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林水
山是路的天敌,绵延千里的武夷山脉仿佛一扇硕大的屏风,横亘在江西与福建之间,而层峦叠嶂间的一些曲折山坳,则成为自古往来两省的宝贵通道。
鹅湖古道就是其中之一。它起于江西铅山河口镇,过江西、福建两省交界处的分水关,终于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全长近百公里。因为连接起赣江水系和闽江水系,在以内河运输为主的古代成为重要的交通孔道。这条古道犹如一根精美的项链,系在武夷山脉的胸颈处,沿途的古镇、驿站、桥梁、津渡和关隘,就是项链上的一颗颗珍珠。
古道上的挑夫
福建,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古人云:“蜀道难,闽道更难”。作为从中原入闽的三条古道之一,鹅湖古道承载的历史源远流长,2000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古越人就在这莽莽大山间踩踏、开凿出一条小道。秦征闽越,大抵是从馀干水(今信江)越武夷山到达闽江、瓯江上游一带。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秋,东越王馀善反。武帝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兵分四路,前往征讨。其中一路出白沙、武林,通过余水(信江)从铅山分水岭进入福建崇安。白沙和武林都在今天的鄱阳湖畔,是闽越进京路过之地。明《封禁考略》载:“信(今上饶),古荒服,所谓吴头楚尾是也,秦尚为不垦之土,汉武帝征闽越,由分水关入,道路始通。”
唐代,从首都长安至福州的主干线是由长安至汴州,再由汴州南下,经扬州、杭州、睦州、衢州,由永丰(今广丰)逾二度关至浦城,或由铅山逾分水关至崇安。唐末,打通了从江山逾仙霞岭到浦城的通道后,可直接从衢州转江山入闽。这条路虽然比走江西更近,但仙霞岭道路险峻异常,陆路里程长,行走十分艰难,货运大多还是选择从江西入闽。
宋代,信州至分水关驿路为浙赣闽间交通要道。但分水岭那段陆路也并不好走。北宋状元叶祖洽是福建泰宁人,曾在朝廷和济州洪州等地为官,从为官地往返老家多次行走此道。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紫溪至大安,所更山岭险厄万状,其登临之难,几于蜀道。乡人自目之为羊栈桥,固可知矣。相去号五十里,实百余里,中路有分水岭馆舍可宿,过此则进退失措。余尝经由此地,失于问途,中夜彷徨,不知所由,晦冥之中,犯不测之险,濒于死者数矣。”
明代徽商黄汴编纂的《天下水陆路程》是当时的国内交通指南。书中所列的北京、南京、浙江至福建驿路江西段走向为:从草平驿进入江西玉山,经玉山怀玉驿、上饶葛阳驿到铅山,“八十里鹅湖驿,六十里车盘驿,四十里至大安驿,三十里崇安县长平水驿,下水。”交通方式为:“北京陆路至南京,自南京至常山县,皆水。自常山至水口驿(属古田县),水马并应。崇安至福州府水陆滩洪缓急。”
因为是重要驿道,历代官府都对道路进行了一些修缮。拓宽崎岖狭窄岭路,于路面铺筑条石或大鹅卵石,在陡峭的石壁处加设石栏杆,十来里就建有一个路亭,供路人驻足休憩。
作为鹅湖古道往来货物集散地的铅山河口位于信江与铅河交汇处,由此顺信江而下可达鄱阳湖,经鄱阳湖出湖口即进入长江,溯赣江而上可至大余,越大庾岭经北江可抵广州;溯信江而上至玉山转陆路八十里达浙江常山,经钱塘江可达杭州。凭借便利的水路交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河口是赣东北地区的物资集散中心,明代中叶有“八省码头”之称,转运和加工贸易十分繁荣。纸茶等土产品集中加工后从这里运销他处,福建、湖广、江南地区的各种货物在这里转运或销售。清《铅山县志》记载:“河口之盛,由来旧矣……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扬。舟楫夜泊,绕岸尽是灯辉;爨烟晨炊,遍地疑同雾布。斯镇胜事,实铅巨观。”
鹅湖古道上的车马挑夫络绎不绝,平路上可以用车马运,山路上则只能靠人工挑。挑夫们把浙、皖、赣的丝绸、布匹、瓷器、纸张等挑进崇安,把福建的茶叶、龙眼、荔枝、食盐等货物挑到河口。因为挑货起点和终点大多在崇安,因而被称为“崇安担”。
最值得一提的是鹅湖古道上的茶叶运输。18世纪20年代,敏锐的晋商发现了以肉奶为主食的游牧民族对茶叶的需求后,便深入武夷山脉收购茶叶,后来则承包整座茶山,雇佣成千上万的农民从事采茶及砖茶的加工工作。各地茶叶先汇集到崇安,再由挑夫挑到铅山河口,装船外运。经湖口、汉口、樊城,转陆路经河南、河北、山西、内蒙古,途经蒙古国,俄罗斯恰克图再抵达圣彼得堡等地。这条全长1.3万多公里的“万里茶道”可与著名商道“丝绸之路”媲美。
1857年马克思在《俄国对华贸易》中说:“在恰克图,中国提供的主要商品是茶叶。俄国提供的主要商品是棉织品和皮毛。以前,在恰克图卖给俄国人的茶叶,平均每年不超过4万箱,但在1852年却达到了17.5万箱,买卖货物的总价值达1500万美元之巨。”
铅山的茶叶贸易在清乾嘉年间十分兴盛。乾隆时,铅山从事茶叶加工业的人员达3万之众,河口一地的茶行即有48家,全县茶叶外销金额“每年不下百万金”。各地商人在河口建的会馆有16个,清代中叶新产生的金融机构日升昌、日新中等票号都在河口设有分号。
老家铅山的清代戏曲家、文学家蒋士铨在《河口》一诗中描述了当年的繁荣景象:“舟车驰百货,茶楮走群商。扰扰三更梦,嘻嘻一市狂。”
福建茶叶就是通过鹅湖古道运到河口的。详细记述“万里茶路”的专著《茗香万里》标示了运输线路和节点,“于崇安城出西门,沿闽赣古驿道北行,十里干溪,又十里举富,又十里杨庄,又十里小浆,又十里大安,十里望仙铺,三十里至闽赣交界之分水关。入江西省广信府铅山县界,十里乌石,又十里车盘,又十里紫溪,又十里魏墩,又十里黄柏,又十里洋源,又十里十里铺,再十里至铅山县治永平,又五里安洲渡,过桐木河五里白沙,又五里乌龟石,又五里七里亭,再五里达河口镇。”
鹅湖古道上的挑夫大多是来自当地和附近省份的青壮男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头戴斗笠,肩披汗巾,脚穿草鞋,打着绑腿,拄着担撑(既可以搁在空肩上,撬起担货扁担,分担重肩上的负担,又可以在歇息时撑住扁担,还可以当拐棍),挑着一百多斤重的货物,每天行走七八十里,披星戴月,翻山越岭,从崇安走到河口要两三个日夜。
这些曾经奔波于古道上的挑夫该有着怎样的坚韧与顽强,才能背负起这沉重的人生。沉甸甸的货物把扁担拽弯,把脊背压成弯弓,他们不仅要经受日晒雨淋、风霜雨雪,还会遭遇毒蛇猛兽、强盗土匪。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从事“挑担”这一职业,因为其收入比在家耕种可观许多。
历史上不少文化名人都在鹅湖古道留下过足迹,作诗赋词,慷慨悲歌。这些诗文或描述道路和沿途风光,或表达对人生和社会的感悟。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一生多次在福建任职,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再次入闽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任所在建安(今建瓯)。次年秋,奉诏离任,他从建安、建阳北上,走鹅湖古道过河口到信州,由信州沿信江到玉山,然后经衢州至临安(今杭州)。陆游在途中写了《紫溪驿二首》:“它乡异县老何堪,短发萧萧不满篸。旋买一尊持自贺,病身安稳到江南。”“云外丹青万仞梯,木荫合处子规啼。嘉陵栈道吾能说,略似黄亭到紫溪。”
南宋理学家、教育家朱熹更是与铅山和鹅湖古道有着不解之缘。朱熹是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生于建州尤溪(今福建尤溪)。一生十多次从铅山进出福建,写了不少与铅山和鹅湖古道有关的诗文。
有一次,朱熹在紫溪驻足时写了《次韵择之发紫溪有作》一诗:“明日振衣千仞冈,夜分起看月和霜。久知行路难如此,不用悲歌泪满裳。”感叹行路之难。宋乾道三年(1167年)秋,朱熹从湖南岳麓书院会友归来,经过分水关时写道:“行尽江湘万叠山,家山犹在有无间。明朝渐喜登闽岭,涧水分流响佩环。”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应吕祖谦之邀,朱熹经鹅湖古道来到鹅湖寺,与“二陆”(陆九龄、陆九渊)进行了一场中国哲学史上堪称经典的学术讨论,史称“鹅湖之辩”。学术辩论结束后,朱熹途经分水关,看着眼前的雄关古道,远处流向西东的两条小溪,写下《题分水关》一诗:“地势无南北,水流有西东。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
是啊,自然界有不同的水流,有分水岭。心学和理学争执了几百年,虽然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有分歧,但思想基础都是儒学,殊途同归,不如保留这份差异,岂不更加多姿多彩?鹅湖之辩后,朱熹常邀请陆氏兄弟来他所主持的书院讲学,使理学与心学共同繁荣。
元末明初的军事家、政治家刘基在过分水关后,则写下了《过闽关》九首,其一为:“关头雾露白濛濛,关下斜阳照树红。过了秋风浑未觉,满山秔稻八闽中。”跨越关山,一路风光各异,令人赏心悦目。
历史上很多文化名人都在鹅湖古道留下过足迹
明后期贤臣、福清人叶向高三任内阁首辅,多次请辞还乡。有一次在古道上的车盘驿下榻,感慨万千:“九年乡思叹微茫,今日行来近故乡。驿路山深寒薜荔,人家日暮下牛羊。浮生已悟黄粱梦,客兴还赓白雪章。从此红尘长隔断,不学宦吏送迎忙。”表达了倦鸟归林的喜悦和轻松。
此外,徐霞客、辛弃疾、文天祥、马可·波罗等历史名人,也都在古道上留下过足迹,他们所留下的诗文故事已成为厚重的文化遗产,让人们津津乐道、口耳相传。
物换星移几度秋。当陆路交通步入汽车运输时代后,民国政府于1932年在鹅湖古道的基础上修建了上饶至分水关公路,实行分段建设。到1938年,公路通到了分水关。新中国成立后,公路部门又数次对这条公路进行升级改造,拓宽路基、降坡改型、裁弯取直、硬化路面,公路也由省道提升为国道。
如今,承载过无数人梦想与辛酸的鹅湖古道已难觅踪迹。即便在荒山野岭中,也只能看到一些残存石块。随着2011年11月上饶至武夷山高速公路和2015年6月合肥至福州高铁的开通,之前的上饶之分水关公路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车水马龙,路边遍布的旅馆饭店不再喧嚣,“崇安担”也走入了历史深处。
天地交而万物通。鹅湖古道的历史不仅是一部交通史,也是一部经济史、文化史。探寻古道,就是翻阅一本厚重的史书,触摸隐藏在悠悠岁月里那份辉煌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