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迪
《陌上桑》作为一首极为重要的汉乐府民歌流传颇广,研究者甚多。近年来,对《陌上桑》的研究多集中于创作年代、主题、女主人公身份、使君角色及其演变、修辞、有无本事或本事来源的可靠性等相关领域,对于桑女形象的研究关注较少。在古代传统信仰和文化积淀中,桑是一种蕴含和体现着生命力量和生命意义的文化形象。由于桑的特殊性,桑女形象格外受到重视,在文学作品中非常活跃。把桑崇拜、桑意象与桑女形象贯通起来可以探究传统信仰与文学创作的紧密联系。
一、桑崇拜
桑崇拜是一种传统信仰,表现为对桑的一种热爱和敬畏。桑树又有扶桑之称,扶桑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神树,生长于东方。朱天顺在研究中国古代宗教问题时论及植物崇拜时指出:“据我国古籍记载,被古人神化和崇拜的植物,首先是与农业生产有关的桑树和谷类植物。其次是桃、苇、营蒲等……”[1]由此可见,在先民的心中,桑树已经神化,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人們把桑树奉为神树,祈求能为他们带来福佑。
桑崇拜的原因主要有生产崇拜、生殖崇拜和蚕崇拜三个方面。首先,先民有自然崇拜的信仰。桑树与求雨有关,而雨水则保证了农业生产的顺利进行。《吕氏春秋·顺民》记载:“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于是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栖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2]上文所述“汤铸桑林”一说即是一个桑树与求雨有关的例证。先民们崇拜自然是因为畏惧自然的神秘力量,没有了自然的恩赐他们将无法进行正常的生产活动。其次,桑崇拜还源于先民的生殖崇拜。桑树在古代被视为一种生命树,有“空桑”之说。空桑是古代中国传说中的地名,因有大片桑林而得名。根据神话传说的记载,古代有一些贤哲出生于空桑。比如《史记》引《括地志》云:“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今名空窦,在鲁南。”[3]这和原始母系氏族时期所存在和流行的女性生殖崇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后,桑崇拜还源于先民们对蚕的生命认识。桑和蚕二者是相互依存的,由蚕到桑,桑为蚕提供了继续存活的食物,而桑也因为蚕而变得更有意义,最后蚕的破茧成蝶则实现了生命形态的变异,是一种生命的超越,而这种超越是桑和蚕共同完成的,两者在整个超越的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桑崇拜作为一种传统信仰,对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进而在文学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外化。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桑意象逐渐受到人们的青睐,与此同时,这种信仰进入文学的世界后与女性这一社会角色擦出了不一样的火花,产生了采桑女这一独特形象。
二、桑意象与桑女形象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与演变
桑崇拜是桑文化在早期的一种外化,到了小农经济时期,男耕女织式的模式改变了传统意义上的桑崇拜,转变为小农思想影响下对桑文化的敬畏。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桑”作为一种重要的意象进入了文学作品中。《诗经》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大量桑意象开始出现在《诗经》中,如《豳风·七月》《卫风·氓》《小雅·小弁》等诗歌。在涉及的许多诗歌中,“桑”虽然以植物的形象出现,却在与诗中其他形象的相互联系中,以“女性—生殖”的内涵为基础,构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学象征意义。桑树本身并没有太多文学色彩,可是当它与女性联系在一起时便产生了象征意味,此时的桑意象更多的是与少男少女们的恋情相联系,见证爱情。《卫风·氓》中还以桑树的生长周期来暗示女性的青春消逝。总而言之,桑意象变成了《诗经》中植物意象的一个典型代表,构成了桑林母题这个文学史上的重要母题。
伴随着“桑”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日益活跃,桑女形象也逐渐登上了文学的舞台。桑树与女性的结合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一定的原因。首先,在先民的生产生活中,女性是桑蚕的主要生产者,她们熟悉桑树的一系列种植过程,采摘桑叶来为蚕提供食物,所以她们又被称为“采桑女”。在男耕女织式小农经济的条件下,桑女纺织需要原料,而蚕丝则是其中之一,养蚕缫丝是她们生活的常态。她们目睹各种植物的生长死亡,结合自身的生活遭遇,开始有了思想的觉醒,逐渐将自己与之结合起来,而桑树就是众多植物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其次,许多以桑树隐喻女性器官的传说也让桑树与女性紧密地结合起来。以“空桑”象征女性子宫的空桑之说则是一个例证。最后,女性的植物化和植物的人格化为这种可能提供了条件。不管是以植物来描写女性的美貌或者姿态还是以女性所处的状态来象征植物的生长状态,都让植物与女性的关系更近了一步。除此之外在神话传说中还有“帝女桑”的说法。《山海经·中山经》记载:“又东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馀,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4]以“帝女”来命名桑树,不仅是赤帝悲痛爱女升天的结果,更是先民们观念中女性植物化和植物人格化的一种表现。在这几个因素的影响下,桑树与女性的关系更加密切,采桑女形象随之进入大众的视野。
在《陌上桑》之前,《诗经》中已然出现了大量的采桑女形象。例如《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5]这是一首简单地描写采桑女田园劳作结束之后归家情景的诗歌,洋溢着一种淳朴、欢愉的情感,采桑给她们带来了舒适和愉悦之感。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很多有关采桑女爱情的诗歌,或欢乐,或悲伤,正是桑林为她们提供了幽会的场所。如《豳风·七月》便写出了采桑女因随心爱之人远嫁他乡而十分伤感的心理活动。再如《小雅·隰桑》则流露出女子思念有情人而永不忘怀的感情。此时的采桑女形象主要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天真无邪的少女,无拘无束,渴望并且享受爱情,没有承载过多的文化内涵。在时间的历史长河中,桑女形象的文化内涵有了很大的演变,由先秦时期的以表达、暗示男女之间的欢爱为主,转变为表达男女有别的礼教规范和以女性的贞烈行为为主的文化内涵。《陌上桑》中的罗敷则是这个转变过程中的转折点,既有先秦时期的热情、大胆,也有汉代礼教影响下的拘谨、尊礼。
桑意象和桑女形象在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在桑崇拜影响下的必然现象,是在传统信仰力量的驱使下产生的。与此同时,从桑意象与桑女形象在文学作品中的一些变化我们可以发现传统信仰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还受到时代发展变化的影响,时代不同,人们的主导思想发生改变,进而文学创作中的意象和人物形象的内涵也会有所改变。
三、《陌上桑》桑女形象
《陌上桑》是汉乐府极为重要的篇目之一,桑女形象罗敷也是采桑女形象系列中一个典型代表。关于桑女形象罗敷的分析,可以分为以下几点。
(一)罗敷的身份
罗敷《陌上桑》的故事原型,据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8引崔豹《古今注》说:“《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焉。”[6]由此可知,罗敷的原型身份绝不在平民之下,王仁虽仅居于家令之职,但毕竟为赵王家令,一些重要的人和事必然有所接触,见识颇广。她对太守所说的话绝非普通村妇的水平,没有真实的生活经历,没有经历一些大场面,这些话是不可能说得如此掷地有声的。所以说罗敷并非简单的采桑女,而是一位有見识、有胆识的非凡女性,她不同于普通女子般循规蹈矩,既有一定的原则,又能有所突破。
(二)有关罗敷美貌的描写
描写罗敷美貌所运用的侧面描写方式对后世影响很大,尤其是《陌上桑》的相关拟作。虽说侧面描写让罗敷的美更上一层楼,但是全篇中也有一些直接描写罗敷美貌的句子。首先是开头的“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在这两句话中“我”和“自名”都可以看出是罗敷的独白,“好女”一词可以看出罗敷自认为非常美丽,是一个“好女”,这比普通的直接描写表达更加直白。之后对于罗敷发型、头饰、衣着的描写也属于直接描写。从这几句的描写可以看出罗敷的打扮也十分惊艳,不同于普通的农家村妇。最后通过行者、少年、耕者、锄者见到罗敷的异常反应来衬托罗敷美貌的侧面描写则属于描写罗敷美貌的高潮部分。这几种描写人物的方法同时运用在罗敷一人身上,让罗敷这个形象更加栩栩如生。
(三)罗敷的反抗精神
罗敷与太守的地位是有所差距的,面对位高权重的太守,罗敷的一些反抗之辞显得尤为难得。面对身为贵族统治阶级的太守,罗敷没有畏惧,而是予以讽刺和反抗,这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胜利,不管结果如何,敢于反抗斗争就是一种进步。她为以后千千万万个有相似经历的女性作了榜样示范。
(四)罗敷平民意识的觉醒
面对具有权势的太守,罗敷并没有觉得低人一等,没有因为身份的尊卑就被迫屈从,而是据理力争,让使君哑口无言。特别是最后一段夸耀幻想中夫君的句子,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太守的讽刺。不论是外貌、气度还是权势方面,自己的夫君都比太守高一筹,但是太守却借助自己的权势想要与罗敷“共载”,可谓不自量力。这些对于罗敷而言并不能形成诱惑或者压迫,她有着自己独立的人格。罗敷的所作所为都是平民意识觉醒的表现。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罗敷这个桑女形象不同于普通的采桑女形象是有一定的原因的,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文化内涵的解读受到一定社会背景的影响。汉代大一统盛世的背景下,儒家思想逐渐普及,封建伦理教化进一步发展,对女性的约束加大,但是也有原始遗风的留存,人们对于桑女还保留一些幻想。而罗敷的存在恰恰是这两种因素的综合,既有一定的传统因素,年轻貌美,对采桑之事极为娴熟,辛勤劳作;也有一些反抗的元素,拒绝太守,不卑不亢,巧妙应对,彰显了女性的智慧。罗敷是采桑女形象内涵转变的代表人物,她身上最突出的特点是集桑崇拜的传统信仰和汉代儒家礼教于一体,而两者的结合让罗敷这个桑女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她不仅仅有美貌、智慧,反抗精神是她身上最大的闪光点,没有完全被礼教束缚的罗敷才应该是采桑女最初的样子。
《陌上桑》中的桑女罗敷形象经过了时间的检验进入了大众的视野。不过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比较漫长的接受过程。从现在所知的资料中我们可以发现,在所有的传世书面文献中,陌上桑这一古辞名最早出现在曹操的诗里,但是和我们后来见到的以罗敷为主角的陌上桑在内容和风格上基本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同名而已。西晋时期,崔豹《古今注》揭开了历史上研究陌上桑的序幕。梁代,陌上桑的发展迎来了第一个转折点,沈约在《宋书·乐志》中第一次全文收录了《陌上桑》,并题为“艳歌罗敷行古词”,分为三解,入相和歌“清商三调歌诗”之瑟调大曲,[7]是以古曲歌词的形式被收入的。梁、陈及隋唐时期迎来了陌上桑的接受高潮。在陌上桑影响下形成的拟作可以看作是一种陌上桑文学现象,它们与陌上桑或有一些共同的特质,或完全出于蹈袭,或者只是题名相同而无实质的联系,就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彰显着《陌上桑》的风采,在《陌上桑》成为经典的过程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四、结语
从桑崇拜到《陌上桑》成为经典的整个过程我们可以发现,传统信仰与文学作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学起源于宗教,而宗教又在文学作品中互相印证。桑意象大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不是偶然的,桑崇拜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桑崇拜与女性生殖崇拜的联系让桑树与女性结合出现了采桑女形象,而《陌上桑》中的罗敷就是典型代表。罗敷身上所体现的反抗精神、平民意识、女性智慧为《陌上桑》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让《陌上桑》闪耀在文学史这片星空中。
注释:
〔1〕朱天顺.中国古代宗教初探[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2〕张双棣.吕氏春秋译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6〕崔豹.古今注[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7〕沈约.宋书·乐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