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日双语者在语码转换现象中自我认知体现的考察

2024-01-18 12:09胡颖杰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33期
关键词:语码被试者日语

胡颖杰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西安 710004)

语码转换现象在社会语言学、社会心理学、二语习得等领域一直广受关注,语言学家和心理学家从个人动机、语码转换机制、言语交际能力等学习者的角度对语码转换的成因与其社会功能进行了大量研究[1-3]。但在二语习得领域, 仅从学习者的角度分析语码转换的类型与功能是不够充分的, 语码转换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社会现象。 因此,学习者的学习环境、交谈话题与交谈对象、对话场合等社会文化因素也需要加以讨论(Norton,2000 年[4];Andry,2012年)。此外,学习者在进行语码转换的过程中产生的语言意识与其自我认知的构建之间是否有联系也值得进一步深究(嶋津百代,2006 年)。 本研究以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为对象,考察跨文化学习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如何在语码转换现象中体现其自我认知(identity)。

在语码转换的成因与社会功能方面, 学者进行了大量研究。 Gardner-Chloros(2009 年) 在对双语者的语言使用进行长期记录观察后得出结论: 双语者在谈话过程中进行语码转换的目的之一是实现和交谈对象更为流畅的沟通,双语者会依据交谈对象、时间及谈话地点的不同, 灵活选择所用语言。 Myers-Scotton[5]、窪田光男[6]等人通过分析双语者的语言使用情况与其所在社会环境的关系得出: 社会环境及各语种使用国家间的国际关系等因素会对双语者的语言选择与使用产生影响。

纵观近10 年国内语码转换的相关研究,主要涉及领域为语码转换的动机、语法机制、影响因素、功能等方面,实证研究的对象主要为汉—英双语者、民族地区方言使用者、外语课堂师生等,针对跨文化学习环境下的留学生群体汉—日双语者进行的语码转换研究极少。其中董艳[7]提出语码转换在跨文化交际中作为一种交际策略存在,以顺应语言现实、社会规约与心理动机。卫萍萍[8]分析了教师在大学日语课堂中使用语码转换的目的, 表明进行语码转换便于准确表达、提高学习效率、加强沟通交流。范琳和卢植[9]从语码转换理论模型、研究范式、行为层面考察了双语者在语言产出过程中出现的语码转换加工机制。郑玉琪和沈怡[10]探讨了中国留学生文本博客和视频博客中的中英文语码转换现象, 发现语码转换对人际交流有一定促进作用。 刘亚楠[11]将中国人日语学习者的语码转换与社会性和心理性相结合, 得出随着语言能力的提高与交谈话题范围的扩展, 学习者会基于信息传达的便利性在谈话中进行语码转换。

本研究在以上相关研究的基础上, 对符合跨文化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进行语码转换的目的和动机说明进行了整理(见表1)。

表1 跨文化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语码转换的目的分类与动机说明

在跨文化学习环境下的中国留学生, 不同于母语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 除了与汉语使用者交流以外,日语基本成为留学生的日常生活用语。 因此,本研究以在此环境下学习的汉—日双语者为对象,以表1 列举的语码转换目的分类与动机说明为基准, 通过面谈法探究在日中国留学生在自然会话中使用语码转换的方式与社会目的,并分析跨文化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在进行语码转换时产生的自我认知变化。

1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半构造化面谈法对24 名在日中国留学生进行1—2 小时,以“留学生活与跨文化适应”为话题的个别访谈, 通过分析在访谈过程中出现的语码转换, 探讨在日中国留学生在自然会话中进行语码转换时产生的自我认知变化。

1.1 被试者

在日本爱知县就读本科、硕士研究生课程的中国留学生24 名(大学生16 名,研究生8 名),男女各12 名,平均年龄22 岁,平均在日生活时间为3 年9个月。 其中17 名学生已通过日语能力测试N1 级考试,属于熟练汉—日双语者;其余7 名学生根据日语学习时长分别属于非熟练、一般熟练、较熟练汉—日双语者。

1.2 半构造化面谈问题设计

本研究设计的问题分为3 类:被试者的性别、年级、在日时长等一般性问题;对日本的印象变化、日语学习经验、 人际关系等先行研究中涉及语码转换与社会性和心理性关联的问题;对中国的印象变化、自我认知的意识、 留学前与现在的自我评价变化等根据与被试者的谈话进程临时追加的问题。

1.3 过程

访谈开始之际,向被试者进行了“留学与跨文化适应”研究的概要说明,为确保被试者在会话中产生的语码转换是基于自然会话的产物, 在做说明时未提及有关语码转换的一切相关信息。 之后在取得被试者同意后,对访谈内容进行了全程录音。待访谈结束后,将访谈录音进行文字化转换,提取出其中出现汉—日语码转换的部分进行关联分析。

2 结果与分析

通过分析被试者在自然会话中产生的汉—日语码转换语句, 发现在跨文化环境下学习的汉—日双语者的语码转换可归结为3 种方式: 在同一语句内就个别单词进行语码转换;将同一语句内出现的日文汉字词语转换成汉语读音表述;以完整的句子为单位进行引用式语码转换。其转换目的可归结为5 类:语意传达;二语习得的结果表现;相同语言使用者的集团归属感表达;向听者再现某一特定场景;个人情感的强烈表达。

2.1 在同一语句内就个别单词进行语码转换

(1)「日本人不会穿这么靓丽的色彩吧, 他们会觉得目立つ或者是被狙う。 所以我有的时候不想目立つ,就不想穿这件衣服了。 」

(2)「我觉得お疲れ様’ 这么一个非常有重さ的词语被平凡地像一个あいさつ一样使用, 会觉得很不适应。 」

(3)「当时就觉得大家都很優しい, 都会来帮助你。 」

如例句(1)—(3)所示,在全程使用汉语进行访谈的情境下,被试者只将「目立つ」、「狙う」、「お疲れ様」、「重さ」、「あいさつ」、「優しい」等和语用日文进行了表述。参照表1 的目的分类与动机说明分析,可以解释为被试者使用了语码转换的语意目的、锁定目的和社会目的。同时,此模式的语码转换中所有被转换的单词都是和语, 因此可以将这类语码转换看作是被试者基于想要准确表述日语特有词汇的目的所进行的语码转换。

由此可见,当留学生无法用汉语准确表达和语所包含的特有内涵时, 会利用语码转换的语意目的来促进对话的顺利进行, 同时会合理利用信息锁定方式,只将特定词汇从汉语切换到日语,以便更好地向听者表达和语的内涵。

此外, 留学生对和语的自然转换可以解读为他们二语习得的结果体现, 也是表达自己在日本生活的社会身份的社会目的的体现[12]。 加之,此模式中的语码转换现象大多出现在被试者提到他们对日本人的印象和态度时, 因此可以理解为留学生通过特定词汇的语码转换描述他们所感知到的中日文化差异的同时, 也在强调他们在日本社会学习生活的体验与具有个人色彩的情感表述[13-14]。

例句(1)的被试者在描述穿衣风格时谈到,与不穿鲜艳衣服的日本人相比, 中国人穿的衣服颜色显得相对鲜艳。 被试者推测这一现象的原因是日本人认为鲜艳的衣服不符合日本社会的要求, 他们不想因为穿着而引人注目,也不喜欢被别人过度关注。因此,作为在日本社会生活的一员,自己也会改变以前在中国的穿衣风格,尽量避免穿过于鲜艳的衣服,以符合日本社会要求。

另外,从例句(2)和(3)中可以看出,出现语码转换的地方如「重さ」、「優しい」,是被试者对在日本社会生活体验的真实感受描述。 中国人和日本人所认为的语言厚重程度不同, 因此当自己认为只有某些特定情境之下才会表达的厚重的语言在日本人那里作为日常寒暄用语频繁出现时, 被试者感觉到不可思议;以及作为一个外国人在日本社会生活时,感受到日本人对自己的态度比想象中要好的意想不到的生活体验。因此,此类型的语码转换也可以理解为被试者是在通过对这些特殊词汇的转换表达自己所经历和感受到的中日文化差异。

2.2 将同一语句内出现的日文汉字词语转换成汉语读音表述

(4)「因为我们不认识路, 所以电车地图查不了就很大変。 」

(5)「塑料袋有料了以后, 我说你应该花钱去买更结实更大的塑料袋。 」

(6)「他说如果你一次都没有去过的话, 他就会算你欠席,你要跟老师去相談一下。 」

以上例句中出现的「大変」、「有料」、「欠席」、「相談」都是日语汉字词汇,汉语中并不存在同样的表达方式, 但在自然对话的访谈过程中留学生用这些汉字相对应的汉字读音直接进行了表述, 因此可以认为这样的语码转换方式已经成了被试者的日常语言习惯, 同时也表现出被试者在日本社会生活的汉—日双语者的社会身份, 进一步显现了语言与使用该语言的社会文化背景之间的关联性[15-16]。

同时, 这种将日文汉字词语转换成汉语读音表述的方式只有汉—日双语者才能理解其含义, 因此非常直观地体现了语码转换作为某一社会集体内部语言的功能。 换言之,在此模式的语码转换中,不仅反映了留学生在跨文化环境下二语习得的结果,同时也强调了这类表述方式是作为懂日语的汉语母语者之间才能共通的社会集体内部语言。

正如Cummins[17]所指出的,双语者选择使用哪种语言取决于其何时、何地、与什么对象进行交流。在本研究中, 笔者与被试者均为在跨文化环境下学习生活的汉—日双语者,因此被试者与笔者同属“在日中国留学生”这一社会集体。被试者正是通过使用只有这个社会集体的成员才能理解的语言表达方式来强调自己作为“在日中国留学生”,即在跨文化环境下学习生活的汉—日双语者的社会身份。

2.3 以完整的句子为单位进行引用式语码转换

(7)「前面有一个孩子在哭闹, 他的父亲在斥责他, 但他说的不是中文, 然而前面的一个日本人就说:“中国人うるさいね。 ”我当时真是很气。 」

(8)「老师一进来就跟我说:“すみませんでした”,还说了好几回“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 ”我就觉得很没有必要。 」

(9)「我进去之后会被人家问:“日本に来て何年間?”然后我说“3 年間”,对方就说:“3 年間日本にいるのに、 日本語全然しゃべれないのがすごくない? ”当时我觉得这个对我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我怎么就“全然できない”了? 」

例句(7)—(9)中,被试者在引用第三者的话语时以完整的句子为单位进行了语码转换, 此模式中的语码转换体现了语用论的引用目的。 这种语码转换可以理解为被试者通过原封不动地引用第三者所说的日语句子,向听者进行该对话发生时的情景再现[18-19]。

此外,三位被试者均在引用句之后,表明了自己对引用部分的个人评价, 这可以理解为被试者通过语码的转换表达与所引用内容或被引用人之间的距离感, 同时用不同语言明确地区分了自己的情绪表述部分与引用部分, 体现出了语码转换可以明显区分公共场合与个人社交场合内容的语言表现的社会目的。

在例句(7)的阐述中,被试者描述了在街上偶遇到一位日本人在没有判断依据的情况下对中国人进行抱怨的场景, 这使其作为中国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冲击, 因此被试者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当时听到的日语及第三者说话时的情绪来表达他不满的心情,同时也能从这一现象中感受到被试者显现出来的作为中国人的民族性自我认知感。 这也进一步反映了跨文化环境下的留学生在和日本人接触的过程中不自觉地被动强化了自己的民族性自我认知, 而这一表现恰好又通过汉—日双语者无意识下进行的语码转换显现出来, 再次强调了自己作为中国人的社会自我认知和集体归属感。

同样,在例句(8)的场景之中,被试者认为没有必要对同一行为进行重复的道歉和感谢, 因此通过引用式的语码转换表示了对日本人这种说话方式的不理解, 同时也强调了自己作为中国人不会这样进行语言表达的与日本人的距离感。

在例句(9)的描述中,被试者谈到在兼职工作中被面试官讽刺日语水平的经历, 通过引用第三者的语言和情绪表现了自己当时的愤怒和挫败感。同时,通过重现当时对话的语码转换方式, 凸显了被试者对自己自我认可度较好的日语水平被贬低后自尊心受到损害的不满情绪[20]。

2.4 以部分短语的形式进行语码转换

上述的三种语码转换模式, 均可以通过表1 中所列举的使用目的进行一定解释说明, 但在本研究中发现的第四种模式, 即在一个句子中仅截取一部分短语进行语码转换的模式, 无法从表1 中找到准确对应的使用目的加以解释。

(10)「留学以前什么都不懂,就是一个わがまま的一人っ子。 」

(11)「留学前觉得自己很好,何でもできる。 留学后发现了自己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 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可以做到很好的事情。 」

(12)「我是想成为一个在国际世界上,就是国際的に活躍できる人这个方向。 」

如上述例句所示,(10)和(11)的被试者在对留学以前的自我形象进行描述时,截取句中「わがまま的一人っ子」、「何でもできる」这样的部分短语进行了语码转换,(12)的被试者在展望未来时提到了「国際的に活躍できる人」 这样穿插在中文叙述中的日语短语。 此类模式的语码转换与前三种模式的形式不同, 也无法用已知的使用目的与动机说明一一对应。 因此,作为本研究的新论点,笔者将此模式下的汉—日语码转换作为跨文化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以时间节点为参照,基于“表现过去或未来的自我认知”的使用目的,为区分不同时间线的自我状态而进行的语码转换。

此外,从此模式中的语码转换中还能看出,进行汉—日语码转换时, 被试者转换的短句是句法构造完整的短句, 这表明在回顾过去的自己或展望未来的自我时, 汉—日双语者呈现出来的并非零散的碎片化式语言表现,而是相对完整的语句,以反映自己完整的自我认知。

3 考察

本研究的样本分析充分印证了表1 所列举的语码转换的使用目的与动机解释, 在跨文化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会基于语意、 锁定、 语用论及社会目的,在同一语句内就个别单词进行汉—日语码转换,将同一语句内出现的日文汉字词语转换成汉语读音表述来展现自身所感受到的中日文化差异, 并表现出自己作为汉—日双语者的自我认知及同一集体归属意识; 以完整的句子为单位进行引用式语码转换,再现第三者语言的同时强调自己作为中国人的自我认知,表明与第三者的距离感及鲜明的个人情绪。

此外, 本研究还发现了无法完全用表1 内容进行解释说明的以部分短语的形式进行语码转换的现象, 笔者将这种现象解释为汉—日双语者通过相对完整的短语转换回顾过去或展望未来, 以表现在不同时间轴上出现的不同自我认知。

4 未来展望

语码转换现象经常被看作双语者的某一语言机制掌握尚不成熟的表现, 但通过对先行研究的考证及本研究所得结果可发现, 双语者的价值观及情绪时常伴随语码转换现象出现, 尤其是在跨文化环境下的双语者, 其转换语码的形式及原因更加复杂且多样, 应作为跨文化适应研究的一项重要分析指标进行更细致的考察。 同时,在二语习得领域,从语言机制和社会功能等多重角度分析汉—日双语者的语码转换类型与使用动机, 对更好地促进学习者进行日语学习、 了解二语习得过程中的语言机制也具有重要意义。

5 结束语

本研究通过半构造化面谈法考察了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是如何在自然对话中进行汉—日语码转换的, 并且通过与先行研究的语码转换目的与模式相对照, 分析了跨文化环境下的汉—日双语者常用的语码转换模式及其转换语码的目的,同时,通过定性研究法阐释了语码转换与汉—日双语者自我认知的关系。通过本次调查研究,证实了语码转换现象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双语者的跨文化适应情况, 双语者对跨文化环境的态度与认知也影响其语码转换的目的与频次。 但本研究对被试者语码转换现象进行的是横向调查,缺乏纵向考察成果,在今后将会开展纵向追踪调查,进一步分析跨文化环境卷入程度、二语习得时长与语码转换现象之间的关系, 更充分地了解双语者的语码转换机制, 同时将研究成果更好地运用到语言教育实践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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