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之前的八年時间,我先后在原兰州军区司令部、坦克十二师司令部担任作训参谋。那年8月,接到录取通知,我从甘肃酒泉到了海淀魏公村,开始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学习。放下红蓝铅笔指挥尺,走进自少年时就神往的文学世界,这一步跨得实在有些大,几个月过去了脑袋还有些晕乎。我们这一届是文学系的第三期,不清楚前两期的学长们当中是否有来自军事机关的,只知道同期同学中我是唯一的参谋出身。
这是我人生道路上多回辗转中一次最重要的转身。促成这次转身的,便是周涛。
1981年7月,我以全优成绩自西安陆军学院参谋队毕业,回到位于河西走廊的坦克十二师,成为司令部作训科最年轻的参谋,负责作战业务。和平年代的作战参谋,主要工作是勘察防区地形,修订作战预案,拟制演习想定,实在是一份好差事。这些工作大都难以量化,没有具体指标,这给了我许多自己可以掌控的时间。刚当参谋的那年,自闭于作战室的我,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作战室是部队的重地、禁地,外面的人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一是为同事翻录邓丽君的卡带。那时候邓丽君的歌曲很难找到,只能自行转录。我所复制的录音带在部队大院里流传,一台夏普666双卡录音机换过两次磁头。二是阅读和写作。入伍后搁置了几年的文学梦,从这时候起死灰复燃。在邓丽君的歌声中,开始了诗歌创作。也是这个时候,接触到周涛的作品,他的浑然天成、洒脱不羁、狂野率性的文笔,让我震撼而又仰慕。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所读到的他的第一首诗是《鹰之击》。
自那时起,我便是周涛的迷弟。八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期间我去原兰州军区司令部工作了三年,又坚辞领导的挽留,回到当初的坦克师作战室,回到那间推窗便是祁连山雪峰的宿舍,一边继续当参谋,一边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为避“不务正业”之嫌,偷偷地写诗。1989年春节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促着,忽然动了念头,开始整理之前所写的诗。用长城0520计算机打印好诗稿的那天下午,我正在用尼龙绳穿过那种带孔的打印纸,把二百多首诗装订起来时,部队负责摄影的宣传干事赵洪斗敲响了作战室的门,张口就说周涛来了。我随口问哪个周涛?他说就是你一直念叨的诗人周涛嘛!我呆住了,手里的诗稿也在瑟缩颤抖。你能带我去见见周涛老师吗?愣怔了许久我急切道。赵洪斗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天晚饭前,赵洪斗带着我、我带着刚刚打印的诗稿《独牧西风》到了师部招待所,敲开了周涛的门,见到了心慕神追的诗人。那是刚刚四十三岁的周涛,神采飞扬、玉树临风的周涛,强大的气场让我嗫嚅,只记得他半调侃、半认真地说:“参谋不是打仗的嘛!你也写诗?我们是来踏访长城的,时间很紧,后天就离开这里。你的诗我会看,但我不保证会对你说些什么,可能没时间说,也可能不想说。”几句话说完,见面两三分钟,我便兴高采烈地落荒而逃。能够让崇拜的诗人看一眼我的诗已是大幸之事,哪里敢奢望交流和评价?人逢喜事,必须有酒,立即约上几位战友去酒泉城里胡吃海喝一场。回到营区后,朦胧醉眼见宿舍门口一个黑影,跺着脚原地转圈,还没走近就听到山东单县口音的笑骂。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寒夜里,赵洪斗老兄等了我几个小时,只是为了告诉我,周涛在招待所等我。立即酒醒了一大半,这可如何是好?都夜里一点了呀!赵洪斗说他十一点的时候去给周涛老师回过话,说屈塬喝酒去了,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让他不要等了。周涛老师说没事,再晚也等,他不来我不睡。怀着惴惴不安的急切和兴奋冲向招待所,远远望去,黑漆漆一座楼,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去年9月,在老部队已经认不出模样的老营区里,那座招待所竟然没有拆除,望着那面有些斑驳的窗户,三十多年过后的窗户,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担心房间主人已经入睡,只是忘记关灯,我轻轻敲了敲房门,门猛地打开,带着一股风。周涛果然在等,不过神情像换了个人,下午见面时的些许漫不经心、居高临下全然不见了,微微眯缝着的眼里闪烁着光。熟悉周涛之后,我知道那是审视与欣赏的光,他感兴趣、来情绪的时候就是如此。你小子,写得比我好!张口一句话,我的酒意全吓跑了。我惶然、局促地叫了一声周老师,立即被他截住,不要叫我老师,直呼其名或者叫我周老涛都好。我们是同道,以后也可能是朋友,师生关系太拘谨了。周涛一直是我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这样的评价、这样的关系让我情何以堪?似乎为了削弱我的窘态,大象无形的周涛开始了漫无边际地神聊。慢慢我也放开了,两个人言来语去,手舞足蹈,谈起了长城、边塞诗、陕北民歌,还有他自幼赴疆的风霜雪雨……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对于后进中能入他慧眼的年轻人,周涛从不吝啬溢美过誉之词,善意的言过其实,其实是新松恨不高千尺的由衷期许。
他也谈到了我的诗。用他的话说,有的很一般,有些挺不错,尤其对其中一个类型的作品 “拍案称绝”。下面是其中一首:立马荒原,无鹿可逐/丽日和风伶仃了赳赳武夫/弯弓难直,大雕无觅处/断弦射不出锈死的箭镞/先锋安在?冰河解橹/散兵游勇十面埋伏/大纛猎猎成纷纷棉絮/十二道金牌光荣退伍/固若金汤,柔若无骨/壮士魂归兮不见大营门户/醉里乾坤瘪了将军肚/金鼓效命于新潮歌舞/梦里江山,如火如荼/枕下之戈化为泥土/不减雄风鼾声如雷贯耳/冷不丁骠骑将军振臂一呼:/哎——豆腐!
1980年代中期的某一段时间,忽然心血来潮,我写了几十首都是这种语风的诗,可以说是身处边关面对古战场的怀想,也可以说是对当时困境的解嘲,其实也是有文字游戏性质的语境探索。周涛认为“简直就是用元曲小令写的新诗”,让我很兴奋,也很汗颜,与他的那些纵横捭阖、喝月拿云的作品相比,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想从气韵上有别于周涛,却分明受到周涛的影响,连起首第一句都化自他的《兀立荒原》。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不见倦意的周涛依然兴致勃勃,执意带我一起去招待所早餐。见到我的师长、政委,周涛张口就说,你们坦克师有人才啊!听闻此话,我的两位首长一头雾水。写诗这件事,此前我一直是暗房操作,仅几个相熟的战友知晓。在领导们的眼里,我只是一个标图高手,一个业务出色却从不出早操、一个不求上进关键时刻却用得上的老参谋。周涛接着又向同行的陶泰忠、黄国柱、李延国等军队作家介绍我,口气仿佛我是他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行部队艺术家为后来广受瞩目的电视专题片《望长城》而来,他们这支强大的作家团队是这部片子的撰稿班子,沿长城采风到了酒泉。这一天的安排,是参观嘉峪关、酒泉之间的魏晋墓群。周涛一生爱马,少年时喜爱绘画,近年来见到几幅他送给友人的画作,画上多是马。那线条和笔触、那拙朴和遒劲,发散着浓郁的魏晋之风,像从魏晋墓里的砖画上跑出来的。与其说周涛的绘画受到那次采风的影响,不如说他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幕天席地的名士风流。
动身参观魏晋墓之前,周涛嘱我准备一组诗,晚上再来招待所。如约赶到,又是一番海阔天空、胡吹冒撂。先一天周涛彻夜未眠,当天又在戈壁滩的严寒中奔波了一天,得知采风组第二天一大早又要沿长城东进,经过几番告辞、几番挽留的多个回合,我在熄灯号响过之后与周涛告别。留下的那组诗后来发在《诗刊》当年8月号的头条。诗刊的编辑后来告诉我,他们向周涛约稿,周涛没有提供自己的作品,向他们举荐了我。分手时周涛交给我几张纸,是一封写给《解放军文艺》刘立云编辑的信。他让我先看看那封信,然后自选二三十首诗,和信一起寄给刘立云。周涛在信中写道,在酒泉坦克十二师发现了这个名叫屈塬的年轻参谋,诗写得好,值得扶持,他已和《解放军文艺》陶泰忠主编沟通过,希望刊物以最快的速度、用不少于当年推出他的版面隆重推介。那段时间里,《解放军报》副刊也多次刊发我的诗作,同样是周涛推荐给时任副刊编辑的黄国柱社长的。
周涛一行离开酒泉,循着时隐时现的长城一路寻访,漫步这道伟大遗存中的他灵光四溅,聚成了后来引起文坛惊呼的《游牧长城》。两个月后的1989年4月,河西走廊的冰雪刚刚消融,地处偏远、信息闭塞的我,无意中得知,军艺文学系第三届即将招生,选拔全军近年来出现的专业、业余青年作者入学深造。这是一个让我心跳加速的消息,可我却一筹莫展。多年来我的诗歌创作基本属于自娱自乐,因与本职工作相去甚远而不敢示人,只在《星星》诗刊、《绿风》诗刊等地方刊物发表过一些作品。那时候的大西北是一片诗人丛生之地,屈塬算老几?一直在军事系统工作,与部队的文化部门从无联系,两眼一抹黑呀!怎么办?找周涛。在那通信不发达的年代,竟然找到了行旅中的周涛。“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周涛,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基层部队干部,放下身段帮我疏通报送渠道,向文学系朱向前老师郑重举荐。考核前为报送作品犯愁的时候,十多首的组诗《独牧西风》出现在《解放军文艺》5月号。因为周涛的全力相助,作战参谋就这样成了文学系的学员。那届文学系招收了二十个正式生,能够忝列其中,去北京上学的特快列车上,五十个小时的车程也无法消除我的不真实感。
当年执意调离大军区机关,回到偏远的基层部队,无非觉得戈壁滩上心里敞亮一些,写东西顺畅一些,完全没有其他考虑。这样冒失莽撞的行为,多年以后想起来都后怕。要是说为了在酒泉等周涛,也太离谱了,可三年后周涛果真来了。把多年的诗稿打印出来,完全是心血来潮,给自己一个小结。前脚装订好,后脚周涛驾临。军艺文学系报考无门,找周涛帮忙,在那个打长途要去邮电局的年代,顺利到意外的程度,好像周涛专门守在电话那端。认识周涛的牵线人赵洪斗老兄,不久后执行任务中车祸身亡,他无法知道他的热心之举对于我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些巧合和偶然,促成和周涛的相识,其中似有冥冥之力在安排。可以说是缘分,可以说是命数,没有周涛,这一切将毫无意义。可以肯定的是,此生不识周老涛,我的人生之旅,会是一条与初心越行越远的路。周涛只是一介文人,面对一个素昧平生、一面之交的人,却总是调动出巨大能量,倾心尽力给予扶持,他又图的什么?无法统计周涛帮扶过多少文学青年,桩桩义举,非大善之心无以为之。
军艺毕业后,在解放军文艺社、总政直工部文化处、总政办公厅秘书局等单位辗转,1994年在总政文化部艺术局落了脚。在这个令人舒心的单位里工作了十三年,负责全军音乐专业和大型晚会的组织工作。那些年里,经常想起助我逆天改命的周涛,我也曾给予不少演员和创作人员一些帮扶。回报周涛没有门路,那就学习周涛,给需要的人一份关爱。到艺术局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这个季节,想不到的是,我竟然和周涛在一起生活了近两个月。我们住在皇苑大酒店,除了不在一个房间,同吃同行,朝夕相处,每天把酒言欢,每夜倚枕神侃。不少友人来酒店看望周涛,我对其中一人印象尤深,那是一位风清月朗的老者。介绍老人家时,周涛的语气和神情少有的谦恭,全然不是常态的他。老人家叫丁朗,是周濤的老师,也是有恩于他的老领导。周涛说自小时候离开后,没有在北京生活过这么长时间。那是一段让人开心快慰的日子,连期间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也酣畅淋漓。
周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在京居留?因为双拥晚会。已经消失了好多年,每年春节期间规格最高的双拥晚会,不少人应该还有印象。周涛又怎么会和双拥晚会发生联系呢?晚会已经搞了多年,到了那年,导演组为了在形式上出新,想了不少招数,包括安排一位著名歌唱家朗诵一首诗,一首新春佳节时问候边防官兵的诗。这首诗要请军队最有名的诗人来写,自然非周涛莫属。到京以后,天天开会,讨论、汇报、修改,来来回回,还是固有的套路,还是低端的循环。参与晚会的创作人员都习惯了,野马天性的周涛自然不堪其苦、不胜其烦,渐渐地坐不住了。中国剧院贵宾室的一次讨论会上,针对晚会歌词的平庸和矫饰,周涛提出犀利的批评意见。两位当时的著名词作家,截住周涛的发言说,歌词有自己的门道和讲究,你是诗人,这些你不懂。四十八岁的周涛,锋芒毕现、自带光环,气场强大,是人群中夺人眼目的所在。周涛拍案而起,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说完一拽我,走!涮羊肉去!
批了晚会的歌词,吃了涮羊肉,心里痛快了,朗诵诗还得写。怎么写?从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周涛作难了。一个多月时间竟然没完成一首小诗,对于他这样的大手笔,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那段日子,与晚会无关的事情他都开心,一提晚会就有些郁闷。《大雪封住了喀喇昆仑》《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那样的作品与晚会风格不符,晚会所需要的腔调,那种打鸡血的文笔,他不屑又不擅。写了两稿让我看,我说这哪像是周涛写的。他说这样的东西,用得着我来写吗?我说人家就是要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值钱。他说少忽悠我,干脆你来写,咱俩联名。我说领导指定你写,有我什么事儿?他威胁我,你必须写,也必须署名,写不好我就说是你写的!最后两人凑了三十多句,被领导删去大半,留下十来句,起名《绿叶》上了晚会。这是我和周涛唯一的一次合作,没有艺术价值,只有纪念意义。去年我把已经模糊了的这个节目的视频发给他,视频没有字幕,他回复:听不清啊!咱们写了些啥呀?
我是一个懒散的人,没有大的人生目标,多次从核心部门、重要岗位抽身而去,一直在寻求“被边缘化”,只想干点自己擅长、喜欢的事情。到了总政文化部艺术局工作,才找到安心、安身之地。在这里,我的工作围绕着音乐展开,便尝试着写歌词。写得多了,食髓知味,再也不写诗了。才学与心性决定了我无法驾驭大架构的题材和样式,我这块材料用来写歌词刚刚好。较之于诗,歌词的受众面更广,借助音乐的翅膀,把诗意和感动传达给更多的人,是我乐于从事的行当。歌词于我,是换一个方式写诗,我一直对自己的写作保持警惕,不要堕落,不可奉迎,以词的方式接近诗的梦想,以诗的气韵锻造词的品格,是我所秉持的原则。周涛对于我改写歌词多少是有些鄙视的,一次他问我,你就打算以后只写歌词了?我说你不是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情嘛!他说你强词夺理。我知道,他和我都没忘记他对晚会歌词的指斥,他对我写作的关切估计与那件事不无关系。我心说,不用你周老涛出手,安心写你的大块诗文吧,写歌词这等微末小技,就交给我吧!我会把它写得与众不同。
周涛不认我这个学生,三十多年以友相待,面对他,我的心里却始终以师视之。他是不可企及的地平线,是高山仰止的存在。写歌词多年,混迹于演艺圈,我对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有一成不变的判断。少去热闹的地方,不开研讨会,不搞演唱会,相信最好的是下一首。之所以有所操守,不能说与周涛没有关系。如果说做人与写作都有个尺度,我心底里那把尺子标高所在处,是周涛那睿智、笑谑的眼神。多年前的一天,因为一首歌,少有联系的周涛打来电话,语气中有早年坦克师招待所一样的兴奋,好好好!就这样写,这才是歌词嘛!他说的是一部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歌,歌名叫《传说》:风从草原走过,吹散多少传说/留下的只有你的故事/被酒和奶茶酿成了歌//马背上的家园,因为你而辽阔/到处传扬着你的恩德/在牧人心头深深铭刻//每一个降生的婴儿,都带着你的血性/每一张牧人的脸庞,都有你的轮廓/每一座毡房的梦里,都有你打马走过。
2016年,周涛的一篇短文《屈塬何不上大船》发在《南方周末》上,他这样说:“写好歌词,哪怕你说是雕虫小技,他也舍得豁出一生去干。一个那么聪明的人,却给自己的一生定位在干小事,干傻事,这不能不说有点大智若愚的古人之风了。”
一直想用诗人的笔,把歌词写出点名堂,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让周涛欣慰。我还没运足气,周涛走了。
11月4日中午三时许,陆军政治工作部党增龙副主任发来信息,我们敬重的周涛先生走了!霹雳一般的噩耗,这怎么可能?!顾盼生辉、魅力四射的周涛,嬉笑怒骂、狷狂洒脱的周涛,兀立边地、睥睨文坛的周涛,应该是死神规避不及的人物啊!立即找到周涛身边的朋友,确认了这个让人崩溃的悲讯,不肯相信又不得不信,一时间泪雨滂沱,擦拭不及。不到一周前,还看到他在朋友圈里大快朵颐,一壶老酒,一盘大闸蟹,几道家常菜,让身处各地的我们也口舌生津。接着又在后面赋诗一首:“日色昏沉心不沉,十年黄酒佐蟹新。管它落叶飘零久,我自深秋也初春。”像他往日所发的朋友圈一样,自在、闲适、醺然、达观的状态,让关注、关心他的人心里一暖。我曾想象过九十岁的周涛、一百岁的周涛,应该成了一个活色生香的老顽童,比起今天会有别样的精彩。天山一样的周涛,几天没了消息,就与他所爱着的人们阴阳两隔。这个杰出的人物、非凡的生命、不朽诗文的主人,怎么可能這样脆弱、这样短暂!
向刘立云、刘增新、贺东久、梁粱等友人转告周涛去世的消息之后,在朋友们难以接受的悲恸中,我和诗人、评论家殷实一起,合撰挽联两副:
周郎遽去矣,笔墨山河谁判断?
神山何巍哉,性灵天地公纵横。
神山兀立,稀世巨笔仍濡墨,
野马西行,弥天狂涛早成仙。
之后,我们西去五千里,前往周涛生活了六十八载、被他的诗文全方位覆盖着的大美之地,为他送行。这是一次格外沉重的出行,一路上心神飘忽,泪眼模糊,脚步迟疑。在野马集团老板、自封“周涛马夫”的陈志峰先生安排的晚宴上,见到唐栋、乔良、黄毅等老友,还有吕柏、郝洪山、郭木等与周涛交往密切的友人,所有人语无伦次、食不知味。为了驱散沉闷的气氛,东道主陈志峰说周涛还坐在我们中间。我们都明白,回不来了,大家心里头的参天大树,枝叶纷披时节,訇然倒下去了。
告别仪式前夜,我和殷实相约,为周涛守灵,陪他最后一程。位于乌鲁木齐红山路的周家,满院子的花圈,像簇拥在一起的吊唁者,发散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心念。灵前上过香烛,我和殷实在周涛的遗像前相对而坐,此时沉郁的心情反倒轻松了一些。房间里到处是周涛的生活印迹,弥漫着他的气息。我们深知,依他的性情,不希望看到我们的悲戚。恍惚间,曾经三人夜谈的情景再现,周涛含笑注视着我们,只是供桌上的他一言不发,再也没有以往的连珠妙语。对灵成三人啊!深夜时分,去院子透口气,残月如钩,思绪如潮,满院悬垂的挽带无风自动,门口那块镌刻着“门吉水寿”的石头不知何时挪了个位置。一夜之间,续香十六道,袅袅青烟直上苍冥。我在心里默念,恩公周涛,初次见面时,你和一个素不相识的文学青年长谈到天明,今晚我以不眠之夜陪你,送你远行。
2023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