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珍珍
(湖南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湖南长沙 410151)
存现句是现代英汉两种语言中一种重要的句法格式,表示“某处(或某时)存在、出现或消失了某人或某物”。 英语存现句主要是由不重读的虚位成分there 作主语的句子[1],典型结构为“there be/其他动词+NP+PP”,其中 NP 指名词短语,PP 表示处所[2]。 汉语存现句主要由表示时间或处所的词语(简称“时地词”)作主语,典型结构为“时地词+存现动词+NP”[3]。
英汉存现句一直是语言学界关注的焦点。 汉语存现句的研究起源于《马氏文通》中的“有”“无”,新中国成立以后主要围绕汉语存现句的主宾、 主谓进行研究,代表人物有陈庭珍[4]和范方莲[5]。 陈庭珍最早把存现句作为主谓句进行系统分析,范方莲将存现句分为A、B、C 三段,将 C 段视为存现句的核心,后来存现句的许多分类研究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长期以来,英语存现句的研究主要从传统语法[6-7]、生成语法[8-9]、功能语法[10-14]这几个角度展开。 近些年,由于认知科学的发展, 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尝试用认知语言学的相关理论来分析语言与其他认知域及其他认知机制之间的关系[15-16]。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语言结构是非自主的, 人类的认知能力和认知模型在语言中有广泛体现。 作为语言背后的一个重要认知机制, 图形—背景理论可以很好地用来阐释不同的语言现象。然而,目前运用图形—背景理论来解释英汉存现句的研究尚无,本文的研究可以填补这一空白。
此外,在英汉存现句对比方面,国内学者也开展了一系列研究,如《英汉存现句的句法研究》[17]《英汉存现句对比研究》[18-19]《英汉存现句句法与语义层面的分类》[20]《存现句的跨语言研究》[21]《英汉存现结构的句法研究》[22]《英汉存现句生成机制对比研究》[23]等。然而,他们的分析多是从句法与语义结构角度说明英汉存现句间的差异, 较少涉及英汉存现句间的转换,也就是英汉两种语言间的翻译机制,这也为本文的研究留下了一定空间。
因此,本文将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利用图形—背景理论解析英汉存现句的异同, 并通过分析文学作品《品彻·马丁》中“there be”的简单句和复句形式得出英汉存现句的翻译转换机制。
图形—背景理论源于丹麦心理学家Rubin 的“脸与花瓶幻觉图”, 后来由完形心理学家整合成更为全面的感知组织框架。完形心理学家认为,每一种心理现象都是一个完形,都是一个被分离的整体,但整体大于部分相加。
认知语言学家Talmy 最早把完形心理学思想引入语言学研究。 他把概念结构系统分为四个图式系统:完形结构系统、注意力系统、视角系统和力动态系统。 图形—背景理论属于注意力系统。 Talmy[24]把“图形”定义为“一个移动的或概念上可移动的实体,它的路径、位置或方向都被认为是一个变量,变量的值是一个相对问题”;“背景”定义为“一个参照实体,它有一个相对于参照框架静止的场景,图形的位置、方向和路径可以通过这个参照框架来描述”。 Langacker 则更进一步将图形—背景理论运用于认知语法。 他指出,发生的事件和说话人/听话人的关系可以理解成“图形”和“背景”,也就是说,“背景”是帮助听话人和说话人理解语言内容的部分, 既包括他们的地理、时空、社会、年龄、性别等背景,也包括能使言语行为成功的心理状态。
简单句是指只包含一个主谓结构的句子。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简单句的主谓宾结构是图形—背景理论在句法上的体现。概念凸显的事物往往作主语,不那么凸显的事物作宾语,动词体现两者之间的关系。Langacker[25]列出了四种常见的角色原型:施事、受事、工具和经验体。他将单句的原型主语和原型宾语的认知特征进行总结,如表1 所示。
表1 简单句的原型主语和原型宾语的认知特征
Talmy 也指出,在施事句中,如果只有单宾语,“图形(F)”为主语,“背景(G)”为宾语;如果存在双宾,主语为施事(A),“图形”为直宾,“背景”为间宾。在无施事句中,“图形” 为主语,“背景” 为宾语或间宾。 例如:
a.Perfume(F)slowly suffused through the room(G).
b. The room(G) slowly suffused with perfume(F).
c. I(A) slowly suffused perfume(F) through the room(G).
当然,在具体的语言现象中,有很多不符合这样的情况,如被动句、倒装句等,它们是标记性语言,主要靠说话者/感知者对图形和背景的主观选择决定。
此外,Talmy 认为,在复句中,“图形”是在时间轴上位置不确定的一个事件,可以被视为一个变量,它的特定值是一个相关性事件。 “背景”是一个参照事件,处于一个参照框架内(通常为一维的时间性),拥有一个固定的场景, 图形的时间位置特征依据参照框架而定。同时,他还将复句中图形—背景定位原则归纳为5 条, 根据这些原则可以判断复句的标记性,如果符合这些原则则属于非标记性,不符合则属于标记性,或者不存在,如表2 所示。
表2 复句的图形—背景定位原则[26]
由于中英文属于不同的语系, 也体现着不同的认知方式。 概括来讲,英美人注重分析原则,强调由一到多的思想。 因此,英民族的空间认知模式是“先局部后整体”,空间位置排列是“先小后大,先近后远”,表达事物总是由主到次、由果到因、由小到大等。 中国人注重整体和谐,强调从多归一的思想。 因此,汉民族的空间认知模式是“先整体后部分”,空间位置排列是“先大后小,先远后近”,表达事物总是按时间和事理发展顺序由因到果、由先到后、由大到小进行阐述[27]。
英语存现句体现了英国人的思维方式, 正是根据物体的凸显性和事物的完整性组织的一种语言表达形式。 Langacker 认为“there”可以表达某种抽象或不确切的场景,但它并不是施事主语而是形式主语[28]。因此,现在普遍认同的观点是,“there”和存现动词一起引出新的实体作“图形”,句末如果有介词短语,那么介词短语作“背景”;句末如果没有成分,那么“there”作“背景”。 虽然“there-be”可能存在很多变体,但它们都可以归入一种原型:There + V(表达存在、出现、消失)+n.(图形)+ 介词短语/从句(背景)。大多数情况下, 英语存现句都是遵循图形—背景的过程, 但为取得某种效果, 也会使用背景—图形过程。 汉语存现句的基本结构是:某处(或某时)存在、出现、消失某名物(人或事物),原型为“时地词+存现动词+NP”,根据图形—背景理论,大多数情况下,汉语存现句都是遵循背景—图形过程。
本文根据上述理论以及“there-be”的后续成分,将英语存现句分为两大类:
(1)简单句,具体句型有:“There be/其他动词+n./NP”“There be/其他动词+n./NP+PP”“There be/其他动词+n./NP+状语”“There be/其他动词+n./NP+PP+状语”“There be/其他动词 +n./NP+插入语 (Ving,同位语等)+PP”。
(2)复句,具体句型有:“There be/其他动词+n./NP+分词”“There be/其他动词+n./NP+PP+分词”“There be/其他动词+n./NP+从句”“There be/其他动词+n./NP+PP+从句”。
汉语存现句同样分为简单句和复句。
(1)简单句的分类多是围绕存现动词展开,本文采用宋玉柱[29]的分类方法。 他将存现句分为静态存在句和动态存在句,静态存在句包含“有”字句、“是”字句、“着”字句、经历体存在句、定心谓语句、名词谓语句;动态存在句包含进行体动态存在句、完成体动态存在句。
(2)汉语的复句由两个以上的分句构成,分为联合复句、偏正复句、多重复句和紧缩复句。 联合复句指各个分句间不分主从,地位平等,可以分为并列复句、承接复句、递进复句、选择复句。偏正复句指分句间地位不平等,有主有从,可以分为因果、假设、条件、转折、让步复句等。 多重复句指分句本身是由复句构成,复句又包括复句。紧缩复句指分句中的关联词或主语省略。
Pincher Martin 写于 1956 年,是 William Golding继 Lord of the Flies(1954 年)和 The Inheritors(1955年)后的第三本小说。 这本小说的首译本《品彻·马丁》由刘凯芳[30]于2000 年推出。 故事讲述的是二战时期, 英国海军的一名低级军官马丁在舰艇被鱼雷击沉后,在大海中沉浮,就像任何一个荒岛求生的英雄式主人公一样, 挣扎求生。 但从小说的第四章开始,作者开始使用大量的意识流手法,让往事在马丁的脑海中闪现, 通过这些回忆读者才知道马丁并非英雄而是臭名昭著的恶棍。在故事的最后,作者指出马丁落水后就死了, 所谓的挣扎都只是马丁在生命结束前的想象。这部小说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基本上没有发展变化,语调平淡冷峻,很难碰到绘声绘色的描述。而且,故事本身和人物的遭遇虚虚实实,飘忽不定。 在Golding 的感受中,世界是荒诞的、恐怖的、令人痛苦和绝望的,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而他的小说也正与这样的一个世界相对应[31]。 除了叙述手法外,小说的一大特点是出现了大量的存现句(数量分布见表3)。
表3 Pincher Martin(1956)各章节的存现句数量
这些存现句一方面具有描写和解释的功能,可用来描写、刻画人物形象和事物特征,给人一种真实存在、人为无法变更的感觉;另一方面,在篇章结构中,存现句可以表达时间和空间背景,读者可以清晰地把握文章时间和空间的发展。 下面将列举文中一些存现句及存现句的翻译, 以便找出符合图形—背景理论的翻译及翻译策略。
在第十一章描写马丁挣扎受挫后的一段描写:
(1)There was illness of the body, effect of exposure.
身上有病,这是过度暴晒所致。
① 成分分析:(英) 结构为:There be+n./NP,该句语义上可以转换为:There was illness of the body(and it is the) effect of exposure.
(汉)因果复句:“有”字句+“是”字句。
②图形—背景理论分析: 依据上文的理论,这是一个因果复句, 根据因果原则,“图形” 为结果事件(illness of the body;身上有病),“背景”为原因事件(exposure;过度暴晒)。 因此,英语存现句为“图形—背景”过程,汉语存现句整体也为“图形—背景”过程,但这不符合汉语的认知模式,而且结合上下文该句并不是标记性语言,所以这句译文有待改善。细致来看, 译文是一个复句, 由两个简单句构成。 在“有”字句中,根据本质特征,“身上”是“背景”,“病”是“图形”;在“是”字句中,“这”是已知信息,“过度暴晒”是未知信息,需要更多关注,根据联想特征,“这”是“背景”,“过度暴晒”是“图形”,两个分句都符合背景—图形过程。
③结论:原句符合英语图形—背景思维,译文采取的是完全忠实于原文的策略, 但从图形—背景理论和汉语思维角度分析,译文整体并不自然,所以这句译文还有待完善,本文提供的一种译本为:暴晒的阳光使他疾病缠身。
(2)There was food -poisoning that made the world a mad place.
食物中毒,令人无法生活。
①成分分析:(英)There be+n./NP+名词性从句。
(汉)因果复句:名词谓语句+进行体动态存在句。
②图形—背景理论分析:依据主从句原则,“图形”为主句(food-poisoning),“背景”为从句(made the world a mad place); 汉语为因果复句,“图形”为结果事件(人无法生活),“背景”为原因事件(食物中毒)。因此,英语存现句为“图形—背景”过程,汉语存现句为“背景—图形”过程,均符合中英文的认知模式。
③结论:原句和译句都分别符合原语读者和译语读者的图形—背景思维模式, 译文从这个角度来看可行。
(3)There was solitude and hope deferred.
孤独和一次次受挫的希望。
① 成分分析:(英)There be + n./NP + 分词,该句语义上可以转换为:There was solitude and hope which is deferred.
(汉)并列复句。
②图形—背景理论分析: 依据复句的顺序原则,原句中,“图形”为后发生的事件(hope),“背景”为先发生的事件(solitude);译句中“defer”译作“受挫”,偏差较大,根据《韦氏学院词典》,“defer”的意思为 “to delay an action or proceeding; a deliberate putting off to a later time”,可译为“拖延,延迟”;此外,译句是并列复句,同样可以依据顺序原则。因此,原句为“背景—图形”过程,译句为“背景—图形”过程。原句并不符合英语认知模式,说明它是有标记语言,作者想强调孤独是广泛持久的存在,希望只是零星闪现,姗姗来迟,这样更能体现马丁在海上尝试很多努力后仍无法获救的沮丧。 为了在译文中也凸显这种标记,译句应采用“图形—背景”过程。
③ 结论:此句在原文中是有标记语言,译文也应凸显这种标记而采用“图形—背景”过程,所以译文需要完善。本文提供的一种译本是:迟到的希望和无尽的孤独。
(4)There was the thought.
那个想。
① 成分分析:(英)There be + n./NP。
(汉)名词谓语句。
② 图形—背景理论分析: 依据Talmy 的理论,没有介词短语或其他后续成分,“图形”为“be”后面的名词(the thought),“背景”为“there”;而译句中只有“图形”(想法),“背景”被隐藏,可以理解成“脑中”。所以原句符合“图形—背景”过程,译句符合“背景—图形”过程。
③ 结论:这句话十分简单,可以与上下文一起理解。
(5)...there were the other thoughts, unspoken and unadmitted.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既未明言又不肯承认的想法。
① 成分分析:(英)There be + n./NP + 分词,该句语义上可以转换为:there were the other thoughts which are unspoken and unadmitted.
(汉)“有”字句。
②图形—背景理论分析:根据主从句原则,“图形”为主句(there were the other thoughts),“背景”为从句 (which are unspoken and unadmitted), 原文为“图形—背景”过程;译句中,“图形”为“其他一些想法”,“背景”被隐藏,也可以理解为“脑中”,译文为“背景—图形”过程。
③ 结论:这句话的原型结构比较简单,原文和译文都符合各自读者的认知思维模式。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分析都是针对单独的句子, 在翻译过程中, 语篇也应考虑图形—背景理论,如果句子和语篇在体现“图形—背景”时有冲突,句子应服从语篇的需要。 正如上文提到的,英语思维更倾向“图形—背景”,由小到大,而汉语思维倾向于“背景—图形”,由大到小。 从中英文对比可以看出, 译文采取忠实于原文的策略, 有些译文并不自然,原作者的意图并不能很好地被读者接受。 据此,本文提供的一个译本为:
There was illness of the body, effect of exposure.There was food-poisoning that made the world a mad place. There was solitude and hope deferred. There was the thought: there were the other thoughts, unspoken and unadmitted.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暴晒的日光,有毒的食物,还有那无尽的孤独。希望还未到来,而我已疾病缠身。这种想法,那种想法……我不想说也不愿承认。
这个译本将语序做了调整, 但更能体现汉语存现句 “背景—图形” 的思维模式及其所要表达的意义。“背景”为世界、大海,“图形”为马丁和他的想法。这里的存现句,一是表现事件的真实性和严峻性;二是设置背景;三是体现马丁此时内心的辩解,觉得自己仍是英雄。通过这样的处理,译语读者更能体会原作者的意图。
结合图形—背景理论和上述解析, 不难发现英汉存现句存在相同点和不同点。 相同点有:(1)二者都将名词或名词短语视为“图形”,将表时间和空间的介词或介词短语视为“背景”,及物动词表示存在;(2)二者都遵循“已知信息—未知信息”的转换模式;(3)二者在语篇中都有引入主题、铺设场景和标明体裁的功能。
不同点有:(1)结构不同,这决定了英语存现句是从“图形”到“背景”,而汉语存现句是从“背景”到“图形”,因此在语序上会有差别;(2)英语存现句的句型比较多样,而汉语复句较多,这也与英语是“主述位语言”,而汉语是“话题—述题语言”有关,常常一句英文可以译成几个分句;(3)存现动词存在差异,英语的存现动词多为“be”,通过时态来表示状态;而汉语句式比较固定,由存现动词来表示状态;(4)中英文存现句中表示方位的词不同,英语比较丰富,可以通过各种介词表示时间和空间位置,而汉语介词比较少,大部分都是“在……上/下/里/外/旁边/左/右”。 在“图形—背景”理论框架下,结合英汉存现句的异同点,可以归纳出以下翻译策略。
(1)翻译并不仅是把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因为翻译过程中有译者的主观能动性。由于每一个译者的翻译目的、 理解原文意图的能力和文化环境并不相同, 因而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和最终的译文也不尽相同。普遍的翻译策略是直译和意译相结合。直译是在翻译过程中寻求译语意义的妥协而追求对原文形式的忠实, 意译就是在翻译过程中寻求原文形式的妥协而追求译语意义的忠实, 二者结合实现原文意图在译语中的最大化。
(2)在翻译英语存现句时,首先要领会英汉“图形”和“背景”在语序表达上的差异,分析英语“图形—背景”过程,有标记还是无标记,如果是有标记,那它体现了原作者什么意图。再根据分析的结果,结合汉语读者“图形—背景”过程得出译本。 如果原文有标记,译文也应考虑是否要改变“图形—背景”过程,使译语读者产生与原语读者一样的反差感。
(3)由于语篇层面也存在“图形—背景”模式,当句子和语篇冲突时应保证语篇模式的完整, 这也是最能体现译者能动性的环节。 译文如何能在相互妥协与补偿中将原文意图更好地传达给译语读者正是译者不断实践并想要解决的问题。
本文通过运用图形—背景理论分析英汉存现句的特点,并用《品彻·马丁》中大量存现句做语料,对比得出存现句英译汉的翻译策略。 这些翻译策略可以为译者提供一种视角, 在翻译过程中更加关注中西方认知模式的差异, 不断缩短原文意图和译文读者之间的距离, 这在机器翻译和其他人工智能不断发展的今天显得更为重要, 既能更加凸显译者能动性的重要性,又能产生更好的译本。但由于时间和篇幅有限, 本文无法将原文中其他英语存现句一一列出进行分析。因此,会在后续研究中选用其他存现句语料, 运用其他的认知语言学理论得出更多的翻译策略,为译者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