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西学之争中的“君子人格”近代转型

2024-01-28 13:15王文虎
中国故事 2023年12期
关键词:名教西学君子

王文虎

导读

近代中国的名教君子在科技人格的催化中转型为民主人格,孙中山所奠基的民国制度架构最终还是空架子。中国共产党人使“民主人格”更加完善:为防止国家之乱,它确定党对国家的领导;为防止执政党之腐,它确定了人民民主监督的原则。“人民是国家的主人”这样一种人格类型,在中国政治版图中终于有了合理的制度表达。

1840年,英国人对清朝发动了鸦片战争。面对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后确定了工业文明地位的英国的挑战,处在小农经济传统中的清政府不堪一击。英国军队的坚船利炮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军事思想对以大刀长矛和骑兵为主的清帝国精锐部队形成了碾压式的优势。特别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并火烧圆明园,使清政府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拥有坚船利炮以及与之相应军事思想的英国人,与手持大刀长矛的清兵,在人格上的区别不能简单地视为东与西之间的区别,而应该视为近代人与古人之间的区别:英国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人格,而清朝时期的中国人还处在对名教君子的追求之中。

英国人凭借近代科学技术与资本主义制度而成为走上现代化道路的近代人,中国人则属于信奉“君权至上+顺民意识”的君子人格的古代人。但是近代人的坚船利炮威力震醒了“古代人”中的一部分人,他们认识到大刀长矛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为了迎头赶上,以解内忧外患之困,实现富国强兵,以维护清朝统治,清政府中的一部分官员开始主张学习西方文化及先进的技术,这就形成了所谓“洋务派”和“采西学”“制洋器”的强大社会思潮。不过,最早提出“采西学”“制洋器”的并不是“洋务派”。在他们之前,就有一些“时代的眼晴”看到了西方的优势,主张学习西方国家的优点以增强国力,例如魏源编《海国图志》,目的是“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问题,包括“能造,能修,能用”三方面。“能造,能修,能用,则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能修,不能用,则仍人之利器也。”他梦想中国出现一批“能造,能修,能用”之人。有人在此基础上进而提出了“振百工说”。如薛福成认为“观泰西风俗,以工商立国。大较恃工为体,恃商为用”,强调“中国果欲发愤自强,则振百工以预民用”。

以“自强”为内容的“振百工说”虽然是“师夷之长技”的思想继续,但是从“发愤自强,则振百工”的用语中可知,它将“振百工”理解成中国本有之“工艺不苟”盛况的“自我复兴”过程。薛福成说:“古者圣人操制作之权,以御天下,包牺、神农、黄帝、尧、舜、禹、周公,皆神明于工政者也。故曰:‘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天乎圣人。圣人之制,四民并重,而工居中士商农之中,未尝有轩轾之意存乎其间。”但是秦制以后的中国是小农经济社会,重工重商的传统由此中断。尤其是“自宋、明以来,专尚时文帖括之学,舍此无进身之途,于是轻农工商而惠重士。又惟以攻时文帖括者为已尽士之能事,而其他学业,瞢然罔省,下至工匠,皆斥蠢贱之流”。在这种氛围下,泰西的先进技术被视为奇技淫巧。郑观应曾发出感慨:“今之命为清流自居正人者,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请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败类。”

英国人的鸦片可以麻醉一部分中国人,但是它永远也麻醉不了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沉睡的民族都会有先醒者,中华民族更是如此。英国的人坚船利炮唤醒了近代先进知识分子对我国先秦时期“工艺不苟”盛况的记忆,于是提出了“振百工说”。在清朝统治集团中有一些头脑比较清楚的当权者,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以及在中枢执掌大权的恭亲王奕訢等人,在借助外国侵略者对太平天国的“华洋会剿”中,亲眼看到了坚船利炮的巨大威力,从而感受到一种潜在的长远威胁。他们赞同魏源等“经事派”的“师夷长技”的思想并极力实施之。在“自强”旗号下引进西方先进生产技术,创办新式军事工业,训练新式海陆军,建成北洋水师等近代海军。其中规模最大的近代军工企业是在上海创办的江南制造总局。这里可能没有“振百工说”的复兴意识,他们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洋人的。但是在“求富”的旗号下,他们学习洋人,兴办轮船、铁路、电报、采矿、纺织等各种新式民用工业,试图推动中国自己的民族工业的发展,这对于中国来说,就是创新。新式军事工业、新式海陆军的背后是“科技”,轮船、铁路、电报、采矿、纺织等新式民用工业的背后同样是“科技”。而这个“科技”已经不再是中国中世纪的“格物之学”,亦非方以智的“质测之学”可比,而是近代自然科学。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代人学起来是有困难的,但是他们把重任放在了下一代身上。正如冯桂芬所说:“今之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颖悟文童,倍其禀依据禀饩,住院肄业,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将“十五岁以下颖悟文童”变成能通过诸国语言文字而采西学的“科技人”,就是近代中国的重要人格追求,它意味着近代中国已经包含了从“君子人格”向“知性人格”转型的需求。

可是这种人格转型却受到了以倭仁为代表的顽固派的质疑与反对。他们弹的是“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的老调子,主张培育“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的“君子”才是治国之本。在当时,中国确实有一类“习于夷”的“通事”,这些人多为“市井佻达游闲”。他们除声色货利之外,根本不知礼义,他们就是张之洞所批评的“歧多而羊亡、新者不知本”的早期买办。倭仁的攻击,对这类“通事”而言,或许有一定道理。但是用在洋务运动上,他们只是“噎而食废”“不知通”,尝试用“君子人格”代替“应敌制变之术”。可悲的是,这些老调子在当时是能得到统治者以及不觉悟的民众认同的,它仍具有广泛“民意”基础,其政治表达便是“君王+顺民”的“君子结构”。

当时追求近代科技人格的人们虽然也知道这种“民意”“无益于自强实际”,但他们不敢逆民意而行,更不敢突破清王朝及落后民众所维系的“名教”底线。他们采西学、制洋器,但将这些作为维护“名教”之用,在科学人格的追求之前加上“尚礼义”的定语,这就有了冯桂芬的“师夷法并非师其礼”。“礼”的根本还是中国的。上“诸国语言文字”课,必须与“经史等学”相结合。这些想法和作法,被后来的张之洞概括为大清帝国上下皆认同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的《劝学篇》著论二十四篇,规时势,综本末。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其义括之以五知:“一知耻,耻不如日本,耻不如土耳其,耻不如暹罗,耻不如古巴。二知惧,惧为印度,惧为越南缅甸朝鲜,惧为为埃及,惧波兰。三知变,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四知要,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多智巧而圣”,正是當时各方面都能接受的人格,它是传统的君子人格,故知“务本”;同时也是有技艺在身的科技人格,故“务通”。从“务通”一语,我们即可知道,洋务运动时期国人所谈“科学”其实并没有深入到科学本体。中国近代化学奠基人之一张子高曾讨论这一问题。他说:由于提倡西学者,“其目的不在科学本体,而在制铁器,造火器,以制胜强敌,谋富强救国之策耳。而学西学者,又束缚于科举思想,徒藉一二格致之名,以为进身之阶,干禄之途而已。”尽管如此,它使从西方而来的“科学”在“务通”的知识分子人群中深入人心,并且出现了将它与中国固有的知性传统相对接的声音,可是当时整个社会的主流还是以“君王+顺民”的“君子人格”结构为主的,此谓之“中学为本”。

在甲午中日战争北洋海军的全军覆没,宣告以“中学为本”的“名教君子”是不能战胜“脱亚入欧”日本人的。这究竟是君子人格的失败,还是科技人格的失败?

下面这些数据很能说明问题。

甲午战前,日本的重工业还比较薄弱。钢铁、煤、铜、煤油、机器制造的产量都比中国低得多。当时日本共有工业资本7000万元,银行资本9000万元,年进口额1.7亿元,年出口额9000万元,年财政收入8000万元,这些指标除了进口量与中国相当外,其它都低于中国,说明当时日本的经济实力和中国一样并不强盛。从军事上看,日本在甲午战前20年,竭全国之力提升军事实力,尤其重视海军建设,到1893年,拥有军舰55艘,排水量6.1万吨,与清政府海军主力北洋舰队相当(清政府海军还有广东水师、福建水师)。日本常备陆军22万人,总兵力不到清政府兵力的一半,武器装备也相差不大。很显然,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并不像鸦片战争时大刀长矛对坚船利炮那样悬殊,有的方面如海陆军总量上清政府还稍占优势。

数据分析表明:甲午战争中国之败并不是败在军事、科技力量上,而是败在制度上,是以“中学为本”“名教君子”的失败。当时的先进知识分子如康有为等人认识到,中国的道德制度、名教君子比“脱亚入欧”后的日本人还要落后。康有为在《〈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序》中写道:“尝考日本变法之始,至难矣,与欧、美语文迥异,则欲译书而得欧、美全状难。”但是日本做成了,“大抵欧、美三百年而成治体,日本效欧、美,以三十年而摹成治体。”他近采日本,提出百日维新的立宪救国主张,试图对名教君子人格进行改进,但是他失败了。

从百日维新起,先进中国人的思维焦点由西学中的科技转移到了西学中的制度层面,也就是对名教君子人格进行改造。科学是先进中国人用以改造名教君子人格的手段,例如用“以太”这样的科学概念来解释中学中的“仁”,甚至以代数中的方程式来解释平等。在这种背景下,科学让位于政治改良与革命,洋务运动时期的“西学”由中心退居边缘。在大量由日文转译而来的西方学术著作中,青年人“喜政治而不喜科学”。这样对君子人格的重新设计又回到了“本”的地位。

此后孙中山也认识到限制皇权以伸民权的立宪制是根本行不通的。他提倡“三民主义”,这个三民主义“和美国大总统林肯所说的民有、民治、民享三层意思,完全是相通的”。民有的意思,就是“民族主义”。民治就是“民权主义”,至于民生主义,是“由人类思想觉悟而来的。因为我们既有了土地和主权,自然要想一个完全的方法来享受,才通达到生活上的圆满和幸福”。从康有为到孙中山,是西方“民主人格”逐步代替以“君王至上+顺民人格”为内容的“君子人格”过程。

孙中山的贡献在于建立了一套以“五权宪法”为内容的制度架构,作为“民有、民治、民享三层意思”的制度表达。但是孙中山所奠基的民国制度架构最终还是空架子,所谓“民国”原来不过是军阀的跑马场,“国会”不过是政客们的表演厅罢了。“人民”没有“民主”可言。直到五四运动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才进一步认识到,仅有伸民权的制度构架还远远不够,救国还须从思想着手,即必须将民主精神引入国民的骨髓,或者說,请“德先生”以民主精神洗涤“君权至上+顺民意识”的君子结构,从而实现“君子人格”的创新,也就是在中国确立“民主人格”。这样,我们发现,在近代中国,“君子人格”被放在“根本”的地位。通过“西学为用”以及请来“德先生”的中介作用,它终于转型为通向现代化的“新君子”,即“民主人格”。在艰难的探索中,中国共产党人使“民主人格”更加完善。为防止国家之乱,它确定党对国家的领导;为防止执政党之腐,它确定了人民民主监督的原则。在孙中山之后,“人民是国家的主人”这样一种人格类型,终于在中国政治版图中有了合理的制度表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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