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语境下城市题材山水画探究

文_汪洋

中国美术学院

内容提要：早期关于城市题材山水画创作的探究，大多是对作品画面效果的阐述及对作品技法的解析，往往忽视城市内在的精神文化。城市文化中蕴含“大隐隐于市”的精神内核，以及对人文情怀的坚守等，这些都是我们可以深度探讨的内容。在一幅创作从构思到完成的过程中，尤为重要的是对精神文化层面的考量，文化的精神体现在画面中，可以传达画者深远的思想。在城市题材山水画的演变过程中，随着社会更替、城市化的推进，城市原有结构、功能、景观的变化，以及人对城市感知的改变，深深影响着画者的心境，而自然意象、空间意象和人始终是城市题材山水画精神中的重要组成。

一、城市题材山水画的形成和思考—以李可染与傅抱石为例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伴随社会的发展，艺术家将视线转向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下的城市。在1949—1970年，出现了一批“深入现实生活，创作表现祖国新面貌的作品”的画家，其中有傅抱石、李可染等。面对社会主义建设背景下的城市，他们开始思考如何运用传统笔墨的形式语言去表现当下。在他们积极探索和潜心创作下，诞生一批里程碑式的作品，为之后的城市题材山水画提供了范本，积累了技法经验，开拓了新时期山水画的发展领域。

在这传统山水画变革的重要时期，李可染是代表人物之一。李可染曾在《谈中国画改造》中说：“我们必须尽量接受祖先宝贵有用的经验，吸收外来美术有益的成分，建立健全进步的新现实主义。”“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1]1他提出：“山水画要在传统的基础上，更加充分地表现人民新的生活面貌。”[1]4李可染认为，改造中国画的根本在于坚持深入生活，需要对当下群众劳动的成果和社会生产实践进行发扬、推崇。

1957年，李可染访德写生时，受伦勃朗作品启发用明暗法来统一画面，解决创作中散、乱、花的问题。他将这一思考运用到写生中，《德累斯顿暮色》（图1）是此时期的代表作品。整幅用水墨来表现逆光的场景。作者直面建筑的主体，仰视取景，用大面积的墨色去统一罩染教堂的门窗等细节部分，再用细腻的墨色区分、勾勒建筑物的造型和主体结构，笔笔挺拔，使得画中建筑自上而下虚实相生。焦墨、泼墨、积墨等墨法在此作中汇聚，在晦暗、浓重的调子里极尽层次的变化，出色地表现了欧洲中古建筑的深沉、厚重与拙实，所呈现的教堂似巍峨高山，庄严肃穆，强化了其精神意象。暮光之中的教堂、树木、人影烘托出静谧、肃穆的氛围。此作用墨浓黑、深沉，“黝黑如椎碑，力挽万牛要健笔，所以浑厚能华滋”（黄宾虹题画）。

图1 李可染 德累斯顿暮色

李可染注重传统笔墨与写生结合，技法融汇中西，打破了传统笔墨技法的程式化观念，汲取西画的观感，在写生实践中不断开拓、创新。他所描绘的是鲜活、具有时代性的山水，开辟了新中国山水画写生和写实的道路，为中国画的创新发展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

同时期，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画家傅抱石先生在写生实践中总结出“游、悟、记、写”的山水画写生步骤：“我们必须用笔记录，但更需要用心记之。因为最详尽的记录也难得其精神成为自己的胸中丘壑。”[2]1957年，他与李可染同赴东欧访问写生，此行是当时画坛提倡用写生改造中国画的一个重要行动，也是他探索中国画变革的深度实践。当他面对西方古建筑写生时，尝试创造全新的笔墨语言来表达。《古文化城克罗什》（图2）是他域外写生时期的一件重要作品。此作品运用西式的透视法则去表现空间，呈现的是绿树掩映下的城堡。他注重色与墨的融合运用，“以形写形，以色赋色”[3]，设色淡雅，用洒脱的笔墨皴法呈现出茂密植被，提炼植物的形态并加以点缀，层次丰富。远景处虚实相生，古典建筑实为画面的着眼点。全作颇具现代生活气息，画中有大面积的留白，结合着传统笔墨技法。由此作可以看出他的绘画语言和笔墨创新非空中楼阁，其笔墨创新的养分汲取自传统中国画，应用于写生实践。他将真情实感融入笔墨，颇具探索精神。这一时期也成为他笔下对象由自然山川转向城市生活的重要过渡阶段。

图2 傅抱石 古文化城克罗什

傅抱石和李可染的写生实践，为之后的城市题材山水画提供了范本，建立了理论基础，积累了技法经验，构建了新时期山水画语言形式，具有先进的时代意义和生命力。这反映了新中国的画家不墨守成规，面对新问题运用新理念、新技法积极实践，展现了中国画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姿态。这些有时代特征的写意风格对城市题材山水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现代语境下的城市题材山水画发展趋势和特点

近些年，与城市题材山水画相关的展览相继开幕。例如2011年举办的“红色的起点·永远的丰碑—上海市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美术作品特展”，此展览展现了在党的领导下上海市不同历史阶段的面貌和历史人文；而在“城市·山水—2021全国高等艺术院校山水画创作和教学研讨会暨师生作品展”上，全国高校首次就“城市与山水”这一命题做了系统的作品展示和理论梳理，共同探索城市题材山水画的发展前景，广泛呈现了城市题材山水画所达到的学术高度及其获得的社会热度。曾成钢表示此次展览成功举办具有深远意义，标志着城市山水已经可以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山水画门类，被纳入高等艺术教学的框架中。这意味着“在经历漫长的探索与迷茫之后，中国山水画的创作开始由个体的探索，逐渐汇聚为群体的自觉，由先锋的实验开始走向学科的建构，由艺术家无意识的创作开始进入全国高等艺术院校的教学探讨”[4]。

城市题材山水画相关的学术展览和研讨的可持续性发展“使城市题材山水画家也更能接受这种自我和外界的认同、定位，从而强化学术印象”[5]。美术学者和专家更深层次地探讨城市山水画与当代城市的关系，并从史论研究和学术批评视角出发，探究这一主题的发展趋势，同时发表相关主题的学术论文。这些活跃度显示了城市山水画作为年轻的绘画类型，在社会上和学术界得到了充分重视、肯定，具有可持续发展性和更深层次的研究意义。

三、现代语境下多样化的城市题材视角

进入21世纪，城市题材山水画在长时间的沉淀之后，呈现出多元的发展趋势。各种流派的艺术风格和新兴的思想观念流动并汇聚于城市之中，传统的艺术风格与审美方式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与此同时，这些视觉上、思想上的文化艺术交流碰撞，为艺术创作者带来经验之外的启发与动力。

当下艺术创作者的视角是多样性的，他们具备宏观的城市历史主题创作能力，关注于城市的历史文脉，致力于创作出气势恢宏、具有时代意义的作品，这源自他们时空视角的转化力和对历史的认知。另外，很多栖居城市中的艺术家则聚焦鲜活、充满生机的日常生活场景，例如街边小店、窗外景致、高铁、共享单车等等。他们对这些生活场景进行充分的表现，让这些朴素之物更为鲜活，广大和精微并存，观众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情与城市生活的温度。他们的创新立足于中国本土，有别于那些以西方绘画语言为标准的创作方式，“开始走向基于本土民族传统的与绘画语言范式构建的自觉发展之路”[6]。

城市题材山水画这个主题涵盖“城市”与“山水”两方面内容。人文与自然，现代与传统，这种对立而又统一的表达，在现代语境下已然密不可分。城市山水这个观念的产生，在表现对象、思维观念、创作形式等方面，让艺术创作者在原有经验之外另辟蹊径，充分体现了这一主题的包容性和创造性。今天，城市山水画已不仅是一个口号或名词，它的理念更加丰富，在艺术创作者心中已然根深蒂固。如今的画坛，我们可以看到城市题材山水画频频出现，已然成为重要的趋势，且这一概念出现在不同领域的画家创作中。近些年的全国美展，涌现出很多城市题材山水画作品，数量可观。这些优秀作品的面貌令人眼前一亮，展现了不同城市的人文风貌。中国不同地域的城市气质有着鲜明的差异性，这从不同地域艺术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们的绘画语言和观念往往是对故土纯粹的表达。他们从不同视角引领我们回溯城市历史和文脉，为这一类型的艺术创作带来有益的经验。他们的创作实践，引发了美术界持续关注，提升了这一类型创作的热度。

四、现代语境下的城市题材山水画个案研究与作品分析

寓居城市中，艺术创作者不得轻易观山玩水，难得感受自然。“城市山水”这一主题，反映出艺术创作者对诗意城市的追求。综观罗颖的作品，她笔下的城市是充满意趣的，用精妙的设色渲染了鲜活的生活氛围，可用“诗意栖居”来形容。她并非选择宏伟的题材，而是亲近城市生活，将咖啡厅和遮阳伞置入山水画，老建筑和街道是她笔下的表达。她擅用工笔和没骨法，城市的景致在她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向观众传递了温情。此时，城市里的一草一木、酒吧茶座便是她笔下的景致。

如《夜晚的咖啡馆》（图3）画面呈现的是天空色彩的更替、景物明暗的交换，花草树木自身的舒卷以及人文景物的参与，渲染了静谧的氛围，这是夜晚的自然表达。在月光和城市路灯灯光的笼罩下，瓦砾、藤椅、遮阳伞似罩染了一层清浅的月光白，更是蕴含了城市的温度。参差草木掩映在明净的玻璃窗与遮阳伞下，营造了一种闲适之境。枯木的平直卷曲在月影中若隐若现，画中的红伞、红桌为夜晚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泽。在这虚实交错之中，静谧、恬淡的都市夜晚跃然绢上。由此幅作品，可知画家的创作灵感源于对身边景致的感知，而画家又对景致进行概括、提炼，以使其简约得恰到好处。画家“用工整的绘画语言描绘丰富、细腻的感受”，其画面具有西画的写生张力和构造，细节唯美，幻生明媚的光景。《夜晚的咖啡馆》展现出对“城市山水”的探求，为这一类型创作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图3 罗颖 夜晚的咖啡馆

古人追寻可诗意栖居的山水，而画家方向笔下的城市水墨游记，同样带给人们亲近自然的感受。方向的水墨作品往往具有多重的空间关系，在同一个画面汇聚了俯视、平视、仰视等多重视角，以“游观”的方式引人进入他的画境。例如《港湾》（图4），他在生宣纸上表现了海港风情，以水润的笔墨轻松传递事物流动、鲜活之感，渲染出水汽氤氲的效果。他的画面繁密而充实，既能将城市细节充分表达，又能让多重的元素和谐统一编排，可见他宏观又微妙的表达能力。他的视野开阔，表现对象从岭南田园到城市码头，其中融入了人文趣味和理想。云和水作为自然山水中的景致，是他画中的符号，展现出他亲近自然的态度。他笔下的城市具有现场感，湖、船、车、人都在画中随意置放。这些有机的组成，让城市有了轻松率真的生活感，这也是他所精心营造的心灵栖息之地。寓居城市之中，用率真的笔墨抒发对城市的态度，眼到之处，笔随心动，坦然而平静。这样的绘画节奏，恰似广东人饮茶时的状态，故事在闲适之中娓娓道来。

图4 方向 港湾

结语

当下城市题材山水画课题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强烈的生命力，课题发展重点在于如何创作出符合当代人审美需求、顺应时代发展的作品。要让山水的传统观念与现代城市文化对照衔接，我们需要在探索实践中重新理解城市与山水。城市题材可以成为我们依托、寻找的立足点，我们需要在传统材料和现代语境中探索可能性。这不仅是对城市意象、文脉、精神的研究解读，更是对现代化的一种反思及对城市精神的认同与重构。城市题材山水画这一艺术形式还在不断地探索和完善之中，面对这个挑战，广大艺术家要拥有开阔的视野和创新的精神，追寻与时代同步甚至超前的艺术表达方式，从而推动中国画的现代转型和文化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