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明,张 琰
(1.武汉大学 媒体发展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2.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巴尔干”一词源于土耳其语“Balkanlar”,“由土耳其语的‘山脉’一词派生而来(1)[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中文平装版),吴象婴、梁赤民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1页。;含义是因山脉阻隔,地理空间被分裂成许多相互无法沟通的微小部分。地理意义上的“巴尔干”通常指代巴尔干半岛(Balkan),位于欧亚两洲的接壤处,以山地地形为主,154.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汇聚了希腊、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黑山、北马其顿等10个国家。该地坐拥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独特的区位优势,但复杂的民族构成、异质的宗教信仰、多变的政治格局和动荡的国际关系,导致在近一百年中,巴尔干半岛前后共发生过七次大规模战争,因此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
“‘巴尔干化’最初是一个带有贬义的地缘政治学术语,用于描述地域四分五裂的小国家,而且这些国家之间还互相敌对或者彼此之间没有合作(2)陈冬,顾培亮:《信息技术的社会巴尔干因果分析》,《科学学研究》,2004年第1期。,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亦是如此。1996年麻省理工学院的V.A.Marshall与剑桥大学的B.Eric共同撰写了一篇名为“Could the Internet Balkanize Science?”的论文,首次提出互联网的“巴尔干化”概念。最初的互联网“巴尔干化”问题聚焦于科学界研究者们的信息分享问题,他们质疑互联网是否会使科学和研究变得支离破碎。文章指出:“不断增加的信息量导致人们对每件东西的关注减少,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虽然消除了地理位置上的隔阂,打破了地缘意义上的巴尔干效应,却因为互联网上的个人偏好,过滤技术,搜索技术使得信息空间中再次形成了‘巴尔干化’效应”(3)Marshall Van Alstyne,Erik Brynjolfsson,“Could the Internet Balkanize Science?”,Science,1996,Vol.274(5292),pp.1479-1480.。次年,Massimo Battaglia和Christopher Weed对该篇论文提出异议,他们呼吁“不能将互联网‘巴尔干化’停留在概念层面,而是需要看到这种‘逆向发展’所产生的问题,并且对此提出相应的措施”(4)Battaglia M.,Weed C.,“Balkanization by Internet? ”,Science,1997,Vol.275(5298),pp.289-292.。随后,V.A.Marshall与B.Eric又通过信息集成度量方法,建立起一套个人知识与社区联系的模型,将目光聚焦于普通互联网用户参与的电子社区中。他们发现互联网信息空间“巴尔干化”不仅导致了科学界的分化问题,同时也加剧了网络电子社区的分裂。他们认为,电子社区的“社区(Community)属性”加剧了个体的“偏好选择”,这也使得电子社区减少了预期的整合,增加了相对于地理社区而言的电子社区信息区隔,“被分割在不同信息区块的社区成员表现出一种偏执性的行为,且群际间的知识共享几乎很难出现……民主与开放的交流意识很难形成”(5)Marshall Van Alstyne,Erik Brynjolfsson,“Global Village or Cyber-Balkans? Modeling and Measuring the Integration of Electronic Communities”,Journal of the Institute of Management Sciences,2005,Vol.51(6),pp.851-868.。始于科学界的信息分化问题,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开始深入到普通用户场景,此后对于互联网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的关注日渐增多。韩国学者Chang Woo young通过量化研究方法发现,网络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对于韩国公共领域的形成造成了巨大的阻力,特别是新型媒体与传播技术的出现更进一步恶化了这一现象(6)Chang W.Y.,“The Cyber Balkanization and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in Korea”,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astern Asia,2008,Vol.7(2),pp.29-48.。与此同时,一些措施性的研究开始出现,有学者从信息的隐私保护机制方面探讨了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成因及解决措施(7)Kuner Christopher,et al.,“Internet Balkanization Gathers Pace: Is Privacy the Real Driver?”,International Data Privacy Law,2015,Vol.5(1),pp.1-2.,也有学者呼吁对互联网标准以及规则进行改变来缓解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形成(8)Jonah Force Hill,“A Balkanized Internet?The Uncertain Future of Global Internet Standards”,Georgetow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12,Vol.1,pp.49-58.。国外对于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研究,已经在从现象阐释层面转入到问题以及对策方面的探讨,运用场景也在不断扩宽,但大量研究都集中于虚拟空间之中。
国内对于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研究集中在宏观层面阐述互联网空间的信息“巴尔干化”是什么,以及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的正负效应,侧重从效果研究、理论分析等角度对信息空间“巴尔干化”进行探讨。1997年何兆枢引进了信息空间“巴尔干化”概念,基于V.A.Marshall与B.Eric的论文,他同样将目光集中于我国科学共同体的知识分享上,并且指出“互联网使得科研人员可以建立以兴趣和时间为基础的新屏障,促成以专业、政治或人们可以感受到的地位为基础的分野和划分,它们比地理上的屏障更有影响力。”(9)何兆枢:《Internet会使科学“巴尔干化”吗?》,《中国青年科技》,1997年第2期。胡泳将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概念作了进一步扩大,并未局限在科学共同体层面上进行讨论,而是以此现象指出互联网整体出现了一种逆向发展的趋势:“虽然网络接入越来越普遍,但是网络本身非常遗憾地离世界大同越来越远,全球互联网被人为地分成多个区域。”(10)胡泳:《互联网的“巴尔干化”》,《中国企业家》,2010年第6期。郭秋萍与任红娟则将互联网的“巴尔干化”的研究锁定在了“信息空间”,更为系统化地阐释了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现象,分析了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成因,并且指出:“构建信息共享的和谐环境,提高公民信息素养,信息资源整合,完善信息空间相关的法律体系可以有效地应对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现象。”(11)郭秋萍,任红娟:《信息空间巴尔干化成因及其对策研究》,《情报科学》,2012年第3期。可以看出,我国对于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研究主要是以“互联网”为对象,而互联网则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随着信息技术的急速发展,互联网并非只是一个具体对象,而是一个衍生出各类媒介形态的技术载体。所以将互联网视为研究对象的做法过于笼统,需要对具体问题进行“聚焦”。同时,随着媒介技术从“离身”向“具身”演变,媒介产品也不断与个体的生活场景相互融合,成为“人体的延伸”。那么在此背景之下,信息空间“巴尔干化”具体会对个人和组织产生何种影响,也需要进行更深入的探究。
Community(社区,共同体)是一个古老的词语,从词源学进行溯源可以追溯到14世纪末,由古法语词“comunité”演变而来,该词与common(共有的,共享的,共同的)为同源词,涵隐着某种“共同”的追求。在滕尼斯看来:“社区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12)[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4页。滕尼斯认为Community是一种自发的、本能的人群聚合,人们因为共同的血缘、信仰等因素实现了合居,组为群体。1974年我国出版的《社会学百科全书》将社区界定为“空间或地域的社会组织,其次是指心理凝聚力或共同情感下结合于此组织中者”(13)夏建中:《现代西方城市社区研究的主要理论与方法》,《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20世纪80年代“社区”被我国政府纳入官方话语体系,1986年,我国民政部发布开展社区服务的文件,首次将“社区”的概念引入城市管理,将其作为社会治理的最小单元,同时也将“社区”定义为“聚居在一定地域范围内的人们所组成的社会生活共同体”(14)民政部:《民政部关于在全国推进城市社区建设的意见》,央视国际,http://www.cctv.com/news/china/20001212/366.html,2000年12月12日。。本文所定义的社区则是沿用上述社区概念的集合:其一,是基于地缘位置所聚合的群体;其二,是有着某种“共同”特质所产生的合居行为;其三,是在政治话语中的社会最小治理单元。一言以蔽之,社区首先应是一个地缘性的空间组织,其次社区内的个体具有“共同”的强连接纽带,最后社区归属于社会,是社会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社区信息空间,则是基于地缘社区所形成的一种虚拟的信息交互空间。
社区(Community)一词在诸多的定义中都包含着对于人类理想团结状况的向往。但不幸的是,随着现代城市化的发展以及高度的社会分工,社区也在面临着分化的危机。正如鲍曼所说现代性是一场“液化”的过程,这场现代性改造似乎使以往沉重而稳固的东西都变得“轻灵”了,“流动”成为现代生活的常态,人们正逐渐从地域性的社会关系中脱离,并被“培育”成“脱域”的样态。在此背景之下,社区基本结构发生了一种本质性的改变。过去先有“共同”基础再形成地缘聚合的形式发生了一种倒置。毫无“共同”基础的人被置于同一空间中,集体“共同”特性的消失,使个体间的“强联系”(如血缘、礼俗、宗教等)转化为一种简单的“弱联系”(如空间)。于是,“异乡人”的聚合开启了一种陌生人的社会交往模式。传统的人情社会、礼俗社会开始向契约社会、法理社会转变。冷峻的现代化“祛魅”过程中,个体间的纽带逐渐式微。在此不妨引入罗伯特·帕特南在《独自打保龄》中对于现代社区的描述,可以更加直观地去体察到这种分化:“当初托克维尔所描述的美国社区生活正在逐渐衰落,那种喜好结社、喜欢过有组织的公民生活、关注公共话题、热心公益事业的美国人不见了;今天的美国人,似乎不再愿意把闲暇时间用在与邻居一起喝咖啡聊天,一起走进俱乐部去从事集体行动,而是宁愿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或者独自去打保龄球。”(15)[美]罗伯特·帕特南:《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刘波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行文至此,回顾鲍曼和罗伯特的论述,这些专注于现代性的社会学家,似乎都在传达同样的一个观点——当代的社区正在脱离“Community”的本义,“分化”与“脱域”正在成为社区的“底色”。
当然,在传播学领域也有不少学者将目光聚焦于传播技术的发展上,寄希望于便捷的信息高速公路——互联网来缓解这一颓势。但正如V.A.Marshall与B.Eric的研究表明,信息技术的“逆向”发展趋势实质上也正在分化信息空间。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性社区同样处于一个由现代化媒介技术所构筑的信息空间之中,此空间中的信息属性、信息流通方式及接受方式并未发生本质的改变,质言之,信息的传递逻辑与其他场域并无二致。因此,信息空间“巴尔干化”所产生的分化实质上也在对实体社区产生干扰,并且加剧社区的分化。
回溯“巴尔干化”概念发展,其本原就是指物理空间的分化和区隔,且“各自为政”的分割状态造成了特定区域内的不安定与动荡。在现代信息化社会背景下,社区作为社会的基本组织单位,基于地缘而聚集的诸多家庭却并未因地缘而实现信息上的聚集,相反,人群在特定信息空间中形成了分化。这种寄居于整体性之下的“分化”正是与特定政治话语中的“巴尔干化”相呼应。不同的是,社区内的“巴尔干化”不是由高山、河流等自然因素,或宗教信仰、血缘、礼俗等社会文化因素所影响,而恰恰是由信息的不通畅所造成。相同的是,巴尔干化现象的显露,预示着地域的不稳定和不和谐,昭示着社区发展走向邻里分化的潜在趋势。我们在此将巴尔干化与社区信息空间相联系,是想说明分化与区隔是社区信息空间发展的潜在症候,且这种分化也必将影响社区物理空间的不稳定与不和谐发展。
结合上述讨论,我们不难发现,社区的现代性症候加之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共同构成了社区实体与虚拟空间的双重结构分化。社区作为日常生活场所,直接关联着人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信息在地缘“亲近性”的环境下往往会产生更大效果,对个体产生的影响更为直接,容易将线上不良情绪快速转化至线下形成具体行动,酿成群体事件,从而危害社区治理的有序性。
随着社交媒体时代的来临,网络社交关系开始朝着“部落化”“圈子化”方向发展。在众声喧嚣的环境中,人们更倾向于在网络上搜寻与自己观点相似的人并与之分享信息,寻求精神慰藉,获取归属感,组成新的社会关系。相较于传统媒体时代所宣扬的“世界大同”,社交媒体时代则更强调“差异”“个性”与“表达”。不同爱好的群体重构了网络社会的社交行为,同时也分化了整体意义上的社会群体。
同样地,社交媒体的交往模式也正在重构着社区居民的交往行为。有学者调查发现:“年轻人对社区并不如老年人对社区事务关心”,作为新媒体用户主体的年轻居民不关心自己所处社区的实际事务,却在自己偏好的网络平台中热衷于讨论包括社区事务在内的各种社会问题;或许居民只是对社区正式平台不感兴趣,而更在意自发的新媒体网络(16)陈福平,李荣誉:《见“微”知著:社区治理中的新媒体》,《社会学研究》,2019年第3期。。不难看出,相较于官方社区媒体,社区内的年轻群体更依赖于自主构建的“部落化小圈子”,不同兴趣的年轻人开始被各自的爱好群体所分割,产生“脱域”现象,形成线上“重新部落化”的现象。由此,社区媒体信息空间出现了兴趣群体分化与代际群体分化的双重分化困境。同时,在部落内“过滤气泡”的作用效果下,壁垒不断“加厚”。于是,以往那些因高山河流所阻隔的地理因素,开始被兴趣、利益、身份筑起的透明“高墙”所取代,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对话难度不断增加,加剧了社区群体的分裂,构成了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
社区媒体的“社区报”模式已成为过去式。社区媒体在互联网的技术赋能下演进出了更为多样的形态。除了传统的社区报以外,现今的社区媒体已经形成了社区官微、社区门户网站、社区微博等多种媒体形式协同生产的多媒体矩阵。但是,社区居民的媒体使用技能并未能与之相匹配。社区中不同世代、不同职业、不同学历层次、不同经济收入水平的人群在数字接入、使用和素养上的差异,会在媒介技术的发展浪潮中被进一步扩大。特别是随着我国老龄化社会特征的不断深化,社区内老年人口的不断增加,这一趋势必然会愈发严重。综合国家统计局2021年全国人口普查报告以及CNNIC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的内容,可以看出:“截至2021年底,中国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20059万人,占总人口的14.2%,60岁及以上老年群体是非网民的主要群体。截至2022年6月,我国60岁及以上非网民群体占非网民总体的比例为41.6%。在18岁以上网民群体中,老年(60周岁及以上)网民数量仅占总网民数的11.3%。”(17)国家统计局:《2021年全国人口普查报告》,国家统计局官网,https://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zb=A0301&sj=2021,2021年12月31日。(18)CNNIC:《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官网,http://www.cnnic.net.cn/n4/2022/0914/c88-10226.html,2022年8月31日。凭借算法与大数据技术日益发展的数字媒体如今也在无形中建构了技术的“使用门槛”,生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数字鸿沟。对于网络的“弱势群体”而言,数字技术的发展无疑在悄无声息地“丢弃”一部分人,并“选择”了另一部分人。对于社区内部的老年“技术难民”而言,他们无疑是被“丢弃”的弱势群体,被拒之门外的他们实际上也是在网络世界中被忽视的群体。我们在为日益智能的社会与时代欢呼的同时,信息与技术也为这一部分群体戴上了技术“枷锁”。信息技术使用能力的强弱直接关联了个体获取信息的多寡与社会认知的深浅。技术供给端与使用端的不相匹配,无疑割裂了社区内部群体间的联系,并最终加剧了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形成。
“社区”本是一个有着明显地域特征的概念。特别在现代化社区中,由于不同地理环境、文化风俗、地区经济发展等差异,同一区域的不同社区内部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风俗及信仰。地域性的区隔造就了其信息空间的分裂。然而,在此之上建立的社区媒体则拥有更为明显的针对性传播策略。李瑞芬在《社区报——都市报新的突围模式》中指出:“社区媒体指的是一种小范围内的传播和沟通社区信息的媒体,与大众传播媒介最大的不同是,社区媒体仅针对某一特定区域或特定对象发行”(19)李瑞芬:《社区报——都市报新的突围模式》,《新闻知识》,2004年第7期。,社区媒体的传播方式并非是巨量的大众传播,而是更小范围的群体传播。相较于大众传播,社区传播具有碎片化、区域化特征,信息流通处于相对独立的空间中。这种封闭且独立的信息交互模式容易使社区媒体陷入“自说自话”的局面中。
不可否认,社区媒体的建立是为了服务特定的社区环境。但是,在社区受众特定的偏好面前,这种“投其所好”的传播方式在缺乏规制的环境下,很容易构成一种媒体与受众之间的双向涵化关系,即受众的偏好加剧社区媒体对于受众偏好信息的投放,受众偏好信息的投放又会进一步固化受众对于自身偏好的选择。这种双向涵化关系随着信息的交互过程不断深化,使社区内同质化信息日益增多,异质化信息逐渐消亡,从而致使社区媒体的公共论坛功能逐渐失灵。在这一信息环境之下,个人很容易陷入“虚妄的肯定”之中,多元的观点逐渐被统一的意见收编,造就个体失语、群体为王的言论环境。从宏观来看,内部同质化社区逐渐增多,跨社区间的异质交流不断减少,社区也面临着从社会母体中脱离的可能。在这种闭塞的信息交互环境中,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危机逐渐显现。特别是当前我国处于一个动荡的社会转型期,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单位制”小区向“商业制”小区转变,打破了传统的邻里关系,形成了新的小区组合与地段组合,人群依据购买能力被划分出清晰的“等级”,并且形成了新的邻里关系。在传统邻里关系中,邻里之间是按照亲缘、血缘、情感进行聚集,而现代社会中的邻里关系基于购买门槛形成,社会强势资本与弱势群体的分化,也在无形中构成了“马太效应”,从而使得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在社区范围内不断扩大。
相较于欧美的社区媒体发展状况来说,我国社区媒体的起步时间较晚,发展还处于探索期。自2001年第一份社区报《南山日报》创刊,我国的社区媒体发展也仅有二十余年的发展历史。各地社区媒体的筹建并未有一套统一的标准,大多都是依据当地的实际水平“因地制宜”地进行建设,所以我国社区媒体的组织形式各不相同。目前较为多见的组织形式有四种(20)聂远征:《共同体视域下社区媒体融合发展与社区治理》,《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1.主流媒体参与型,即通过专业的主流媒体参与,借助其成熟运营经验进行建设,如《北京青年报》主办的社区驿站及《广州信息时报》主办的“OK家APP”中的“微社区e家通”;2.政府主导型,即由政府部门统一管理,通过政府拨款进行筹建的社区媒体,如武汉微邻里、江岸爱社区APP;3.第三方经营型,即由社区出资,委托第三方专业媒体运营机构进行维护建立的社区媒体,如北京社源文化传媒公司运营的“双井13社区”、北京望京社区网、回龙观社区网;4.居民自发型,主要是出现在社区媒体建设欠发达地区,由于无官方筹建,居民以自发的形式建立的社区媒体,如县域无物业组织的自建房社区。
传媒系统是一个以多种子系统、要素连结而形成的复合组织。不同配置要素的组成导致传媒组织的属性各有不同,不同属性又导致传播媒体在进行信息分发、目标选择、效果生成上各有侧重,这种差异化的侧重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传播系统之间的分化与隔离。质言之,社区媒体组织因其筹建主体、资金来源形式、参与主体等配置要素上的差异,也会影响到各组织进行传播活动时的信息传播方式、内容、目的上的不同,因组织形式差异而形成的各自为营的社区媒体会形成相对独立传播系统,这些传播系统按照自身规则运行,抵抗“他者”入侵。具体来看,首先,社区媒体的筹建主体即是其权力的赋予主体,一方面它赋予了社区媒体以合法性,另一方面也限定了社区媒体的权力边界及责任主体。例如,政府主导型社区媒体的权力赋予直接来自官方,它们在进行信息传播的同时也可积极地介入到社区治理过程中,在语言风格、报道偏向上更趋近于国家话语的宏大叙事。而居民自发型社区媒体由于缺乏相应的官方授权,其话语形式更加随意,对于信息的关注范围则更生活化。其次,资金来源形式也限定了社区媒体的运作方式及行动目的。例如,主流媒体参与型社区媒体的资金不仅来源于社区,同时主流媒体自身也有强大的运作资本,它们在进行传播活动的时候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自身资金的问题。而第三方经营型社区媒体由于是商业机构重度参与,它们在进行传播活动的时候则需要更多地考虑盈利相关的问题。最后,参与主体又受到筹建主体的规制,并且影响社区媒体组织的人员构成。不同的人员配比,限定了其传播的目的与传播方式以及信息类型。于是,不同的媒介组织形式限定了其不同的运行模式,造成了其传播行为各有指向,这也就导致了社区媒体与社区媒体之间很难有一种统一的行为,从而会进一步加速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形成。
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社区的分化,同时也在网络技术的加持下导致了社群间的“跨时空”分化。特别是在社交媒体日益普及的当下,“巴尔干化”问题将社区中的“知识沟”“代际沟”“数字沟”逐步转变为更致命的“信念沟”。“‘信念沟’即不同群体在同一问题上往往存在信念差异”(21)张洪忠:《从“知识沟”到“信念沟”:虚拟空间的社会关系重构》,《教育传媒研究》,2020年第4期。,而这种观念的分化会进一步诱发社区内公共空间的消逝以及共同体意识的消解,甚至存在会导致群体极化现象向线下转移的风险。
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社区结构也发生转变,“在单位制度走向消解的过程中,中国社会出现了“原子化”等新的演化动向”(22)田毅鹏:《转型期中国社会原子化动向及其对社会工作的挑战》,《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而社区信息“巴尔干化”无疑扩大了社会的“原子化”倾向。
具体来看,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形成了不同信息空间的割据与区隔,引发了跨群体间的信息流通障碍。黄正元指出:“强势群体的抱团行为与弱势群体的边缘化现象,导致了富者愈富、穷者愈穷的群体极端分化,这是社会原子化的成因之一”(23)黄正元:《社会原子化及其消解——兼析社会腐败窝案根源》,《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在现代社会,信息本身即是资源,不同群体掌握的信息属性各有不同。而不同群体间的信息互动本可以弥合“知识鸿沟”所带来的分化,消融群体间的心理差距,从而加强个体在群体中的归属感、共生感,减少社会原子化风险。然而,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却将个体围困在各自的信息环境中,造成信息资源的分配不均,群际间信息差距不断扩大,信息壁垒难以被跨越等一系列问题。这种信息流通的失衡所导致的结果是群体与群体间信息流动的频率变低。各群体被隔离在一个个封闭的信息孤岛之中,外界的声音和多元的信息流被屏蔽,这种亚健康的信息环境扩大了社会原子化的风险。
社区作为社会的基本构成单元,是社会原子化影响的最直接作用的对象。随着“单位制”社区的瓦解,商业社区内的人口结构日益复杂,基于不同利益群体所形成的小圈子日益增多,跨群体间的信息不畅使得原本需要在公共领域开展的正常讨论,被圈子内的“窃窃私语”所取代。特定圈层的利益纷争又会进一步损害个体对社会公利的追求,阻碍了个体公共意识的形成,同时也在群体之间筑起了壁垒,带来了人际关系逐渐疏离,个体与公共世界背道而驰,群体道德被解构的风险。当个体踟蹰在群体之外,以孤独的状态从团体中脱离,社会组织所形成的凝聚力和规范性力量也就随之消解,社会初级联结被撕裂,社会内部松散、组织能力下降又会继而导致社区治理的无序性。
滕尼斯认为“社区是指建立在血缘、地缘、情感和自然意志之上的富有人情味和认同感的传统社会生活共同体。”(24)[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6页。在滕尼斯笔下社会是冰冷的,而社区是温情脉脉的存在;社区共同体意识是建立在地缘基础之上,也就是说社区不仅是身体存放的场所,更是精神栖息的家园。
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所造成的信息空间分化与信息弥散状态将社区内的个体困顿在私人搭建的信息私域内,个体难以形成对社区的心理归属和身份认同,从而消解了个体的追求共同的意识,这也进一步阻碍了社区居民的私人空间向公共领域的跨越和转向。值得注意的是,社区治理需要居民作为行为主体参与社区事务,所以融入社区公共领域也为个体践行主体意识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增强了个体的责任感。社区的长治久安需要社区居民共同建构社区精神意义并发挥作用,共同体意识的存在与共同体的建构是社区稳健发展的必要基础。然而分化的信息环境阻碍了社区居民参与社区事务,撕裂了作为共同体的社区,导致个体意识与行为逻辑的分化。具体来看,对于同居一片土地的社区居民而言,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造成了社区“群内同质”与“群际异质”的矛盾现象。这种“群内同质”倾向所形成的回音壁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社区公共交流空间的建设与公共意识的传播。“迈克尔·麦昆指出,和意见相同的交流相比,只有意见不同的交流‘才允许真正的辩论和思想的交换’。这种交流使得参与者有机会‘从更大的菜单中作出选择,从而导致一种社会意识而不是个人私益’”(25)胡泳:《新词探讨:回声室效应》,《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6期。。“群内同质”继而引发的是“群际异质”,异质性的群体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群体间的对立,进而破坏社区内的稳定状态。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地域环境、经济发展状况的社区在缺乏信息交流的情况下,很容易走向各自“闭环式”的信息环境,从而引发彼此间冲突,加剧社区治理的难度,撕裂社会的团结力量。
网络社会的多元发展将以往“官方”—“民间”两个非此即彼的舆论场分化到更为多元的“圈子”当中,于是二元化的舆论结构转变为多方的博弈。一方面,多元的声音有利于激发公共意识的觉醒;但另一方面,这种多元声音在缺乏相应规制的前提下也容易被带入到民粹主义的深渊。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不仅弱化了圈子与圈子之间信息流通效度,同时也增加了个体“破圈”的难度。圈子内部也并非一种理性平等的对话模式,在缺乏规制的背景下的草根群体,极易陷入“群体极化”的漩涡。“群体极化”(group polarization)是凯斯·桑斯坦在《信息乌托邦》中提出的概念,指“团体成员一开始既有某些偏向,在商议后,人们朝偏向的方向继续移动,最后形成极端的观点”(26)[美]凯斯·桑斯坦:《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毕竞悦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05-208页。。群体极化形成的原因多是由于封闭群体内一致性的“意见气候”推动群体走向一个极端方向,而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正好为封闭群体的形成提供了可能,这也导致了处于“巴尔干化”信息空间中的群体极易形成群体极化。
多数研究用“群体极化”来描摹网络虚拟空间中的群体心理状态。但是,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所引起的群体极化,却扎根于这样一个事实——社区媒体与社区受众都存在于同一时空中,社区中的线上与线下边界相对模糊,社区线下的问题会快速地上传至线上,而线上的不良情绪也会更快转换为线下行动。相较于大众传播受众之间的地理区隔很远,社区这种在同一地缘下形成的传播模式,会在最大程度上放大线上的不良效果,并且迅速地构成线下行动。同时,媒介自身又带有放大社会风险的属性,特别是在网络新媒体时代。蒋晓丽、邹霞在《新媒体:社会风险放大的新型场域——基于技术与文化的视角》一文中指出,“从媒介天然具有放大潜能来看,新媒体作为一种新型媒介,也与其他传统媒介一样具有放大潜能。只是与传统媒体相比较,新媒体这一放大潜能更为突出,也更具有现实效果。”(27)蒋晓丽,邹霞:《新媒体:社会风险放大的新型场域——基于技术与文化的视角》,《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媒介技术的飞速发展也为社区治理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社区媒体在技术赋能下的不断扩充,一方面为社区媒体的传播能力注入了新力量,另一方面也带来新的危机。质言之,新媒体时代背景下,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会在更大程度上将线上的极化情绪转化为线下的极化行为,从而加剧社区治理的不确定性。
诚然,理想化的信息环境很难实现,但是如何尽可能地优化信息环境是当下技术与人不断交融的时代背景下亟待解决的问题。不难看出,传播与社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正如威尔伯·施拉姆与威廉·波特指出的,“‘传播’(communication)与‘社区’(community)有共同的词根,这绝非偶然。这意味着没有传播,就不会有社区;同样,没有社区,也不会有传播。”(28)[美]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陈亮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出现,从本质来看,也正是一种现代信息技术发展所带来的“传播”问题。为优化这一问题,也必须回归到“传播”视角上来思考。“传播”作为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其目的是通过信息交互以及差异化信息的获取来扩充自身认知。所以,必须说明的是,对于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治理不应是通过信息传播手段来统合所有社区,使得各个社区丧失自身特色,成为同质化的社区,从而营造一种所谓的“世界大同”。相反,治理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产生的分化,是为了更好地打开社区内外的信息分享渠道,从而优化传播方式,使社区场域内的传播回归“传播”本义,减少个体因认知窄化所产生的“极化”现象,为个体理性思考提供可能。以理性的回归增强社区凝聚力,减少社区治理的无序性。
媒体“中央厨房”是在媒体融合过程中被提及较多的理念,主要解决了传统媒体在新媒体浪潮之下出现的传播力不足、资源分散等一系列问题。所谓媒体“中央厨房”是指通过统一的信息分发机构实现媒体“一次采集、多种生成、多元传播”(29)何瑛,胡翼青:《从“编辑部生产”到“中央厨房”:当代新闻生产的再思考》,《新闻记者》,2017年第8期。的信息传播目的。在大众传播媒体内部建设“中央厨房”有效地整合了多种媒介资源,实现了多媒介的协同生产,增强了传统媒体的影响力。这种成功的经验同样可以借鉴到社区媒体中来,但是借鉴并非等同于“复制”,而是需要作一定针对性的侧重。
不难看出,大众传播媒体对于“中央厨房”的建设主要是侧重于信息生产功能的整合,凸显“多种生成、多元传播”的特点。而社区媒体“中央厨房”的建设则需要更多侧重于信息调控功能的建设,在面临社区媒体的地域性区隔以及社区媒体组织架构不统一而引起的社区媒体信息空间“巴尔干化”问题上,统一的信息调配机制是至关重要的。
首先,统一的信息调控机制可以有效弥合社区媒体差异所产生的分化效应,为各自为营的社区媒体设立统一的行进目标,增强社区媒体之间的凝聚力。特别是在社交媒体“茧房效应”日益突显的今天,个人议题设置正在蚕食公共议程设置的空间,在面临突发事件时,公共议程设置的缺位导致了社区与社区间难以形成共识。而统一的信息调配机制,则可以有效地建构公共议程设置的空间,为社区共识形成提供有力的支撑。
其次,通过社区媒体“中央厨房”专业化的传播手段与人员,优化不同信息类型的配比,丰富受众的信息接触行为。以更为多元的信息接触方式以及多元的信息类型,破除居民信息接收的“定势”。桑斯坦将培养合格公民的传播体系喻为公共空间里的“人行道”。他认为,解决信息窄化问题,就应在网络世界中构造一种“信息偶遇”的环境,就像人们在户外的“人行道”上行走,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和物,打破原有设计好的壁垒和轨道(30)[美]凯斯·桑斯坦:《网络共和国:网络社会中的民主问题》,黄维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4页。。将居民放置于一个“信息偶遇”空间中,可以更好地破除封闭信息空间中的同质信息泛滥问题,扩宽受众信息接触面。具体来说,社区信息空间的“巴尔干化”所形成的封闭信息空间,易使信息传播处在一种线性模式中,信息类型以及信息接触都成为一种可预测行为。而通过社区媒体“中央厨房”的专业化信息配比,增加不同类型信息的流入,打破线性的、框架式的传播模式,形塑非线性的信息搜寻行为,激活受众对于信息搜索的能动性,从而加强受众对于信息接受的广度与深度,为个体“破圈”创造可能。
社区内的代际信息空间“巴尔干化”,是由于信息资源在各代际中分配不均所造成,以数字鸿沟形式带来新—老两代人的观念沟、价值沟、知识沟差异。针对这一问题,不少学者提出了“数字反哺”的概念,即“数字原住民”(年轻一代)为“数字移民”(年老一代)教授数字技术,以此来弥合代际之间的“数字鸿沟”。于是,不少社区也曾开设过“老年人手机课堂”,开展“为老人换智能机”等诸多活动,但最终效果不佳。因为在提及数字反哺的过程中,一个重要的概念被忽视了,即老年群体的“数字意愿”。其实,我国数字终端的普及率很高,但老年群体对于数字文化、数字技术的接受意愿并不高。有学者发现:“亲子双方在手机的接入上并无太大差异,在使用上却存在着显著差异”(31)朱秀凌:《青少年的手机使用、数字代沟与文化反哺——基于对福建省漳州市中学生家庭的实证分析》,《新闻界》,2015年第11期。。质言之,当前数字鸿沟问题不仅是在数字设备接入上,而且更是在数字技术的接受上。以往的研究在讨论数字鸿沟的第一道沟“接入沟”时,它时常被简单地认为是设备接入的问题(32)陈友华,宗昊:《数字反哺:年长世代的“精神接入”何以可能?》,《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但荷兰学者迪克在设备接入的基础上提出了“精神接入”(mental access)概念,认为“新技术缺乏吸引力、用户缺乏兴趣或是数字焦虑而导致的基本数字经验缺乏”(33)Dijk J.V.,Hacker K.,“The Digital Divide as a Complex and Dynamic Phenomenon”,Information Society,2003,Vol.19(4),pp.315-326.从而形成了在数字技术接受上的鸿沟。
所以,在思考由于代际数字鸿沟而形成的社区信息“巴尔干化”问题上,就不能简单地把矛盾解决路径指向数字设备的普及上,而是需要建立社区的数字关怀机制,即从“精神”与“情感”层面去了解社区老年群体的数字需求,从而调动其“数字意愿”。具体来说,首先应积极开发社区适老APP。当下的大部分智能终端设备制造商的产品设计主要是为了迎合年轻人的口味,界面越来越花哨、功能越来越繁复,令老年人更是难以适从。由于技术上缺乏“亲近性”使得社区老年群体产生了普遍的数字焦虑,从而拒用智能设备。开发社区适老APP,一方面是让社区老年群体感受到被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在降低数字设备的使用门槛,提高数字产品的吸引力,以此来提升社区老年群体的数字意愿。其次,鼓励家庭层面的数字反哺。周裕琼与丁海琼指出:“几乎所有关于数字反哺的实证研究都聚焦于家庭内部,这一方面是由于微观层面的操作性更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相较于社会和群体,家庭才是数字反哺发生与作用的核心场域。”(34)周裕琼,丁海琼:《中国家庭三代数字反哺现状及影响因素研究》,《国际新闻界》,2020年第3期。相较于社区的外力推动,家庭层面的数字反哺则更凸显亲缘价值。在这一层面,数字反哺不仅是一个技术学习过程,更是家庭成员的情感互动过程。同时,这一过程既满足了社区老年群体的技术学习,也契合了社区老年群体的情感需求,从而进一步加强了其数字意愿。最后,社区应关怀拒用数字技术或无法使用数字技术的老年群体,建立相应的帮扶机制,了解老年群体的实际需求,开设相应的特殊通道,为少数群体提供便利,营造适宜的数字环境。建立社区的数字关怀机制,是为了更深层次地了解老年群体的数字需求,提升其数字意愿,使新技术在接受时更具有“亲近性”“人情味”,以温润且有效的形式培养老年群体的技术使用能力,从而循序渐进地弥合数字鸿沟,改善代际之间的信息空间“巴尔干化”。
“附近”即我们生活的周遭,一种真实的物理空间,它包含了我们脸熟心不熟的邻居,抑或是点头之交的小卖部老板、社区志愿者等,这些“附近”构成了个体的生命体验,以及日常关系网络。但在“悬浮”(35)“悬浮”描述的是当今社会没有根基、缺少一定安全感的状态。参见严飞:《悬浮:异乡人的都市生存》,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的现代社会中“附近”又是习焉不察的存在。人类学家项飙将“附近”(the nearby)视为一种概念来探讨现代性社会中个体的“在地性”感知。他认为“‘附近’是一个组成社会日常网络联结的所在,在高度同质性发展的现代社会里,当人们对日常的相遇和对话不再关心或者无感时,普遍以个体原子化的状态与‘附近’割裂,就会导致‘附近’的消失,连带消失的,是基层共同体原本应有的活力和凝聚力。”(36)项飙:《我们失去了构造爱的关系的自信》,澎湃新闻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 forward 5108749,2019年12月2日。在当下触“屏”可及的世界里,人们的目光被带向了远方,离身交往的“脱域”状态使“附近”反而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附近”的消失意味着人与地联系的消失,同样也预示着初级群体联结状态的消逝。
不论是段义孚先生提及的“恋地情结”,还是费孝通先生所述的“桑梓情谊”,我们从中都可以捕捉到人与“地方”或“附近”联结的重要性。重拾“附近”亦是重识我们自己的生命体验。“事实上,‘附近’可以构建出一个具有现代公共意义的友善空间,在其间的每一个看似关联度不高的独立个体,可以用带有共同目的的日常生活状态来消解城市的陌生感。”(37)严飞:《以“附近”为方法:重识我们的世界》,《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在此引入“附近”概念我们是想说明,当下社区面临现代化肢解与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的双重困境时,“附近”可以唤起个体对于周遭的重新认识,构建起人与现实的联系,以人与地、人与现实关系的重塑个体的共同体意识,使社区重现“守望相助”的状态。必须说明的是,本文也并非站在一个技术批判的立场上,以保守主义的视角推崇“逆现代化”。而是试图在当下的技术环境中寻求一种平衡点,既非偏向“技术拜物教”,也非偏向“极端保守主义”。因为“附近”的重构,并非排斥技术,反而“附近”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被技术重构的。
那么回到问题本身。如何在现代化的技术背景下重拾社区的“附近”?正如杜威所言:“common、community、communication是同源的词。人们由于彼此有共同点而聚为社区;社区中的人因为能相互沟通与传播而有共同之处。”(38)John Dewey,Democracy and Education,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30,p.5.可见传播是消解社区“陌生感”,寻求共同联结的关键所在。若仅仅提及传播的连接功能,那还是在离身的范畴中,要回归到“在地”与物理空间的认识,我们就必须重新审视社区媒体的一些特性。社区媒体作为一种区域性媒体,地缘的“亲近性”使其具备“虚实关系互融性”(39)聂远征,张琰:《地方性与技术关系:社区媒体的深度融合及功能重构》,《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2年第11期。的特征。也就是说,社区媒体与居民之间的关系并非是简单等同于大众传播媒体与受众之间的关系。二者同处一个空间,拥有共同的“附近”经验,其关系不在遥远的线上,而在相邻的“附近”。那么社区媒体就应当发挥其传播“共同”与地缘“亲近性”的双重优势,在线上以社区的共同记忆、共同情感、共同精神和共同经验等为传播重点,将居民的目光从“远方”拉向“附近”,以此来塑造社区的共同意识,缝合分化的价值观。同时,将线上的连接向线下转移,借助“虚实关系互融性”的特征打通线上与线下的区隔,实现Online To Offline的传播模式,为线上“共同”的居民提供线下见面的机会,提高“附近”的可见性,从而建立起真实的具身的联系。具体来说,社区媒体不仅要在线上建立社区居民共同的虚拟栖息地,构筑邻里网络公共领域,提供交流机会与平台,更要将线上的流量转化为线下的活动,例如举办邻里节、社区聚会、亲子活动等。由此使社区媒体成为联通线上与线下的中介,一方面,它是催生共同的助推剂;另一方面,它也是“附近”的放大镜。以“附近”的重建,来唤起居民对于现实关系的“再认识”与“再联结”,从而弥合社区信息空间“巴尔干化”所引发的群体分化、群体极化等一系列问题。
计算机技术以高速发展、大量复制、标准化生产的特点逐渐提高了人类的工作效率并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但是冰冷的技术扩张与人类社会交往的软性情感需求产生了矛盾。其结果是,信息技术的发展开始出现“过热媒介的逆转”(40)[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85页。。“计算机科技被视为热媒体,具有机械性、统一性及反复性。网络则将计算机冷却了,计算机变成私人化,和卧室一样,具有个人特色。”(41)林立树:《现代思潮:西方文化研究之通路》,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3页。可以看出,信息技术从最初的外向爆炸转为内向爆炸。现在的信息技术不再以传输速率、覆盖广度的极端扩展作为衡量标准,而更凸显私人化、客制化的信息服务特征,这种“冷却”式的逆转也恰似呼应了现代人对于主体性、情感性、价值性的追求。信息空间“巴尔干化”看似是现代性技术逻辑下的问题,但从深层次来说,同样也是“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矛盾。“科技”与“效率”作为“工具理性”的代名词,不断驯化人,进而“异化”人,导致了人文精神式微、家园意识淡薄,也削弱了人们对于“价值理性”的思考。在普遍缺失主体性价值的生活环境中,人们投向网络“抱团”既是逃避,也属无奈。从另一个视角来看,网络空间中“抱团式”的“巴尔干化”现象也正是一种人们对于现实生活中“工具性异化”的抗争;是一种缺失“附近”、缺乏“稳定”的代偿性实践。所以,在社区这一象征着安定与温情的空间中,技术的应用更应考虑“人”这一关键因素,从而凸显“价值理性”的光辉,使社区(Community)回归到“守望相助”的理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