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玉
女性是中国近代报刊转型和妇女解放的重要力量,也是当代媒体业的高比例从业者。然而,女性办报始终是报刊史研究的一个边缘领域,尤其是学界往往聚焦报刊的文本分析,却忽略了背后的创办主体——女性报人的研究。女性办报活动对丰富中国报刊史研究和妇女解放史研究具有双重意义。1898 年,自中国第一份女性自办报刊出现,到1919 年新文化运动开始,有资料可查的女性刊物数量约36 种,明确由女性创办的刊物约16 种,女性创办者大约占44%[1],影响较大的报刊有《(官话)女学报》《女报》(后改名《女学报》)《北京女报》《天义报》《中国女报》《新女子世界》《神州女报》《妇女杂志》《女学生》《中国新女界杂志》等。这一时期是近代女性办报事业发展的起步阶段,尽管报刊数量不多,存在时间也不长,但作为女性报刊事业的起点,清末民初的女性办报活动对推动女性问题在中国的发现、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五四运动后女性报刊事业的发展都具有时代价值。
清末民初处于政治波动、思想潮流不断涌现的变革时期,一批近代官绅家庭女性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开始从闺阁走向社会,逐渐完成自我身份的转变。她们的社会活动涵盖经营实业、救死扶伤、投身革命、兴办教育等众多领域,创办报刊是重要议程之一。
明清之际,商品经济不断发展,社会生活日益丰富,同时士人择偶标准向“才貌双全”转移,许多官绅之家将女性文学教育与礼教教育结合,写诗作词成为传统闺秀女性教育的普遍现象。闺秀文学在清代发展到极盛,一直持续到清朝末年,并在文学成就上达到顶峰。有统计记载,清代女作家数量达到近4000 人,流传下来的别集超过1200 部[2],其中包含了清末由传统闺秀转型而来的女报人。与传统闺秀一样,这批女报人出身官绅之家,幼年时期接受传统的女塾教育,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她们在熟悉掌握传统经史典籍和文学作品的基础上投入创作热潮,在传统闺秀擅长的诗词领域取得了突出成就。一些女性把文学创作看作可以发展的事业,为其后期的报刊编辑、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中国近代著名女词人、《大公报》女编辑——吕碧城,其父吕凤歧为官居三品的陕西学政,曾与时任山西巡抚的张之洞共同开办山西历史上著名的学术机构——令德书院,吕凤歧家中藏书达数万册,这些为吕碧城的诗学才能培养起到了潜移默化作用。成年后的吕碧城之所以得到《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的赏识,就是靠其文笔和文人气质[3]2,吕碧城也因此成为该报唯一的女编辑。
闺秀文学教育在创作才能培育之外,更将古代中国士人文化中的家国情怀融入女性教育。在晚清国运剧变下,早期女报人自觉继承并吸收了这一文化品格,在报刊活动中表现出高度的忧患意识和民族担当。吕碧城在《大公报》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满江红·感怀》赞扬了西方国家的女民族英雄,发出了国运危机下的女性声音。[4]与吕碧城类似,革命家秋瑾亦出身世代官宦书香之家,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的爱国忧民、重侠尚义、坚贞不屈精神对其日后的豪侠性格和爱国思想形成了积极影响,其在教育侄儿的《致秋壬林书》中说道:“但凡爱国之心,人不可不有,若不知本国文字、历史,即不能生爱国心也。”[5]108秋瑾后来创办的《中国女报》《新女子世界》《神州女报》,亦有不少文章是用旧体词的方式表达她有关妇女解放、民族解放的思想。
早期女报人群体接受了传统闺秀文学的优良传统,但又区别于以往的闺秀才女,就在于其以诗学为工具,创作题材和关注领域超越了个体情感的私人空间,转向女性解放、民族解放的公共领域。这些女报人在成年之后,通过不同途径接触到西式新思想,率先完成了自我改造,逐渐成长为新一代知识女性。报刊活动成为她们表达主体意识、推动中国女性思想启蒙的工具。
女报人接触新思想进而创办报刊的影响因素之一是女学教育的兴起。19 世纪末期,教会学校从面向底层的贫民家庭女性转向知识阶层家庭女性。[6]301898 年,受教会女校启发,维新知识分子看到女子教育对男女平权的重要性,于是开始兴办女校。1900 年之后,各地女学思潮纷纷响应,包括封疆大吏在内的各级官员、地方士绅以及无数走出家门的闺阁女性,促成了女学的极大繁荣。1907年,中国已有428 所女学堂、1501 名教习、15496 名学生以及622 名职员;至1912 年,全国女学生猛增到141130 名,占全国学生总人数的4.81%。[7]在女校创办过程中,官绅女性家属参与其中,一部分后来转为女报人,如康有为女儿康同薇、梁启超妻子李蕙仙等。甲午战争后,一些女性开始赴日留学,1901 年留日女学生仅有20 名,到1910 年达到125 人。[1]留日期间,这些女学生更能意识到民族危机形势下的个体责任。在当时外商办报、国人办报的潮流带动下,她们也开始办报,主要代表有燕斌、秋瑾、唐群英、胡彬夏等人。
与此同时,维新派对女性问题的重视和讨论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性别意识,推动新知识女性创办自己的报刊。1840 年到1890 年,外国在华主流报刊将拐卖妇女、女性缠足等作为核心议题,从缠足致生病或殒命、女子重德不在容貌等方面论证了缠足的非合理性。[8]维新派接受了这一话语并对其进行本土改造,结合甲午战败后民族危机,强调女性的国民之母责任,以强种强国论替代天赋人权论,作为论证反缠足的依据。[9]维新派早期代表人物,如康有为《实理公法全书》、陈虬《驰女足》、陈炽《妇学》及郑观应《危言》都对缠足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10]8、150、200舆论宣传之外,维新派还在全社会发起了反缠足运动,在全国各地建立不缠足会,维新派女性家属和一些牧师家庭子女率先开启放足运动。这些活动受到当时诸多报刊的报道转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女性意识,有些女报人就是受其影响创办女性报刊。陈撷芬《女报》、张展云《北京女报》与维新派的舆论造势不无关系。维新失败后,陈撷芬还曾在《清议报》发表《戊戌政变感赋》,表达对变法失败的惋惜和同情,在这之后,陈撷芬的思想逐渐转向革命,其后续办的《女学报》言论也更加激进。[11]
清末民初女性办报是特定历史条件下西学东渐的后果。尽管创办主体仅仅局限在极少数官绅家庭的新知识女性,报刊影响力也没那么大,但其出现标志着女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与男性一起参与到妇女解放事业中。早期女性报刊活动既呈现出与当时报刊共同的特点,又因其特殊定位呈现出鲜明特色。
学校、学会与报刊活动的一体化肇始于维新时期。1898 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女性报刊——《女学报》自创办之初便与女学会、女学堂紧密联系,具有学会会刊和学堂校刊的双重性质。[12]正是对学会的高度重视,维新派创办女学堂时,女学会的成立便在考虑之中。中国女学会首次见于《新闻报》1898 年刊载的《中国女学会书塾章程》,提到上海城南高昌乡桂墅里聘请贤淑闺秀为教习,教授中西史书及有关实用医算乐律等课程。[13]这里的书塾,指的是上海电报局局长经元善创办的经正女学,是历史上第一所民办民捐的女校,捐献者多为维新派人士,维新派女性家属等负责学堂的经营和管理。1898年《新闻报》刊载《中国女学拟增设报馆告白》,提出欲再振兴女学会,拟开设官话女学报,并请中国贤淑名媛惠赐稿件。[14]关于中国女学会、女塾、女报之间的关系,《女学报》主笔之一潘璇发表了《上海〈女学报〉缘起》,提出以女学会为根,《女学报》为花、叶,女学堂为果的紧密关系,办学堂、办报刊是女学会开展活动的途径,最终目的是推进女子学以致用,富强国家。[15]正因为三者三位一体的关系,在人员分布上,中国女学会成员一般多是女学堂内部女董事,同时兼任《女学报》主笔,如康有为长女康同薇、梁启超夫人李惠仙、学堂女提调沈和卿、经元善夫人魏英、华文教习章兰和蒋畹芳等。可以说,《女学报》主笔有一大半与女学堂存在直接或间接的关系。[16]680-693
维新派发起不缠足会、中国女学会之后,社会团体纷纷兴起,如卫生讲习会、女校学生自治会、阅报会、学生演说会等。到了20 世纪初期,留日女学生的女权、国民意识增强,纷纷创立政治性女子社团。例如,何震等人在东京创办的女子复权会,唐群英在南京主导的女子参政同盟会,陈撷芬等人发起的神州女界共和协济社,张汉英等人成立的万国女子参政会中国分会等。这些社团还创办了机关报来增强舆论,分别是何震创办的《天议报》,唐群英等创办的《女子白话旬报》,陈撷芬等人参与创立的《神州女报》,张汉英经营编辑的《万国女子参政会旬报》。虽然办刊周期不长,但女性参与报刊事业的脚步从未停止,且始终与女学教育、社团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1899 年,女报人陈撷芬在苏州创办的《女报》停办后,1902 年在蔡元培的邀请下担任了上海爱国女校校长。陈撷芬还发起筹备了上海女学会,她在上海续出的《女学报》显然具有上海女学会会刊性质。陈撷芬留学日本后结识秋瑾,与秋瑾共同创办中国最早的爱国妇女团体共爱会,并积极向当时的新办女报《女子世界》投稿。[11]这些报刊、学会、学校活动的一体化过程与多数女报人的活动轨迹类似。
清末民初的女报与女学教育紧密交织,读者定位是中国近2 亿女同胞。由于强调启蒙民智,一些报纸甚至还是配合学校教育而配套发行的知识读物,因此在语言风格上采用白话为主、文白兼用。1900 年,梁启超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论述:“四万万人中,能识字者,殆不满五千万人。”[17]52维新派早期代表人物裘廷梁发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18]159,提出要使民众成为智民,响应官方明诏,振兴社会实业,就必须推行白话文。当时每个省基本上有自己的白话报,在一些县城、市镇都有白话报的代派点。1900—1908 年间,北京出现了约132 种白话报刊,上海有29 种,天津11 种,长沙10 种,杭州9种,以《大公报》为代表的众多文言报还设置白话栏目或赠阅白话附张。[19]42这一时期出现的女性报刊多数是白话报刊,少部分文言报也以文白兼用或画报形式来推进底层女性启蒙。
维新派《女学报》在创办之初定位以雅三俗七服务读者,《女学报》论说板块文白兼用,新闻板块以白话表达[12],同时为女学提供好书,自编白话浅文附录在报尾[10],给后来的女报较大启发。1905年,张筠芗、张展云创办的《北京女报》也以白话文为主,但掺杂文言文、北京方言、土话、俗语等地方色彩,女性题材占报刊内容的三分之二多。该报以倡导女学教育为根本目标,在创刊词提有“中国女学不昌,数千年矣,‘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语,实误尽苍生”[20],女学生群体、下层妇女是重点关注对象。当时《北京女报》创办不到半年,杭州女子惠兴为办女校,筹款不顺,服用鸦片以身殉学,受到了社会普遍关注。张展云将刊载在《申报》上的《惠兴女士为女学牺牲》文言文报道改编成白话文,并以《哭述惠兴女士殉身节略》发表在《北京女报》,惠兴事迹得以在北京各阶层之间传扬。借助这一报道,《北京女报》还在陶然亭举行追悼会,发起募捐活动,以保证惠兴女校顺利开展,显示了白话报道对普通民众的舆论影响力和动员力。在民族危机加深的背景下,具有改革和忧患意识的女报人衍生出各类歌谣、论说、问答、演义、小说等报刊文体,表达了向底层女性普及文化知识和启蒙思想的强烈愿望。
清末民初的女报人囿于创办资金和稿源匮乏,往往需要同时承担采写、编译、组稿、审校等工作,办报角色重叠度较高。女报人裘毓芳在《无锡白话报》任职时,集编、写、校、印为一身,撰写了《日本变法记》《印度记》《化学启蒙》《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等介绍西方知识的文章,同时译介了《富国策》《养民新法》《万国公法》等作品[21],体现了办报人在创作、编辑、翻译等方面的业务能力。维新派《女学报》主笔之一薛绍薇不仅创作了大量诗词,还与丈夫合作翻译出版了《八十日环游记》《外国列女传》等小说,开创了中国女性参与文学翻译的先河。女报人之所以能同时胜任多重角色,除迫于现实的人力匮乏,传统闺秀教育也为她们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以陈撷芬、燕斌、何震、吴若男、秋瑾、张昭汉等人为代表的女报人,以社说、时评、宣扬书、请愿书、公启等改变了以往女性写作中以记叙文、抒情文为多的文体结构,形成了女政论家群体,为女性创作带来了新气象。
女报人在独立创办报刊之前或多或少参与过报刊的撰稿工作,独立办报后也未与同类型报刊相互竞争,而是有效联动,相互支持,互相供稿,形成稳定的报人关系网络。民初著名女报人唐群英婚后结识秋瑾,随秋瑾赴日本留学,在留学期间,成为《洞庭湖》杂志的撰稿人,同时在新成立的留日女学会会刊《留日女学会杂志》任主编兼发行人。唐群英回国后,积极组建女子团体,参与发动武昌起义,后上书参议院要求妇女参政权。在此期间,她又先后创办了《亚东日报》《女子白话旬报》报刊,任两报的经理兼总编辑。1913 年在湖南创办了《女权日报》,担任编辑和经营工作。尽管担任的多是管理性质岗位,但唐群英的工作融合了编辑、记者、创作等业务,她发表了诸多报刊作品,如《女权正说》《女子复权论》等文章,其发表在《女子白话报》上的时评文章《蝇营狗苟》更是抨击了袁世凯篡夺革命果实。[22]与唐群英同属同盟会女会员的张昭汉主编的《神州女报》,以及张汉英主编的《万国女子参政会旬报》对袁世凯事件均采取了相同立场。《神州女报》更是不遗余力,在目录页的显著位置推介《女子白话旬报》《女权日报》,转载报刊文章,形成了女性报人共同体以及舆论的同频共振之势。[23]
清末民初女性群体创办报刊发行时间不长,较长的也只有3—4 年,尽管存在当局压力,但更多是资金匮乏所致。作为学会、女校性质刊物,办报最终为启蒙之用,导致报刊多以公益或低价发行为主。多数女报创办之初主要以友人资助和社会捐款为主,广大名媛贤淑捐献是资金的主要来源。维新派《女学报》在第一期的《本馆告白》,“本报为开中国女学风气,并非牟利,送报一月后,每张只取纸料钱三文”[10],以免费赠送并结合低价销售的方式进行发放,报刊在向海内文人闺秀征稿时,更是慷慨以稿费一篇洋壹圆,可见其成本之高。该报隶属的中国女学堂运营资金是由上海40 多名官绅士人捐款而来,资金尚且不足,可想《女学报》运营之艰。秋瑾自日本回国筹办《中国女报》时,曾拟写《创办中国女报之草章及章旨广告》共17 条,在《中外日报》刊载并印送各地女子学校,尽管做了很大努力,但赞助者仍寥寥无几,最后还是四处向朋友求借,并向夫家要了几千两银子才勉强凑够。[24]
为拓宽资金来源,一些报刊采取社会招股募集资金。1904 年,《女子世界》开创以招股筹资创办女刊先河,明确了大小股招股策略和股息回报额,后被一些女报沿用。秋瑾的《中国女报》因她牺牲中辍后,好友陈以益1909 年续办《女报》,在招股章程中规定,共需向社会筹措股金万元,分200股,每股50 元,股份利息由缴银日算,股东会议常规会每年举行一次,对招股和股东权益做了简单清晰的说明。[25]留日学生燕斌在东京创办《中国新女界杂志》时,也进行公开招股,但即便如此,也因印刷成本过高,资金周转不开,无法偿还股金最终停办。[26]相比于好友、民间捐款,社会招股在女性报刊活动中并不普遍,又常因招股难、发行难等问题受阻。
报刊收入主要以发行为主,盈利上采用多人订购、长期订购的优惠方式,以弥补成本。陈撷芬《女报》(后改为《女学报》)每册1.5 角,订阅全年11 册为1.5 元,不含邮费。[27]燕斌的《中国新女界杂志》预定半年是1.3 元,全年是2.5 元,预定全年五份一起邮寄的,则每份减二角,是一种新式多人团购优惠策略。[28]秋瑾的《中国女报》全年12 册是2 元,半年6 册是1.1 元。何震的《天义报》则全年2 元,半年1.5 元,每月1 角8 分。[29]为扩大报刊的覆盖面,一些女报开拓代派所来延长报刊发行周期,代派所经销的各类报刊,可获得二成左右提成,定期与报馆结算,如陈撷芬《女报》在各个地方代派所每册提成2 分。女报代派所一般设置在各地女性团体和女校,如神州女界协济社在江西、北京设有分社,女子参政同盟会在上海、江西、南京、湖南、浙江等地设有分部,承担分销女报的职责。[23]因报刊定位的公益性质,加上当时广大女性地位低下,识字率低,读者数量较有限,报纸发行量不高,广告招商难以推进,广告收入对报刊的整体营收贡献不大。
女性报刊活动既是早期知识女性意识觉醒的具体体现,又呈现了其意图实现的性别理想。女性主办报刊中的反缠足、兴女学两大议题标志着女性开始产生对独立自主人格的追求,婚姻家庭观的自主婚配、发展实业等理念具有更深的进步意义,但又因指向家庭呈现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性别理念。不过,仍有一批女报人将女性解放融入广阔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尝试培育新型女国民意识。
近代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产生集中体现在以提倡反缠足为代表的身体解放意识和提倡女学教育的自主意识。19 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随着教会活动在中国的拓展,反缠足和女学教育成为西方传教士在华活动的核心议题。1890 年前后,维新派代表人物纷纷著文讨论,并建立不缠足会,筹办女学堂。由此,反缠足和兴女学成为当时女报的两大重点议题,如1908 至1910 年杭州惠兴女校刊物《惠兴女学报》设置了学校记事、女界纪闻、本省纪闻、教育小说、各类讲演等栏目,主要围绕女学教育展开。1902 年后,慈禧太后下诏严禁妇女缠足,而后各地总督撰文、印刷与不缠足相关的告示、册子。在此之后,女性报刊不再局限于反缠足、兴女学宣传,更多关注到运动背后所体现的女性独立、身体自由、女性教育权等方面。1902 年《女学报》曾刊载放足诗,“自残骨肉太无情,天赋全躯屈不伸。二万万人如醉梦,大声唤醒各归真”[30],表达了女性放足是天赋权利的观念。在放足、教育之外,女报更是频繁强调女子要加强体育锻炼,重视卫生等身体健康观。《岭南女学新报》发表了《卫生通论》,提出“善卫生者能治病于未然……节嗜欲,量饮食,洁衣服……人能卫生,身体可必强健”,呼吁中国妇女要强身健体,不可因疾病而误认鬼怪附身,以致精神错乱。[31]在《论女子体育关系》中,提出德育、智育、体育的重要性,认为中国女学堂对女子体育教育并不重视,而身体孱弱无论是对女性发展职业、从事社会活动,还是履行国民之母责任,都是不利的,强调女子参与体育、锻炼身体的重要性。[32]
反缠足、兴女学等宣传对女性摆脱传统性别规范、塑造新独立女性形象起到了推动作用,给当时社会带来了新气象。1903 年,《女学报》刊登了陈撷芬的演说词:“我在上海的时候,常常要想将女学生所处的境遇告诉没有进过学堂的姊妹听……一个个神清气爽,磊落大方,脸上洁净本色,头髻梳得光亮……这一种文明的好看,真是如雪之洁、如水之清。比那种涂脂抹粉一步三扭伶仃的样子,真是天地了。”[33]女报所宣传的新式女学生形象,与以往处于深闺的女性相比,她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朝夕相处,姐妹情谊深厚,令无数女性心向往之。1905 年,无锡竞志女校创办后,《无锡竞志女学杂志》极力宣传放足和女学教育,当时无锡有17 岁女子杨晴瑛在先进思潮影响下率先放足,希望入竞志女校读书,遭到家人阻挠后,愤而服鸦片自杀,获救后逃至上海,进入天足会女学堂学习。[34]7类似的情况在当时并不少见,可见反缠足、兴女学宣传对当时女性追求自我独立和解放的影响以及女性为此付出的努力。
女报在提倡独立自主的个体意识之外,更是将触角延伸至婚姻家庭关系领域。在两性关系上,女报通常认为推进女学方面最大的障碍来自传统婚姻,因而倡导婚姻自由。《岭南女学新报》登载《例禁早婚》,论述了印度、中亚西亚等国家女性幼婚的危害。[35]陈撷芬《女报》刊载日本留学生鲍蕴华写给陈撷芬的信中,提及一些女学新星因过早嫁人,家务缠身,而致志向化为泡影,故希望报刊能够广泛宣传婚姻自主的观念。在随后一期论说中,陈撷芬发表了《婚姻自由论》,对旧式婚姻予以驳斥,提出“两相亲爱两相扶持则必两相选择”的新择偶观。[36]在自由的婚姻观念之外,女报更是提倡女性走出家庭,发展实业,摆脱传统家庭分工中女性对男性的经济依附,实现经济的自主平等。《女子白话报》提到发展女子实业,“实业两个字,是说女子们要有一个实在的职业,总能够生活,若不知道这个理由,仍是以前一样,受男子的压制,实在可怜”。在当时的中国,女性职业无外乎保姆、看护、产婆等,由此女报提倡女子应发展一技之长,如纺织、裁缝、树艺等,这样就可以像男子一样养夫活子。[37]
尽管女报在婚姻自主、女子实业方面显示出进步的婚姻家庭理念,但由于这一时期的女报人处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转型阶段,婚姻家庭观念仍有一定的保守性。1914 年,成都妇女鉴社《妇女鉴》将女德、家庭卫生、家庭经济、家庭杂事、家庭实业、家庭应用算数等设置为专栏,女性实学并未像预想的一样融入广阔的社会空间,而是与家庭角色深度捆绑。正如江苏竞化女校校刊《竞化》杂志所言:“吾国昔时教育之宗旨,大率重男而轻女。故在闭关时代,文之用简,女子不识字犹无大妨碍也……女子读书识字,则能操书、算理、家政、相夫、教子,一切赖是。”[38]女子教育目的是培养出能够掌握现代理念和家政技能,完成相夫教子的角色。一些女报所载的贤妻良母论更是被融入女校家政改良实验,竞化女校成立家政改良会,在1906—1908 年共开展41 期家政演说,以家国叙事凸显女子在家庭中的重要责任。[39]有学者认为,这类新贤妻良母角色的内在还是来自中国传统的贤媛文化,无论是维新派人士薛绍薇、康同薇,还是留日女学生胡彬夏等人,他们的家庭改良倾向既保留了儒家文化对女性慈淑、谦卑品行的推崇,又赋予其现代化内涵[40],塑造了独立自主但又能更好履行家庭职责的新女性。
女国民观念是在清末“国民之母”意义上延伸出来的,它是在国家意识与女权意识相互融合产生的女性观念,表现了女性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意识。1905 年至1907 年间,当维新派与改良派展开激烈论战,具有革命倾向和具有改良倾向的女报并未开展类似的斗争,原因就在于无论妇女解放最终指向家庭还是国家,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为妇女争取在个体、家庭、社会领域的权益,提升妇女的社会地位,所以能看到革命派的秋瑾与改良派的吴芝瑛、吕碧城仍然保持密切往来。[10]革命派女报人在争取妇女权益方面走得更远,将性别期望从个体、家庭抽离出来融入更广阔的民族解放事业中。
20 世纪初期,随着维新运动失败,一些知识女性的政治立场逐渐从维新转向革命。这一时期,一些女权著作陆续出现,如林乐知《全地五大洲女俗通考》中译本,马君武《斯宾塞〈女权篇〉》《弥勒约翰〈女人压制论〉》等先后被介绍到中国。1907年,《中国新女界杂志》提出“二十世纪,其为男女竞决之时代……然返观吾国夫人,且不知选举为何事,又乌有争”[41],将女子权利从身体自由、教育自由拓展至参政权利,为一些女报人开展女权运动奠定了理论基础。在谋求参政权利之外,救国救民义务观的产生更是受到国民女英雄宣传的历史号召。早期维新派女报成功向国内读者介绍了西方世界的救国女英雄,激励了女报人的革命意志和国民责任。在《女报》和《女学报》的论说和译介等栏目中,西方女性传记被频繁转载,梁启超的《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成为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传记文章,后《岭南女学报》《北京女报》《女子世界》先后设置传记栏目转载。[42]这些文章成功塑造了为法国革命献身的罗兰夫人,救法国于危难的英雄贞德以及策划暗杀俄国沙皇的苏菲亚等。这些间接影响了后期开展政治革命的女权政治家,如陈撷芬、张竹君、秋瑾等人。
推进民族解放运动的女国民意识既受到当时报刊对西方国家女英雄的宣传影响,又受到国内报刊对传统文化女英雄的挖掘推广。早期女报和一些综合报刊,在传记专栏同时刊登了《中国第一女豪杰女军人家花木兰传》《中国民族主义女军人梁红玉传》《女军人传》等[43],并转载一些民间女侠故事。女报借助这些女侠、女英雄、女军人叙事最终指向救国的目标,花木兰、聂隐娘成为女子自我实现的榜样,反映了民族危机之下女报人对吸纳女性力量的号召。秋瑾为革命献身后,一些女报刊登了《轩亭晚》《轩亭血》《秋海棠》《侠女魂》等小说和传奇,将秋瑾比作中国的“罗兰夫人”“索菲亚”。[44]可以说,女权学说与国族话语互嵌,引导女性实现了从闺阁秀女向国民英雄的转化。
中国女性意识觉醒和女性解放运动过程是缓慢、曲折的,清末民初出现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女报人。她们是最后的传统闺秀才女,也是最先觉醒、吸收新思想的新知识女性。办报活动是她们走出闺阁、投身社会的重要方式,并成为当时社会办报热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面向中国近2 亿女性读者的意识启蒙上发挥了独特作用。正是因为这一时期在政治、社会、思想等方面奠定的女权基础,五四运动时期才产生了大批接受新式教育、敢于冲破传统礼教束缚的现代女报人和女作家群体,真正蜕变为完全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女性。今天,在看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所取得的重大成就时,不应忽略近代早期女权运动中的女报人群体及其办报活动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