老师,印象最深的是三次吃饭。三次都是他请客。
第一次是十年前,饭后,我和朋友红姐抢着买单。这时周涛老师说:“你们都别抢了,应该由我来买单。”我们问为什么。他说:“以前都是别人请我,六十岁之前,我吃饭可从没有花过钱。后来我觉得,欠下的债总得还,所以,六十岁之后我要开始慢慢还债喽。”
于是我和红姐不约而同停止了买单。一时间,竟然连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法说出来。
第二次是几年前,五六个人在农家乐。因为之前已经说好由他买单,结账时,大家都坐着没动。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涛老师起身,独自一人向吧台走去。当时我们这一桌设在户外,离吧台挺远,林间石子小路也不是很平。只见他像所有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人那样,走路重心靠前,步履有些蹒跚,肩背也微微佝偻。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背影上,席间突然那么安静。这时,在座的一个朋友突兀地感慨了一句:“想不到周涛也老了……”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过了好久才想明白为什么不舒服。因为我不喜他口吻里流露的怜悯感。
谁有资格去怜悯他呢?还是用文珍老师的话说:“那可是周涛啊!”——就算他已经苍老了,就算他看起来那么孤独,他仍然是苍老而孤独的,最最自由的无羁的,高高在上的灵魂。
第三次是两个月前,周涛老师带我们大大小小四个人去野马国际看马。结束后又请我们吃饭。买单的时候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要求服务员把账单拿到餐桌前结账。因为我们都知道,他上下楼已经不是那么方便了。
那次已经过了饭点,我们都挺饿的,真正做到了光盘。他非常开心,连说了好几遍:“这才叫吃饭嘛,这才是吃饭!”似乎世上让他心满意足的事情太多了,哪怕一顿吃得干干净净的餐席也让他那么快乐。
那次去野马国际是因为同行的朋友带着一个小朋友,可能考虑到小孩子会喜欢动物,周涛老师提出带我们去看马。到了野马国际的售票处,我们发现景区对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开放,六十岁到七十岁可以半价。同行的朋友有一位刚满六十,加上有个小朋友,可以买一份三人行的亲子套票。于是这一趟行程我们五个人只需要买一张相对便宜的亲子套票一个半价票就可以了,年过七旬的周涛老师自然就是免费的那一个咯。于是朋友赶紧去排队买票。可周涛老师这边却显得有点发蒙。要知道,他出门从来都是甩甩手就走,连包都不带一个,哪来的身份证?于是实在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已经七十岁……
当然,这个问题后来很快就解决了,我们顺利进入了景区。
但是我却一直记得,当他听说需要用身份证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免费时,突然间微微地茫然无措。他站在那里,握着手机,想拨一个电话找熟人帮忙,可似乎又覺得当着我们的面展示权力有点不好意思。
那一瞬间的纠结犹豫,是我对他所有印象中最最深刻的。
几乎所有人,对周涛老师的印象和认知,除去他的创作成就,最大的就是一个“狂”字。而我对此的了解,一源于别人的描述,二源于他自己的表达。前者让我看到一个无拘无束的形象,后者让我感受到一个欢喜坦诚的灵魂。
周涛老师强闻博识,口才惊人。不管什么场合,他必是唯一的主角。倒不是他霸麦,而是大家确实都喜欢听他说话。然而他听力有碍,有一段时间助听器不给力,交流不畅。我便建议他使用某款更好的助听器,他拒绝,说:“用不着!我根本用不着听别人说话,别人听我说就行了。”然后哈哈大笑。
然而这么狂的人,有一次却突然来一句:“老了就有点自卑了。”令人一时哑然,实在不知如何接这茬话……过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其实根本不用接。他并不需要我的力撑或理解。他也并非在展示软弱或表达遗憾。他只是坦然地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满不在乎地,甚至稍有释怀地。
况且,他所认为的自卑必然是与我们理解的自卑是不一样的。还是文珍老师说的话:“那可是周涛啊!”
又想起有一次吃过饭后,同行的朋友带我们去附近的异宠店。那里陈列着许多色彩缤纷的蛇类和蜥蜴等活体动物。我们好奇地参观,周涛老师在店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然后独自在门口等我们。我们出去后,他才坦言道:“我害怕蛇,见不得这些。”口吻中却并没有畏惧或厌恶的意思,对于我们亲近这些异宠的态度也并无反对之意。
——同样质地的坦然。
我想,他那闻名于世的“狂”,其实也出自这种特有的坦然吧?
就像大家族里最受恩宠的那个孩子——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养成此种坚密开阔的坦然。
我真的是太喜爱他了,敬仰他,又深深地羡慕他。
还有一件事难以释怀。周涛老师常年喂养野猫,每当提到自己院子里常年光顾的几只猫猫,难掩喜爱之情。一次聊天中我们又谈到了猫,我提到现在很多景区和高速服务区都在卖的猫皮草马甲,其实是有组织地捕杀流浪猫制作的。我曾拍了许多这种照片。便顺手把这些照片翻出来给他看。他看过之后立刻站了起来,突然间有些激动,大声说:“我给你说,这些人,这些人啊……”他向门口走了几步,才继续说:“他们迟早会遭报应的!”然后独自坐到门外走廊上抽起烟来。那一瞬间我真切感到了他的愤怒和痛苦。突然间心里涌上巨大的悔意。我何必要和他聊这个话题呢?何必非要给他看如此残忍的照片……明知他是一个关爱小动物的人……
什么样的人才会坚信报应?也只有这样坦荡纯粹的人吧……
在周涛老师的追思会上。有一位前辈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他说的大意是,每一个和周涛相识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在他那里是不同的,会觉得他唯独对自己另眼相待。每一个人都会为此感动欢喜。而实际上,他对任何人都一样。
——我不覺得这是一种社交能力,也并非所谓的高情商。这明明是一种“给予”的天赋,就像文学的天赋一样,是生命力和情感的富足表现。
他推崇英雄,也钦佩小区劳作的民工;他热爱烈马,也喜欢小猫;他自得自负,也从不掩饰缺陷;他任性恣意,从不委屈自己,又善良敏锐,也不会轻易委屈他人。
这样一个独特的,美好的,贵重的灵魂从此消失世间了。玉山崩塌,江河入海。我从来不会为别人的死亡而悲哀。在这方面如果有痛苦的话,总是源于后悔。太后悔了,从此再没有机会了——当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没能更好地去理解他们,回应他们。对周涛老师,更是如此,更是后悔。
“我欲乘风归去,郎骑竹马而来。”——这是另一次聚会上,他为宴客的主人写的一幅字。我非常喜欢这两句话,每次回想,都会被其中的才思和情绪所打动。我感到,他对人间的留恋和不留恋都在这里了。
又想起那次去看马。所有人都显得快乐又激动,用手机不停地记录。只有他沉默平静地站在一边,似乎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当我看到有一种马的马蹄巨大,身量也异常高昂,脱口而出:“这么大的马怎么骑啊?谁能爬得上去?”他说:“这不是用来骑的,这是负重马。以前也用来拉车。”然后打开话匣子,如数家珍地介绍现场每一个品种的马的特点优势。最后又说:“我最爱马。没有人骑马比我好看。你看他们——”他指着马场内的年轻骑手们:“腰都是塌的。我在马上,腰背笔直!我是哥萨克骑兵的骑马方式。”瞬间神色激动,目光粲然。但那时的他,再也不能骑马了。
跨着年岁的隔阂,我不能揣测他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此时的他,终于可以重返天山,自由地策马狂奔。
又想起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他家小院,他站在门口迎接,见到我高兴地大笑,说:“第一次见面对吧李娟?朱毛大会师喽!”如此隆重的迎接,让我不知所措。
其实那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在某个宴请场合。那时他坐上席,年过半百,仍英俊耀眼。我二十一岁,无名小卒,不懂酒桌规则,坐在末座木头一块。
他说,你叫李娟是吧?来来,我给你敬一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