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遐想到回瞰:《春明外史》与《记者外传》对读

2024-01-18 22:29:41张千千
池州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张千千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1924 年4 月16 日,张恨水开始在北京《世界晚报》上连载《春明外史》。这个以一男二女的苦恋为主线,并影射了诸多社会秘闻的故事立刻抓住了北京市民的心。张恨水因此书而暴得大名。直到今日,《春明外史》仍然坐拥大批书迷,学术界对于此书的关注亦是长盛不衰。然而,作为《春明外史》姊妹篇的《记者外传》却在普通读者和专业研究者处长期遭遇冷待。《记者外传》是张恨水于1957 年10月26日至1958年6月24日间在上海《新闻日报》上连载的一部小说。《记者外传》讲述了20 年代安徽人杨止波到北京做记者的所见所闻,好似是对描写20年代安徽人杨杏园在北京做记者的《春明外史》的一次“故事新编”。两部小说实是作者在不同年龄对于同一段人生经历的书写和演绎。张恨水之子张伍便称《记者外传》是《春明外史》“遥相呼应的篇外篇”[1]265。两部内容相似的小说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春明外史》从发表以来风靡至今,《记者外传》却在连载时便因为读者反响平平等原因而被腰斩,此后更是鲜有人去阅读和讨论。

但《记者外传》自有其重要性。张恨水本拟把《记者外传》作为自己的收官之作,作家在创作(自己认定的)最后一部小说时选择了和自己成名作同样的题材,其中的用意耐人寻味。《记者外传》尽管最终没有成为张恨水的最后一部小说,却是他新中国成立后唯一一部以民国时期为背景的小说,也是在风格、手法和内容上最接近他新中国成立前作品的一部小说。《记者外传》章回体的形制和“以社会为经,以言情为纬”[2]237的叙事手法使此书的读者不免油然而生一股“张恨水真正回来了”的亲切感。《记者外传》甚至可以称为“张氏章回”的绝响。张恨水的创作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和1956-1957年间双百方针的推行有着紧密的联系。

1 张恨水1956-1957年心态勾陈

想要理解《记者外传》的内容与思想,我们首先需要关注:这部在张恨水晚年创作中可谓是“空前绝后”的现代题材章回小说,是在一种怎样的环境和心境下创作出来的?

张恨水在新中国成立后主要从事古代言情故事的改编工作。1954 年到1957 年间,张恨水先后改编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秋江》《牛郎织女》等多部古代小说。这种转型一方面源于张恨水在1949年的时候大病一场,病愈后的他精力大不如前,无力再进行原创;另一方面也和当时严苛的文艺环境息息相关,改编古代言情故事于张恨水而言是一条相对安全稳妥的道路。张恨水一向为人谨慎,他何以在1957 年时忽然打破了对自我的设限,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呢?这应当追溯到1956年推出的双百方针。

1956年,毛泽东指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看应该成为我们的方针,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科学问题上百家争鸣。”[3]6同年5月26日,时任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作了名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进一步鼓励知识分子们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双百方针的推出是鼓舞人心的。“五四”一代的老作家们重新获得了出版作品的机会与杂志的稿约。面对此等情景,张恨水也显得兴奋异常:“我认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个政策提出后,使人非常感动,特别使我感动……现在既然肯定文艺作品可以写新人物,新社会,也可以写旧人物,旧社会,这样政策我是非常赞成的。过去,我的作品是属于写旧人物,旧社会的一类。可是被别人骂得一塌糊涂,甚至否定这类作品的存在,我实在也无力辩白,只好默不作声,任他骂去。”[4]657张恨水的兴奋之情见诸言行,他开始频繁出席各种会议并作出发言。《光明日报》的报道记录下了他的足迹:从1956年7月到1957年7月这一年间,张恨水的名字在《光明日报》上出现了七次,他对双百方针、通俗文学创作、新闻工作现状和作协会员制度等提出了许多建议。

值得注意的是,《记者外传》这部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是因为双百方针的鼓励而诞生的描写“旧人物、旧社会”题材的小说,其创作与发表的时间却和双百方针的推行时间存在着明显的倒错。

从1956 年4 月到1957 年6 月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和其他许多作家不同,张恨水的小说创作基本是停滞的。但他写下了数目可观的散文。这些散文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写景散文,一类是关于章回小说的议论性散文。张恨水一面通过写景散文的写作来摸索符合新时代的创作守则,一面通过议论性散文来为章回小说正名。章回体特异的美学韵味与结构功用是张恨水小说世界的重要支柱。章回体的意趣同他的小说旨意多有暗合之处而不能为其他的叙事手法所替代。张恨水正是出于对章回体精神的领悟和认同而主动、自觉地选择了进行章回小说创作多年,并在晚年念念不忘地要替章回小说正名。例如在1957年4月和5月,他接连发表两篇谈章回小说的文章——《章回小说为何遭轻视》和《不管它是否悦耳》。在文章中,他指出章回小说在近十年来“遭遇了彻底轻视”,并质问“章回小说是一事,‘黄色’又是一事,难道因为有了‘黄色’,就连章回小说都不要了吗”[5]。10月,张恨水在上海《新闻日报》上开始连载《记者外传》的同时,还在《北京文艺》上发表了《章回小说的变迁》一文,谈了古代小说的分类以及关于改良章回体的意见,算是小说的一个注脚。

因此,我们可以尝试对《记者外传》的身世之谜做出一种回答。在“双百方针”推出后,出现了大量异质的、师法五四诸文学传统的作品,这些作品往往被统称为“百花文学”。《记者外传》从文本形态来看当然应该属于“百花文学”的范畴。但诚如洪子诚所指出,“百花文学”集中地出现于“这一年(引者注:指1956 年)及1957 年上半年”[3]1。而《记者外传》恰恰是一朵“迟放的鲜花”,拥有“百花文学”的形态,张恨水在审慎的守则探索中延宕了小说的创作,怀着莫大的勇气与决心开始了小说的创作。

2 《记者外传》细读一种

《记者外传》讲述了杨止波由安徽到北京做记者,在采访新闻、交际往来的过程中见识了一系列社会奇闻与黑幕,并与同会馆的孙玉秋发生爱情的故事。小说时间终结于1923 年6 月。根据张恨水在1958年3月草拟的写作规划,“全篇大概60至70万字之间,现在写了将近一半,还有一半”[6]。不过,书中诸人物的生活都已渐入平和状态,全书并无什么疑难包袱留待解决,日后的北京风云诡谲,就此打住于书中人物未尝不是乐事。

《记者外传》的开篇从火车进站写起:

“那铁质的车轮打着钢轨,一下比一下慢,那是火车已经告诉你,到了车站了。这个车站就是北京东车站。何以叫东车站呢?那时北京有三个总站,在前门东方的叫东车站,通到上海或者沈阳。在西方的叫西车站,通道汉口。还有一个,在西直门外叫西直门车站,通到包头。”[7]1

在这个开头中,叙事者比人物更先出现。叙事者通过“那时”一词自觉地和所叙场景拉开了距离并向读者提示了自身的存在。叙事者站在回忆者的位置,通过自问自答将20 年代北京火车站的情况一一铺陈开来。北京有几个火车站、各在什么位置、分别通向哪里,这些信息是初来乍到的杨止波所不可能知道的,它们无疑是叙事者提供给我们的。即将驶入东站的这辆列车不仅将杨止波载来北京,也将50年代的读者载回了20年代的北京,叙事者则扮演了列车长的角色。《记者外传》的叙事者非常钟爱“当年”“那时”等一系列表示过去的时间性词汇,通过这些词汇叙事者自觉地采取了以今鉴古的立场,在发生叙事的“今朝”和叙事发生的“从前”之间来回漂移。

《记者外传》的主人公杨止波虽比叙事者迟来北京一步,但他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建立了与北京的认同。在第一节里,初到北京的杨止波要依靠热心旅伴的帮助才能找到落脚之地,他也听不懂“半空,多给”的夜半吆喝。但随着他频繁地在街上闲逛,杨止波快速地将自己纳入了北京共同体之中。仅到第三回,才来北京不过月余的杨止波同王豪仁谈起报界现状时,就非常自然地以“我们北京”自居了[7]23。杨止波能如此顺利地同北京建立起亲密的情感联系,多得了他闲逛这一爱好的帮助。

杨止波的闲逛并不似波德莱尔笔下现代都市文明兴起后的“拱廊街漫游”,作者书写他的目的也不在于批判商品对人类灵魂之侵蚀。杨止波更带有前现代于胡同等开放空间中悠然踱步的遗风。杨止波最典型的一次漫游发生在第十回。那天是旧历新年夜,杨止波孤身客居、无处过年,便跟同乡宋一涵一起“逛逛冷巷”,在胡同里寻一点“旧年余兴”:

“他们既是探访年景,就向深巷子里走去。过年第一项,就是点爆竹……两个人听着噼里啪啦响着,觉得很有年味。看去各家虽也贴着各种对联,也有不贴的,至于纸做的花笺(就是纸做的很多空花)印的门神,这就难逢其一,变也有些变了……上了大街,果然各家店里还是灯火通明。尤其是杂货店里、水果店里,有好多人在里面买东西。”[7]101-104

伴随着二人的闲逛,作者顺便介绍了老北京一系列像“踩岁”“送财神爷”“打蜜贡”等新年风俗。杨宋二人在浏览对联的途中,路过朋友的住宅,还被热情地挽留下来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杨止波的数次闲逛,大抵都如此。称“闲逛”而非“漫游”,或许更能直接地凸显这一行为的精神特质:杨止波不像杨杏园那样于漫游中怀有一种洞穿城市最黑暗处的隐秘用意,他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渴望认识北京并融入其中,他心甘情愿在大街上消磨几个钟头,单纯用来欣赏学习北京的风土人情。因之,他的闲逛既不具有任何批判性,也鲜少对黑幕秘闻的刺探,而是集中于日常生活层面对北京的衣食住行进行考察。通过描述杨止波的闲逛,作者展现了北京的各色风俗,并营构了一个温馨友善的人情北京。在人群里,你不会遇见小偷扒手,只会遇见同样期待遇到你的朋友恋人;在街边,没有滋生罪恶的“夜花园”,只有窗明几净、供应着丰富货品、使人一望便生满足的大小商铺。《记者外传》同样展现了二十年代北京的种种不公现象,但那是和杨止波的闲逛绝对地区分开的。

1924 年开始写作《春明外史》时,张恨水还是北京城里的一个“异乡人”。他在北京已经孤身打拼了五年,却仍然终日忙于糊口,看不到出头之日。他观察北京的目光也总是疏淡的、自怜的,在个体和城市之间自觉地保持着距离。张氏小说的密度是随着他对北京情感的深化而逐渐加重的。1957 年创作《记者外传》时,张恨水已经在北京度过了数十年岁月,他曾先后迁居南京、重庆等地,但最终还是选择在北京安居。尽管他时刻不能忘怀安徽老家,却也已经对北京产生了紧密的情感认同。在描述北京时,他可以利用自己多年的生活经验,像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一般深入北京市民日常生活的肌理,展示日常生活的运作机制与情感结构,带着浓郁的怀念复现记忆里种种美好有趣的琐碎小节——“对熟悉的食物的夺命般渴望是一种能够唤起深度回忆的、具有身份内涵的、难以丢舍的文化之感”[8]。

3 《春明外史》与《记者外传》对读

前文提到,杨止波以一种不可思议、远超前辈的速度建立了与北京的情感认同,并且在整体的精神面貌上也显得更为积极进取。这和杨止波快速地从会馆里搬走、另行租房有很大关系。杨止波租的房子在北山会馆,是会馆前进南北两厢十几所房屋中的一间。虽说是独立的一间,但左邻右舍的关系十分紧密,一旦有要事发生,都跑出房来聚在一块议论,身为记者、消息灵通的杨止波更是成了他们遇事时信赖仰仗的对象。第十五回,北京被围,杨止波下班回来,立刻有同住的一位部里的办事员迎向前来探问消息,然后是后院一户人家全家围了上来,然后是更多的人涌了过来:“杨止波开了房门,正要进去,一抬头看到许多人,都在等候自己的消息,便不好意思进去了[7]160。在这样一种亲密蓬勃的老北京大杂院式居住空间中,每个人都处在一种“开放/半开放”的状态。四合院的居民很难隐藏秘密,但信息和资源的共享也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和乐趣。最重要的是,在这种生活状态中,个体生活的互渗会形成一种系统性的有机循环,从而使位于该循环中的每个个体都被赋予一种丰沛的生命活力。杨杏园在和邻居分享消息时,表面上的他大汗淋漓,因无法立刻休息而焦灼烦躁,但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因为邻居渴望的眼光而止住脚步,我们从中亦能读出某种使命感和成就感。

而杨杏园的居住经历始终强调一个“独”字。起初他一个人独居在传说“谁住谁倒霉”的会馆小院里,这貌似荒诞的传闻恰恰预言了杨杏园来日的悲惨命运——在科举取消之后日趋倾颓的会馆里,小院(和小院里的人)成为最先崩溃废弃之地。后来他搬到富宅的后进,仍旧是独门独院,跟前进“分得清清楚楚的”“就同两家一样”[9]503。但并不是空间限制了杨杏园的交际,正相反,杨杏园性情中隐含的清高孤傲使得他乐于选择这样“半封闭”的独立空间。杨杏园身为记者,能接触到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但真正能入他眼的却还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那一小撮人,其余都不过是些不堪与共的凡夫俗子。例如他自己看待会馆众人都是些“小禄蠹”,一心期盼搬离会馆,“这些小禄蠹就永远不入眼了”。杨杏园尽管反复自嘲是“落伍的青年”,是“老少年”[9]349,“哪个人和我对劲,正是社会上所不取的”[10],他的自嘲中却未尝没有饱含着一股秘而不宣的自许。杨杏园居留于现代生活之中,但其精神取向和价值追求都是古典式的,记者这一现代职业并未能够帮助他寻找到适宜于现代生活的新兴伦理,反而只使他在男盗女娼、生离死别的种种丑闻和悲剧中更清晰、更切近地见证了自己所信奉的价值观念的崩坏。现代生活对杨杏园而言成了沉重的负担,并最终压垮了他。

从出身、职业、爱好等方面来看,杨止波和杨杏园具有高度相似性,但这种相似性是表面的,他们归根结底是两类人,或者说是一个人的不同阶段。在新旧沿革激烈的转型年代,自旧文化传统基础上生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必定要经历一番艰难的对自我的“超克”,才能找到一套适宜于新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精神的生存方式。而抱残守缺者,则不免在历史的进程中黯然离场。写作《春明外史》时期的张恨水,经历了少年丧父、求学无路、谋生艰难等一系列打击后,家乡文化在他心中埋下的佛学萌芽悄然抬头,三十岁前后的他亦是满脑子佛学禅语。但是张恨水最终没有如杨杏园一般“对现实的彻底失望让他不得不沉浸于佛教所提供的无声色的世界中”[11]。张恨水的脑海中充斥着儒家、佛教、道教乃至西方的现代科技与革命思想等多种文化,这些丰富的理论资源造就了他灵活易变的思想。《春明外史》时期的张恨水更倾向于到万事皆空的佛教思想中去寻求一种消极的抚慰。但随着个人经历的发展和时代形势的变化,他又在家人、工作、国家等现实生活的方面找到了新的意义和兴趣,儒家入世的观念又占据了上风,于是便有了抗日战争时期那个金刚怒目、仗义执言,积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后方政府黑暗统治的张恨水。从善于顺应外界变化而改变自身思想这一点来说,张恨水和杨止波更具有相似性。正是张恨水和杨止波共享的那种积极进取、应时而为的奋斗精神支撑着张恨水度过了《春明外史》之后的无数日夜。张恨水在回顾自己从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以来的生活时,将自己认定的最有力的精神价值安放在了杨止波身上。

4 结语

从《春明外史》到《记者外传》,从29岁到62岁,张恨水对于历史与人生的看法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部小说尽管描写的是同一时期同一类型的人物,在写作手法、人物性格和情感表达上却有很大出入。总体来说,主角形象变得更为积极进取,不再“无为”避世、消极地接受人事的改变,而是努力地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来,并试图通过个体的行为影响乃至改变社会的风貌。一个形象鲜明、更富有能动性、对自身存在更加自觉的历史主体通过《记者外传》一书映入读者眼帘。主角的时间观念也不再像前辈一样是宿命论的,而是呈现出日趋前进的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