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露天看电影
——蒙学记之二

2024-01-15 11:33
传记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小舅舅露天电影

与 之

两种电影

20 世纪70 年代,电影是国家教育和文化传导的重要形式,这并不是说电影本身有多么发达,而是文字的经典遇到了太多的不确定性,电影则成了国家意识进入社会生活的主要途径。在当时,电影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这种艺术本身,成为普通大众满足个人精神生活的为数不多的选择。透过电影的折射,正处于本能求知中的我们也曲折地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从而也促进了文学的启蒙。

我小学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北碚区的外婆家度过的,看电影是舅舅们主要的精神生活。那个时候,电影有两类,一是免费的露天电影,一般由附近的大单位放映,时间不固定;另一类是收费的,在北碚电影院按计划上演,前者当然更受普通老百姓的欢迎。外婆家紧邻西南师范学院(简称“西师”),这是国家级大单位,所以时不时都有露天电影可看,算是相当幸福的事情。

电影《红灯记》剧照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放映的许多都还是样板戏的电影版,品种并不多,不过这却几乎是人们唯一的文艺生活内容,所以大家一律趋之若鹜。而且又因为电影工业并不发达,胶片有限,所以附近几个单位相互“串片”是常有的事,也就是几个单位在一个晚上共同使用一个拷贝,这样放映电影的时间就得错开,一般一卷胶片放映约半个小时,等待传片过来的就得晚半个小时开始,以此类推。距离不远的两个单位之间“串片”没有太大的问题,如果拷贝少,参加“串片”的单位多了,就很麻烦,最后一个单位收到胶片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深夜了。尽管如此,能够有电影看终究还是最重要的,所以大家都愿意等待。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天晚上,将近九点,我已经被外婆安排脱衣上床准备睡觉了,我的小舅舅兴冲冲地跑进来喊:“快快起来,西师今晚演电影《红灯记》!”于是,我不顾外婆的阻拦,赶紧穿好衣服跟着小舅舅往西师跑。到了操场,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但银幕却没有挂出来。大家痴痴地面对平时悬挂银幕的方向,或站或坐,就这样半小时、一小时逐渐过去了,却久久不见动静,也还是不见幕布。只听得周围大人们议论纷纷:“究竟什么时候放映呢?今晚到底有没有电影啊?”另外的人却笃定地说:“肯定有!就是今晚‘串片’的多,得多等等了!”也有人说:“不挂幕布,是因为今天人太多了,故意虚虚实实的,好让等不得的人自己离开,留下来的看起来更舒服。”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我实在瞌睡已极,最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小舅舅怕我伤风着凉,只好带我回家了,但他一直悻悻然,失落得很,走出好长一段还不时停下来听听操场那边的动静,问我:“你是不是听到电影的声音了?是不是我们一走片子就来了,现在正在放映?”可惜我却什么都没有听到,也因为困乏而失去了兴趣。

小舅舅与我年龄相差只有十来岁,所以好些事情都愿意带上我。他有时也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过电影院得买票,对没有收入的小青年来说,这还是一大负担。有一年,北碚电影院上演日本影片《望乡》,这是当时引进的一部日本片子,激发了民众普遍的兴趣。小舅舅约好几个同学一起去看,他也想把我带上,但是多出一人就得多一份票款,他们商议多时大约还是有点心疼,最后决定在进场的时候抱团而入,把我藏在人群中间混进去。于是,我跟随他们到了电影院,看看就要通过检票口了,不承想走在前头的人脚步太快,后面断后的竟没有跟上,一下子就把我暴露了出来,检票人员大声说:“谁家的小孩?这是谁家的小孩?”我吓得哭了起来,小舅舅他们也一时没了主意,又怕被工作人员抓住罚款,就这样呆在原地不敢回答。幸好这一天我五舅也去看电影,他一个人走在后面,看见情况立即跑过来拉住我:“不急不急,我这里买票。”但是到了售票窗口,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说:“这是内部电影,小孩子必须凭学生证买票!”我还在上小学,那时的小学生哪有什么学生证?于是,五舅只好把我带出影院,反复安慰,直到那一场放映铃声响起。

那是我小学时代第一次独自穿过北碚城区,走回外婆家。倒不是还有多少心怯,也不是真有多少失落,而是因此对这部电影增添了极大的好奇:在连门都进不去的电影院,究竟会演些什么呢?舅舅们观影回来以后,都好像很兴奋的样子,有时碰在一起还议论几句,但又欲言又止,似乎不太想让我知道得太多。此情此景,是过去看样板戏电影从来也没有过的。

可能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对电影产生了异样的感觉,第一次听说了“内部”,知道看电影竟有这么些规矩,并不是想看就看,看了电影,也好像有保密的内容,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两种露天电影

应该说,我真正能够看懂电影,还是小学五年级以后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外婆家,回到重庆市区沙坪坝的父母家中。我家在天星桥柑子坝的水泵厂宿舍,附近有两个地方常常放映露天电影,一是最近的覃家岗生产队,二是稍远的第三军医大学(简称“三医大”)。我的小学五年级和整个初高中,都和家人一起在这两个地方看了大量的电影,电影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我认知社会文化的主要渠道,是激发我好奇心与求知欲的重要力量。

覃家岗生产队的露天电影在一个不规则的篮球场上,周围都是农田,有时也有一些高高的谷堆。在这里看电影,能够嗅到强烈的乡村气息:禾苗、青草、燃烧的柴火,还有牛粪的味道。三医大对周边居民来说,则是一个分外“高大上”的地方:整齐的建筑、平坦的道路、笔直的行道树,电影放映的运动场也宽宽大大,容纳得下很多的观众。覃家岗放映的片子比较普通,一般在其他地方也能够看到。三医大却不同,每过一段时间都有点稀缺内容出现,所以看的人也多,稍微晚一点去,整个运动场都坐得满满当当的了。我当时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运动场,刚开始去还很是纳闷,为什么都挤在一个方向看呢?这幕布背后不还有好大一片地方吗,人也不多,在这里看不是更清楚吗?后来试了试,发现不行,动作姿态都是反过来的,看上去非常别扭怪异。

看露天电影,消息都是口耳相传,并没有什么正式通知,一般是在星期六晚上或者重要节日。所以到了这个时间,我都会特别留意宿舍前的马路,但凡到了下午五六点钟,马路上出现一些扛凳而行的人,就证明今晚有电影。他们消息快,是最早占座的一批。通往三医大和覃家岗是两条不同的路,这个时候还需要看清楚这些人究竟朝哪个方向前进,然后赶紧回家报告,让父母抓紧做饭,早点出发。

在这两个放映场,我看了大量的50 年代的影片。那个时候,拨乱反正已经开始,一些“十七年”的文艺作品陆续解禁,例如《东方红》《甲午风云》《铁道游击队》《英雄虎胆》《青春之歌》《洪湖赤卫队》《小二黑结婚》,这些作品在今天已然进入了“红色经典”的行列。我父母一辈在50 年代曾经看过不少,好像还留下过美好的记忆,又得以重见,都格外兴奋。另外还有《天仙配》《牛郎织女》《宝莲灯》《大闹天宫》《宝葫芦的秘密》等神话传说题材的影片,《林冲》《百岁挂帅》等历史题材的影片,《阿诗玛》《五朵金花》等民族题材的影片,都绚丽夺目,让人产生莫大的兴趣。在预备放映的正片之前,有时还加映一点其他的新闻片或风光片,算是给观众意外的犒赏,有一次放了风景片《桂林山水》,另外一次放的是科教片《小太阳》,讲人造太阳对于人类发展的意义。

这些片子让我大开眼界,对文学艺术的兴趣也快速增长。

电影《青春之歌》剧照

电影《天仙配》剧照

两个年代的电影

当时我在重庆天星桥中学(后来改名为重庆第七十中学)念初中,班上有一些三医大的子弟。从他们口中,我才知道我们在运动场上看的露天电影只是面向普通老百姓的。三医大的教工家属另外还有看电影的地方,那是在礼堂里,一般外人是进不去的。这无疑逗起了我更大的好奇,真不知那礼堂里又有哪些我们想不到的东西!

在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盼望有机会进三医大的礼堂去一探究竟。后来终于来了机会,在我的多次请求下,班上一个家在三医大的同学觅得一个空档将我带了进去,那一天是放映一部英国的彩色电影,讲的是一个舞蹈演员的故事,她热爱芭蕾舞,全场都是她在跳来跳去。一会儿是在演出的戏剧中,一会儿又是回到了现实生活,也穿插了很多的情感故事。最后一辆火车迎面驶来,她香消玉殒了。说实话,我几乎就没有看懂,不知道到底在讲些什么,这个电影与我过去看的《红灯记》《天仙配》《铁道游击队》之类大相径庭,仿佛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一天我确实很沮丧,看到礼堂里的大人们入迷的样子,我却完全不明就里,第一次感到这称作电影的东西并不是过去想象的那么简单、好玩,其中暗藏着很多玄机和秘密。

电影《红菱艳》海报

这一场我看不懂的电影一直存放在我的心中,渴求理解和解释。进大学之后,我查找资料,才知道它就是《红菱艳》,这是英国松林影片公司制作发行的一部电影,由迈克尔·鲍威尔、艾默力·皮斯伯格导演,莫伊拉·希勒、安东·沃尔布鲁克、马留斯·戈尔林主演,最早上演于1948 年9 月6 日,次年获得第21 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中国人在三十多年后,引进了这部“古老”的影片,那一天三医大礼堂的放映,很可能还是“内部”的。《红菱艳》讲述的是一个酷爱芭蕾舞的女演员佩姬如何在事业与爱情之间痛苦徘徊,在崇高的追求与平凡的生活中艰难选择。这样的人生难题不仅对初中生的我难以理解,就是对当时中国社会的普通大众而言也十分缥缈,隔膜多多。然而艺术最高的旨趣就在于这样有意无意的熏陶和暗示,我们可能一时间领悟不了,却依然被它所营造的氛围和情绪所牵引,并在不经意间埋藏在了心间,成为自我寻觅、自我发展的一种潜在的信息,当遇到恰当的阳光和雨露,它就会生根发芽,为精神提升开拓出一条合适的路径。回头看我自己的求学之路,不断增长、不断发展的观影体验实在是一个可以辨析的脉络,它为我文学经验贡献甚广,对我的精神成长助益良多。

在我的大学时代,学习之外的娱乐并不太多,电影戏剧的观看可能就得占主要的部分。虽然北京的影院、剧场很多,但是在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却依然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活动。每当有电影放映,我们大都不会错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文艺发展的一系列标志性影片如《湘女萧萧》《良家妇女》《青春祭》《芙蓉镇》《黄土地》《老井》《黑炮事件》《野山》等都是在露天电影场上和我们见面的,成为呼应思想启蒙的最生动最强烈的艺术的声浪,我们不断观影,不断感受和解读这些敏锐的当代艺术家们的情感脉动,最后融入了一个时代的共同的精神价值之中,体味着历史命运的共同的节奏,这都好像是文字形态的经典所难以代替的。即便是在寒冬腊月的师大操场,我们也顶着冰窟一般的严寒与呼啸肆虐的北风,端坐不动,就为了一场不愿错过的电影。那时还用单机放映,在更换胶片的几分钟中,全场一片巨大跺脚之声,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响彻四方,在彼此心领神会的间隙苦中作乐,维持四肢身体的温度。

大学时代,最难忘的一次观影是1988 年的《红高粱》。这部莫言原著,张艺谋执导,姜文、巩俐主演,西安电影制片厂1987 年出品的影片,本来已经由莫言的小说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1988 年斩获第三十八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这是中国电影第一次获得的国际大奖。获奖不久,离师大不远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露天放映此片,我们宿舍所有人倾巢而出,赶往北航观影。那天晚上,北航操场上人山人海,盛况空前,看完电影已经深夜,乘车不得,我们一行步行归来,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床上热血沸腾,翻来覆去竟一夜无眠,似乎时代的热烈遍布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历史的变动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在的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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