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小说《孤独者》有五章。第一章写“我”与魏连殳未见面之前,时时听到S城人对他的议论,“都说他很有些古怪”,并提供了三个例证:①“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②“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③“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1)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下文所引《孤独者》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注明。。
这三点看上去自相矛盾,其实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学的专业和中学堂的实际工作安排不一致,魏连殳本人对社会和历史很感兴趣,故而出现①,并不奇怪。②前一句乃是待人接物的一般态度,后一句的“别人”非泛指一般人,而是指“失意的人”(如第二章所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或处于困境、需要周济帮助的人,有例证:“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热心肠竟成为“笑柄”,这才是真正的“古怪”!③“应该”乃是理想状态或未来图景,现实则是有祖母要奉养,两者互相并不妨碍;若说家庭应该破坏,所以跟祖母断绝关系不管不问,这才是畜生王八蛋呢——S城人便是如此,他们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看看大良的祖母在魏连殳失业和成为“魏大人”之后两副不同的嘴脸就知道了。即便有血缘关系与抚养之恩,他们也会像《颓败线的颤动》所写的“青年的夫妻”那样对付“垂老的女人”。
因此,真正“古怪”的不是魏连殳,是S城人,他们看问题流于表面、自私自利、金钱第一,和寒石山的村民一样,特别动心于魏连殳的钱。寒石山村民视魏连殳为“异类”,只因魏连殳是村里唯一一个出外游学的人(这能构成有效的因果关系吗?),“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钱”,可见与S城人的见识并无本质区别,一样都是不可救药的势利小人。
“妒羡”心理需要报复来平衡和补偿,魏连殳祖母之死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一堂,“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便订立攻守同盟,一定要逼得他全都照旧。“村人们都咽着唾沫”,等待欣赏争斗的奇观。“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然而,魏连殳只有一句话:“都可以的”。这让人们“很失望”。他们关注和计较的纯粹是形式问题,魏连殳岂会为此而大费无用之口舌?对魏连殳来说,连哭也不必(“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因为在祖母活着的时候他已尽心尽力地奉养(也只有他来奉养)。然而,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认为魏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2)小说第二章,“我”初进魏连殳的客厅,见陈设简单,有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有论者就此议论:“‘新党’人物不看‘新书’,其新思想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长期以来,学界一直都没有对这一矛盾现象,给予合情合理的解释”(梁建先:《魏连殳为什么‘孤独’?——关于〈孤独者〉的几个问题》,《鲁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4期)。其实这不过是论者“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因为书架上“不很有新书”显然不是说一本新书也没有,更不意味着“不看‘新书’”,且小说第三章写得清楚:当魏连殳不得不卖书求生时,书架上“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仿佛只有他们才讲“道理”似的。《狂人日记》第五节日记写道:“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原来吃人的人才(喜欢)讲“道理”呢!
那么,如何突围出去呢?狂人要“劝转吃人的人”,先从大哥开始,结果成了“疯子”被关了起来。与前辈(狂人)相较,魏连殳显然更加成熟冷静,不再与之争辩讲理,而是以一场“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的大哭击溃了他们布置的无物之阵。
魏连殳中规中矩地走完了大殓的程序,然而“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正当人们怏怏要走散的时候,“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终于露出了本相(“一匹受伤的狼”),这意味着①不是羊,有战斗的野性与力量,②独战,被吃人的人围攻。为什么无须下泪而终于痛哭了呢?魏连殳后来解释说:“我在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由此观之,魏连殳与他们的根本区别在于,他们是为仪式和程序而哭、为旁观者(看客)而哭,而魏连殳则为孤独者生命自身而哭。
于是,人们上前去“劝止”,但魏连殳“铁塔似的动也不动”,哭完,也不向吊客打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据“窥探的人”报告,他像平常一样睡下了。隔了两天,听说魏连殳将房屋借给“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无限期地居住,“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在这个最现实的生存问题上,魏连殳没有说“都可以的”,可见其非常清醒。
“我”于归途中顺便去看望,“很劝慰了一番”,魏连殳则只回答了一句话:“多谢你的好意。”——魏连殳与他们的最直观的不同,除了神色总是“冷冷的”,便是很少说话、不爱说话,而他们要么“七嘴八舌”,要么“舌敝唇焦”,能说会道得很。只有祖母与其神似,同样不爱说话,《孤独者》只留下她临终前最后的话,或者说她留给人间的唯一一句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这表现了祖母深沉内敛的爱。比较十三大人:魏连殳死前三天,“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路远迢迢地赶来不是在乎这个人的生死而是关心他的钱,而祖母只想着见魏连殳这个人。
可见,像魏连殳这样的“冷冷的”孤独者本性是真爱者、大爱者。实质上是感情动物(还能“感情用事”),而非势利动物。对魏连殳的形象认知,不宜只有“启蒙者”的标签;而作家鲁迅,写出了多少丰富微妙的人性心理内容啊!
从第二章开始,“我”与魏连殳就接近了起来,契机竟然是“这年底我失了职业”,而魏连殳“很亲近失意的人”,“我”无处可去,唯有他的客厅。这于“我”有两个好处:①打发无聊的时间,排遣郁闷的情绪,②能吃点心,填填肚子。但这又容易产生受人恩惠甚至寄人篱下之感,而此种感受又将激发“我”的自尊心与独立意识。此种心理内容将潜在而固执地影响二人的谈话内容与谈话质量。
魏连殳发自内心地喜欢房主的孩子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而在“我”看来,他们又脏又丑,“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发昏”。“我”可能以为魏连殳如此爱他们,是因为住着他们父亲的房子。不是的,魏连殳没这种世俗心计。魏连殳之所以爱他们,一个原因是他们跟自己的童年相仿,“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另一个是在他们身上寄寓深刻的希望。对此,魏连殳是非常认真的,但二人终于就此产生了争论: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一样,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有学者认为,上述对话“看起来是孩子问题的争论,其实是讨论人的生存希望是什么。魏连殳认为有希望,希望在孩子,因为人的本性是好的,只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人的坏。既然是环境造成的,就有改造的可能性。而‘我’认为不是环境造成的,人的本性,人的根苗就是坏的,因此就没办法改造,也就没有希望”(3)钱理群:《鲁迅作品细读》,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页。孙尧天《“幼者本位”“善种学”及其困境——论“五四”前后鲁迅对父子伦理关系的改造》(《文艺研究》2020年第7期)亦有类似解读,认为“在这场对话中,魏连殳相信后天教育和改革的意义,申飞则坚持先天的遗传决定论,相应地,魏连殳看到了‘救救孩子’的希望,申飞则认为孩子是不可救的”,至少要考虑两点:“随便回答”以及“一味任意地说”能理解为“坚持”某种观点吗?再者,看魏连殳的意思,孩子(天真)不需要救,而是中国需要孩子(天真)来救。,若如是,那就难以解释为什么后来“我”还要劝魏连殳结婚生孩子以及(第三章)劝他不要“太自寻苦恼”“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在此处,明明是魏连殳比“我”看得更光明些。二人的对话需要通盘考虑与仔细斟酌。
“我”的“有些不耐烦”是指房主的孩子太坏而魏连殳却待若珍宝(过分宠爱),“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乃是魏连殳特意的解释与辩护,希望“我”能正确地对待孩子。而“我”身处客位且情绪不佳,即便放在平日认同他的意见,此时此刻也要故意挑起话茬,漫不经心,甚至有意赌气(“一味任意地说”表明“我”本人也并没有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话语和观点)。
“这一点”指什么呢?若说是孩子,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孩子(身上)”呢?本文认为,“这一点”指的是“天真”,只有孩子才有的“天真”。无疑,魏连殳也感受到了孩子们的争吵打闹,但这跟大人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并无可比性,因为孩子们“天真”,即不虚伪、不势利、无心计、无城府。只有人人都如孩子这般“天真”,中国才有希望,才能得救。
魏连殳的明显漏洞在于把“原来”和“后来”割裂开来,所以“我”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以种子的成长作解,好像很有说服力,实则并不能否认“天真”的存在,因为遵循“我”的“譬如”,只能这样解释:黄瓜的种子含有黄瓜的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发出黄瓜的枝叶花果,冬瓜的种子含有冬瓜的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发出冬瓜的枝叶花果……可见,胚或种子并不重要,关键是什么瓜的胚或什么植物的种子。这与有没有坏根苗是两个不同领域的事情。既不能证明孩子中没有坏根苗,也不能证明孩子全是坏根苗。还必须指出的是,孩子的成长过程比种子的成长过程复杂得多,例如种子的成长与价值判断无关,而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价值判断形成的过程,两者实质上没有可比性。
魏连殳感到“气忿”,没再辩驳下去,因为他觉察到了“我”说话的非严肃性,为辩驳而辩驳,失去了思想交流的意义与兴趣。“我”称之为“仇恨”,写道:“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我们将看到,对此真正耿耿于怀的其实是“我”而非魏连殳。
第二章后半部分记叙了魏连殳的主动到访,这是示好的表示,首先说了一件“觉得有些奇怪”的事:“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我”脱口而出:“这是环境教坏的”,并即刻感到后悔,因为这表现了“我”的小人肚量与好胜心性(用魏连殳的话“对付”魏连殳)。可见,所谓的“仇恨”在“我”这里其实更持久。
促使魏连殳来访的直接原因是:堂兄来到他的住处,非要把小儿子过继给他,以便名正言顺地占了寒石山的房子。魏连殳说他们“都不像人”,“儿子正如老子一般”,父子俩一唱一和,嘴脸之可恶叫人无法面对面安住,只得出来散心。——那么,这两个孩子的事例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证明,既不能证明孩子天性是好的,也不能证明是坏的。因为两个孩子根本上是一个谜。例如,说“杀”的小孩“还不很能走路”,那么,他说“杀”是学样呢还是认真地?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与一个说“杀”的成人相提并论。至于魏连殳的堂侄已经十多岁了(第五章),他现在“不像人”,难道能说他一落地就“不像人”吗?孩子天性(人性)是好是坏本就是个抽象的、难下定论的话题。但是,这两个孩子却让魏连殳深切感受到他所以为希望的“天真”在现实社会是无法持续的,儿子大概率将会和老子一般势利世故(第三章房主孩子们的变化提供了另一个事例)。
“我”当然要慰解一番,并找到机会问了那个“久已想问”的问题:“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魏连殳“诧异地看着我……没有回答”。这第一次的来访虽然消逝了“仇恨”,却得到了“诧异”。毫无疑问,魏连殳对“我”很失望,深刻认识到“我”并非一个知己朋友。堂兄费尽心机谋夺房子,怎么能把账算在我身上呢?况且,魏连殳刚刚说过一件往事:父亲死后,族人们为夺房子,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要他在笔据上画花押。可见,即使有孩子,他们也照样“热心地”夺你的房子。“我”怎么会问这样一个无知无脑的问题呢?难道就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难怪魏连殳会在第四章的信中说“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
第三章,魏连殳的生存状况更加糟糕,他喜欢发表文章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而遭校长辞退。“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这也是向来如此的”),只因为“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而觉得有些兀突。魏连殳仅是“自己认识的人”而已。两三个月之后,偶然在旧书摊上看到魏连殳变卖的善本书,这才决意去访问他。他“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并未因失业之事而吸取教训,依然故我。小说接着写道:“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其实含有可怜可惜之意绪,希望魏连殳能改弦更张,随波逐流也好,韬光养晦也好,不要太有棱角、太无顾忌,搞得自己如此狼狈和辛苦。
魏连殳很亲近失意的人,然而当他成为失意的人之后,客人们都不来了。魏连殳自解道:“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其实是因为得不到先前的好招待,蹭不到先前的好吃喝了。接着,他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无把握罢?’”,这叫“我”“不禁愤然”,为何?因为魏连殳的发问显然是瞧不起“我”,揣测“我”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才来他的客厅。“悲哀”加上“愤然”乃使“我”作如此劝慰:“我以为你太自寻烦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这些话都很动听,但却隐含了这样的意思:你把我看得善意些,不要把我看得太没本事、太势利!
“我”把魏连殳喻为“独头茧”(“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于是,话题转到了魏连殳的祖母,因为魏连殳说她就是一个独头茧。
魏连殳有两个祖母:一个是“自己的祖母”,一个是“家里的祖母”。前者是其父的生母,在其父三岁时就死去了,他只能在正月间供养的祖像上见到(“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这个祖母年青好看,“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由这番爱的注视与想象,我们才明白魏连殳便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好孩子,因此他才有“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之认识。
魏连殳也爱“家里的祖母”,她是其父的继母。在他的讲述中,她的一生似乎只做一件事情:“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小时候见她如此,父亲去世家境败落之后如此(“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直到老死。她的一生似乎只有一个表情:“冷冷地”。小时候“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但她一直“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有论者视之为“余威仍在的中国传统文化消极作用的人格见证,她在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的每一个细节上所作的主动选择,实质上都是对中国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和社会价值观的被动屈从”(4)李林荣:《〈孤独者〉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9期。此种文化解释看上去视野宏大、理由充分,但却恰恰忽略了文学研究中最应该重视的人物个性。巴金《家》中的继母周太太就没有成为独头茧。,但若仔细考虑,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家里的祖母”心地良善,但天性不会来事,没有心计,不善应酬与周旋,不像别人那样能说会道(前已提及,她一生中只留下了一句话),在大家庭暗潮汹涌、勾心斗角的生死场中,只能忍辱负重、自甘孤独。如果她喜欢搞场面人情,随和逢迎(一如大良的祖母),至少不会这样“造成孤独”,然而她不喜欢也不会做那些世故文章。魏连殳说道(带圈字符为笔者所加):
①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②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是不对的。③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①中的“意见”便是“亲手造了独头茧”那些话。②表明独头茧的形成不能只怪独头茧自身。③提供了一个例子,即便是爱她的魏连殳,从懂事之后也和她疏远了,虽然这并非出于势利和算计而是由生命视野与思想观念的巨大差异导致的。坦白地说,独头茧看得人间太坏并不妨碍它事实上就是坏,世界不是独头茧看得光明些它就会真地光明起来。就魏连殳而言,他对房主的孩子们那么好,为什么失了业就对自己避而远之了呢?他把孩子看得那么天真,为什么会有小孩子指着他说“杀”呢?这些叫人感觉奇怪甚而痛苦的经验如何不在一步步扼杀他的生命力量、打压他的生命兴趣呢?——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独头茧。并且,在这样的世间成为一个魏连殳这样的独头茧恰恰表明你是正直善良的好人,因为越是这样正直善良的好人越容易遭到冷落鄙视,这个世间仍然被“威福,子女,玉帛”的所谓“理想”支配着(5)刘邦见秦始皇很阔气,就说“大丈夫当如此也”,鲁迅写道:“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五十九“圣武”》,《鲁迅全集》第1卷,第372页)。。
话题转到了世间的生存。魏连殳要“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可见,“我”并不是一个“可托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我”在撒谎,因为不想帮助魏连殳,不想沾惹这个负累。在这次访问之前,小说写得清楚:“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并非“无法可想”。在“我”动身去山阳的前夜,魏连殳深夜第二次来访,托“我”找工作,“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其实不是魏连殳迁就与否的问题,而是“我”想不想出力帮忙的问题——这是小说第四章的一个情节片段。
第四章的主体是魏连殳的信。收到信之前,主要写“我”为魏连殳谋职而不得。有这样的段落:“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一定竭力去设法罢”,“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由此来看,“我”没有忘记魏连殳,并且确实为之推荐过工作。但,“我”的最基本的心理动机不是为一个要好的朋友设法出力,而是可怜同情魏连殳,且须兑现自己的承诺,莫使良心上过不去。心理动机既如此,就很难真正义无反顾地帮助出力。为什么要如此关注“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呢?除了由他们而想起魏连殳,亦隐含着自己实在无法帮忙的意思:这些小职员都如此敬业乐业,“一月二三十块的”工作到哪儿找?有的话,还能落到你手吗?再者,据魏连殳的信中所说,他“别后共得三信”,大概率意味着“我”为他推荐了三次工作,二人交情不过如此。
学期将完的时候,“我”也有了麻烦:几个绅士办的《学理周报》攻击自己“挑剔学潮,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颇有些油嘴腔调,深知明哲保身之理,似乎为了保住工作什么都可以做一样,这与魏连殳面对学界流言与失业的态度不同——第三章写道:“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的确,对那些所谓的绅士有什么可谈的、可在乎的呢?!
自身状况既如此,当然就更不能推荐工作了。只是在下雪天的无聊中,忽而又想起了魏连殳: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样问”在情节设置上是为了引起魏连殳的来信,在信中魏连殳“心有灵犀”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这样问”本身再一次显示了“我”与魏连殳精神上的距离与隔膜,“我”并不是一个魏连殳所说的“愿意我活几天”的人,因为这个人不会、更不需要“这样问”。
魏连殳现在做了杜师长的顾问,变成“魏大人”了。他在信中说:“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才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为什么呢?因为“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这意味着先前还有爱、希望和勇气(因为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自己时常遭到辞退而生计困难(“自以为是失败者”之意指)。但,“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尽管眼下发达热闹不愁生计了,可是彻底失去了生命之爱与希望,“才真是失败者”,一个货真价实(名副其实)的独头茧,看不到任何光明了。
然而就这样死去吗?魏连殳“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于是“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先前“天真”,现在世故;先前“亲近失意的人”,现在逢迎有钱有势的人;先前用爱和希望面对这个世界,现在用践踏和侮辱来报复。于是,魏连殳的“旧时的客厅”出现了“新的宾客”(这应该就是先前“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如小报匿名攻击者和学界的流言散布者),他们带来了“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即大良祖母在第五章所说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但也有“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处于名利场漩涡之中的魏连殳更加深刻地体验到了吃与被吃的痛苦。虽然“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但一个“偏”字却流露出勉为其难、刻意为之的意思,他的客厅可以旧貌换新颜,但他的心地只会层积越来越深的侮辱与伤害。《铸剑》黑色人所说“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亦道出了魏连殳此时之心声!
在信中,魏连殳一方面感谢“我”“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另一方面又明确说出“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6)顾甦泳:《反讽与成长——论鲁迅〈孤独者〉》(载《写作》2022年第2期)认为,“‘我’的‘不舒服’大概源于魏连殳终究还是‘躬行’了‘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而‘快意和高兴’则来自‘我’对魏连殳‘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的‘复仇’方式的共感。这两种情绪与魏连殳‘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的自我判定是同构的”。本文认为,这种解释是有些牵强的。,意思是:我们先前交往交谈,你还为我找工作,可以互称朋友,但终究不是精神上充分理解信任的知己朋友。这是“我”读信后“总有些不舒服”的原因(魏连殳说,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可见“我”也不是),“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亦为此(因为彼此挑明了、明确了关系)。“我”接着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流露的意思其实是:我没帮上忙并非因为我没出力,因为交情就在这份上。此外,魏连殳在信中说“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我”对此并无任何的担心,实际上只字未提。
第四章最后写道:山阳士绅们又盛传了“我”的流言,“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但也敷衍不到暑假,离开了山阳。
第五章写“我”到外地转了大半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重返S城。“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这种勤快是颇罕见的。第三章,当魏连殳失业之后,“我”两三个月没有去访问他,甚至连访问的意思都没有,更可反衬出这一次的不同。难道不就是因为如今的魏连殳发达了吗?——到了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这“一笑”应该不是嘲笑讽刺,而流露着欣赏羡慕之意味吧。
但魏连殳已经死了。“我”在死尸前见到了他的堂兄和堂侄(正为他披麻戴孝)。当初魏连殳说“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我”还劝慰他莫如此揣度人心,事实却正如他所料(魏连殳生前不接受过继,现在他死了,就任由他们父子作弄处理了,这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尊重。当然,他们不仅不会有这种观念,反而要到处炫耀他们的爱心和孝道,从而“名正言顺”夺过屋子来)。他们对“我”都保持警惕,“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怕“我”来分一杯羹,“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才允许近前鞠躬。大良的祖母对他们也不满并相互提防,表现有二:①当说到魏大人给二良买了一双耐穿的鞋时,“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②劝魏大人成家或买姨太太,大人不听,她说:“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可见她很明白事,知道穿白长衫的并不算是“亲人”,这些人的出现应该妨碍了她的不少小算盘。
正是大良的祖母兴致勃勃地讲述了魏大人的生活。首先,“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能说能闹”,“总是高高兴兴的”,再也不是“冷冷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先前叫她“老太太”,魏大人叫“老家伙”,“真是有趣”;“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现在叫他们装狗叫或磕响头,“真是过得热闹”。以此来看,大良的祖母不只是庸众,而且是庸众中的极品——贱种。你有权有势而不伤害她侮辱她,她就认为你不正常;你越是把她当条狗,她就越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活得热闹有趣。
在她眼里,魏大人的生活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上面说的“热闹”,达到了“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一个是“胡闹”,表现之一是“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使得她没得到“什么屁好处”;表现之二,不成家,没子女,这是魏大人一生的缺憾。——先前,S城人说魏连殳“很有些古怪”,即使他成为魏大人,S城人之一、大良的祖母也仍然说他“脾气也太古怪”。看来,即便魏连殳“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换了热闹的新生活,他在别人眼里还是“古怪”。这是为什么呢?据本文意见,这“古怪”的背后正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在搞怪编排:能从“挣得许多钱”的魏连殳那里得到钱,能从魏大人那里捞到“什么屁好处”,魏连殳和魏大人就会一点也不“古怪”!
这个势利老女人的讲述使“我”愈加理解了魏连殳。他的精神个性在成为魏大人之后非但没有泯灭,反而更加尖锐锋利了。只有在这样一种深度的理解之后,“我”才能够如此描写“永别的连殳”:“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让魏连殳从“这可笑的死尸”中分离出来,让精神从肉体之中分离出来,让自己理解的魏连殳从他们作弄摆布的魏大人之中分离出来。
但,“我”永远也不会成为魏连殳,二人究竟不是一路的。或曰小说最后写道:“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与悲哀”,这岂不意味着“我”在重复魏连殳的命运吗?在本文看来,这恰恰表明了“我”和魏连殳之间在精神个性上永远无法重合:如果“我”作为魏连殳的自觉继承者,那么,就应该是“我”为魏连殳痛哭,是“我”“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与悲哀”。然而没有,“我”只是重复了对魏连殳在祖母入殓时的印象和记忆。仅此而已。——《孤独者》一开始写道:“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谁能否认语气有些平静、悠远甚至淡漠呢?
除了重新解读文本意蕴,本文细读《孤独者》,另一个主要目的是发掘“我”的本来面目,重新认识“我”的形象。学界的主流认知是:虽然“我”与魏连殳是两个人,但根本上是同一类型的人物(孤独者),“‘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魏连殳’”(7)王业松,黄德志:《鲁迅小说“死亡叙事”的文本特征》,《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12期。再如,李允经《向旧我告别——〈孤独者〉新说》(《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6期)认为魏连殳和“我”“分别在不同程度有着鲁迅本人的影像,但在前者身上,分量重些,成色旧些,在后者身上分量少些,成色新些;前者倾于消极、颓唐,是旧我的代表,后者倾于积极、健康,代表着新我”。李林荣《〈孤独者〉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亦认为,“‘我’实质上是在时间的尺度上切分出来的一个步伐滞后于‘魏连殳’的‘魏连殳’”。。本文的细读则表明,魏连殳对二人关系的认知——“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才是符合事实的判断。二人虽然交往认识,但精神个性迥然有别,不宜视为同一类型的人物。
那么,到底该如何认识和理解“我”的形象呢?在细读《孔乙己》时,笔者有过下述看法:在李欧梵论述的两类“独异个人”之外,《孔乙己》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应被视为鲁迅文学世界里的第三类“独异个人”,其特征是:虽具有与众不同、离经叛道的色彩,但并不愤世嫉俗、挺身向庸众宣战,而是褪去了战士的武装或激进的色彩,没于芸芸众生之间。这类“独异个人”皆有一定的文化水准,他们与遗忘作斗争,在咀嚼反思中对抗着无聊的生命状态(8)管冠生:《〈孔乙己〉细读及“我”之论析》,《上海鲁迅研究》,2018年第1期。众所周知,李欧梵所说的两类“独异个人”,一类是“个人的自大”,向庸众宣战,清醒的个人遂被庸众所疏远所孤立;一类是庸众中的一员,但也处于与其他庸众相对立的孤独者地位,亦造成了命运上的悲剧性,如孔乙己。。在本文看来,《孤独者》中的“我”亦属于第三类“独异个人”:既不是S城人或寒石山村民一般的庸众,也不是魏连殳那样的“古怪”与“异类”。需要这样一个“我”来讲述魏连殳的故事,使得二人既对话又对立,既交集又游离,形象与思想的张力于焉形成,鲁迅作为精通人性心理的文学大师亦得以再次确立与呈现(9)管冠生:《鲁迅〈药〉之细读》(《绍兴鲁迅研究2020》,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0年版)曾写道:“我们一向重视鲁迅思想深刻、作为精神界之战士的一面,但鲁迅首先是熟悉人性心理的文学大师”,这一点似乎被学界普遍地忘记或忽略了,至少在解读鲁迅文本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与阐释,不能不说是一个有待加强的地方。。
[附记]
以下所说应该是《孤独者》的一个小失误:据第四章,“我”是在“深冬”时接到魏连殳信的,信末有日期“十二月十四日”。接下来写道:“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幸而到了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但山阳的《学理周刊》却又在制造于“我”不利的言论,尽管小心翼翼,“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如此,“幸而到了秋季”应是“春季”才对,即《学理七日报》到转过年来的“春季”就不再寄了;这样,整个事件序列才变得正常而自然起来——“秋季”出现得太突兀,似乎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一并求教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