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辉
作为一部带有“宏大叙事”“史诗气质”“民族气节”“良心之作”等诸多鲜亮标签的抗战题材电影,《八佰》可谓是一匹黑马。据灯塔平台数据显示,影片仅上映6天就斩获12亿元票房,成为2020年首部破十亿元票房电影,晋升为中国电影史第75部破10亿元票房的电影作品。但针对于作品创作品质、文化传播两方面,诸多学者及观众也发出了不同声音,那么影片的品质到底如何,又是什么让这部作品在社会舆论中产生相对复杂的评议局面?本文将对此进行详细剖析。
《八佰》以相对简单的电影语言讲述了一段关于淞沪会战期间,众多国军战士在四行仓库保卫战中为民族独立而奋战牺牲的悲壮故事,也正是因为取材于比较复杂、敏感的真实历史事件,促使这部影片被盛赞者与怒骂者共同认可为一部成功引发社会热议的电影作品。虽然《八佰》在内容、内涵上整体不如导演管虎的另一部影片《斗牛》这部相似题材的电影作品,但能够透过两部影片看出导演管虎对军事题材战争片的理解与贡献、情怀与胆量。
剧作上虽“良苦用心”但“用力过猛”。这部以线性叙事为主的影片所呈现出的故事相对简单,但导演在剧作上的精巧设计,使这部带有明显苦情传统及荒诞色彩的现代主义战争片呈现出一种极其客观、冷静和凝重的反类型化气质。
首先,在人物设计方面。影片前40分钟节奏非常舒缓,大部分精神涣散的群像性人物均是以“外号”作为识别标签出场,但随着日军进攻四行仓库,叙事节奏不断加快,导演用非常洗练的手法,在短时间内将众多前期被以代号相称的群像人物做具象刻画,如为打破日军钢板壁垒而牺牲的陈树生、湖北的李满仓、湖南浏阳的王金斗、湖北通城的孙守财等,他们的形象瞬间从整体中脱颖而出,这种设计就好似逐渐被揭开的面纱,具有悬念感和层次感。同时,人物的成长与觉醒是本片塑造的重点和难点。通过影片“端午”“老铁”等众多个体人物的成长以及苏州河南岸以“看戏”为主要存在的旁观者的整体“觉醒”,使作品传递出一种中国特色的“成长”主题,即个人的体验让位于民族利益,个人成长的标志是为了民族利益甘愿舍弃自我,这不仅使观众产生顿悟,还看到了民族的觉醒。
其次,影片往往将全景式的再现和典型细节的描绘相结合,导演尤其擅长运用细节传达人物内心的思想活动,起到表情达意的重要作用,其中老鼠、铜钱、白马等的植入成为了营造诗意氛围的成功手段。影片开场的白色老鼠(隐喻士兵到处逃窜)、仓库中及阵地沙袋上的黑色老鼠(隐喻士兵惶恐不安)等作为多次出场的重要细节,承担着隐喻着画框内不同人物现实境遇的重要作用,将所涉人物的情绪做了很好的外化表达,甚至还宏观映射着影片中部分“鼠辈”人物的存在;镜子在影片中既扮演了“作战武器”,也担负着人物反思的重要介质;老算盘的“命根子”——铜钱,既象征着人物的生死,也引领着剧中人物的命运;瘦骨嶙峋但常常处于高光区的白马,在现实情境中多次逃跑、回归,不断将仓库中人们对“生的期望、死的惧怕”做戏剧性表达,在小湖北的梦境中也承担着带有超现实幻漫色彩的“桥梁”角色。
最后,这部影片真正震撼的在于它尽量还原历史事件的前提下还非常成功地创造出了一个对比空间,甚至在苏州河南、北两岸的境遇反差中缔造了大量的宏大指涉和象喻。把苏州河作为天堂与炼狱的分割界限,一面代表了当时中华民族军事力量顽强抵抗的低阶层军人,一面是迷失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来自各国、各地的中高阶层人群和难民;一面是为了民族独立、寻求调和而浴血奋战的一线战士,一面是霸占中国土地冷漠观望的西方列强;观看战事的“天堂”与遭遇战事的“炼狱”这种“月亮背面”式的正反呈现方式形成了强有力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但过于精细和过于用力的叙事技巧也势必影响着观影体验,比如为大量观众所诟病的是影片中人物关系、性格变化铺垫的粗粝,这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影片的自然流畅,甚至使观众明显察觉出在人物成长、觉醒方面用力过猛,以至于故事整体与局部人物产生非常明显的割裂。
制作上的“奇观呈现”与“技术壁垒”。虽然《八佰》的电影形式元素相对质朴,在声画呈现上使用的也是较为常规的视听语言,但在电影风格元素中却凸显着导演管虎独有的作者性,加之国外视效团队的联合加盟,使影片整体上展示了当代中国军事题材战争片在电影制作上的工业高度。
首先,影片整体在视觉呈现上“无懈可击”。作为有过如《可可西里》《南京南京》等动作片创作经验的摄影指导曹郁,在本片中仍然延续着他此前善用外化人物内心的方式来塑造人物,这种方式集中体现在镜头间或内部中近景、特写、大特写的娴熟调度与切换。通过剧中人——淡江大学张教授的单口望远镜等主观视角作为视点切换依据,帮助观众以不同方式持续窥探“炼狱区”的惊险战况,借用视点的改变来避免观众出现审美疲劳。同时,一系列细腻的场景设置、血腥的对战场景、真实的死伤刻画……这一切看似不重要的“辅料”却能够透过银幕传递出强烈的窒息感,使这些极具现实主义甚至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奇观深深地撼动着观众的内心。
其次,《八佰》在声音创作方面既有亮点又有不足。影片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设计比比皆是,这是影片在声音设计上的一个亮点。这种来源于剧中人物的画外音不仅可以暗示连续的话外空间的存在,还可以起到加快叙事节奏、联结剧情、产生“一语双关”的多重功效。创作团队在音响设计上也颇费心思,在“战鼓雷鸣”“机枪扫射”“旗帜飘扬”等声效的介入之下,画面震撼力倍增,成为激发观众肾上腺素上升的重要利器。但是,再好的技术也要为剧情服务,若是将“炫技”作为抓取眼球的一种方式,那便会喧宾夺主。影片中对声音设计的把握就存在些许不足,如照明弹、鼓等音效设计上,那种带有现代科技感的超现实声效在十分紧迫的剧情之中和调和叙事节奏的节点之下显得特别突兀,音乐不仅可以带来韵律感的指引,还可以贴合电影的情绪内核,但泛滥的使用音乐则是对作品的灾难性破坏。《八佰》在文戏段落中大量使用强硬的弦乐作为声音“前景”,不仅压制了画面中人物所建构的情绪氛围,甚至产生了“硬煽情”的弊端。
在认可影片整体呈现的同时,也不得不清醒地意识到电影创作背后的倾向性问题。不难发现,在近些年上映的军事题材战争片中,国外团队几乎占据了中国市场的半壁江山,尤其在本片中担任“视效”“战争场面设计”“爆破指导”“音乐创作”等技术性较强的职能部门中几乎全部是外国团队操刀,这无疑暴露出中国本土制作团队在技术上的落后与缺陷。这种“肥水必流外人田”“傍人篱壁”的创作状况,着实值得电影创作者尤其是电影技术从业人员深思与努力。
电影的成与败需要参考诸多因素,但票房作为最直接的客观数据已逐步成为重要参考。虽然不论是电影呈现的内容、形式还是电影的发行、网宣等,无不影响着作品的票房走向,但不容忽视的是,在中国电影延续多年的审查机制之下,针对于文化传播、意识形态表达等有关“政治正确”的考量无疑也是决定电影生死的关键一环,这也正是集中体现在此次网络上针对《八佰》争论的主要方面。
有一种命运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八佰》“成长”的坎坷历程始终是网媒关注的焦点,在这段饱含辛酸血泪的成长史中不难发现管虎的胆量与情怀。商业电影市场是极为残酷的,尤其在2020年全球进入疫情时期,中国电影市场乃至世界电影市场的停摆使得这部作品与观众见面困难重重,但也正是后疫情时期的社会、文化环境促使这部带有强烈反类型特质的军事题材电影取得了相对可观的成绩。当然,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这部被迫多处修改的作品以“值得期待”的多数反馈和“低于期待”的少数印象产生了比例失调的对立评论。笔者认为,这部影片的阶段性评价,势必要归结于后疫情时期观影需求呈现出的复杂性。
首先,在经历疫情带来的隔离、失业等现实生存挑战的遭遇下,虽然在社会人群中并未大面积出现“报复性消费”等非理性社会现象,但对于众多受疫情影响的人群在面对生活带来的焦虑时,确实渴望寻求某种类似于“树洞”的介质用以宣泄积郁,观影无疑是作为众多娱乐方式中性价比最高的一种选择。据2022年4月针对疫情恢复期公众观影意的数据统计显示:七成受访者期待去影院观影,六成关注影片上映信息。在封闭、昏暗的室内环境中,观众与电影内容传递出的“情感电波”产生交互性干涉,足以使受疫情影响而思考人生甚至对人生价值与意义有所反思的社会人群得到短暂的情感认同,从而产生情感发泄。大卫·波德维尔曾说“大众电影的艺术之中,生动的画面与强烈的情感是分不开的”,“大众电影都追求最宽大的情感波幅”。《八佰》这部影片中有讲述所处安全“隔离区”欢歌笑语的社会名流,也有可歌可泣、深陷“炼狱”中被孤立的英雄,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此次疫情的现实境况有相似之处。观众到电影院消费他们自己的感情,首先要在电影的刺激下产生这些感情,观众通过他们对剧中不同人生与境遇所传递的复杂情感带入自己的人生经历而产生共鸣,使主动消费自己的感情达到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交互。《八佰》虽然遭受了2019年的坎坷,也经历了2020年疫情带来的尴尬,但也正是诸多杂糅在一起的因素使影片凭借着自身本有的情感输出占据了后疫情时期的良好商业机遇。
其次,观众对战争片中暴力元素的接受程度正在产生微妙变化。由于军事题材战争片中必然会出现血腥、厮杀等相对暴力的元素,致使受众群体相对局限,但在电影意识形态批评中频频被引用、被借用的一句引言是法国理论家福科的观点:“重要的是讲述话语的年代,而不是话语所讲述的年代。”即对于电影的意识形态批评而言,最为重要的参照系数不是影片中故事所发生的年代,而是制作、发行、放映影片的年代。受疫情冲击,中国在国际市场上有关对外贸易的竞争愈发激烈,美国不断试探中国底线,不仅在商业上与中国抗衡,还不断干涉中国内政。印度等周边国家对中国也是虎视眈眈,甚至“趁火打劫”侵占我国领土导致局部摩擦……这一切势必让国民心中产生愤慨情绪,而《八佰》虽然充满暴力元素,但这部带有明显输出“民族意识”的影片恰巧能够满足观众的内心表达。据灯塔平台关于《八佰》观看人群的数据统计显示:20-24岁占比32.2%,25-29岁占24.6%,男性占比68.3%。通过数据不难发现,在复杂的国际形势下,偏爱《八佰》的人群相对集中在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性群体中,也正是这一群体对于影片中暴力的呈现有着不一样的接受限度。在创作团队的努力之下,这部影片的战场态势还原得极为写实,在处理双方恶战、人物死亡等血腥场面时,在给视觉感官带来刺激的同时还会使部分观众产生些许抗拒,但这种抗拒会伴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步缓解、消逝。“从表面上看,虽然暴力的观影体验首先表现为恐惧、焦虑、震惊等消极和否定性的痛感,但由于电影娱乐活动具有游戏性和虚拟性,在获得‘自体保存’的安全观看情境的前提下,痛感刺激可以转换为快感体验。”因此,《八佰》这部带有强烈“反法西斯”色彩的人道主义战争片在饱含血腥、屠杀等明显暴力元素的情况下也适逢其时地在2020这一复杂的年份中展现了中华民族的抗争意识与抗争精神,使影片中的暴力氛围得到了相应的接受与认可。
有一种解读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文化多元的背景下,对于《八佰》的评价分歧往往源于不同历史观和价值观的分歧,不同认知的群体对于同一部影片的解读也必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驾驭《八佰》这样题材的影片需要有巨大的创作资金、强大的创作信念以及真诚的创作态度作为支撑。笔者之所以认可这部影片,不仅是因为导演管虎的胆量与勇气,还因为他客观、冷静地看待历史、看待历史英雄。他敢于拍人性的真甚至丑,通过一系列人性与价值等深层次问题的映射,拓宽了观众认识英雄的维度:他们在舍生取义前也有过平凡甚至苟且的懦弱与挣扎。同时,对战争的书写,是一个民族历史记忆的有机构成要素,战争与人、战争给交战双方带来的痛苦与灾难,甚至战争带来的人性异化,这些都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印记以警示后人。
中国电影在与时俱进的文化语境下,“成长”的过程虽然坎坷但“初心”从未改变——始终承担着教化育人的重要责任。虽然中国电影在进入新千年市场化改革后商业利益占据了主导,但国家和民众仍期望在电影作品中看到振奋人心、洗涤心灵的正能量内容,《八佰》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可谓诚意十足。暂且不提影片中作为我方浴血奋战的英雄烈士是何等的伟岸,仅影片中“河南岸”何(香凝)先生“国人皆如此、倭寇何敢?”以及“中华不会亡、中华民族必胜”等“旁观者”的台词,无不使观众在泪如雨下的忘情状态中与影片的意识形态实现高度融合,这种思想性、艺术性较高的爱国主义教育形式必然会引起观众的认同,这也正是这部电影作品职责与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