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伟 周佳俊
赵志伟,上海宝山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观察与作文》《书声琅琅》《幽默的中国人》《高中语文课程新探》《现代语文教育发展》《中国十大书法家》(合著)《通向智慧之路》,编著《名家名作百八篇》《初中语文课案例评点》《旧文重读》《百年语文经典名著》(六、七分卷主编)。发表有书法及语文教育相关论文数十篇。
周佳俊(上海市控江中学教师):赵老师,您好!很高兴今天可以采访您。从我在大三上您的现代语文教育发展课程开始,后来成为您的研究生,算来已经十四年了。平日里,您非常重视引导我们这些学生多了解一些传统语文教育理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体会确实越来越深。为了今天的采访,您提出——中学语文教师要重视学习传统语文教育理论,我代表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教师,想问一问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赵志伟:佳俊,你好!谢谢你的采访,我已经退休快十年了,照例不应该再对当今的语文教育发表什么看法了。但是,有三个原因,使我愿意接受你的采访。一,《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是一本很有品位的杂志,九十年代我曾经为她写过好几次稿,所以对她有好感;第二,要我谈的问题是传统语文教育方面内容。第三,实际上我还在上海做一些与语文教育相关的事,包括为一些杂志写稿,所以对语文教学现状还是了解的。所以我愿意谈谈。下面回答你的问题,因为现在许多专家引用许多新的教育理念,包括西方的先进教育教学理论。但是我认为仅仅这些是不够的。汉代王充说:“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应该对自己祖国的文化教育有比较深刻的了解,在学习外国先进教育理论的同时,还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有用的东西。这方面近年来是做得不够的。
周佳俊:您认为中国传统的教育理论为什么对于语文教师特别重要?
赵志伟:因为中国有两千年多年的文明史,中国从先秦到明清,教育很发达,从孔子孟子荀子和思孟学派,到唐宋的韩愈柳宗元再到明清的王阳明、湛若水、张伯行、陆陇其、张行简等,无论官学私学,无论书院还是蒙学,在教材编写教学方法考试评价诸多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理论和经验,这些都可以供我们学习研究借鉴的。
周佳俊:为什么您认为这些教育教学理论对于我们语文教学有启迪?
赵志伟:因为一部中国教育史实际就是一部语文教育史,特别唐宋以后,实行科举制,不但教学教材,而且考试各方面都可以对今天的语文学习有启迪作用。这个遗产我们应该继承研究发展。
周佳俊:今天我们就从考试谈起。您曾经推荐我读过一篇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的文章《状元崇拜是种幻觉》,作者有个论述令人困惑,他说:“真正称得上一流人物的却又屈指可数、凤毛麟角,状元中不乏有真才实学卓有建树的人物,可就古代状元整体情况而言,名不符实的仍然占大多数,甚至还有只识几个字的白痴状元、草包状元。”您怎么看?
赵志伟: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什么是“古代状元的整体情况”,有没有具体的数据来证明这个判断?我相信是没有的。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不符合事实的话呢?恐怕同对我们历代科举考试制度和内容不了解有关,也同长期以来我们片面抨击科举制度有关。仅仅凭道听途说的故事,或者一些书里的统计数字就做判断往往就会出笑话。
周佳俊:请您简要介绍一下科举考试都考什么?对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有什么启示?
赵志伟:科举考试很复杂,一两次谈话是不可能讲完的,简单地说,明清的科举考试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阅读了解这些东西,我想大约有三点启示。
第一,清代进士除了熟读四书五经,会写八股文、试帖诗以外,还要求掌握许多其他方面的知识,包括属于自然科学的地理水利实用的知识,还要对历史十分熟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白痴”“草包”可以考中进士的。多少年来,我们读文学作品,谈到一些读书人参加科举时就会想到范进、孔乙己等形象,其实那是被误导了,那种个别极端的例子怎么可能是普遍现象呢?但是许许多多中小学生并不知道,于是形成一种偏见,认为古代科举考试考出来的都是傻乎乎的读书人。偏见有时比无知离事实更远,因为无知可以通过学习变得有知,而偏见则拒绝探讨真相。于是无知加剧偏见,偏见者更加无知。久之,有些话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所谓“草包状元”“白痴状元”就是这么出来的。想一想,我们现在被各地推崇的“状元”固然不一定将来成为栋梁之材,但怎么可能是草包?白痴?
第二,中国的科举考试有许多值得我们研究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它的公平公正性(当然是相对的)在今天更显得重要。邓嗣禹在《中国考试制度西传考》一文中,通过翔实的考证指出:“英国文官考试制度的起源,我们可以很有理由地断定是受了中国公开竞争制度的影响。至于美国文官制度所受中国的影响,似乎也用不着详述,因为美国的制度大部分系采自英国,一部分系采自德国。”美国人麦克唐鲁早在十九世纪就指出:“在中国,凡是君主以下的各官职统统是开放于每个臣民的。……官吏由竞争考试选拔出来……并依其忠君与否而升降。”国内现在有学者提出要研究建立“科举学”,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第三,在语文测试这一块,我们要提高信度和效度,不但需要借鉴国外的教育评价理论,也要从传统考试那里汲取资源。如何通过各种不同的文体考察一个人的语言文化水平以及识见;如何在阅卷评分过程中做到公平公正合理可靠,而且不会因阅卷者个人好恶而影响对考生的评定,等等。中国科举考试留下的文件,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少值得研究借鉴的范例。也可以说,通过这种研究,我们可以藉此提高自己的“文化自信”,建立自己的一套比较科学的语文评价体系。
周佳俊:您刚才谈了考试。下面能不能从传统的教学理论方面介绍一点东西?就“怎么教”谈一谈我们可以从传统教育理论中获得什么启迪?
赵志伟:我以南宋陆九渊的“读书法”“教学法”为例来谈一谈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研究生时,以《易简功夫可久可大》为题,写过一篇评述陆九渊读书法的文章,发表在当时的《上海教育学院学报》上。这是从邱椿《古代教育思想论丛》得到的启发。在这一本书的上册里,邱先生评述了陆九渊的行状和教育思想。陆九渊教人的方法是从“简易”入手,反对学习过程中的“强探力索”。他批评朱熹教人的一套方法是一种“支离”的功夫。在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上,吕祖谦邀请陆九渊、陆九龄和朱熹一起辩学。两陆和朱熹各留下一首有名的诗。其中朱熹的“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后来几乎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其实,两陆也有非常有意思的句子,陸九龄的是“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陆九渊的一句是“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熹认为应该令人先泛观博览,而后归于约,但两陆则断言教人应该先发明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认为陆教人太简,是参入了“禅宗”的那一套东西;而陆认为朱熹教人以“支离”,要人“强探力索”,反而把人搞糊涂。实际上两人的教育思想不同,源于哲学思想的差异,朱倡导“道问学”,而陆则强调“尊德性”。我觉得两者都有道理,但是朱熹的一套更适应特别用功的人或者天才,而对普通人来说,好像陆氏读书法更有用,譬如我自己的学习方法更倾向于从易简入手。于是我从陆九渊如何教人,他的“易简功夫可久可大”对我们语文学习的启发,写了大约一万字。现在想起来,我对于什么是“易简功夫”究竟出于何处,其实是不甚了了的,当时胆子真大,对一知半解的内容竟然可以发挥一通,真是无知者无畏。近来重读邱著有新的体会,又去翻检其他书,对所谓的“易简”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
邱椿引《象山语录》里的一段文字说,有一个来自临川的学生初见陆九渊,后者问他每天读些什么书,对方回答:“按照学习的规矩读书。”陆再问:“怎样守规矩?”对方再回答:“读程颐的《易传》,胡安国的《春秋通旨》,谢良佐的《论语解序》和范祖禹的《唐鉴》。”陆九渊批评他是“陋说”。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个学生:“什么叫规,什么叫矩?”学生不敢回答。第二天,学生来了。陆九渊对他诵读了《易经》“系辞”里的一段话:“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然后又用《易经》“彖传”“文言传”里对乾坤两字的解释,说明圣人教人只在“易简”两字。道就在那里,只是人们不知道如何求道。他用孟子的话批评道“道在近处却往远处求,事情本来容易却往难处做”,所以你昨天说的,不是正确的“规矩”。真正的“规矩”是:“只就近易处着着就实,无尚虚见,无贪高务远”,所谓涓涓不息终成江河。那么,为什么要从“简易”做起呢?这里“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一句话是关键。大体意思是:乾道以平易显示其智慧,坤道以简约展现其功能;平易则容易使人明了,简约则容易使人顺从;容易为人所知则关系亲密,容易使人顺从则可以建立功勋;关系亲密则可以相处久远,建立功勋则可以逐渐宏大;可以长久则体现贤人的道德;建立宏大则是贤人的事业。懂得“易简”而天下所有道理都能掌握,如此就能(使君子)处适中恰当的位置。
在要求学生读书“循序渐进”这一点上,朱熹和陆九渊并没有分歧,但是朱熹要求学生:“如今工夫,须是一刀两断,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如此做头底,方可无疑虑。”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陆九渊则反对“强探力索”,当一个人力有未逮,硬要搞清楚一些问题时,那就是“强探力索”。所以陆九渊引当时一位学者的诗:“未晓莫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告诫学生读书不可以躐等。对此,我深有体会。为了考研究生,我在而立之年以后才学英文,开始读一篇文章,每一页查十来次字典,读得很苦,效率很差。后来看到一篇介绍如何学习“托福”中“阅读理解”的文章,文章说,你有三级水平,就读二级读物,你有四级水平,就读三级讀物。这样你才不会感到很苦,才会有成就感。到你读了十几篇文章,再回头读第一篇时,就会觉得很容易。词汇量也就不知不觉增加了。其实,这就是所谓的“易简功夫”,我后来想一想,自己小时候学习文言文也是这个过程,自己大学里学习古代汉语也是这么搞明白的。
那么,现在提倡陆九渊的“易简功夫”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在中小学特别有意义。现在中小学在各类学习上,躐等而上、凌节而施的情况极普遍。有些私立初中为了筛选优秀生源,要求报名学生要有奥数竞赛奖,英文要达到初三水平等。不少家长揠苗助长,课外让孩子赶场子,东奔西走参加各类校外辅导班,过重的学业负担挤占了本该进行睡眠或文体活动的时间。在培育出极少数“精英学生”的同时,榨取了家长的钱财,又使更多的孩子成为陪绑的牺牲品。不少学生因为遭受了太多的学习挫折,以致终身厌学,看到教科书就头大。想“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殊不知,孩子还未起跑,就输了,因为学习是终身之事,一个总是不断遭受挫折的孩子怎么能够成才?布鲁姆在《教育评价》里这么说:“如果学生发现他的努力有所得益,便可能在一定的学习任务中花更多的时间。反之,如果学生在学习中受到挫折,他们必然会自卫性地减少学习时间。尽管学生受到程度不一的挫折,但我们相信,如果学生对一项任务极为厌烦的话,他们迟早都会放弃的。”
所以还是陆九渊引某学者的诗句说得好:“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什么是“天常”?就是学习规律,教育规律,就是从“易简”入手。违背了规律就会受到惩罚,这是迟早的事。
周佳俊:看得出来,您偏爱陆九渊的教学思想。刚才您拿朱熹对比陆九渊,能不能也谈谈朱熹的教学思想?
赵志伟:好的。我对朱熹的一些教育思想的最初认识,是读了顾树森的《中国古代教育家语录类编》以后,时间也是读研究生时。我的导师何以聪先生带我们去采访钱梦龙老师,钱老师向我们介绍了他的“三主四式”的语文导读法。有一天晚上,我对何老师说:“其实,钱老师的‘以学生为主体的原则来源于朱熹。朱熹要学生‘自去理会、自去体察、自去涵养。”老师表示同意,但是他对我说:“其实这个思想可以追索到孔子的启发式。”
朱熹说:“某此间讲说时少,践履时多,事事都用你自去理会,自去体察,自去涵养。书用你自去读,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某只是做得个引路底人,做个证明底人,有疑难处,同商量而已。”如今的语文教学界,“做课”已成为一道风景线,其最有特点的是“满堂串问”,但是我发现这种看似引发学生思考的提问和学生“自动”毫不相干,学生完全成为教师表演的配角。且不说提的问题是不是有意义,即使简单的问题也是教师事先准备好的,是一种“请君入瓮”式的做法。所以学生对语文学习越来越没有兴趣。
最近我又重读了顾树森先生的《中国古代教育家语录类编》中的这一段,想想很有意思。为什么又去读,因为我发现,现在不少年轻教师都把功夫用到如何上课上得“精彩”、表演得让专家满意上了,最缺少的是“践履”两个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谈教师的基本功》,发表在《语文学习》上。批评我的一些研究生已经做语文教师了,仍然不知道如何运用工具书,只会从网上查资料;有的连二十首唐诗都背不全;有的不善写板书,缺了课件手足无措。我想教书决不是演戏,让我们年轻教师花那么多精力去做一些花架子有什么意义呢?有时间还不如用来读读书。我想起了陆九渊引某人的诗:“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然而,这是这些年轻教师自己愿意这样做的吗?显然不是。我看现在不要说年轻教师,就是一些成名的教师还不是热衷于一些“逐外”功夫,不注重“践履”?朱熹说:“讲学固不可无,须是更去自己份上做工夫。若只管说,不过一二日,都说尽了,只是工夫难。”我对“自己份上做功夫”的理解是: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要从自己出发去读书、去探索。学生不要总是等教师给你公布“标准答案”,教师也不要喋喋不休做“布道”的传教士,更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真正的教育讲到底是自我教育,清人有对联云:“一人知己亦已矣,毕生自修无尽期”其实是应该作为我们的座右铭。虽然对现代人来说什么“古之学者为己”有点迂阔,其实还是有道理的。
周佳俊:您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现在年轻教师很忙,有时顾不到读书。
赵志伟:但是越忙越要头脑清醒,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所以选择做事的顺序很重要。还是朱熹说得好:“士患不知学,知学矣,而知所择之为难。能择矣,而勇足以行之,内不顾于私己,外不牵于习俗,此又难也。”这里“外不牵于习俗”最难,自己可以努力,但是你很难抵挡某些潮流。譬如,我们语文教学专业的研究生写论文,往往要套用一些时髦的外国理论,好像显得很有水平。其实有些学生未必真正懂得这些理论,更不要说做到融会贯通。有一次,一个学生论文的题目是《安德森目标分类学理论在古诗学习中的运用》,我对她说:“读中国古诗有一句老话,叫‘诗无达诂,文学作品理解是多样化的,是一种价值判断,而你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古诗教学,把一首首诗肢解成一个个知识点,不是把教学搞死了吗?”她只有点头。我知道这就是朱熹所谓“习俗”,像我这样的教师,在学生看来是“迂腐而不领行情”。三四年前,我对自己的研究生提出几点要求:“一是要识繁体字能够读古籍;二是要练好硬笔书法,不要当一个语文教师连板书都写不好;三是要至少背诵默写二百首古诗词;四是要能够记二百个人名二百本书名,不要把一些三流以下的流行書当宝贝,抱着金砖当乞丐。”我对一些语文教师只知道从网上找材料,只看几个名师的教案、上课实录依样画葫芦的做法颇感慨,对我们的研究生不好好修炼基本功,却去读那些本身文字不通或者翻译有误的书,结果花费了一个学期,却无所收获的现象很痛心。我对他们说:那些所谓的理论是不是适合课堂适合学生还不知道,你可以用来做论文,却不能用来教书。记书名和人名是让你知道有些什么好书和真正的专家值得你去了解,所以我对你们提出这样的要求。
周佳俊: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您也对我说过这些话,老师提出的四点真的很管用。
赵志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在自家分上做工夫”是最重要的,所谓“进修专在己,得失尽由人”。
周佳俊:您围绕阅读教学谈了很多,能不能围绕写作教学谈一谈传统语文教育理论的价值?作为今天第三部分内容。
赵志伟:好的。我记得佳俊刚开始教书的时候,就曾问过我“究竟应该怎样教作文?现在这方面的书很多,应该挑哪一本看?”
周佳俊:是的。老师您记性真好,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赵志伟:我当时说:“问得好。我也写过一本《观察与作文》可以看看。但是最好要读张中行的《作文杂谈》。我是向他学的,摭拾了他的一点皮毛。他的书比现在的专家学者的书都管用。因为他才是真正的专家。”八十年代末,我在读研时,读到了张中行《作文杂谈》,很是佩服。九十年代末,复旦大学出版社约我写一本作文辅导方面的书,题目是《观察与作文》。我对责编说,我不愿意写成技术训练式的辅导读物,而想写成同中学生聊天的读物。他表示尊重我的意见。其实我就想模仿张中行的《作文杂谈》。用今天的话说,我是他的“粉丝”。二十几年过去了,我重读《作文杂谈》,真有无限感慨。我的判断是,这本书仍然是不可替代的中学语文教师最好的作文指导书,可以和叶圣陶、王伯祥的《对于中小学作文教授之意见》和夏丏尊、刘薰宇的《文章作法》一样能够成为语文教学的经典。
周佳俊:您觉得这本书有哪些是值得今天的中小学语文教师或者家长思考的?
赵志伟:有。首先,追根溯源谈作文之道。作文有没有法?可不可以教?历来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作文要靠自己“悟性”,老师是教不出来的,有人则认为作文是可以教的。其实还是孟子那句话:“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孟子·告子章句上》)规矩是可以教的,巧是教不出来的;一般作文的基本方法可以教,作家的创作无法教。《作文杂谈》就是一本讲作文“规矩”讲“方法”的书。
谈作文而要从读书开始,这不是张中行的首创,元代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 及清代唐彪《读书作文谱》都主张作文训练的前提是阅读,所谓“劳于读书,逸于作文”;梁启超《中学以上作文法》也是从谈读书开始;叶圣陶提出“拿起笔来之前要有准备功夫”,其中也包含读书;八十年代北京高原、刘朏朏两先生提出的“观察、分析、表达”三级训练体系,“观察”是广义的意思,其中也包括写读书笔记这一环。所以,这是中国的老传统。我认为这是一个“本”的问题。从信息论观点看,读书是输入,写作是输出,没有输入怎么能输出?道理很简单。五十年代盛行苏霍姆林斯基的教学法,据说他提倡让学生接触大自然,观察自然、观察校园、观察森林,出了许多作文题。八十年代初,我教一个班的初中时,曾经用苏氏办法让学生去观察校园的花草树木,结果几次下来,学生就没有兴趣了。近年来也看到各种“某某名师教作文”的介绍,用各种办法让小孩子对写作文有兴趣,但是好像持久力都不足,恐怕同学生读书太少是有关系的。自己没有必要的词汇,不知道该怎样有条有理地说,观察到再多的风景也没有用。然后,张中行就告诉我们为什么必须多读多写的理由:“多读,熟了,积蓄在两方面增多,既有内容可写,又熟悉如何表达,作文的困难自然没有了。”这是因为多读,一是吸收思想,包括各种知识;二是学习“思路”。但是并不是多读了自然会写,这就需要知道如何读,如何写,教师作用就在此。接下来,他就“读什么”“怎样读”“精与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本身博览群书,所言非常切实有用。他说:“学语文虽然有路可循,却又是条条道路通北京。可行的办法是记住原则,考虑条件(个人的资质、兴趣、时间以及找读物的难易等),试着前行,不可则改;唯一不可变通的是必须持之以恒,难而不退,如此而已。”
其次,从模仿入手学作文之法。作文是不是可以从模仿开始?常常有作文专家认为让学生写作从模仿开始是受旧时代八股文一套的影响,认为“我口写我心”,要引导学生从小学会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要从生活里找素材云云。这固然不错。但是,写作对一个学生来说,和打球、弹琴、画画、写字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其他都要从模仿开始,唯独写作不可以呢?旧时代私塾教八股文也是从模仿开始的,唐彪的《读书作文谱》、章学诚的《清漳书院留别条训》等书里也有专门谈模仿的各种指导方法。上世纪三十年代,光华大学国学名家、语文教育家,《中国散文史》的作者陈柱在《真知学报》上发表长篇文章《论作文模拟变化之法》列举过中国传统的这个写作训练方法。从扬雄谈到唐宋元明许多名作家,他认为许多大作家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八十年代上海钱梦龙老师的写作方法指导也强调“模仿”。张中行在本书里也提倡作文从模仿开始,在《多读多写》一节里说:“俗传一句玩笑话‘千古文章一大抄,就读他人文章以学习表达方法说,这句话却有相当的道理。”所以,写作其实很少有所谓的“创新”。在本书里,张中行主要谈了“狭义的模仿”。他从扬雄《法言》模仿《论语》、王逸《九思》模仿《楚辞·九章》、李白《拟恨赋》模仿江淹《恨赋》,一直谈到鲁迅《我的失恋》仿张衡的《四愁诗》等;尤其学写古诗中的格律诗更是要从模仿开始。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张中行的意见是:“我的看法,适度地用,有好处;如果超过限度,把它看作唯一的灵丹妙药,那就会欲速则不达。……”强调模仿入手,又不过度依赖模仿,这是张中行本书中的重要观点。
第三,具体细致的写作指导。我觉得本书最有价值的是张中行关于写作的具体指导。这里没有大而空的理论说教,都是一些切实有效的经验之谈。从二十一节到三十二节,从正面谈如何写作如何修改文章的。例如《言之有物》从记实、说理、抒情三方面指导怎样才能做到内容丰富;《关于一己之见》则教你如何有条有理地表达自己的意见;《题与文》教你如何列一个引人入胜的题目,同一个题目如何写成不同的文章,如何写出新意,怎样做到“大题小做”“小题大做”;《条理与提纲》教你怎样才能理清思路、编写提纲,怎样写“纲领式”提纲和“细目式”提纲;《开头结尾及其间》,是教你怎么用开头来吸引读者,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避免“虎头蛇尾”和“画蛇添足”等等。这节文字都有具体的例子,有的是古代的名篇,有的是近现代的名篇,或小说、或散文、或诗词。其他几节如《藕断丝连》《顺口和悦耳》以及几种文病的修改,都是讲文章的修辞。先求其通,次求其美,完全按照作文应该遵循的次序来安排写作。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郭绍虞先生为辅仁大学中文系编写《学文示例》也是采用这个办法,就是以名家之作作试金石来检验自己的文章。张中行在讲解过程中经常能够做到“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用名家名篇或段落做例子,让读者阅读过程有可以参照的样本,让学生有可以模仿的对象。这比空洞的指导有用得多。
最后,提倡以学生为本位教作文。我曾经对照分析过叶圣陶、启功、吕叔湘等关于语文课究竟应该怎么上的看法,他们几位差不多持同一个观点——反对教师过度活动,主张让学生自己多活动,所谓“教是为了不复需教”。近年来有人对叶圣陶的语文教学思想不以为然,认为过时了。但是据我看,凡是符合规律的东西是不會过时的。现在语文教学花样百出,效果仍然不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张中行《作文杂谈》里关于课堂教学、关于写作过程中的师生关系之观点,基本是与叶圣陶等人一致的。在《师生之间》一节里,张先生谈到语文的特点时,引了王力先生的话“语文可以无师自通”。确实如此,语文水平的提高恐怕主要是学生自己在阅读过程中做到的,1920年胡适在《中学国文的教授》说:“据我们的研究观察所得,可以断定有许多文字明白通畅的人,都不是在讲堂上听教师讲几篇唐宋八家的残篇古文而得的成绩;实在是他们平时或课堂上偷看小说而来的结果。”所以,语文课有时候听或不听关系未如数理化那么大。张中行说:“教师想要教会、教好,就必须适应这个特殊的性质。怎样适应?可一言以蔽之,要以学生活动或说主动为主,教师的教导为辅”。所以,在现在的情况下,让我们的语文教师读读这本《作文杂谈》真的很有意义。
周佳俊:听了您从几个维度对传统语文教育理论的阐释,我对中学语文教师要重视学习传统语文教育理论这一观点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希望有更多的一线教师能从您的谈话中发现困惑,受到启发。我想请问一下赵老师,您说的“传统语文教育思想”是不是也包括近现代这些语文教育大家?
赵志伟:是的,具体可以参阅拙著《现代语文二十家》一书。
周佳俊:谢谢赵老师!也替《语文教学与研究》编辑部及广大读者再次感谢赵老师!今天我们的访谈就到这里。
赵志伟:感谢你的采访,祝你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