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中自然主义背后的个人主义思想本质探究

黄泽富

（安徽工程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个人主义价值观占据了美国人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的主导地位，是美国精神的象征。它渗透到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在美国遍地开花的必然结果。这种强调个人主义、个体至上的价值体系在不同时期的美国文学中也同样被宣扬得淋漓尽致。作为美国现代文学史上涌现出来的一位杰出小说家，西奥多·德莱塞一百多年来一直是国内外研究最热门的美国作家之一，尽管在他的早年时期，他在创作上引起了众多的非议。然而，评论界过多观照德莱塞作为一位自然主义作家而存在，过度解读了在他小说中表现出的自然主义因素。相当一部分评论家也对德莱塞小说中的自然主义现象作了具体分析。在中国知网的高级搜索栏里输入主题词“德莱塞”，可以发现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仍是近五年德莱塞研究的热门话题。“从《黑鬼杰夫》的两个版本看德莱塞自然主义风格的发展”一文认为两个版本的《黑鬼杰夫》都体现了德莱塞的自然主义特点，只不过比起1901 的版本，1918年的版本“在写作技巧和艺术手法上更加成熟”[1]。“从《金融家》看德莱塞的自然主义”一文深度挖掘了《金融家》中德莱塞的自然主义思想，认为“环境对人物的命运具有巨大的作用”[2]。“从空间视域看《嘉莉妹妹》的自然主义叙事”一文认为“德莱塞采用了空间叙事，替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开创了自然主义叙事的新模式”[3]。“西奥多·德莱塞与《嘉莉妹妹》的文学史价值”一文认为德莱塞的写作手法“一反美国文坛的文雅传统，采取了客观写实的自然主义风格”[4]。但是颇为遗憾的是，德莱塞在其作品中所表现出来思想的复杂性容易被忽视。本文从美国社会价值观出发，试图挖掘德莱塞小说中自然主义掩盖下的个人主义思想本质。

1 《嘉莉妹妹》中的自然主义倾向

在《嘉莉妹妹》中，自然主义成分的确不容忽视。“由于作者受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的影响，小说描写了人在社会环境和遗传力的控制下，缺乏理智和思想。”[5]一般来讲，自然主义者认为人的行为是由本能、情感以及社会经济因素决定的。在这些因素影响下，人的自由意志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相反，他只是丛林中生物的一员，且被无助和绝望笼罩着。

在自然主义看来，决定人命运的还有另外一种因素：自然环境。在嘉莉妹妹来到大城市之前，她生活在偏远的乡下，但是那时她却是天真、单纯和善良的。小说的开头部分就说明她离开家的情景，“那是1889年的8月。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聪明、害羞。”[6]但是，德莱塞马上就作出了预测：“一个女孩如若离开家，她只有两种命运。不是遇上个好人过上好日子，就是很快就接受大城市的道德标准而慢慢堕落。”[6]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嘉莉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环境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对赫斯特伍德来讲，丛林法则同样是起作用的。他的人生一步步走下坡路直至死亡也和环境离不开关系。他本来是一家酒店的经理，可以说是既成熟又有魅力的成功人士。然而他背叛了原先的生活环境。首先他不顾自己已有家室而去勾引嘉莉；更有悖原则的是他偷走了公司保险柜里的钱，带着嘉莉去私奔。在新的生活环境中，赫斯特伍德继续沉沦，最终等待他的命运是不得善终。

2 《嘉莉妹妹》中的个人主义思想探究

如要深究《嘉莉妹妹》中的个人主义思想，首先必须注意到，在美国短暂的二百多年的历史中，这种思想的来源和变迁是不容忽视的。个人主义思想在美国的发展变化贯穿整个美国历史，经历了三个典型的时期：殖民地时期、爱默生时期和二战后。

2.1 美国个人主义思想的来源和变迁

美国文化的根源在欧洲，个人主义的根源同样也在欧洲。“传统的说法是，‘个人主义’这一术语最早来自欧洲人对法国大革命及其根源启蒙运动思想的普遍反应。”[7]在美国，个人主义价值观在早期的清教徒身上就初步显现，并被以爱默生为代表的超验主义思想家发扬光大。时至今日，个人主义价值观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并作为一种核心价值观受到美国各阶层人士的推崇。

如果审视美国的历史和资本主义起源，不难发现，崇尚个人自由和独立自律的个人主义观念早在资本主义萌发期就已经初露端倪。两百多年前，初到美洲的清教徒们信奉的清教主义对随后美国人的思想观念产生了巨大影响。清教徒们倡导每个人要行动起来，靠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去创造幸福。他们还践行一些传统美德：勤俭、节约、自立等等。这种价值观的主要内容就是自律，主要目标是最终获得个性的解放，这和美国的个人主义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美国早期关于人权和自由并且积极向上的清教主义思想注定成为日后社会发展中的思想来源，且成为美国民族自豪感和优越感的根源之一。

美国早期的清教主义思想明显体现在爱德华兹的《自述》和富兰克林的《自传》之中。爱德华兹出生在殖民地时期的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从小生活在浓郁的宗教氛围中。在《自述》里，爱德华兹充分阐明了他对世界的新认识，尤其是上帝、自然和人的关系。在爱德华兹看来，上帝创造了自然界的一切，他是全知全能的。自然界的一切，包括虫鱼鸟兽、花草树木都是上帝在大自然中的体现。那么个体人的精神同样也已经和上帝融为一体了。正因为他强调人和自然的重要性，所以也对后来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富兰克林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出色的政治家、科学家和文学家。在其《自传》中，富兰克林详细讲述了他的成功过程，尤其是他在实现人生梦想中所表现出来的勤劳、俭朴、自助和自立等高尚品德。因此，不管是爱德华兹还是富兰克林，他们无一不开始重视个体人在自然界中的存在。

作为新英格兰文艺复兴时期的精神领袖，爱默生倡导了一场影响深远的超验主义运动。“个人主义移植到美国的过程中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爱默生以自立为基础、人的神圣性和无限性为特征的超验个人主义的影响。”[7]爱默生第一次把个人主义和他倡导的超验主义结合了起来，或者称之为“超验个人主义”。在爱默生思想里，个人主义被上升到了形而上学的层面。首先，爱默生非常注重人灵魂的重要性，他认为人的灵魂具有两种特征——神圣性和无限发展性。其次，灵魂重要性的本质就是人的精神至上，换一句来说，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即独特性或者个性。爱默生坚定地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可忽视的独特性或者个性，这也就是说个体人的自我价值之所在，决不能因为他人或者社会而牺牲了自我价值。“启蒙思想家充分肯定了人性善的一面，但爱默生显然走得更远，他充满自信地宣告人是神圣的，他认为最高的天启是上帝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8]爱默生对于个性的解释显然是把超验主义融合于个人主义之中，使之更加具有美国特征。

第二次世界大战至今，个人主义价值观的主导地位没有发生变化。二战后，尤其是进入60 年代以后，美国社会在各个领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国际上，美苏对峙上演古巴导弹危机，对越战争僵持不下。在国内，总统肯尼迪极力支持民权运动，马丁·路德·金领导的黑人运动把民权运动推向高潮。这段不平静的岁月对美国年轻一代影响巨大。一方面，他们反对物质至上主义，厌弃拜金主义，反对战争和暴力，主张和平；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反对祖辈留下来的自立、勤奋的价值观，鼓吹消费和享乐。这时的个人主义处在一种失控状态，说到底是对个体人的过度关注，被称之为“极端个人主义”。如果说美国早期个人主义对美国自由和民主观念的形成起到了促进作用，尤其对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有不可磨灭的推动作用，那么“极端个人主义”的效果却是恰恰相反的。在当代美国社会，“极端个人主义”对社会经济和文化体制是在彻头彻尾地破坏和摧毁。结果，在一个疮痍满目、几近瘫痪的社会，自由也变成无稽之谈了。

这时的个人主义思想受到西方世界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影响，对传统社会的价值体系和伦理规范进行彻头彻尾地颠覆和解构。“后现代主义认为，在今天的世界里，各种各样不稳定、不确定、非连续、无序、断裂和突变现象的重要作用越来越为人们所认识并重视。”[9]在2020年之后，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美国成为世界上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在这种大背景下，“个人主义思潮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价值诉求、主要特征等方面都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全新特点。”[10]

2.2 《嘉莉妹妹》中的个人主义思想本质

德莱塞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在时间轴上，他处在美国文学史承前启后的时间点，而且他还是位多产的作家，发表了很多影响力巨大的小说。他1900年写成的《嘉莉妹妹》不仅是他的经典之作，而且已经成为美国现代文学中最具有历史意义的著作之一。

哲学首先影响的是文学，悲观厌世的自然主义哲学首先在文学中得到了充分反映，并塑造了同样悲观消极的自然主义文学。影响美国自然主义文学有两股力量，那就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和英国斯宾塞的社会学，但是如果认为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和斯宾塞哲学在美国长期广泛流传，那就是大错特错了。“与欧洲的自然主义小说相比，美国的自然主义小说却没有呈现出命定论和悲观情绪，而是让读者感受到了一种面对严酷现实努力达到自我实现的强烈愿望”[11]。历史表明，长期影响美国人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的正是美国本土第一位哲学家倡导的实用主义哲学。它的核心就是代表美国民族精神支柱的个人主义价值观。

美国内战以代表工业经济的北方取得了胜利而告终。战后，社会物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积累和发展。城镇化进程不断扩大，人人都怀有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但是在追求物质财富的背后，这时的美国又像是一个残酷的丛林，每个人都要遵守着丛林法则。美国先辈们留下来的那种自立、勤奋和节俭的传统道德和价值观被抛弃。成功的商人或者既得利益者都会接受达尔文和斯宾塞的一些理论，来辩护自己获取财富的行为。

在《嘉莉妹妹》中，德莱塞的确受到了自然主义思想的影响。有不少评论家把《嘉莉妹妹》的第八章的开头看成是德莱赛自然主义思想的宣言书。在这段里，“德莱塞把人比喻是‘风中一束草’而已，认为人还处在兽性和人性之间”[12]。然而如果把德莱塞看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宿命论者，给他贴上自然主义标签，是有失偏颇的。

首先，德莱塞的自然主义思想不仅是美国超验主义思潮的一股分支，而且从表现形式上来看，它和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思想强调人和自然的统一性，自然是人的精神的象征。只要人类不断完善自我，就会利用好自然。超验主义自然观慢慢演变为两种自然观——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自然观。悲观主义自然观认为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人的命运无法自我主宰，而乐观主义的进步观点则相信个人的绝对价值和尊严。乐观主义的超人思想在德莱塞的中晚年作品非常明显。即使在早期的作品《嘉莉妹妹》中，德莱塞就已经开始信仰一种神秘的宇宙意识。《嘉莉妹妹》的写作成功并且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重要原因之一并不是他的自然主义思想，而是在小说中德莱塞所传递的道德观。在他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别的美国人像他那样对后来者有这么大的道德影响。这种无视社会伦理道德而满足一己私欲，追求个人物质上享受的个人主义思想正是在现代美国人中普遍存在。

其次，从德莱塞对人物的刻画来看，小说的人物们并没有完全被动物本能控制，丧失自我抉择的能力。他们表现出来更多的是对物质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追求。为了满足物质上的享受，他们完全可以抛弃社会伦理道德，甚至法律制度。虽然嘉莉妹妹始终没有明白什么是幸福，怎么去寻找幸福，但是她一直在探索和寻找幸福，尽管她采取的方法在那个时代不被社会所接受。如果说环境对人的命运起作用的话，那么德鲁埃和赫斯特伍德造就的社会环境对嘉莉妹妹的命运影响的确不容忽视，因为这两个人对嘉莉妹妹的命运选择有一定的误导作用。即使如此，嘉莉妹妹还是有充足的机会去作出理智决定的。嘉莉妹妹错就错在没有在关键时刻冷静思考、审时度势，而是一直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之中。比如，她拿了德鲁埃的二十美元钱，并非因为她缺少这二十元就无法生存下去，而是她的欲望和虚荣心在作怪。以至于在她的价值观里，“只要有一大堆钱，就算是被扔在一个荒岛上，她也会满心欢喜的。”[6]然而，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后，嘉莉妹妹准备把钱还回去，觉得这钱不该要。通过这个例子可以清晰地看出，此时此刻嘉莉妹妹的命运与其说是由动物本能或者环境决定的，还不如说是她自己决定的。但是，随着小说的进一步展开，嘉莉妹妹的理智慢慢地被自己主观意识上的享乐所打败。嘉莉妹妹犹豫不决的态度在她漫步商店的时候彻底倒向了一边。商店里那些琳琅满目商品的诱惑实在让她无法抗拒。此时嘉莉妹妹在理智上实际上是接受德鲁埃的二十美元了。她虽然仍然羞羞答答的，但那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而已。因此，嘉莉妹妹完全有理智有能力去控制自己对物质的追求，但她不愿意那样做。也就是说，她所选择的道路是自己主观上下的决定，是心甘情愿接受别人的钱，并没有其他人要求她那么去做。这表明德莱塞并没有表现出欧洲自然主义作家那样的宿命论思想。嘉莉妹妹在很大程度上是积极主动的，是完全有自主能力的个体。她走的每一步路是自己精心打算和安排的。她选择和德鲁埃同居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她刚到芝加哥，步履艰难、难以生存，德鲁埃可以为她提供安全的生活环境。她与赫斯特伍德的关系更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过上更好的生活。

赫斯特伍德对自己的悲剧也要负有根本责任的。他的悲惨结局并非完全由命运或者环境决定。在对待女人方面，他喜新厌旧，最终抛妻弃子，放弃了原来的生活方式。赫斯特伍德虽然受到了环境的影响，但还不至于使得他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当嘉莉妹妹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时候，他想过着这样的生活：既保持和原生家庭的关系不变，又寻找一种包养情妇的刺激。如果审视赫斯特伍德向嘉莉妹妹求爱的过程，也会发现他一直是在有预谋的进展，而不是在欲望和本能的驱使下不能自拔。赫斯特伍德的冷静算计是不言而明的。正是赫斯特伍德的预谋使他最终赢得嘉莉妹妹的感情，也正是这一预谋最终使得他偷走了那一笔钱，直接导致他和嘉莉的私奔以及后来的沦落。

最后，就作者本人而言，德莱塞的一生此起彼伏，他所处的环境，尤其是家庭背景，也造就了他的个人主义思想。德莱塞的童年时光过得尤其艰难，从小家境贫寒，兄弟姐妹众多，甚至有些没有存活。德莱塞家人的思想从小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比如：德莱塞的一个姐姐艾玛对婚姻和工作都一点不在乎，只关心衣服和男人，她常常打扮性感时髦，去勾引身边的男人们。后来艾玛也只身一人前往芝加哥去实现她的梦想，其实她就是嘉莉妹妹的人物原型；另外一个姐姐塞尔维亚也是为了钱和一个推销员私奔了。童年时代，姐姐们的丑闻在德莱塞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德莱塞的人生轨迹和家庭环境以及社会时代背景告诉他，生活就是一场个人的斗争。在德莱塞早年，由于生活的窘迫和地位的低下，斗争只是为了生存，即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但在他人生取得辉煌之后，斗争也一直没有停止过，但这时主要是为了得到金钱满足与物质享乐。

3 结语

纵观《嘉莉妹妹》整部小说，不难发现德莱塞推崇个人主义价值观的态度一直没有变，尽管小说中或多或少表现了一些自然主义因素。聚焦小说的主要人物，不管是嘉莉妹妹还是赫斯特伍德，他们都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者。他们一直在为了追求自己物质上的自由和独立而努力，尽管他们的努力超越了社会道德和伦理的局限。最后，从德莱塞的生活轨迹来看，这些自然主义因素只不过是他借助来为自己的沉浮做解释罢了，个人主义价值观才是他真正坚持和推崇的。《嘉莉妹妹》中的个人主义思想是美国文学中的普遍现象，是美国式的价值体系在文学作品中的必然表现，也是我们要警惕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