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译词“论理术”和“论理学”的历史演化与意义分析

2024-01-18 08:16张学立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逻辑学后缀语素

甘 进 张学立

(1.贵州大学,贵州 贵阳 550025;2.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2)

日本学术用语的近代化不仅帮助其自身引进、容受和转化西方知识体系,也影响了中国学术话语的建构,汉字复合词“论理学”便是一例。日译词“论理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新名词之战中与“名学”“辩学”“辨学”相互竞争,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取代严复译词“名学”,成为Logic的流行译名。笔者论文《日译名“论理学”与“论理术”的源流考论》(1)该文2023年6月发表在日本近代东西言语文化接触研究会《或问》第43号,第23—32页。考察了“论理学”和“论理术”何时成为日译词的问题,但就如何的问题尚未论及。此外,笔者前文提到堀达之助(Hori Tatsunosuke)在编撰《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过程中对择取“学”还是“术”构成“论理学”还是“论理术”曾有考虑,但文中并未分析堀达之助变更译名的缘由。就前文尚未讨论分析之处,可做如下分解:第一,“论理”如何在日本演变为“论理术”和“论理学”?“论理术”如何成为译名?第二,“论理术”之外为何又造“论理学”?第三,译名“论理术”与“论理学”为何可以并存?第四,Logic为何最终以“论理学”之名被确立?就上述四个问题,本文从语言接触中的语言学、思想史和学科史的层面给予一种立体的投射分析后,指出江户时代兰学翻译时的语素对译法、西方逻辑历史上术与学兼备的特性和19世纪由术归学的转型,共同促成了日译词“论理术”“论理学”在日本的历史演化。

一、“论理术”“论理学”:语素对译的复合词

在西方逻辑由术成学的演变历程中,日本在三字词的语言结构层面,创制了“论理术”和“论理学”作为Logic的学术译名。“论理术”和“论理学”是日本兰学家运用语素对译的翻译方法将“论理”分别与“学”和“术”组合构造的三字词,并最终以“论理学”固定成为Logic的译名。

19世纪中叶,Logic的中日译名在语词的构造上呈现差异性。从表1中Logic词条译名的演变分析,可以观察到助词“之”在中译名中逐渐消逝,且1900年之后,有加剧之势。是何种原因导致“之”的退化。这与在西方逻辑由术成学的知识体系化背景下,“论理”由术成学,进而形成逻辑学内涵下的日语三字词“论理学”的输入不无关系。语言的接触是原因之一,但汉语自身的近代化,使其在语言能力和词汇构造上为接纳新词做好了准备。当以“学”构成双音节词时,“学”为后缀式构词成分,与词根组合构成双音节词,如算学、力学等,但在进入三音节词时,“学”不再以后缀式构词成分置入双音节词根之后,而是以一个独立的单音节词存在,因此,当放入如“理论”“明理”“明论”等双音节词之后时,需要助词“之”与之相连。这时,词条Logic在传教士编纂的英华华英辞典中可见“推论明理之学”“明论之法”[1]“理论之学”“明理之学”[2][3]等译名。但“在19世纪,‘学’也直接与双音节词相连,成为一个后缀式构词成分,从而创制了一些三音节复合词。”[4]马西尼(Federico Masini)认为“植物学”是此类三音节复合词中最早被构造的,时间为1859年。整个19世纪,“学”是以单音节词和后缀式构词成分的双重身份出现,且后缀式构词成分的构词势头越发强盛,致使助词“之”之消逝。“学”从独立的单音节词转变为后缀式构词成分是促成日译名“论理学”被接纳成为中国近代学术用语的要因之一。对于以“学”作为某专门知识或学科译名的后缀用法,其为汉语的新词用法,早见于晚明耶稣会士,如“理学”“辩学”“医学”“文学”等,但学界多将这类后缀复合词视为经由日语流传入华。[5]

表1 中日辞典中的Logic译名

与传教士创制的Logic中译名不同,Logic的日译名“论理学”在生成之初就是以“学”为后缀构成的复合词。“论理学”和“论理术”的生成得益于日本江户时代的兰学翻译,兰学家将翻译《解体新书》时使用的摹借法或语素对译法用于“论理学”和“论理术”的创制。语素对译法是:“将外语词分解为可以理解的意义单位:语素,再从自语言中找出与之相对应的语素,组成新的复合词。”[6]日语“论理学”由“论理”和“学”复合构成,其荷兰语是Redeneerkunde。在《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的底本H.Picard英兰辞典ANewPocketDictionaryoftheEnglishandDutchLanguages(1843)中,Logic的荷兰语为Redeneerkunde,其由redeneer和kunde两个语素构成。词根redeneer是议论、推论之意[7]553,词缀kunde具有学问、科学和知识的含义[7]853。通过语素的对应,即以“论理”对应Redeneer,以“学”对应kunde,组合后得到“论理学”。依此逻辑,荷兰语Redeneerkundig因可拆分为两个意义单位Redeneer和kundig,经分别与“论理”和“学ノ”(术ノ)的语素对译,被创制生成形容词性“论理学ノ”和“论理术ノ”,分别成为Declamatory和Logical的译名。如此,经语素对应的译法,Redeneerkunde完成了与“论理学”的对译,“论理学”就此成为Logic的日译名。

从上述“论理学”在构词方法上的分析,不难看出,与“之”字参与构建Logic的中译名不同,日译名“论理学”在生成之初就以“学”为其后缀构成复合词作为译名。“ノ”虽有参与翻译的建构,如“论理ノ学”或“论理ノ一科”,[8]70-71但仍以三字词的译名为主,在“论理学”之后还可见“明理学”“致知学”“论说学”等译名。[9]而这些另造的Logic三字词译名,与“学”经语素对译法生成后又成为类词缀进入翻译活动有关。因此,“学”成为类词缀进入了明治的翻译活动,涌现了大量以“学”结尾的学科名词。这是为何学界多将以“学”为后缀构成的复合词视为由日语流传入华的原因。

概而括之,得益于兰学翻译时语素构词法的使用,荷兰语Redeneerkunde在后缀上的形态变化被清晰地体现在了其日译词中,并成为了以“学”为后缀构词“论理学”的先决条件。语素对译法的使用也使得堀达之助可根据荷兰语词缀的变化,当kunde变更为kunst时,以“术”对应kunst,将“学”变更为“术”,进而完成“论理学”与“论理术”之间的互换。

二、Logic:为术亦为学

《英和对译袖珍辞书》无论是1862年的初版,还是1867年的再版,都存在着“论理学”与“论理术”并用的现象。二词的并用,以及“论理学”的创制并非偶然,堀达之助在“学”与“术”之间的思量,其背后所牵涉的是与西方知识科学化相伴的逻辑观念的变化,以及西方逻辑学知识体系在日本的确立。

那么,堀达之助在编撰时,为何将稿本中的“术”变更为“学”?(2)有关译名的变更,参见甘进:《日译名“论理学”与“论理术”的源流考论》,日本近代东西言语文化接触研究会《或问》第43号,第24—25页。这或许与《英和对译袖珍辞书》底本版本的变更有关。就《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的底本是H.Picard英兰辞典的1843年版,还是1857年版,日本学界仍有争议。有观点认为《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在从手稿本到刊本的编纂过程中,其底本有从1843年版变更为1857年版的痕迹。[10]与1843年版相较,H.Picard英兰辞典在1857年再版时,Dialectics的释义发生了变化,由redekunst变为redeneerkunde。这一变化或许是促成堀达之助在“术”之外另增“学”作为译名的重要原因。

Redekunst和Redeneerkunde之别是什么?Redekunst和Redeneerkunde的词根为“rede”,具有理性的含义。后缀“kunst”为术,是技术、技巧,曾用于称谓欧洲中世纪大学中的七艺,如论辩术。[11]414而“kunde”为学,是知识、能力和技量。[11]413由于1857年底本中Dialectics的词缀变更为kunde后,其更为强调的是Dialectics为知识和一门科学,而非仅仅是实践性的技艺。这是因为当时荷兰语中kunde被理解为Science的缘故,经前述以“学”对应kunde的翻译,“论理学”之名得以生成。

从kunst到kunde的转变,与当时欧洲学(Science)与术(Art)的边界开始变得泾渭分明有关。而堀达之助编纂《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的时期,正是学与术的分割期。对此,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有着详细的阐述:“大部分的sciences(科学)一直到18世纪都被通称为arts。science与art这两个词在现代定义上有所区别与对比,science(科学)与skill(技术)有关,而art(艺术)与effort(努力)有关,两者基本上有迥然不同的方法与目的;虽然早在19世纪中叶之前,science与art有时候在词义上就已形成对比:前者与theory(理论)有关,后者与practice(实用)有关,但我们还是可以说,science与art这两个词的现代定义上的区别与对比,实际上是从19世纪中叶开始的。”[12]19从1823 年《ホルトロップ英兰·兰英辞书》(JohnHoltrop'sEnglishandDutchDictionary)中Art和Science的词条释义看,也能察觉到学从术中的抽离,以及二者现代边界的划定。“Art”其后注“Kunst,a Science,kunstgreep”[13]51。与此同时,“Kunst”后也注“Science”[14]420。而“Kunde”释义则为“Skill,knowledge,Science”[14]420。“Science”则为“Knowledge”[13]748。依据此词条的释义,被称为学(Science)者具有知识的倾向,在方法和目的上以掌握技能(Skill)为主。

既然从19世纪中叶开始,学渐从术中分离,那么,逻辑为术之外是否为学的问题自然不能尘埃落定。也即,尽管逻辑被认为是一种术(Art),但它还未被公认为是一种学(Science)。当然,不同的逻辑学家,对此各持己见。如此,便有了后续日译“论理学”与“论理术”并存的问题。

在逻辑既是一门艺术又是一门科学,或它仅是一门艺术,或仅是一门科学之外,还有两类观点存在。一是将逻辑视为一种天赋的能力(a faculty),而另一个则将逻辑视为是一种工具性的习熟(an instrumental habit)。[15]30由于后两种分类观较为少见,所以进入19世纪,逻辑学家在对逻辑定义时通常只会讨论逻辑为学(Science)还是为术(Art),逻辑是否是一门科学(Science),亦或二者皆是。沃特利大主教(Archbishop Whately)认为,逻辑不仅是推理术,还是推理的科学。[16]从沃特利大主教开始,欧洲逻辑学以科学的要求,不断突破此前逻辑学家所划定的其为推理艺术和寻求真理工具的固有认知边界。逻辑不应仅仅被视为工具和实践的技艺,更应是科学,一门与语言结构有关的抽象科学。[17]从穆勒(John Stuart Mill)在“逻辑通常被称为‘推理术’”(LogichasoftenbeencalledtheArtofReasoning)部分的论述看,他颇为赞同沃特利大主教主张的逻辑为学的观点,且学与术相较,学为重,因为行术须以构成知识体系的学为基础。[18]就逻辑是一门科学还是一种技艺,亦或二者皆是的争论,耶方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的观点取向是“逻辑与其说是一门术,不如说其为一门科学”[19]8。其原因在于术的基础是学,正确推理术的习得是以成学的逻辑为基础,如同生理学是医术的基础、天文学是航海术的基础。而最为关键的原因,在耶方斯看来是“科学主知,而术主行”[19]7,即在术的层面,逻辑是通过推理规则和思维形式的运用去发现错误的推理,此为行术。与术相较,逻辑更应是凭借理性去认知和探究推理的规则和思维的形式,并形成有关二者的知识,此为探知。[19]7

西方逻辑学界对逻辑为学为术的争论并非始于19世纪,其论战早在17世纪就已拉开帷幕。对此,《P.マーリン仏兰辞典》(1728)有如下描述:“就逻辑是一门科学还是一门艺术,仍存有争议。人们争论逻辑是一门科学,亦或是一门艺术。”[20]除此之外,明末西学文本《名理探》(1631),对学与术的区分,以及逻辑为学或为术的问题亦有讨论。就术(Art)而言,傅泛际(Francois Furtado)和李之藻在“用名理探之规为一艺否”开篇,表明此“艺”非为“宗之艺”,而为“分类之艺”,是“与学相对者”后,[21]18(3)宗之艺分学和艺。此处的“艺”为Art。进而指出名理探既为学也为艺。在设规的层面,名理探为学,即“就其立法教人,设推辩之规,则为学”。在用规的层面,名理探不足以谓学,乃为术,即“就其循袭规条,成诸推辩,则为艺,而不为学”[21]18。为学时,主致知;为术时,主致用。名理探学术兼备,既是致知之学,又是致用之术[21]20-21;既是理论(theory)之学,又是实践(practice)之术。这与日本明治前期启蒙家们主张的学主理论、术主实践的观点相一致。

三、“论理学”:由术归学

即使“论理学”现已固定为Logic的日语对译词,但明治早期,Logic的日译名也曾缤彩纷呈,经历了长期术与学的并存。伴随着19世纪知识科学化的进程,以及西方逻辑为学身份的确立,Logic之日译名表现为明治早期由术归学,并最终在为学的尺度以“学”之名将逻辑的译名固定确立,即“论理学”最终取代“论理术”成为了Logic的译名。

进入19世纪,就学与术的争论,亦非个别逻辑学家所为。当此种争论东渐进入日本,逻辑学著作的日本译者们对此争论持何种立场与观点?1883年的《论理新编》是耶方斯《逻辑基础教程》(ElementaryLessonsonLogic)的日译本。在该译本中,译者添田寿一(Soeda Juyichi)对耶方斯的论点翻译如下:“从中立和公平的立场出发,与术相较,论法更接近为学。”[22]18从此段译文分析,就逻辑以术称还是以学名的争论,添田寿一了然知晓。就耶方斯的观点,添田寿一也并非不知。但其为何选择了具有术之特性的译名“论法”翻译Logic?若以该时期无“论理学”一词为由尚不能立足,除前文已述堀达之助早在1862年就使用该词外,与《论理新编》同时期或更早的逻辑学著作已将Logic称作“论理学”。如菊池大麓(Kikuchi Dairoku)在其编述的《论理略说》(1882)中就使用了“论理学”一词。“论法”为学,添田寿一的此论或与其译著的译字多依《哲学字汇》有关。[22]绪言2添田寿一在翻译时采纳了井上哲次郎的译词,由于该书封面和内页皆注“井上哲次郎校阅”字样,井上哲次郎应赞同书中“论法”一词的使用。

“论法”是井上哲次郎在《哲学字汇》(1881)中创制的Logic译名。《哲学字汇》设置学科11门,诸如“伦理学”“生物学”“物理学”等学科皆以“学”命名,“论法”和“宗教”则为例外。[23]“论法”一科的术语中,“deduction”和“inference”以“法”称,分别被译为“演绎法”和“推度法”。从“Physical law”(物理法)、“Moral law”(伦理法)、“Mental law”(心理法)等词条看,law作“法”,也可作“律”。 “论法”一科的术语“Emperical law”译为“经练律”(论),“Universal law”译为“一统律”。由此可推断,“论法”的“法”具有方法、律令、法令、规律的意思。“论法”的“论”为动词时,表达讨论、争论、辩论、论证、推论之意。[24]如此,在为术层面,“论法”学科探究的是讨论、争论、辩论、论证、推论的方法及其规律。《哲学字汇》1884年改订增补后,仍以“论法”命名,[25](4)将logic译为“论法”,更多强调其辩论、论证和推论的术之层面。直至1912年更名为《英独仏和哲学字汇》,Logic在“论法”之外,新增“论理学”。[26]“论法”一词未像“论理学”一目了然知其为学,而是较为直接地呈现出以方法或术为特征的推论、推理内容。无独有偶,1886年版《改正增补和英英和语林集成》(JapaneseEnglishandEnglishJapaneseDictionary)与1881年版相较,在增设Logic词条的同时,其对译词也为“Rompō”(“论法”)和“Ronri”(“论理”)[27]870,且“Ronri”(“论理”)可与gaku组合,构成“Ronrigaku”(“论理学”),成为为学的Logic,science of logic。[27]509

明治前期与早期,Logic的日译词体现出术的性质,如前文提及的《和译英辞书》和《英和对译袖珍辞书》的“论理术”。在朱京伟选取的明治初期具有代表性的论理学著作中,明治二十年(1885)后,西方逻辑学著作才基本以“论理学”命名。[28]译名由“术”归“学”,这种变化的原因之一是19世纪知识的学科化和专业化,[29]8-9以及逻辑观念的变化。19世纪,西方学界致力于讨论知识成学的问题,知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分割细化。知识该如何被分割?哪些知识可以合法化或制度化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主张社会学(Sociology)可以成为一门科学,并在其《社会学研究》(TheStudyofSociology)一书中以大量篇幅讨论社会学可以为学问题,为社会学在不断细化展开的知识域中赢得一席之地而据理力争。[30]耶方斯在进入具体的逻辑学知识讲解之前,用专门的篇章“Definition and Sphere of the Science”讨论何为科学的问题。[19]1-8逻辑学境遇如何?在这场知识科学化角力赛中,逻辑学是胜出者,其知识和知识活动通过教授职位的设立、课程的设置、专业期刊和学会的设立,以及图书分类目录中逻辑学类目的设置等路径得以制度化。[29]31-32

在逻辑学域内,在逻辑为学还是为术的争论中,为学之声占据了上风。汉米尔顿(William Hamilton)明确指出逻辑是一门科学[31]9,“是一门关于思维规律的科学”[31]14,并将逻辑定义为:“探究作为思维的思维规律的科学。”[31]3在“科学”的浸润下,日本学者在接受西方逻辑概念时,对此问题就不可避而不谈。西周(Nishi Amane)作为日本近代思想的启蒙者,曾在1870年的《百学连环》中阐述“学”(Science)与“术”(Art),并将西方逻辑给予学之称谓,以“致知学”名。西周认为“学”知表里,“术”为知表里后之行。[32]13-15这与耶方斯的“科学主知,而术主行”的观点异曲同工。就西方逻辑而言,作为一门“殊别学”(Particular Science),西周明确指出其已上升为一门科学:“就Logic而言,其不仅仅用于辨明是非黑白,而是上升至学之高度,成为了致知学。”[32]146-147菊池大麓在《论理略说》一书中开宗明义指出论理为学:“论理学是论理,并判其正与不正的学科。”[33]对于“学”与“术”之关系,西周认为学是术之必要条件,“术之上必有学”[32]16。对此,严复也曾言“不学则无术”[34]。添田寿一在编译耶方斯的《逻辑基础教程》(ElementaryLessonsonLogic)时指出“完全之学必含有术”[22]16-17。“从法式(论法式)的角度看,论理为一种术(art)。而当讲求言说之理时,其为一种学(science)。”[8]69清野勉(Kiyono Tsutomu)在《演绎归纳论理学》中也认为“论理一科兼带学与术”[35]。简言之,法式乃术,为术的论理着重于论辩式、推论式及其规则的运用。论理乃学,为学的论理着重于探究言说之理,即基于学之层面的言说之理、推论之理,将言说或推理之规则应用于实际以纠正逻辑和思维之错误时,学下行至术。

从兰和辞典的“论理术”到堀达之助的“论理学”,译名由“术”到“学”变化的背后所折射出的是19世纪西方知识的体系化,以及这一体系化进程中西方逻辑由术到学的演变和日本对逻辑学的容受,这赋予了译名“论理学”时代性。经过明治早期逻辑学著作的译本翻译,对“论理”为学,为一门科学,为一门研究论证、推论规律或思维形式的专科之学的观点已是盖棺定论。如此,此后的逻辑学著述对此问题自可不必再过赘言。西方逻辑在知识层面的学之地位的确立,是译名“论理术”被“论理学”取代的知识基石。但“论理学”最终以学之地位得以确立,除知识构成的变化外,还需近代语词的助力。即“论理学”一词的生成在构词上通过“论理”与词缀“学”相组完成。其中“学”为“科学”(science),“论理”与推论明理相关。

四、余论:论理为何

兰学翻译时的语素对译法,西方逻辑术与学兼备的特性和由术归学的转型,共同促成了日译词“论理术”“论理学”在日本的历史演化。“论理学”译名的最终确立,所折射出的是与西方知识科学化相伴的逻辑观念的变化,以及西方逻辑学知识体系在日本的确立。论理“学”之地位的确立已毋庸置疑,可早期进入日本的论理为何种术,亦或何种学?修辞术/学(Rhetoric)、论辩术/学(Dialectic)还是论理术/学(Logic)?《谙厄利亚语林大成》(大槻本)中“论理”是作为rhetorick的译名。与此同时,“论理”在堀达之助《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2)中,同时成为了论辩术/学(Dialectics)、论理术/学(Logic)、修辞术/学(Rhetoric)和论理(Reasoning)的译词。而“论理术”的荷兰语Redekunst,在JohnHoltrop'sEnglishandDutchDictionary,EngelschenNéderduitschWoordenboek中同时成为了Logic 和Rhetoric的译词。[13]487[14]715那么,修辞术(Rhetoric)、论辩术(Dialectic)和论理术(Logic)之间有着怎么的关系?为何Rhetoric、Dialectic 和 Logic可以同时被译为“论理”?

就修辞术(Dialectic)和论理术(Logic)而言,二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广义上是等同的,可互换使用。[15]22“在早期的英文用法(正如同在一般的中世纪用法)里,dialectic即是‘形式论证的技巧’(the art of formal reasoning)。”[12]132而“论证(或推理)的技艺”(the art of reasoning)正是Logic一词的定义,这无论在辞典的释义还是在逻辑学家的文本中,俯首皆是。就修辞术(Rhetoric)与论辩术(Dialectic)和论理术(Logic)的关系,虽然修辞术,同语法和逻辑(Logic)同属于中世纪“三艺”(the trivium),但却通常被视为从属于逻辑。“新逻辑”(Logica nova)之后,修辞术被归入论辩术的一个分支。[15]12此后,修辞术的内容又经调整,部分进入了逻辑的部分。以此为据,不难理解东渐进入日本的修辞术(Rhetoric)、论辩术(Dialectic)和论理术(Logic),皆以“论理”统称之故。

从术与学的角度看,Logic从术中抽离,独立为学不过晚近百年。从历史的维度看,以“Logic”之名所称者,其内容从来不是单一且不变的。在逻辑盖棺定论成为一门科学之前,既有学的理论性元素,也有术的实践性元素;既含有学之知识,又作为术之方法。如此一来,逻辑在学的层面,以推理的规则(the Laws of Reasoning)和思维的法则(the Laws of Thought)为主线展开,条理形成体系。在方法上,将辩论方法、正确思维方法和推理方法运用于言说和论证,由此形成论辩术、推理术。

西周引介西方逻辑时,正值欧洲诸学的体系化,而日本近代知识体系转型亦是在明晰学与术之别,以及众学诸术关联组织的学问观中完成。严复与西周在诸学的体系化问题上有着相同的旨趣,在对西方逻辑已独立成学上也有着共同的认知。严复虽甄别学与术之异,但无法回避的是,严复与西周相隔数十年,中国近代知识体系转型时,西方的知识体系已基本成形。因此,就体系化的问题,中日之别需置于同一时代之背景下加以考察。就当下有关中国逻辑知识体系建构的讨论,也不可忽视西方逻辑成学之背景与路径。

除此之外,正如陈寅恪所言:“盖一时代之名词,有一时代之界说。其涵义之广狭,随政治社会之变迁而不同,往往巨大之纠纷讹谬,即因兹细故而起,此尤为治史学者所宜审慎也。”[36]日译词“论理术”和“论理学”中“论理”的意涵在承袭明清耶稣会士之“论理”后,是否有所收缩、延伸、迁变、乃至异变?如果有,这种变化是什么?“论理学”进入中国,其内涵是否又发生了演变与转化,使之与日译词不尽相同?又是否与西方逻辑的概念相对应?以上诸问题都有待深入探究。

猜你喜欢
逻辑学后缀语素
浅析《逻辑学》的教学方法
《最低入门等级音节、汉字、词汇表》语素和语素义分析
多义语素识别及教学探讨
——针对对外汉语语素教学构想
杰文斯逻辑学思想及其在中国的传播
语素的判定、分类及语法单位关系研究述评
因果复合词
《简单的逻辑学》
国内逻辑学教育普及理论模型的建构研究
河北霸州方言后缀“乎”的研究
TalKaholic话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