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涛交往,从初识到今天,屈指算来,整整五十年了。
1973年,大约在秋天,一个不太晴朗的日子,在昌吉路南一个厂子当工人的知青朋友周晓东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哥哥从南疆来了,想拜访一下诗人孙涛。让我帮忙引荐一下。
我那时在《昌吉报》社当记者,兼做副刊编辑。与几个文学青年结识,常常在一起小聚,探讨文学,交流心得。不久认识了州文工团的孙涛老师。孙涛是志愿军里的文艺战士,四川人,抗美援朝时与著名诗人张永枚同在一个部队。转业后辗转到了新疆。孙老师出过诗集《橄榄树下》,在《诗刊》上发表过组诗《戈壁灯火》,在当时的新疆,这样的诗人凤毛麟角,是我们崇拜的偶像。
但孙涛老师不太习惯当偶像,他是个很随和的人,四十多岁的人和我们这些小青年打成一片,还经常把我们叫到他在文工团的家里,炒几样小菜,小酌几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的聚会非常温馨,令人难忘。
知青朋友周晓东的哥哥,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周涛。
我在《昌吉报》社的大门口等到他们兄弟俩,简单介绍之后,弟弟走了,我带着哥哥去州文工团见孙涛。此时的周涛,高瘦清秀,神态谦和,推着一辆借来的破自行车,不断地问我孙涛老师的情况,似乎有点担心会面是否有些唐突。这是我第一次见涛兄,神情疲惫,风尘仆仆,天生的嘶哑嗓子,说起话来低声细气,底气不是很足。我从晓东嘴里知道一点周家的情况,这个时期,正处在这个家庭的低谷期,父母和弟弟们成为城市里“多余的人”被发配到吉木萨尔农村,一家人七零八落,境况难以乐观。
但我还是很钦佩他的文学情怀,从喀什那么远的地方来,探望家人之外,还特意抽出时间,跑到昌吉来,看望一位從未晤面的文学前辈。
但这次拜访没有成功。我带着周涛穿过长街赶到州文工团家属院,孙涛老师正好不在家,门上一把黑铁明锁,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开。
我和周涛匆匆分手,此后有过简单的书信和电话来往,由于地理距离遥远,渐渐不通音问。孙涛老师后来知道周涛千里迢迢来拜访过他,甚是过意不去,曾经让我转达他的邀请,让周涛下次来昌吉,一定到他家做客。我转达过一次,涛兄未置可否。
两个涛,错过一次会面,后来再没有见过。
我和周涛在1974年《新疆文艺》上同期发表了各自的一篇作品。
这其实是停刊多年的《新疆文学》的复刊号。我的“作品”是篇散文,前辈王谷林特意安排我写的,题目叫“第五个丰收年”。周涛的是首长诗,歌颂帕哈太克里的。突出政治是当时形势的需要,但周涛却在这样的遵命文学的题材里,显示出他饱满的激情和抒情的才华。在同期刊物中,彰显出他与众不同的个性。
这以后,我被《昌吉报》社推荐上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几年后回到新疆,周涛兄已经声名鹊起,成为新疆新时期文学的领军人物。新边塞诗在中国诗坛的崛起,让他和杨牧、章德益三星辉耀,光芒逼人。在诗名大振的同时,他的散文佳作不断,在全国各名刊发表,引爆当代中国文坛,风光无两。我在这段时间里,读了涛兄很多作品,像他的散文名篇《巩乃斯的马》《吉木萨尔纪事》《伊犁秋天的札记》《蠕动的屋脊》《哈拉沙尔随笔》等等,我读得认真而感动。这些作品,不仅能让我看到他绝世的才情和才华,还看到他对人间世事敏锐的洞察力,这使得他的作品,不止才华横溢,同时具有深刻沧桑的质地。他的成功是必然的,源于他的自信和长期的文学准备。
这期间,我与涛兄又见了一面。可能是1986年的一个春天,新疆作家协会主持的一个文学座谈会上,与会者甚众,涛兄站在会场大门口,和众多的仰慕者一一握手,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从楼梯上拾级而上,朝他喊了一声:“涛兄,阔别多年,你好啊!”
我早早伸出手,他快快扫了我一眼,只伸出指尖,和我草草握了一下,便转向后来的人。我知道他没有认出我,知趣地走开,进了会场,找了个座坐下。不到五分钟,他突然跑了过来,伸出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光鸣兄,没有认出你,原谅啊!原谅啊!”
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原来在我离开后,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问一个人:“刚才那个人是谁?”“赵光鸣啊!”他立即骂了自己一声,跑了过来。但此时,彼此之间都感到略有些尴尬,寒暄几句,会议开始,各自分开。我对这次小尴尬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和涛兄阔别了十几年,一面之交,没有认出我非常自然。何况涛兄此时已经名满天下,阅人无数,我这样一个在文学上毫无建树的人,入不了涛兄法眼,也在情理之中。
但周涛为此事的诚恳道歉持续了许多年,只要见面,他都要郑重其事地道一回歉,为自己的失礼自责一回,直到五十年后,他还提起这件事,只是这时候的提起,变成了朋友间珍贵的回忆。
我和涛兄交往变得频繁了一些,是他到了新疆军区创作组之后,我在新疆财经学院科研处上班,常常在一些聚会上见面。一次,昌吉市群艺馆的陈友胜邀请我们去昌吉一聚,我和周涛欣然前往。陈友胜是我的高中同学,比我高一个年级,他也是涛兄在南疆相识的朋友,我们这位共同的朋友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酷爱诗歌,酒量惊人。他还有两个诗友,张侠和钱世林,并称昌吉“三剑客”。我们先是在一个小饭馆吃喝喧聊,近黄昏觉得不过瘾,转移到陈友胜家里继续进行。友胜煮了半只羊,热气腾腾,又下起雨来,秋雨绵绵,正是喝酒聊天的最佳氛围。大家天南地北地聊,话题随意。我趁着酒兴,说起我在《新疆文学》发表我的小说处女作《客路青山下》的一段故事,诉说自己当时那种等待和期望的心境。几个朋友洗耳倾听。
小说是挂号邮寄到编辑部的,寄出九天后收到责编胡尔朴的回信,肯定了小说的优点,说了些鼓励的话,并通知小说在下期的刊物上发表。这个发表周期大概得三个月时间。在这等待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觉得阳光明媚,世界一片光明,由于每天每时都在默读自己的作品,最后几乎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
我没有想到,周涛听完我的平淡叙述,忽然双手掩面,低声抽泣了起来。
后来,他告诉我,我的这个简单的故事,击中了他内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泪水止不住就流了出来。
他说,对文学怀有如此纯情和真诚的人,值得尊重。你一定可以写出非常好的东西。
实际上,我和涛兄在一起,聊文学的时候并不多,相互熟稔了以后,倒是时常显现各自生活的本相和原生态,比如爆粗口,说粗话,骂人,对某些看不惯的人和事,极尽嘲讽和挖苦之能事,口无遮拦,且表情厌恶,愤愤不平,这种时候,确实显出其凡夫俗子的世俗一面。有一次,他喝了一点酒,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端详一阵,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的鼻子超级大,生殖能力不同凡俗,一定是个“XX王”,四座愕然,周涛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这个粗俗的玩笑让众人大笑不止。我也跟着笑,我对开玩笑一点不反感,本来就是个下里巴人,没有必要装阳春白雪。
周涛不止一次在公众场所夸赞我取外号的才能,说能取出这样传神有趣的外号的人,一定是极具创造才能的人。尽管这是褒奖的好话,但我知道,周涛对我的作品,可能连一行字也没有读过,没有对作品的了解,不可能有真正的文学上的交流。
我的小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有些起色,《石坂屋》《汉留营》《西边的太阳》《帕米尔远山的雪》等相继发表,并在一定范围产生了一些影响。我以为周涛专注于自己的诗歌散文写作,不会知道我在小说创作上做过的努力。直到有一天接到他的电话,我才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只埋头写自己东西的人。他关注同类,那些他认为值得关注的人和作品,他不动声色地关心,并且有自己独立的评判。
他在一本刊物上读了我的两篇小说,《郎库山那个鬼地方》和《野味馆子》,激动地在电话里大声夸赞,说这才是他想看到的,真正的西部的小说。并且告诉我,他把《郎库山那个鬼地方》中主人公蛮堆在碱滩上撒尿的那一段文字,原封不动地引用到他的长篇散文《游牧长城》中,他认为这样的文字非常精彩,粗粝而真实,放在他的散文长篇中,与北方的文脉吻合,为其增色。又后来,他在新疆军区总医院住院时,在病床上读我的短篇小说《绝活》,拍案叫绝,手舞足蹈,情不自禁,这是朋友黄毅告诉我的,后来证实了,他确实认为,这是他读到的中国最好的短篇小说。周涛是一个真正能为别人的好东西诚心诚意喝彩的人。
这以后,周涛在很多场所都提到我的小说,多有赞赏。私下交流,不吝鼓励。他没有读过我的长篇小说,但认真读过我的中篇小说集《远巢》,这本书是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很早就送给他,他在书架上放了好多年,连翻都没有翻过。喜欢我的小说以后,他从书架上抽出,认真读了一遍,说读得太晚了,应当早一点认识我的小说才对。除读过这本小说集之外,他还和我交流过短篇小说《代尔维什的蚂蚁》《江安巴依的金子》等中短篇小说的读后感,他说这一组小说触及南疆人民的灵魂和精神世界,非常可貴,同时,他注意到了我的南疆题材小说在叙述上的变化,南疆生活用这样的叙述语言恰到好处。有变化是对的,作家不能一直用一种调子写作,只有求变,才能进步。
多年来,我从这样的交流中受益,获得的不仅仅是来自涛兄的鼓励和推动力,还有在精神上对自己的从严要求,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他写给我的一段话:“一个作家应该以全部生命献身于反抗对个性的束缚。——送赵光鸣兄共勉。”
这是他写在他的作品集《稀世之鸟》扉页上的赠言。对于我们认识周涛,这位稀世高士,是一把钥匙。
我有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死城之旅》,是周涛写的序。在这篇序里,他为我没能扬名立万感到遗憾,我对他说,我不是一个很努力的人,致命的弱点在把世事看得太透,如果没有很优秀的人带动,会很快成为与世无争的庸人。涛兄说他毕生最痛恨的就是平庸,更痛恨的是明明平庸还要装高深的人。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周涛喜欢骂人,被骂的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人,其共同特点是,毫无才能,装腔作势,心术不正,见利忘义,趋炎附势,形容猥琐。
对于不属于这个范围内的人,他其实很客气,很友善。
一次,他让我给他的一本书写篇序,推辞再三,还是坚持让我写,我写了大约五千字,不是高大上的周涛,是我印象中接地气的周涛。题目叫“凝眸博格达”,有些段落,写到他的口出狂言和狂狷行为,如发誓此生一定要拿诺贝尔文学奖之类。
写完后交给他看,怕他接受不了,心里有点忐忑,他读了一遍,说写得不错,但指着诺贝尔奖那段,欲言又止,说:“这个……能不能,不要写上?”
我说:“你看着改吧,不合适就删除。”
他踌躇着说他再仔细看看。但稿子再给我的时候,一字未动。
我说你怎么没有改动,他说:“这是你写的东西,你写的你眼中的我,我不能动。”
这件事让我加深了对周涛的认识,他是个君子,磊落,大气,不动别人的文字,显示其对朋友的尊重和真正的君子风范。
这篇稿子,同时给了《解放军文艺》和《当代》,先后接到两刊的用稿通知,我问周涛选择哪家,他说当然是《当代》。不久,《当代》把此文当散文头题发了。责编周昌义把诺贝尔文学奖那段删除了。稿子处理得非常好,涛兄好像也松了口气。
我也如释重负,给他的书写序,本来就是我不该接受的任务。好在结果还好,没有辜负涛兄的托付。
周涛有个业余爱好,写字和画画。这是中国文人的认祖归宗,无论做什么文化行当的,最后都要向笔墨靠拢。
他不会用电脑,一直手写,钢笔字不错。但书法上准备不足,好像也没有临过帖,他是自由挥洒,不讲法度,随心所欲。所使毛笔也不讲究,有时秃笔也行。但他在宣纸上写出的字却别具一格,很有个性。绘画也是,信笔涂鸦,能见妙趣。
我因为是新疆作家书画院的负责人,在书画方面同他时有联系。书画院办过多次作家书画作品展,前后有六七次,每次向他索要作品,他都认真对待,从不推辞。今年是作家书画院成立十周年,我们决定搞一次比较隆重的建院十周年新疆作家书画作品展,所需费用由著名民营企业家李金昌先生赞助支持。这样重要的作品展不能没有周涛的作品,书画院常务副院长郁笛和海笑登门求字,涛兄把自己认为最满意的两幅字贡献出来,并小心嘱咐,展完后还要还给他,他要存留作纪念。
为了感谢涛兄多年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们决定请他吃一次饭,用的是李金昌先生赞助所剩下的一些钱,这也是金昌先生的意愿,他在西安行动不便,委托我们来做这件事。
但我坚持要用我从家里带的酒。与涛兄相识五十年了,我没有请他吃过一顿饭,而他还在家里请过我,我一直为此事感到惭愧,约请过几次,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搞成。现在也算是个机会,桌子不是我摆的,但我要让涛兄喝上我的酒。
我知道他喜欢喝五粮液,甚至超过茅台。
我带了三瓶五粮液,这是2023年的10月7日,乌鲁木齐北山七号一个宴会厅。涛兄在其弟晓星的陪同下准时入席。我坐在这一对兄弟之间,相谈甚欢,倍感亲切。涛兄这天的兴致极高,红光满面,时时开怀大笑,酒喝得也很尽兴,喝了将近两个分酒器的酒。其间,我和他相约,把身体搞好,争取再活二十年,他兴奋地表示同意,还和我击掌为信,并且检讨,烟抽得有点多了,对我十三年前就把烟戒了深表佩服。
席散,涛兄在其弟搀扶下离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这是他生前,我看著的,他最后的背影。
二十八天后,十一月四日,我和文友们喝茶聊天,周军成突然打来电话,沉重地告诉我,周涛突发心肌梗死,走了。
我不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目瞪口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明明约好的,我们要再活二十年,信誓旦旦,怎么才过了二十八天,涛兄就不辞而去了呢?
我和黄毅、郁笛匆匆赶往灵堂,见到涛兄穿军装的遗照,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去。我也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哭相难看,但就是克制不住。我已经很久没有落过泪了,在这个我最不愿意进来的灵堂上,对着亡友的遗照,老泪纵横。
我和周涛,在人生的路上,同行了整整半个世纪,彼此并不很亲近,但心是相通的,我对他的敬重发自内心,这种敬重是经过再三的淘洗和冶炼过的,如同稀世珍宝,一直在我心中发光,不曾染尘。他肯定不是个完人,文学成就也并不能说登峰造极,但他是个真正的旷世高士,从外表到精神,峻拔飘逸,气宇不凡,思想深沉,世事洞明,傲视八方,毫无媚骨,且毕生笔耕不辍,硕果累累,留下的精神财富可让后世代代流传,这样的人,会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灰飞烟灭。
涛兄,你真是化作一只稀世之鸟,飞远了。
但你也成了一道我们眺望的远景。
2023年11月27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