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宋露儿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内容提要:张朋(1918—2009),字锡百,祖籍山东,20世纪大写意花鸟画家,曾被誉为“20世纪末中国文人画大家”。张朋的作品工写兼备,笔墨凝练,画面充满率真生动的意趣,形神俱妙。同时,张朋用他细腻的目光观察自然万物,在造型精准的基础上,格外注重对细节的呈现,这一点在对花鸟画中叶子的处理上尤为突出。本文将通过梳理张朋作品中对叶子的描绘,分析其叶子绘法背后的笔墨思考,对张朋绘画思想做进一步的阐释和探究。
张 朋ZhangPeng
张朋(1918—2009),字锡百。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任山东纺织工学院教授、青岛画院副院长、青岛画院名誉院长。其被评论界称为“20 世纪末中国文人画大家”而饮誉画坛。
在中国画的分类里,花鸟画自成一科。画家在作画过程中,往往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如何画好作为“主角”的花卉和禽鸟上面,有时可能无法兼顾好作为“配角”的叶子。因此,观者在赏画时,也往往会被花卉和禽鸟吸引,而忽略叶子的重要价值。在一幅画中,叶子的刻画往往没有想象中简单,齐白石在画玉簪花时,曾提及画鸡爪草:“这种草在花卉旁边最添秋日逸趣,草虽寥寥几笔,最不易画,若没工夫,很难生动。”[1]究其缘由,正如陈子庄所说“古今画花卉者,大多是花画得好,叶画得差,花蕾画得差,这是观察不精微之故,亦由‘障’而来,盖平时只注意到炫目的,忽略了幽微的”[2]114。由于画家需要对叶片的大小、形状、颜色、质地和纹理等要素进行全面的了解,因此画叶非常需要画家具备观察与表现细部的强大能力。
在张朋的花鸟画中,“叶子”往往与花卉和禽鸟等绘画对象占据同样重要的位置,有时甚至“反客为主”,成为画面中最关键和引人关注的部分。又由于张朋对每个生命的尊重,以及对自然世界的大爱,他笔下的叶子可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每片叶子独特的形式均体现出准确的形态差异与生长变化,体现出高超的笔墨本领与高雅的审美格调。
据不完全统计,张朋作品中出现的多种植物叶子,有桂花、海棠、樱花、南天竹、百合、萱草、兰、竹、牡丹、菊、雏菊、芭蕉、美人蕉、荷、芦苇、慈姑、山丹丹、石竹、石榴、柿、枫、槭、黄栌、松、马尾松、鸭跖草、红蓼、芋头、葫芦、牵牛花、葡萄、水仙、蜡梅、冬瓜、西瓜、南瓜、黄瓜、荻、茄、丝瓜、山茶(耐冬)、山楂、红果、藤萝、菖蒲、蒲草、佛手、酸枣、枣、鸡冠花、梧桐、泡桐、白菜、枇杷、玫瑰、月季、玉兰、蝴蝶兰、芍药、玉米、稻、小麦、红薯、辛夷、万年青、仙客来、雁来红、木棉、草莓、紫薇、睡莲、槐、荔枝、龙眼、蜀葵、秋葵、向日葵、扶桑、木槿、剑兰、银杏、紫叶李、豆荚、笋、蒿、木芙蓉、大丽菊、秋海棠、蓖麻、豌豆、扁豆、一品红、鸢尾花、胡萝卜、绣球……不论是木本植物、草本植物,还是藤本植物,张朋在作品中均有涉猎。这些植物不仅有可观赏的,还有可食用的,覆盖了日常生活中的诸多场景,可见张朋的视域之广与观察之深。
张朋对自然细致观察,下笔准确,在花叶造型上都尽可能葆其本真,如此精准的笔墨表现正是源于他有一个可以长期取材的丰富的自然“素材库”。张朋儿子回忆:“每逢礼拜天,父亲总是带着我到中山公园的动物园中游玩和写生……我父亲便拿着钢笔,在纸上勾画,他并不是直接面对动物写生,而是仔细观察之后,再默记并勾勒,属于默写法。对父亲来说,动物写生就是历练自己默记的能力,就是记重点,记传神的东西。人的大脑容量是有限的,所有细节不可能都记住,只有抓住重点、抓住传神的东西,才能画得像。……为画好草虫动物,除写生外,他还收集了不少实物标本;对花草的一枝一叶、生长规律、结构特征都要一 一弄清,他对自然界的草木花鸟虫兽观察入微,默记于心,或默写于本。”[3]张朋不单单热爱到自然中去写生,观察植物在自然环境中的生长状态,在写生之余他还总是留心收集许多不同品种的植物标本,悉心学习如何辨析针叶、阔叶等不同叶子,并在作品中勾勒出不同叶子独特的叶筋、叶脉。比如,枇杷的叶子和荔枝的叶子看似难以区分,实际上枇杷的叶子比荔枝的叶子大,此外,枇杷叶上有一层细微茸毛,而荔枝叶则比较光滑平整。张朋的两幅作品《枇杷小鸟》与《荔枝小鸟》(图1)均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通过比对小鸟旁边的不同叶子,即可清晰分辨枇杷叶与荔枝叶特征的细微差异。
图1 张朋 荔枝小鸟47cm×32cm1976
张朋在描绘叶子时,总是用最简练的笔墨,抓住主要特征。若仔细观察秋海棠的叶子,我们就会发现其叶片形状似心形,掌中的多条叶脉呈羽状分布,每条叶脉尾部又会旁出多条分支。反观张朋《秋艳图》(图见扉页)中秋海棠的叶子,乍看略显细碎,细看可以发现,他充分运用了湿墨自然氤氲的效果,将枝叶关系交代得非常清晰,准确地描绘出了秋海棠叶脉细碎的特征。张朋也会关注影响叶片生长的因素,比如光照和季节变化的影响,叶子在枝干上的位置不同,自然会有阴阳向背的不同面。自然万物必受春夏秋冬四时的影响,除了花朵与果实的变化,季节的交替在张朋画中的叶子上也可以寻见踪迹。如张朋画石榴,单画石榴花叶子时,呈现的是春天的昂扬之姿;待到画成熟的石榴时,叶子已经老了,呈现的是更浓重的颜色。又如画藤萝时,他根据根枝真实的生长情况,将叶色描绘得有深有浅,有老叶有嫩叶,有大叶有小芽,渐次变化又不碍大形。
张朋对画叶的要求高,但他并没有一味追求叶子形态的“完美”而只表现完好无损的叶面。相反,他在作品中从不规避自然的生长规律与现象,甚至去呈现出叶子本身的一些瑕疵,比如叶片上的黑色斑点和虫眼,这也体现出他真实、准确描绘自然万物的理念。在处理叶片上的虫眼时,张朋往往会采用留白或泼点的手法,在造型准确的基础上又平添了几分笔墨意趣。
大写意画叶是笔墨的艺术,浓淡虚实、开合呼应皆有呈现,仅仅从叶筋叶脉的勾勒即可反映出画家的笔墨功力。先说用笔,张朋的用笔丰富而扎实,中锋、偏锋、散锋、侧锋、拖笔交织使用,不拘一格。黄宾虹强调“五笔”,说用笔讲究平、圆、留、重、变,即用笔须平滑均匀、圆润沉厚、控制得力、力透纸背、变化多端,张朋先生的用笔即体现了上述要求。张朋用笔有力道、有韵律、有变化,有时粗如钢筋,尽显力度,有时细如游丝,纤劲十足……一笔之间,即呈现出轻重缓急、浓淡干湿。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张朋深谙此道,他在用笔中穷变化于笔锋之中,使读者能从中感受到如锥画沙、折钗股、屋漏痕、印印泥般的书法用笔。
在画叶方面,张朋用笔处处变化,往往一片叶子中用笔完全不同,画叶惯以侧锋用笔,而勾筋则须以中锋用笔。《绿映红更娇》中,青色的芭蕉叶笔触大胆浑厚,红色的樱桃果实小巧圆润,加之芭蕉叶有偏干的质感,叶筋却用略湿的墨勾勒,画面顿时虚实相生。落款下的朱印和画面下的小红果实形成呼应,整幅画面浑然天成。
在用墨方面,一方面张朋学习八大山人和齐白石的大写意手法。红花墨叶的搭配,自齐白石后,被张朋发挥到极致,他曾题诗“大胆泼叶,轻描红装。悬我壁上,似吹暗香”。另一方面,张朋不拘成法,敢于突破和创新,以墨塑形,又以墨得神。例如他画荷叶(图2),有时淡墨勾筋、浓墨画叶,有时白水勾筋、淡墨泼叶,有时淡墨写叶、浓墨勾筋,将荷叶画出了诸多变化,加之莲茎穿插,花头点缀,生动异常。古人讲“墨分五色”—焦、重、浓、淡、清,言墨色的深浅,对用墨和用水的控制。黄宾虹强调“七墨”,即浓墨、淡墨、破墨、积墨、焦墨、宿墨、泼墨,尤其是破墨、积墨、泼墨和宿墨等,又进一步丰富了用笔用墨的方法。张朋除了积墨较少使用,其他方法均有实践,且异常成功。张朋以墨色的浓淡干湿塑造出画猴、鹿、鸡、猫等动物的毛色变化,也刻画出不同质感、色彩的叶子。张朋有一幅作品《田野即景》(图3),冬瓜本体的留白与叶子的浓郁墨色形成鲜明对照。这种留白与墨色浓淡虚实的运用,在他的创作中比比皆是,如兰草的叶子是浓墨,那么花便着淡墨。张朋画松叶也是让人叹服,他笔下的松并非一种,黑松、塔松和马尾松等他都画,笔墨一流。有时单笔画出松针,如钢针铁戟;有时用散锋扫出松针,再以花青渲染,风格特出。
图2 张朋 增色景添趣103cm×35cm1979
图3 张朋 田野即景27cm×38cm年份不详
在用色方面,叶有万千,形分无数,张朋不断形成自我的用色体系,不艳不俗,有张有弛。张朋画柿树、枫树、黄栌、悬铃木和梧桐等秋树树叶,也在色彩上对不同叶子加以区别,或褐或赤或黄,让人顿感秋风满纸。张朋画叶章法虽有迹可循,但不拘程式,笔墨往往多有变化。在作品《蝶恋花》中,从画面中部过渡到左下方的叶子,就变换了青、蓝和绿,又夹杂曙红点缀其间,颜色虽多却并不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在画法方面,尤其是画叶上,张朋极尽笔墨手法,或先色后墨,或勾完填色,或湿破干,或干破湿,或水浸墨,或墨破水。勾叶写筋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有行有停,叶子边缘也时而完整,时而残缺,一任天成。填色时也点到为是,并不求叶叶撑满。陈子庄说:“画枝条要萦行高下,气脉一贯;花头要参差向背,条畅得宜;叶要疏密交错,不相杂乱。总的来说,一幅画必须得其全势,根、干、枝、花、叶各有所安,隐藏显露,各得其宜。”[2]87他认为画面若想给人以美的享受,不可疏密不分,枝、干、花、叶满布画纸,重要的是能否画出植物的“势”。张朋也在题画诗中说“花俏燕支染,田田墨叶宽”,花与叶交相呼应,更须用心思考位置,使其疏密交错,各得其宜。当叶子与动物同时出现在画面上时更是如此。如《双鹿图》中,画面上方的黄叶被画家处理得非常简洁,仅用藤黄色随意一刷表现叶子,目的正是不分散作为视觉中心的小鹿,使得虚实、主次恰到好处。
叶子虽不是画面主体,但可以帮助观者去解读画面的信息,更引导观者去捕捉画家的情感。如张朋作品《鹿》中的红叶,叶子笔触是那样轻盈灵动,令人感觉到满心愉悦。而作品《狐》中狐狸略带机警地卧在树下,画面上方的树叶略显凌乱,给人以压迫感。
在中国画中,无论在色彩还是形态上,叶子往往都不似花朵和果实那样色彩鲜亮、形态娇媚,在情感的表达上也不如花朵和果实般饱满充分、直接热烈。但是叶子更为含蓄的呈现方式,则使它更具备中国美学的形象气质,更符合东方哲学的禅意理想。张朋笔下的叶子正如他的处世风格,沉稳、低调且谦和。邵大箴曾说张朋:“淡泊名利,默默地、孤独地画画,如一个普通的农夫,在田地里不倦地耕耘。他的艺术是他生命意识最真实的反映,是他人格和精神的写照:平淡而热烈,单纯而浑厚,真诚而活泼,畅晓而深沉……”[4]张朋笔下的叶子,不是单纯的写生,饱含中国笔墨精神,是他内心深沉情感的最佳写照。
郑板桥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生活于苦难中的艺术家,有着更为悲悯的观察视角和绘画语言。齐白石从不同角度捕捉草虫之美,甚至是那些常人眼中的害虫,他都给予了最大的包容和怜爱。这种对小生命怜爱的背后,承载的是画家彼时对家国的忧思、对命运的慨叹。宋人周密曾言“一襟幽事,砌蛩能说”,周密内心愤懑幽怨,仿佛台阶下的小蟋蟀能够替他悲鸣。白石老人曾将周密之句治印一方,表达以微小处诉说满腹心事的愿望。和齐白石一样,张朋对每个不起眼的自然生命都倾注了无限的情感,他将笔下的生灵拟人化,让它们有了精神向度和维度,成为画家精神的寄托。张朋曾言“一生心事花鸟知”,在作品《在水之湄》中,除了淡墨几笔勾勒出的鹭鸶,他对芦苇叶也悉心描绘排布。虽然两个物象主体由线条组成,但全然不重复,造型有概括有提炼,用笔有中锋、有散锋,用墨有浓淡、有干湿。芦苇叶的挥洒自若与鹭鸶的从容机警互为映照,没有丝毫冗余之笔,将遗世独立之感现于纸上。
另外,除了观赏性花叶,张朋对可食用的蔬叶亦格外着墨。在这类作品中出于对农人的现实关怀,又赋予了叶子深层的人文内涵。张朋画玉米叶子,背景总是乡地田间,透露着新鲜的生机,饱含泥土的芬芳。另张朋有多幅描绘白菜叶子的作品,比如《三鲜图》(图见扉页)中白菜的叶子,以浓墨画出菜根,以淡墨画出菜帮轮廓,笔端葆有充足的水分,大笔画出叶子底色,再趁湿以浓墨勾其叶筋,浓淡交互辉映,水墨氤氲。张朋喜画白菜叶子,首先,概因白菜叶青帮白,有青有白,自然有清清白白之象征意味;其次,白菜常取其谐音“百财”,有财源广进美意;最后,最重要的是白菜古称为“菘”,其忍冬耐寒特性有几分松之坚韧品格。画为心声,这种高洁品格和君子之风,均被张朋推重,清白传家久,忠厚继世长,恰也是他的心意。这些寻常蔬叶背后,是张朋对生活一如既往的平常心,他似乎最懂“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的三昧。这些平淡的朴素的描绘,于无声处方见百般滋味。
回顾张朋的寂寂一生,颇为艰难的生活,抱恙的妻儿,不求闻达的蛰居,诚如他说“多少心烦事,磨于水墨中”。张朋将人生的郁结都诉诸纸笔,将苦痛在一次次水墨创作中消弭。张朋生前曾对近前的朋友、学生都讲过,自己的心中装着许多画,遗憾的是不能尽情地画出,但他在纸端笔尖流露出的艺术思想和精湛技艺已永留世上和识者心中。张朋对万物生命都充满悲悯体恤,对每一片叶子都反复研究并以中国式笔墨予以表现,同时又不单是对叶片的孤独描述,而是以形写神,以笔写心,与物为春,神与物游。他绝不拘泥于看图说话,而是以叶叶心心书写笔墨之美、君子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