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刚
提 要:明初中央各部院用纸多用刑部“赃罚钞”购买,洪武末,允准刑部问囚纳纸以补纸张不足。正统时,巡按监察御史、分巡按察使、布政司理问所及府州县卫所也在听讼中获得纳纸权。纳纸对象由起初的有罪者逐渐扩大到原被告及案件牵连者,并在成化时合法化。从天顺时起,诉讼纳纸由本色互折转向折纳银、米,后在实践中形成二成本色、八成折色的模式,且折色逐渐成为地方财政的构成部分。纳纸与诉讼密切相关,纸价却被衙役和纸铺商操控,因此,地方官府出于公私利益而维持诉讼规模。
明代社会公私领域处理各项事务均离不开纸。就公领域用纸来说,其来源大约有四:一是国家设厂“抄造纸札”;二是从市场购买;三是向地方征派;1参看佚名:《国朝典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6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41页;佚名:《新官轨范·民情第四》,《官箴书集成》第1册,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744页。四是问囚纳纸。所谓问囚纳纸则与诉讼有密切关联,文献对此记载较丰富。明代重视法律的制定与实践,洪武元年(1368)颁布的《大明令》就规定了标准化的词状格式,要求官府对诉讼进行文簿登录,2李善长等:《大明令》,载杨一凡点校:《皇明制书》第1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7页。国家在公私诉讼领域“彻底实行着书面主义”。3[日]夫马进:《明清时代的讼师与诉讼制度》,载[日]滋贺秀三等著,王亚新、梁治平编:《明清时期的民事审判与民间契约》,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395页。晚明某些地域因诉讼激增,导致诉状用纸价格飞涨。4[日]夫马进编,范愉、赵晶等译:《中国诉讼社会史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2页。明代各级问刑衙门审理案件,一般先审原告,再拘唤被告,如被告不服,再审干证人。若干证人供词与原告相同,再问被告,“如各执一词,则唤原被告、干证人一同对问”。5佚名:《诸司职掌》,《刑部·问拟刑名》,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续编》第3册,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78页。所有案件的审结,均以书面签字画押为准。也因为如此,朝廷根据司法实践,不断颁布条例,从法律层面对各级衙门的问囚纳纸进行引导规范。学术界对明代问囚纳纸问题的研究,台湾学者较早专门关注,认为明代囚纸就是诉讼当事人的诉讼费用,其目的一方面是防止滥诉,另一方面为政府提供日用纸张、资助官吏俸钞、籴谷备赈等需求。1巨焕武:《明代的诉讼费用——囚纸》,(台北)《大陆杂志》,1981年第4期。这一结论稍后被大陆学者在研究明代诉讼制度时所接受。2杜婉言:《明代诉讼制度》,《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2期。除囚纸为明代诉讼费用外,有学者认为明代文献中的“纸赎”也是诉讼费的代称。3赵红梅、程志兵:《明清文献中的“纸赎”和“纸赎银”》,《贵州文史丛刊》,2010年第4期。囚纸去向也成为学者的研究对象,明代自洪武后期以降的公文用纸多来源于诉讼缴纳的囚纸,并因折色而导致纸张流通频繁、纸价变动不一。4郭敏:《明代公文纸的来源、流通与价格》,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2年。上述学者从不同视角的研究表明,明代囚纸就是当事人缴纳的诉讼费,属明代诉讼法的重要范围。然而学者至今鲜见从法律史的视角对纳纸来龙去脉以及纳纸在司法实践中的动态演变进行系统梳理。明代问囚纳纸条例如何出台并推行?在司法实践中纳纸的对象如何进一步扩大?纳纸从本色转为折色后的用途有无变化?官吏在执行纳纸例时有无权力寻租现象?本文通过对这些问题的讨论,分析纳纸从原先为保障公务用纸到后来逐渐发展为地方财政来源之一的转变历程,揭示纳纸例演变背后并非完全是防止滥诉,抑或隐藏着维持诉讼规模的玄机。
明代中央司法机构为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地方为按察司、布政司、府州县。军事系统内的司法事务,自上而下,由五军都督府断事官至卫所镇抚负责。洪武末,五军都督府断事官归入刑部,地方卫所则继续保留司法权。5张金奎:《明代卫所司法简论》,载李文儒主编:《故宫学刊》(2006年),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刑部主要负责重案要案的审讯,按察司和府州县则为地方听讼机构。洪武初,刑部问囚定罪后,多以“赃罚钞”惩处,该法承自元代。6陈高华等点校:《元典章》,北京:中华书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册,第1611—1614页。洪武二十七年(1394)之前,刑部“赃罚钞”有部分被用来购买公务用纸,刑部“纸札旧例,收买应用。后令囚人纳纸,而各衙门纸札亦从本部关给,各有事例”。7陶尚德等:《南京刑部志》卷3,《祥刑篇·收买纸札》,《金陵全书》乙编史料类第18册,南京:南京出版社,2015年,第452页。所谓“旧例”应是洪武二十六年(1393)颁行的《诸司职掌》中的《刑部·收买纸札》条:
凡本衙门合用奏启本、案验行移簿籍、囚人写招服辨一应纸札,山西部掌行。每季会计合用奏启本等纸札若干,估计合用钞若干,本部明立文案,开付湖广部,于赃罚钞内照数关支。差官前去街市及客商贩卖去处,照依时价,两平收买数足到部,堂上官用印封钤,责付库子收领在库。听候各部将各季用纸数目呈堂,判送湖广部立案,照数关支。候至季终,销用尽绝,各部开称为某事用过某色纸若干,逐一开付本部,将各部花销纸数查理明白,将来付附卷。其余季分,如前施行。8佚名:《诸司职掌》,《刑部·收买纸札》,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续编》第3册,第281页。
从中可知,明初刑部各衙门用纸,先上报给该部的山西部,然后以书面文案给湖广部,由湖广部关支赃罚钞,“照依时价”,从市场购买,再钤封入库,各衙门再按季按需领取,所用纸张数量皆详细登记在案。此外,刑部还需供应朝廷其他部属用纸,如吏、兵部的纸札,“移咨刑部,于赃罚钞内关支价钞买用,明白立案开销”。9佚名:《诸司职掌》,《吏部·纸札》《兵部·纸札》,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续编》第3册,第103、274页。当然,朝中各部还从工部领取由“地方分派造解”之纸使用。10佚名:《诸司职掌》,《工部·纸札》,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续编》第3册,第309页。
洪武时,百废待兴,纸张相当匮乏,时“国子监生课簿、仿书,按月送礼部。仿书发光禄寺包面,课簿送法司背面起稿,惜费如此”。11陆容:《菽园杂记》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3页。缺少纸张,影响了书籍的刊印,“国初书版,惟国子监有之,外郡县疑未有”。12陆容:《菽园杂记》卷10,第128—129页。洪武二十七年为缓解纸札不足问题,朝廷出台了刑部“囚人纳纸”事例:“奏准问过罪囚,除逃军、逃囚全家抄札起发并劫赃外,其余官吏、军民人等俱各办纳纸札一分。”1陶尚德等:《南京刑部志》卷3,《祥刑篇》,《金陵全书》乙编史料类第18册,第453页。所谓“奏准”是明代权宜之法的一种表达,“出朝廷所降则书曰诏曰敕;臣下所奏则书曰奏准、曰议准、曰奏定、曰议定”,统称“事例”。2李东阳等:(正德)《大明会典·凡例》,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明正德刻本,第1册,第2—3页。上述事例明确规定刑部对问断有罪者,“俱各办纳纸札一分”,改变了之前的“赃罚钞”字样,但对逃军、逃囚等仅查抄家产和赃物,并不罚纸。明代文献有时也将纳纸称为罚纸。有学者依据正德《大明会典》中“凡本司纸札,正统五年奏准令囚人买用”说法,认为明代京审囚人纳纸始于正统五年(1440)。3杨雪峰:《明代的审判制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1年,第352页。按该条见李东阳等:(正德)《大明会典》卷180,《二十二卫·锦衣卫》,第64册,第6页。但此条原置于锦衣卫下。刑部问囚纳纸其实早在洪武二十七年就已开始。
刑部问囚纳纸仅供京师各部使用。那么,地方衙门如何解决日常公务用纸?明初都察院常派监察御史巡视各地,他们到达地方之后的用纸则是用官钞购买,地方提刑按察司派往州县办案的按察分司也如此。两者“巡历去处,合用纸笔、朱墨、灯油、柴炭,行移所在有司并支给官钞收买应用,[具]实销算”。4佚名:《宪纲事类》,载杨一凡点校:《皇明制书》第4册,第1458页。监察御史和按察分司派出办案人员在巡历中涉及问刑事宜时,可能也尝试过问囚纳纸,但被朝廷否决,“通行各处巡按等项监察御史及各处分巡按察司官,凡问罪囚,俱不许罚纸”。5佚名:《皇明弘治条例》,(弘治元年八月)《在外问刑衙门及巡按等官囚犯纸札俱照刑部则例及止据土产不许故索淹禁并非专问刑官不许罚纸》,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22册,台北:三民书局等,2022年,第196页。
正统二年(1437),江西按察司副使焦宏奏,6据《明英宗实录》记载,正统三年升江西按察司副使焦宏为江西右布政使。《明英宗实录》卷49,正统三年十二月丁巳,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942页。下文所引明代各朝实录均为此版,不再赘述。“所辖府州、卫所军民词讼数多,合用纸札本司措办罚买用度不敷,要照在京法司罪囚纳纸事例,减半追收纸札应用”。得到皇帝允准,经各部计议,由刑部、都察院“通行各处知会,照依所言事理,减半纳纸应用。若有余积之数,类解顺天府广备库交收,以备在京各衙门支用”。7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第194页。焦宏所言在正统九年(1444)又被朝廷重申:“命各按察司[照]在京法司问囚纳纸事例,减半追纸,送布政司收贮支用。余者,冬终类解顺天府。从江西按察司副使焦宏言也。”8《明英宗实录》卷121,正统九年九月丙子,第2433页。从“各处”“各”等字样看,江西纳纸例已通行各地。除了江西按察司机构采取问囚纳纸减半事例外,刑部也应福建布政司的咨呈,将在福建按察司推行的减半纳纸例扩大到布政司、都指挥司,时布政司“理问所并府州、卫所囚人合无一体减半纳纸”尚未获准,刑部为此“已经通行福建等都、布二司行属一体遵守”。9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193—194页。可见,福建都、布、按三司以及府州、卫所都享有问囚纳纸权。为防止州县、卫所扩大纳纸对象的范围,条例规定:“今后司府州县、卫所,止将立案问有罪名归结原被告人,照依京例减半追收纸札应用。多余之数,照原拟解京。其余一概追被告人及发属剖理军民原告,并不许一概追纳。”10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195页。强调州县、卫所只能在审断后对有罪者纳纸。
纳纸例在实际执行中,并不是所有的按察司问囚均对犯人罚纸,但罚纸处置机构显然趋于增加。景泰元年(1450),四川按察司佥事刘福“分巡出外问囚,亦不罚纸”,而四川按察使茅惟扬则“照依前例减半罚纸”。天顺年间,“各处巡按清(事)[军]等项御史、各处分巡按察官问囚俱罚纸札”。11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196页。随着问囚罚纸衙门的增多,成化八年(1472)朝廷又出新例加以规范:“各处巡按御史与各处分巡按察司官所问囚人,一体减半罚纸应用,清军、巡盐、巡河、巡关等项监察御史不专问囚,合用纸札,仍遵《宪纲》内事理支给官钱买用。今后囚人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半,不许多收滥罚纸张。”1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200—201页。强调只有问刑衙门才有权对罪囚罚纸,不是专门问囚的官员,则仍用官钱购买纸札使用。
上述按察司、布政司审囚纳纸主要供本衙门自用。若有多余纸札,则解京储库以供部院用纸之需。如明英宗“初即位,敕省诸冗费,于是礼部尚书胡濙等议,钦天监历日五十万九千七百余本,省为十一万九千五百余本”。2余继登:《典故纪闻》卷11,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87页。弘治五年(1492),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丘濬要求内阁“将考校见有书籍,备细开具目录,付礼部抄誊”,分送各地官员。3丘濬:《访求遗书疏》,载陈子龙辑:《明经世文编》卷76,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51页。如此大规模的用纸,可能包括地方“类解”都察院的纸札。而且,中央的多个部门都使用过在京储备的纸张,此在弘治十年(1497)奏准事例中有所反映:“吏、户、礼、兵、工五部及大理寺岁用纸札,刑部关支不敷,于都察院见收类解纸札内关用。如又不敷,并刑部题奏本纸俱于两法司支赃罚银买办,有余作次年之用。”4李东阳等:(正德)《大明会典》卷137,《刑部十二·收买纸札》,第50册,第4页。显然,中央各衙门的用纸主要从刑部和都察院“类解纸札”中关支。据统计,弘治十七年(1504)在京大小衙门有近50个,“每年春秋二季俱赴刑部,夏冬二季俱赴都察院,各照数关用”。5申时行等:(万历)《大明会典》卷179,《刑部二十一·收买纸札》,《续修四库全书》第79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2页。而都察院的“见收类解纸札”,应是从各分巡按察使处押解而来。与此同时,地方用纸数量也颇为巨大。正德十年(1515)四月,河南都司所属卫所“每年合用文册一十五项,每项多者一样十本,少者不下六七本,多者每本数百张,少者亦不下六七十张”。6赵堂:《军政备例》,《续修四库全书》第85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5页。
可见,明代罪囚纳纸从洪武末年的刑部开始,正统时,因巡按监察御史以及按察分司在地方巡历中出现问囚纳纸,并由此延伸到布政司、都指挥司及其下属的府州县、卫所等衙门也开始纳纸。纳纸例几乎覆盖了明代所有的听讼衙门。成弘时期,随着社会经济转型,纳纸例在地方发生了新变化。
从洪武末到正统年间,不同层级问刑衙门的纳纸对象都是有罪者。正统二年(1437)出台《在京法司问囚纳纸事例》,根据涉案者身份的不同,纳纸数量也不同:“官吏、总小旗、舍人、粮长,榜纸一十五张、中夹纸二十张;原告勘合纸一十张、中夹纸一十五张;军民中夹纸二十七张、奏本纸五张、手本纸三张。”7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195—196页。这里首次出现“原告”纳纸。之所以强调原告纳纸,应与朝廷提倡“息讼”理念有关。此规定的计量单位是“张”,与洪武二十七年规定罪囚纳“纸札一分”不同。弘治元年(1488),“问囚纳纸则例”将刑部与各问刑衙门之前纳纸的“一分”具体化,刑部“官纸一分,纳榜纸三十八张;告纸一分,纳勘合二十张、中夹纸三十张;军民纸一分,纳中夹纸五十五张、[奏]本纸十张、手本纸五张。在外衙门亦合定与则例,该纳官纸、吿纸者,每分中夹纸五十张;该纳民纸者,每分纳行移纸三十张”。8佚名:《皇明弘治条例》,(弘治元年八月)《在外问刑衙门及巡按等官囚犯纸札俱照刑部则例及止据土产不许故索淹禁并非专问刑官不许罚纸》,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22册,第199页。所谓的在外衙门,是指在京师之外包括监察御史、按察分司以及府州县、卫所等问刑衙门。
景泰时,纳纸对象进一步扩大到所有涉案者。景泰五年(1454),大理寺官员王恕说:“照得法司见行事例,除真犯死罪、窃盗并逃军、逃匠、逃囚不纳纸札外,其余一应罪囚,各纳纸一分入官……及有一家同居人口被牵告,三两口在官者有之,五七口者亦有之。发落之时,每人各纳纸一分,且民纸一分直银三、四钱,官吏纸一分直银一两。”被牵告家庭同居人口,“每人各纳纸一分”,显然不合理。王恕建议将“一家同居人口有犯,不分人数多少,只令纳纸一分”。景泰帝批示“三法司计议停当行”。1王恕:《申明律例奏状》,王恕著,张建辉等点校整理:《王恕集·王端毅公奏议》卷1,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8—250页。这一指示较含糊,后续也未见具体说法。按当时情形论,除了原被告要纳纸外,“被人牵告”者也都要纳纸,这将之前仅对有罪者纳纸扩大到所有涉案者皆需纳纸。天顺年间,在之前按“分”纳纸基础上,又出现按张数纳纸的现象,时各处分巡按察官问囚“俱罚纸札,有罚军民囚犯及原告中夹纸一百二十张,官吏有职役人等榜纸一百二十张者,有罚官吏纸加倍中夹纸二百四十张”。2佚名:《皇明成化八年条例》,《在外罪囚罚纸俱[照在京则]例减等不许多收滥罚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196页。
罪囚纳纸的种类,也随着在京各衙门使用多寡不同而进行相应调整。成化二年(1466)四月,刑部浙江司“日逐囚人送纳纸札,中夹纸数多,奏本纸、手本纸、榜纸数少。今内府各照局匠京府部等衙门,每季除关中夹纸一十九万七千二百余张足够放支外,奏本、手本、榜纸计七万三千九百余张,放支不敷。见在库中夹纸陈积可够一年支用,各衙门领纸人员等候日久,亦有告要折支中夹纸张”。刑部为此不得不临时对领纸人所需纸张变通折支,“依时价估计,榜纸一张该折中夹纸五张、奏本纸二张”,强调“不为常例”。同时对罪囚纳纸也按纸折纳,“今后囚人,审其有力者,该折中夹纸张,照依时估,两平折纳奏本、手本纸、榜纸收受入库,候各衙门关支足用”。3佚名:《皇明条法事类纂》卷1,《五刑类·有力囚人折纳纸札例》,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4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17—18页。明代按经济条件将罪犯分为有力者、稍有力者、无力者等层次。4张光辉:《明代赎刑的运作》,《四川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无力者”可能因无法按时纳纸而被长期监禁。成化十年(1474)四月,刑部尚书王概描述卫所贫窘的操官、总小旗等犯罪后,“及至送问,追纳纸札,监禁日久,无从办纳,只得送发该卫或兵马司禁迫有无,候半年、一年之上不得完纳,又行原籍官司追理,甚是扰害”,他为此建议对这一部分人仍按景泰五年例免除纳纸。5佚名:《皇明成化十年条例》,《处置条例十件》,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3 册,第670页。但免纳纸又可能影响官府的公务用纸。据刑部河南司统计,成化十一年(1475),内府各监局在京各衙门关支榜纸15万张,中夹纸55.08万张,勘合纸6.87万张,奏本纸11万张,手本纸16.12万张,各种纸累计达百万张以上。而成化十二年(1476)正月刑部山西司收到浙江司囚犯刘升等榜纸4,712张、中夹纸25,855张、勘合纸2,580张,累计不足3.5万张。以此推算,刑部各司纳纸数难以应对支出,“内外衙门关用纸札数多,见收囚人纸札十不及一,委的支用不敷”,于是又规定:“今后将在逃操官、总小旗、将军、校尉、力士、厨役,仍照旧例着纳纸一分以备支用。”6佚名:《皇明条法事类纂》卷5,《名例类·在逃操官总小旗将军校尉力士厨役照旧纳纸例》,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4册,第192—193页。
自成化十一年开始,州县多收回之前由里老在申明亭调处的裁判权,里老由“理判老人”变为偏重劝解的“劝谕老人”。由此加大了州县听讼的数量,州县听讼对原被告和解或供明无罪都要求缴纳诉讼费,称为“过堂纸赎”。7何朝晖:《明代县政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1—122、130—131页。此时在地方社会活跃着一批职业告状人,也使得州县诉讼案增多,被牵连者也越来越多,是年十一月,刑部尚书董方说:“各处近年以来,有等刁泼之徒,不务本等营运,惟以告状为生……牵告男妇三四十人或五六十人者。及至提人到官勘问,有监三五月者,有一二年者。”8佚名:《皇明成化条例》,(成化十一年)《通行在外大小衙门不许劝借出粟赈济及指以修造为由科罚民财并申明诬告及内外守备官员人等不许滥受军民词讼例》,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17册,第456页。从“各处”看,专业告状者较普遍。而一旦涉讼,“原告及诉人”、证人以及“供明”无罪者,均要纳纸。成化十三年(1477)规定:
凡问过囚人,发审有名者,各纳纸一分。文武职官正妻、监生、生员、吏典、总小旗、知印、承差、僧道、僧道官、医生、天文生、应袭舍人、里老,俱官纸;军校、灶匠、厨役、勇士、力士及各余丁、阴阳人、民人、妇女,俱民纸。原告及诉人该纳官纸者仍纳官纸,该纳民纸者俱纳告纸,供明亦照例纳纸。1李东阳等:(正德)《大明会典》卷137,《刑部十二·收买纸扎》,第50册,第3页。
可见,所有被案件牵连的人都须纳纸,不同身份纳纸的名目有别,嘉靖十年(1531)傅汉臣辑录了各种纳纸的规定。其中《纳告纸人犯》规定“原告及诉状人,但有状者俱追告纸;若告、诉人系官仍纳官纸,其余俱纳勘合、中夹纸”。《纳官纸人犯》涉及“文武官、监生、生员、吏典、知印、承差、天文生、僧道、医士、里长、粮长、老人。总旗、小旗、职官正妻、应袭舍人”。《纳民纸人犯》涉及“阴阳生、校尉、力士、勇士、军民、匠灶、厨子、余丁、妇女”。又有《在京囚犯纳纸则例》《在外囚犯纳纸则例》《在外折纸则例》规定官纸、民纸、告纸不同纸张缴纳时的折纳情形,在京有具体“官价”数,在外则无。2傅汉臣:《风纪辑览》卷4,《发落类·纳告纸人犯》,《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450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394—395页。
成化十四年(1478),多省发生水灾,都察院在回复巡按直隶监察御史王亿奏疏时称:“今天下如顺天、保定、河间、淮安、凤阳、徐州、山东、河南、湖广、江西亦皆被灾,宜通行宽免。自后除官吏并害民里老、群长、揽头、刁头、旗校纳纸如故,其余军民人等不分有罪无罪,原被告俱暂免纳。俟秋成之后,依例施行。”3《明宪宗实录》卷182,成化十四年九月己卯,第3291页。也获允准。从“不分有罪无罪,原被告俱暂免纳”看,成化十三年原被告均纳纸已得到执行。当然,成化朝也一直在执行之前的免纳纸例,“凡强窃盗死罪、逃军、民匠,囚犯充军,遇革释放者,并免纸”,“若监追纸札三个月以上,不能完纳者,放免”。4李东阳等:(正德)《大明会典》卷137,《刑部十二·收买纸扎》,第50册,第3页。此条在嘉靖《重修问刑条例》仍未改。5见《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2册,第451页。
可见,正统以后,听讼纳纸的对象主要是罪囚,但已出现原、被告罚纸的现象。成化时期,随着官衙公务用纸的增加,且类型有别,一方面通过例调整不同纸札的折纳,另一方面中央对地方纳纸违规情形又不得不认可,纳纸的对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被告乃至受牵连者均须纳纸在地方听讼中得以合法化。
听讼问囚罚纸的改折,在上述景泰五年王恕奏疏中已有披露,但有无落实,不详。天顺八年(1464)湖广按察司罗箎因湖广纳纸贮存量大,明确提出纳纸折色,本司“并分司等衙门,每军民纳中夹纸一分,官吏、生员、舍人等在官之人俱纳二分,每分俱一百二十张……收在库大小纸张七十余万,每岁本司用纸不过六万之上”。6佚名:《皇明条法事类纂》卷5,《名例类·在外囚人纸札有余处准纳钞》,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4册,第182页。他请求将纳纸改纳钞,以支付地方官吏俸禄:“本司所积罪囚纸札足备十年之用,而各衙门官吏俸钞不给数月之需,窃恐天下皆然。宜令法司每岁正月至六月令其囚纳纸,余月皆纳钞。”朝廷允准了他的请求,“命天下法司,凡囚纳有余之处,皆令纳钞”。7《明宪宗实录》卷7,天顺八年七月乙丑,第167页。所谓“天下”意味着广泛行用,即上半年纳纸,下半年纳钞。罗箎建议将之前审断后“追收纸札”改为罪人到官即纳,“内外法司听理词讼,罪人到官,不问轻重,悉令输纳纸张入官公用”。对缴纳来的纸、钞,“俱送所在有司收贮,就于官吏、官军俸给支销。年终通将收过数目呈报合干上司知会”。他甚至建议“暂将纳纸事例停止。今后遇有问理罪囚,每纸一分改该时使八成银三钱,就令改纳张片(人)[完]全好钞三十贯。官吏、舍人等加纳一倍”。8佚名:《皇明条法事类纂》卷5,《名例类·在外囚人纸札有余处准纳钞》,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4册,第183页。尽管说是纳钞,实际又以白银作为兑换标准,这与此时白银货币化有关。1万明:《明代白银货币化的初步考察》,《中国经济史研究》,2003年第2期。
自此之后,问囚纳纸折色渐渐普及,且折色后又被逐渐纳入地方财政系统。纳纸比重越来越少,绝大部分均被折成银或米。成化十五年(1479),巡抚湖广左副都御史刘敷出于积粮赈灾的用心,请求将纳纸的八成改为折米,“各衙门囚犯纸札,量留二分公用,其余准令折米赈济”,2《明宪宗实录》卷196,成化十五年闰十月乙卯,第3452页。获准。湖广自成化十二年以来,不时发生自然灾害。成化十三年四月,刘敷上奏说:“去岁夏秋亢旱,田禾损伤,人染疫疠,死者甚众。今春大雨、冰雹,牛死什八九。乞暂免上年拖欠税粮,以苏民困。”3《明宪宗实录》卷165,成化十三年四月甲子,第2994页。宪宗从之。湖广问囚纳纸八成改为折米,成为地方应对救济事务的手段之一,而“二分公用”的纸似乎也留在地方。
刘敷所言湖广情形应属特殊。事实上,地方问囚纳纸后只能留下二成,其余的八成都要押解赴京,以供中央各衙门使用。成化十六年(1480)正月,户部尚书陈钺奏请将山东、河南、山西问刑衙门的纸札“量存二分”,其余差人解送礼部印造历日书:
今山东、河南、山西、浙江等处布、按二司并分巡及布政司理问所俱系问刑衙门,每一囚犯纳纸一分,每按察司连各道分巡官处一年之间所得纸札岂下数百万张……合无将附近京师山东、河南、山西三按察司并分巡官、理问所问刑衙门,今后问过囚犯纸张以十分为率,量存二分本衙公用,其余罚纳入官纸张免纳连七等纸,俱收开花绵纸或中夹纸,每一按察司一年管解五十万张,布政司理问所一年管解一十六万,共一百九十八万……俱限本年四月终差人解送礼部,转送印造历日。4佚名:《皇明成化条例》,(成化十六年)《各处钞关收钞及山东山西北直隶纸札要行解京》,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19册,第359—360页。
山东、河南、山西问刑衙门一年纳纸198万张,八成解礼部印造历日,仅有二成留在各省作公务用纸。弘治以后,地方问刑衙门的纳纸不再解送礼部,而是交付本省布政司,作为各省印造历日使用。弘治元年八月,山东布政司印造历日纸张由“各衙门罚过囚数纸札,除十存其一公用外,其余尽数交付布政司印造历日……其不敷印造之数,支官钱收买”。这里的“十存其一公用”,应该是留在府州县衙门。这一现象并非山东独有,“各布政司印造历日每岁不下数十万本,多者或至百万余本,尽将囚人纸札印造亦恐不敷”。5佚名:《皇明弘治条例》,(弘治元年八月)《在外问刑衙门及巡按等官囚犯纸札俱照刑部则例及止据土产不许故索淹禁并非专问刑官不许罚纸》,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22册,第193—194、198页。
正德以后,地方问刑纳纸无论是本色还是折色,均不再上缴朝廷,留作地方官府支配。但朝廷对纳纸折银并不鼓励。正德七年(1512),“令在外问刑衙门,凡问拟囚犯,该纳纸札者,二分纳纸,八分折米谷上仓,不许折收银两”。6申时行等:(万历)《大明会典》卷22,《户部九·预备仓》,《续修四库全书》第789册,第385页。正德十三年(1518),户部核“两广问刑衙门公罚纸,以十分为率,二分存留本衙门公用,八分发该府州县仓上纳谷稻备赈”。7《明武宗实录》卷164,正德十三年七月丙午,第3170页。即二分纸,八分稻米。嘉靖三年(1524),问囚纳纸一度全部折米缴纳:
各处抚按官督各该司府州县官于岁收之时,多方处置预备仓粮,其一应问完罪犯纳赎纳纸,俱令折收谷米,每季具数开报抚按衙门,以积粮多少为考绩殿最,如各官任内三年、六年全无蓄积者,考满到京,户部参送法司问罪。8申时行等:(万历)《大明会典》卷22,《户部九·预备仓》,《续修四库全书》第789册,第385页。
纳米存储地方,成为地方用于社会救济物资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王朝将问囚纳纸与预备仓储米挂钩,作为地方官政绩考成内容之一,似有暗示地方官府保持听讼规模的意蕴。
地方衙门在办理纳纸过程中不时侵吞本色,嘉靖时出现将本色用于买谷储存的呼声。嘉靖七年(1528)刑部尚书胡世宁说:“旧例词讼罚纸,本色公用,后之论事者谓所司多侵匿也,于是有八分籴谷之说……有尽数籴谷之说。”因为本色多被侵匿,故出现折色买谷的要求。但朝廷却仍规定收纳本色,“今后司府州县问刑罚纸,仍听收纳本色,贮库公用。禁其滥罚,似为得体”。1佚名:《复囚纸旧例》,《六部纂修条例》,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460页。地方官府鉴于纳纸折色能给财政带来好处,自然不愿回归收纳本色,嘉靖二十年(1541)王朝又规定维持二八比例,“今后问拟一应轻重罪名照旧例,除二分本色纸张外,其余八分并赎罪俱要米谷上仓,不许折收,以便侵欺花费”。2佚名:《嘉靖新例》,《名例例·五刑》,杨一凡、曲英杰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2册,第371页。可见,诉讼纳纸仍维持在二八比例分别缴纳。此处“赎罪”是明代自洪武以来采取的以赎代刑方式,适用于除真犯死罪外的所有罪犯。赎刑主要是以钱物缴纳,地方官多以罚代赎,以此补充地方财政,原因是赃、赎须登记上报,而罚则不入册籍。3何朝晖:《明代县政研究》,第135、159页。但纳赎仅对罪囚赎刑而言,纳纸则包括诉讼双方及其受牵连者。明代赎刑以罚役、纳钞、纳米、纳银等为主。4龙文彬:《明会要》卷67,《刑四·赎罪》,《续修四库全书》第793册,第588页。嘉靖朝的“纸赎”包括了诉讼费。检索《明实录》电子库,“纳纸”“罚纸”共有45次,仅有13次在嘉靖以后,而“纸赎”50次全在嘉靖以后。有学者直言,“纸赎”是明代向诉讼双方及证人收取的诉讼费,又称纸费。5张晋藩主编:《中国法制通史》第7卷,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544 —545页。也有人说,“纸赎”不属赎罪制度,属诉讼范围。6刘科进:《明代赎刑制度的司法特点及其局限性》,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16页。
实际上,嘉靖以后的“纸赎”,已将赎罪、诉讼费混用,区分两者的关系则要依具体的语境判断。嘉靖十五年(1535)至十七年(1537)间,庐州知府项乔说,时人陈绍“初理刑于庐,与予同官……凡任中所自问纸赎银不下数千,皆入库簿,不归私橐”。7项乔:《项乔集》卷8,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下册,第547页。这些纸赎银应是理刑官问刑纳纸的折银。项乔说:“本府先奉巡抚都察院明文,凡奉本院批发,乃本府径理词讼,每官纸一分,二分本色纸四十张,八分折稻八斗;告纸每分本色三十张,稻六斗;民纸每分本色二十张,稻四斗。赎罪米石一并折稻上仓。”所谓“赎罪米石”应主要指赎罪费,但似包括前三者的诉讼折稻。他接着说:“本府自问词状,除徒罪以上一定申请外,杖罪以下纸米赃银罚,又欲籴谷备赈,开报循环,于各上司倒换间,或因公留用,亦不敢过十之二三。”8项乔:《项乔集》卷9,下册,第601—602、606页。这里的“十之二三”存留公用,与前述问刑纳纸一致,即二分留存公用,稍后的淳安知县海瑞在《兴革条例·吏属》中也说:“近日文移繁,用纸甚多。本县于自理词讼内,取兼二分纸价给用,不派里甲。”9海瑞:《海瑞集》上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页。
纳纸和纸赎有时区别较为明显,嘉靖三十一年(1552)七月,西安左卫胡仲金因对倒死官马处罚分摊不均而到官府诉讼,最终官府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三月判决涉案人戴来、李智“俱民纸折银各一钱二分五厘,并戴来赎罪米八石,折银四两……追完,与纸、赎银俱发本府常济库收贮,接补禄银支用”。10佚名:《嘉靖中案卷》,不分卷,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汉籍目录编号B384500,第269—272页。所谓“民纸折银”应是诉讼费,与“赎罪米”有别。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徽州祁门县谢顺状告谢祖昌抢夺庄稼,县衙判定“谢祖昌、谢顺各告纸一分,照例折银五钱”;又“谢祖昌问拟不应罪名,照例追完纸赎贮库”。11《为谢顺状告谢祖昌盗票事状帖》,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1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2—144页。可见,“各告纸一分”属诉讼费,谢祖昌“不应罪名”的纸赎属赎罪费。嘉靖时,四川綦江县民张表状告同族张朝宗、张鸿侵占自家分地,张朝宗在张表父亲去世后,唆使张鸿诬告,并暗中央求同族璧山县户房役吏张恩“替伊税印”,占夺张表土地。官府审断后,张恩杖八十并罚官纸银二钱,张表告纸银一钱五分,张朝宗、张鸿各民纸银一钱。12佚名辑:《四川地方司法档案》,杨一凡、徐立志主编:《历代判例判牍》第3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90页。这里的各种纸银应是诉讼费。隆庆、万历之际,江西新建县民聂寅等先后奉例纳充布政司吏役,在征收赋税时做手脚而被告发。官府问断后判罚纸银如下:
照出樊镜等俱供明免纸,聂寅、熊世英、陈希武各官纸银二钱,邰化民纸银一钱;与各赎罪米工价银,聂寅、熊世英、陈希武各三两,邰化一两二钱,俱发南昌府追收贮库,照例纸价买奏本纸转解,米工价银八分类解济边,二分存留备赈。1潘季驯:《潘司空奏疏》卷5,《巡抚江西奏疏·勘过原任张布政复职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3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10页。
可见,吏役在诉讼中或因供明免纸,或因涉讼纳纸,有罪者则纸赎,且均折银。所谓“济边”,应与沿边的军事防御有关。万历年间,辽阳凤凰城中所余丁陈得、流丁王保,均与军人李佐妾高氏有染。李佐被陈得、王保打死,李佐妻刘氏上诉,陈得被斩,高氏杖八十,徒一年半。刘氏纳告纸银二钱,高氏等各纳民纸银一钱。2《整饬宁前兵备山东按察司佥事杨时誉遵巡按周批处理杀人奸淫案书册》,载辽宁省档案馆、辽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辽东档案汇编》,沈阳:辽沈书社,1985年,下册,第996页。刘、高两人所缴纳的应是诉讼费。万历四十八年(1620),四川成都生员杨柱接管其父佃耕的王田,因欠租被生员杨钟、杨铎、杨敬、杨铚、杨峤、杨岑、杨试和军伴唐仕登、杨友爵等敲诈。官府判决:“杨柱、杨钟、杨铎、杨敬、杨铚、杨岑、杨峤、杨试官纸银各二钱,唐仕登、杨友爵民纸银各一钱,又赎罪银……俱追贮成都府官库。”3朱燮元:《督蜀疏草》卷7,《覆生员杨柱等招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6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234页。可见,诉讼双方均纳诉讼纸银,而赎罪银则另计。
明代问刑衙门裁决诉讼后,多由衙役代纳纸者从纸铺行购买上交,于是衙役利用权力与铺商暗中勾结,不时有意抬高纸价。成化元年(1465)八月,京城有军民“不务本等生理,好曰‘打光棍’,专在通政使寺并兵部门首接揽告状人,并送问囚犯前来卖纸人尤昱等家,指以买纸札,用强勒要财物”。尤昱又与“在官一般买纸人高智、孙杰、孙荣、冯四,各亦不合将自己纸货用强多取价利,每官纸一分,时价银五钱,勒要银一两或七八钱;民纸一分,时价银二钱,勒要四五钱;原告[纸]一分,时价银三钱,勒要银五六钱。囚人被勒不过,只得依数出价买纳。除还纸价外,余银各人分用”。纸铺商尤昱与衙役勾结,将纸价抬高一倍以上。这一现象引起了刑部的关注,遂下令规定:“今后本部按季行令顺天府取拨铺户前来,将纸札照依时值,两平估计,晓示各人遵守。”4佚名:《皇明条法事类纂》卷5,《名例类·按季估计囚人纳[官]纸价及禁约打揽囚人纳纸例》,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4册,第184—185页。但一纸规定根本改变不了社会现实,成化二十一年(1485)七月,巡按贵州监察御史邹鲁在上奏中说:
犯罪纳纸,例有常规。奈何有等不才司府州县官员贪利坏法,每每通同卖纸铺行移居衙门路口,一遇有罪人犯到彼,设法诓赚入门,或收其行李,或取其财物,却乃与之通探消息,说事过钱。又将各官发出旧纸增价卖纳。未几,又行赴官领出在铺,为官司者略不知愧,遂使卖纸铺行往往置成财富。
州县官员和纸铺行商相勾结,以打探提供案情为借口,从纸铺商处获利;有的官吏将手中的旧纸交给纸铺商加价售卖。而纸铺商遂抬高纸价,从中获利,以取悦官吏。刑部为此不得不再次下发禁约令:
通行在外司府州县大小衙门……取本处铺户,照依彼中纸札时价,两平估计允当,出给告示于各衙门并巡治地方,晓谕各人遵守,严加禁约,敢有故违,似前恣纵奸徒转展增价卖纸,以致蠢政害民,及有等问发之后,仍前恃顽再犯者,许被害之人赴官陈告,或巡抚、巡按等官体访得出,俱彼一体从重问断,照例发落。5佚名:《皇明条法事类纂》卷20,《户部类·内外人入官纸札不许增价卖纳》,杨一凡主编:《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4册,第895—897页。
诉讼者因纳纸被勒要高于市场的价格现象,在京城之外同样存在。成化八年(1472),浙江左布政使刘福奏:“官吏、军民人等犯罪轻重不同,中间贫富不一,有问罪已完,速日押出罚纸罚钞,贫穷无钱买纳,受责淹滞者;有剥脱衣袄质当,回乡办钱加倍取赎者;托人赊买后,将田园典当,加利偿还者……况兼纸钞之数,比之减半旧例,加两倍有余。”1佚名:《皇明弘治条例》,(弘治元年八月)《在外问刑衙门及巡按等官囚犯纸札俱照刑部则例及止据土产不许故索淹禁并非专问刑官不许罚纸》,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22册,第195—196页。可见,问刑罚纸原本规定照旧例减半,现在反而多出两倍有余。这与纸价被纸铺商“增价”售卖不无关联,其背后又有官吏的权力寻租。
弘治以后,纸铺行与衙役串通抬高纸价,将正常价格之外的溢出部分据为己有。弘治六年(1493)大理寺左少卿屠勋在“平纸价以便囚犯”中说:
两法司日逐问理囚犯,不分官吏、军民人等,除死罪、窃盗、逃军等项不纳外,其余不论罪之轻重,与夫供明,俱纳纸一分,以待各衙门支用。先年奏准事例,定有常价,官纸一分该银三钱五分;告纸一分该银一钱八分;民纸一分该银一钱五分。奈何有等射利之徒,通同店家欺凌囚犯,百般强揽,承送吏典,巧立直柜,看验名色,多方索取,遂至官纸一分使银八九钱,告纸、民纸一分不下五六钱,官府止得常数。2屠勋:《为应制陈言疏》,载陈子龙辑:《明经世文编》卷89,第800—801页。
官纸、告纸和民纸的价格都比国家规定的标准增加数倍。屠勋请求让犯人家属亲自购买,或押着犯人亲自购买,以防止吏典从中渔利,“官纸一分,时估价银四钱,告纸[一分,价]银一钱八分,民纸一分,价银一钱五分。今后囚犯发大理寺审录之日,令各家属将纸照例收买送官,验无破坏,即与收受;委无家属者,方许该司差吏押发本囚自去买纳……其纸价时有贵贱,亦要据实估计开示”。3佚名:《皇明弘治六年条例》,《在京法司囚犯纳纸许家属自买送纳无籍之徒及承送吏典诓要钱物事发问罪枷号职官有犯奏请》,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4 册,第377—378页。此条之后被弘治《问刑条例》吸收,“囚犯纸札,照依时估,听其自行买纳。若无籍之徒及管押吏典人等,通同作弊,分外增骗财物者,问罪,枷号一个月发落”。4白昂等:(弘治)《问刑条例》,载杨一凡点校:《皇明制书》第4册,第1532页;李东阳等:(正德)《大明会典》卷137,《刑部十二·收买纸扎》,第50册,第3页。嘉靖《重修问刑条例》仍保留此条。这足以说明朝廷始终将打击衙役与纸铺商哄抬纸价作为重要的目标。
随着州县诉讼案件的不断增多,涉案纳纸人数也不断攀升,由此增加了对纸的需求量,地方衙役借机盘剥纳纸人更是有恃无恐。成化十三年八月,京畿道监察御史王亿奉差在京五府六部刷卷,发现刑部浙江司刷卷官员长期侵盗囚人上交的纸札,且支销记录相当模糊:
刷得浙江等道监察御史送刷成化元年至十一年卷内,每年囚人纸札一宗,俱各全备出入之数,易于查刷。及看刑部浙江等司刷得每司问过囚犯文卷,一年有五七百宗者,有八九百宗者,有一千以上者。每宗囚数又有一百余名,有八九十名者,少有一二十名,或五七名者,合纳官民纸札,俱照例追收在官发落。案内明开付纸札卷作数支销,实与各道事体相合,片纸不行送刷,无凭查考。及至行文吊取,却称自来不曾开立付文,粘有文卷。再查各司俱设有令史一名,不管(开)[问]刑,专以收掌纸札,盖以纸札数多故也……乞敕本部行令各司,今后问追囚人纸札,俱照十三道事例开立卷宗,明白收放,以备照刷,不许仍前虚立文案。5佚名:《皇明成化十三年条例》,《赃罚不堪衣服给散孤老[并]囚人器物变卖[与追完]银两煎销成锭类纳纸札明立文卷查考例》,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4册,第146—148页。
应纳纸数一清二楚,支销却是糊涂账。究其缘由,不排除被经手官吏侵欺入己。所谓“十三道事例”是指天顺二年(1458)规定各道“每日一次”登录收放情况,“各司囚人纸札俱要各立文卷一宗,就令收纸令史承行,凡收过并送库数目,明立文案在卷,每五日一次,各具印信手本,仍送管库主事处交收,(守)取印信实收,附卷备照”。即由每日改为五日一次。违法者将受到惩罚,成化十六年广西按察司佥事陈琳因“多收罪囚纸价”,被下锦衣卫狱,“例赎为民”。6《明宪宗实录》卷202,成化十六年四月己未,第3543页。但地方官侵欺纸张并未得到改善,弘治元年八月,济南府儒学署训导倪诘说:“在外大小衙门问结囚人,每名罚纸一百张,以一岁计之,其数岂止千万!而问刑衙门尤为倍蓰……贪墨不职则入从私家,或易换日用饮食,或馈送过往乡里。”1佚名:《皇明弘治条例》,(弘治元年八月)《在外问刑衙门及巡按等官囚犯纸札俱照刑部则例及止据土产不许故索淹禁并非专问刑官不许罚纸》,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22册,第192—193页。
随着问囚纳纸折色的推进,原本规定州县官追缴纸价银要类解布政司,再转发缺粮州县籴粮赈济,弘治元年十一月,兵备陕西司副使王玹在奏疏中说:“访得有等问刑官,将追究完囚人纸价银两,以十分为率,有侵欺三二分者,或五六分者,甚至五七年不解,全侵欺者。”他请求都察院“转行在外问刑官员,将追完囚人纸价银两,每年终,尽数类解各布政司……俱发缺粮州县籴粮赈济”。2佚名:《六部事例》,《户律·访察问刑并掌钱榖官罚纸等项贤否例》,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明抄本,无页码。可见,囚纸折银后多被问刑官员侵欺入己。也因为有利可图,故地方官多将问囚视为利薮,以满足一己贪欲。弘治时大臣倪岳指出:“先年官司问囚,有罪之人方追纸札以备公用。今则不分有罪无罪,或状批老人亭,亦照名数追征,且不收本色,俱追价银。一状有十名则追纸价十分,有百名则追纸价百分。以一月一岁千人万人计之,不知通追纸价银该几百千两。”3倪岳:《青溪漫稿》卷14,《奏疏·会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1册,第187页。
按照明代法律规定,听讼只能是府州县正官及专理刑名的推官,佐贰官不能听讼,也无权罚纸。但至少在弘治之后,佐贰等官也涉足听讼,并任意罚纸。弘治七年(1494)都察院《奏准禁约榜文》中规定:
各处知府、知州、知县兼理刑名推官,专理刑名,例许罚纸。其佐贰首领并合属衙门官,例不罚纸。今佐贰以下等官,或清军,或清匠,或催粮勘事等项一应人犯到案,不分有无罪名,俱罚纸一分,各交通纸铺,日逐发卖,收价入己,不顾名节,不畏法度……合无今后知府、知州、知县、推官,凡问断囚人,俱照例减半罚纸。4佚名:《皇明弘治七年条例》,《奏准禁约榜文》,虞浩旭主编:《天一阁藏明代政书珍本丛刊》第5册,第218页。
可见,佐贰以下官滥罚纸札已较多见。即使正官听讼纳纸,往往也多乘机侵贪入已,账簿管理混乱已是常态。万历时,应天巡抚海瑞在《督抚条约》中规定:“今后凡词讼,口告者登口告印簿,状告者登状告印簿……其有登簿不尽,一状不存,一案毁灭,纸赎虽多,刻而且贪人也。虽己离任,必行追究。”5海瑞:《海瑞集》上编,第251页。即不管口告还是状告,都要登录印簿,显然是防止官员乱收包括诉讼费在内的纸赎。他在《考语册式》中将纸赎列在“操守”首条以察官员贤否。6海瑞:《海瑞集》上编,第259页。崇祯年间,广州府颁布《禁收纸赎勒索》规定:“纸赎勒索之弊端,本厅屡示严禁……又示谕:完纳纸赎到库,照常平收,不许分毫加重,已经本厅给示。再行晓谕:今后如有差役通同库吏需索勒加,许即缠禀,重责五十板,问罪革役不恕。”7颜俊彦:《盟水斋存牍》,《公移·禁收纸赎勒索》,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70页。可见,尽管中央和地方均有禁令,但地方官吏向状告人勒索纸张依然如故。
明初,中央部院用纸多从刑部的“赃罚钞”中开支购买。洪武二十七年后,由于部院用纸紧缺,朝廷允准刑部问刑纳纸,以满足京师各衙门公务用纸。自正统年间开始,都察院巡历地方的官员为解决公务用纸问题,撕开了地方衙门问囚纳纸权的口子,并将罚纸对象由罪囚扩大到原被告及证人,国家还以条例的形式承认地方问刑纳纸的合法化。自天顺开始,湖广按察司正式推行纳纸折色,并在司法行用中逐步推广到其他区域。一般情况下是本色二成、折色八成,纳纸由开始的中央和地方分成,逐渐转变为地方财政留用。折色多以钞、银、米上缴,发展为地方财政的来源之一。嘉靖时,用以赎刑的“纸赎”在行用中与纳纸混用,情形较复杂,黄仁宇认为明代官府自16世纪向罪犯、原告、被告征收的纸笔费并没有完全停止,这项收入被称为“纸赎”。1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24页。这一说法显然将诉讼纳纸和纸赎混为一谈。其实,纳纸至少从洪武末年已开始,纸赎则开始于16世纪。
例在明代法律中属权宜之法,变通性较强,即便某些条例进入国家“常法”,甚至“大法”,但在行用中仍难被严格遵守。2刘正刚、高扬:《明代法律演变的动态性——以“佥妻”例为中心》,《历史研究》,2020年第4期。明代纳纸例在司法实践中,无论本色还是折纳,都在执行中逐渐走样,国家只能修正条例以弥补法律的漏洞。但法律是一把双刃剑,明太祖时期重视普法教育,规定官吏须通晓律令条文,不晓律意者甚至降级叙用;又要求各级学校将律令列入必读课。同时鼓励军民收藏《大诰》作为减刑的依据。3李琳琦:《朱元璋立法普法行法述论》,《学术界》,1991年第3期。当官民知法后,既可以用法维护自身的权益,又可刻意规避法律漏洞。明代纳纸例的演变显示,中央因应公务用纸的实际需求,允准各级问刑衙门问囚纳纸,并在实践中因应地方财政之需,允准纳纸折为银、米,使纳纸与地方财政的结合越来越紧密。
明代纳纸例的演变,反映了国家从法律层面一直在不断调整诉讼费用,意味着国家对诉讼普遍化的现象已相当知晓。国家不断出台纳纸例,显然承认了诉讼普遍的现实。而地方官府为了解决地方财政不足以及满足个人私欲需求,其实并不真正希望减少社会诉讼。如果说,纳纸例起初是为解决公务用纸而兼有防止滥诉目的的话,那么后来在地方司法实践中却渐渐朝着维持诉讼规模的方向演变,明显背离了条例出台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