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与中国式现代化:王宁教授访谈录

2024-01-14 01:48葛颂王宁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王宁中国式现代化

葛颂 王宁

关键词:王宁;翻译;中国式现代化;全球化;世界主义

作者简介:葛颂,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典籍英译、翻译理论与实践。王宁,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研究方向为现代性理论、后现代主义、全球化与文化问题、世界文学、翻译学。

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对“ 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 做出重要部署,强调“ 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提炼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示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确实,党的十九大以来,中华文明国际传播内容、形式与国际接受度和影响力都有显著提升,对提升我国的国际影响力发挥了重要作用。

作为我国有着广泛国际影响力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王宁教授曾对文学翻译、文化翻译和翻译的文化传播功能做了深刻且详尽的剖析与阐释,在其专著《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翻译与国家形象的建构及海外传播》《文化翻译与经典阐释》②《比较文学、世界文学与翻译研究》以及Translated Modernities: Literary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 ofGlobalization and China 中,更是把翻译研究置于更加宏大和系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③,把翻译的功能与多模态发展放在“ 中华文化走出去” 这样一个大的国家战略中审视。

王宁教授去年隆冬时节应邀在中国人民大学做了题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的讲座,从一名人文学者的视角深刻阐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的构建。笔者有幸得王教授允肯,以习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提出的“ 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 纲领为题引,请王教授从“ 建设国家对外翻譯机制”“ 提升国际传播能力”“ 新形势下中国对外传播的新挑战、新任务和新进程”“ 翻译助力多层次文明对话”“ 翻译助力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 等方面谈谈他的见解,以便给广大后学以必要的指导。

葛颂(以下简称葛):首先感谢王教授百忙之中拨冗接受我的访谈。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做的报告在全党全国产生了广泛而热烈的影响。不知您是否注意到,在习总书记做完报告后,报告中一些重要概念的英文翻译就很快出现,二十大闭幕不久,新华社就发布了二十大报告的英文全文。同时,《人民日报》重磅发布中国共产党国际形象网宣片CPC,十几个语种的版本全球同步发行。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也是中国共产党与世界对话的积极意愿和行动的最好佐证,用最为直观的形式传播了我们的形象和理念。王教授,有学者主张政府与学界正在共同建设国家对外翻译机制,您是否认同这种观点?比之传统的翻译和传播实践与探索,国家翻译机制在传播领域的优势为何?比之传统的自发式、委约式翻译活动,您认为该机制中应该囊括哪些主体,译介成果所面向的受众是否有具体设定?如何在任务型主导译介和内容型主导译介中取得平衡?

王宁(以下简称王):我想这应该是中国特色的翻译工作所使然,也即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可以集中各方面的人力和物力办成一些大事。就好比新中国成立后,很快就成立了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组织翻译编辑世界上最完整的马恩列斯的著作全集,对于全面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直接的资料,可以说,这在西方的市场经济体制下是不可能的。同样,国家也集中了英语界和翻译界最优秀的翻译家,将毛泽东的著作和诗词都翻译成了英文及其他主要语言,对于毛泽东思想(在国外被称为“毛主义”)在英语世界乃至整个世界的传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当然,毛泽东思想在海外的翻译和传播不仅仅是因为国内有组织的翻译和传播,更重要的是国外机构主动发起的翻译和接受,再加之毛泽东本人的巨大影响和领袖人物的超凡魅力,他已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总之,就最初让世界了解新中国及其领袖毛泽东的理论思想而言,国内有组织的翻译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内容本身也起着重要作用,这方面毛泽东著作的传播就是一个特例。我们在向外推介我们的文化和理论思想时,一定要认清楚这是一种“软实力”,国外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因此我们还要在注重所翻译的内容的同时,关注这些文化和理论产品通过翻译“走出去”之后如何“走进去”。在我看来,所谓中国文化“走进去”无非是这三种途径,我这里仅以纸质版图书为例:首先是进入大学的图书馆,供那些对中国感兴趣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和学生去阅读和研究;其次是走进一些高端书店,例如大学的书店,因为一些学术研究者为了研究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课题,会申请一些科研经费,因此他们就有可能购买一批图书资料。一旦他们花钱购买了这些图书,他们就必然会仔细阅读和认真研究;最后才是走进广大读者的家庭。当然,音像制品的受众更广,它更取决于受众所在国的传播机构或手段。但无论如何,我们主动推介肯定会起到一些作用的,在这方面受众的设定肯定也是其必然的因素。

葛:比之传统的“译介-出版”模式,类似CPC纪录片式的多模态译介的优势为何?而对于意识形态类等内容的译介,多模态译介是否等于化繁为简?有哪些事项是需要关注乃至规避的?

王:我想应该如此。类似CPC纪录片式的多模态译介的优势就体现在它更具形象性和直观性,使那些不一定去阅读纸质版图书的普通受众也能够对中国的国家形象有一个更为直接的了解。过去,西方媒体为了“妖魔化”中国,专门用一些在落后地区拍摄的中国农民的照片来代表整个中国的形象。但是近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大大地推进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即使留在农村里的农民也早已摆脱了贫困的境地。因此我们的一些具有形象特征的纪录片可以直接向世人展示当今中国人的生活状况。但是,我们也应该注重传播的形式,切忌过于直白地传播一些意识形态内容明显的东西,而要代之以将深刻的思想融于普通受众能够接受的内容,也即用广大受众能够接受的方式讲好中国故事,这样的效果就会更好。

葛: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多次提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指出“ 我们创立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明确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方略,提出一系列治国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新的飞跃”(习近平 4)。王教授,在您的专著《当代中国外国文学批评史》中,您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译介传播,以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的关系做了详细的论述(王宁,《当代中国外国文学批评史》 50-63),那么回顾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译介传播历程,其间有哪些经验可为当下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当代优秀文化“ 走出去”进而“ 走进去” 提供借鉴呢?

王:这应该是一个大问题,得从马克思主义的进入中国说起。如前所述,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中国共产党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翻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著作,最终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全部著作全面地介绍到了中国。但需要指出的是,早在中国共产党尚未诞生之日马克思主义就已开始被译介到中国了。马恩的著作早期的翻译并非从德文原文译成中文,而是通过日文或俄文的中介。早期翻译马克思著作的译者包括熊得山(1891-1939),他早年留学日本,后来将马克思的一些著作从日文译成中文。他于1922 年2 月15 日创办了《今日》杂志,由北京新知书社发行。他本人先后发表了《公妻说的辟谬》《社会主义未来国》《社会主义与人口论》《无产阶级对于政治应有的态度》《名、实的讨论》等文章,对资产阶级所诬蔑的共产主义“ 公妻” 予以了驳正。通过批判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熊得山阐述了无产阶级实现社会主义的目的和手段。此时他翻译的马克思著作包括《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的社会学说》《国际劳动同盟的历史》等,并且刊登了若飞、邝摩汉等人的译著以及大量宣传科学社会主义的文章。另一位译者朱执信 (1885-1920)也是最早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到中国的一位资产阶级革命家。早在1906 年,他就从日文翻译了《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等经典著述,并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人民群众的历史地位等理論,有着独特的理解。与此同时,他基于自己的能动性理解和阐释,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介绍给了中国读者。

当然,在这方面,李大钊作出的贡献最大。作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和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之一,李大钊积极地参与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热情地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他于1919 年为该杂志编辑了一个专门讨论马克思主义的专辑(第六卷,第五期,1919 年9 月)。在这本专辑中,李大钊发表了长篇论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这篇文章全面地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李大钊等人的早期努力自然也启迪并影响了当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的青年毛泽东,使他以及他的那些不能阅读外文原文的青年伙伴们接触到马克思的著作。因此我们应当说毛泽东所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 翻译过来的” 马克思主义或通过翻译的中介而“ 中国化” 的马克思主义,其特征就在于将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教义与中国传统儒学的一些教义在某种程度上加以结合,形成了一种“ 中国化” 的马克思主义。

虽然毛泽东本人并不能直接阅读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原著,但是他通过阅读有限的一些译著把握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毛泽东始终反对对马克思的著作抱一种教条主义的态度,他主张创造性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并将其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因此,毛泽东实际上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将其发展为一种“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即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在西方以毛主义(Maoism)著称,实际上指的就是毛的思想,但这已经带有了西方思想家的能动的理解和创造性阐释。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早期的西学翻译,包括马克思著作的翻译,在中国革命的进程中显示出鲜明的实用主义特征。也即鲁迅所说的,只要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有用,就统统拿来为我所用。但是在运用的过程中,要密切联系中国的具体实践,也即所谓的“接地气”,这样才能为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同样,我们在将中国的东西译介到国外时也要注意接受者的态度和期待:完全教条地照搬马克思主义的原理而脱离中国的实践肯定是不受欢迎的,同样,过于直白的说教肯定也会受到抵制,特别是之于文化产品的传播,通过一些能够为他们所理解和欣赏的艺术形式和手段也许能够取得较好的效果。

葛:我们从社会学角度研究翻译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翻译,尤其是外译汉对于中国近代社会的思想启蒙和科技进步发挥了重要作用(王宁,《文化翻译与经典阐释》 6-7),中国当代优秀思想文化、优质形象的外译在传播环节是否存在一定的障碍?那么学界和翻译界需要如何做才能“爆破”此类障碍?除去能丰富域外文化,构筑多样的世界文明外,中国当代优秀思想文化的外译对我们本土文化是否也有积极作用呢?

王:当然。众所周知,在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的一些进步知识分子和人文学者发起了大规模的翻译西学的运动,那些从事外译中的思想家和人文学者或者是在西方或日本受过教育,或者是有着深厚西学造诣的学者,例如胡适、陈独秀、鲁迅、蔡元培、钱玄同和李大钊等,他们由此也发起了一场“反传统、反儒学和反文言文”的思想文化运动,试图通过此举达到全面促使中国步入现代化的目的。他们充分运用翻译这一有效的武器将当时西方的新思想和新文化统统介绍到中国,从而大大地加速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那场运动中,或者说甚至在那之前,大量的外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著作都译介到了中国,诸如尼采和马克思这样的欧洲思想家在中国学界高视阔步,他们的著述频繁地在中文语境下被引用和讨论,几乎当时所有主要的中国哲学家和文学家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和启迪。“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引进更是影响了整个20世纪中国科学和民主的进程。陈独秀亲自创办了进步杂志《新青年》,专门发表一些介绍或翻译当时先进西学思想的文章,旨在启迪中国人民的觉悟,并且推进中国的科学技术以及人文思想的发展,他们的努力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介绍和传播奠定了重要基础。因此就这一点而言,翻译作为一种启蒙工具确实起到了将中国人民从黑暗和愚昧中解放出来的作用。当时的中国贫穷落后,为了赶上发达国家,就必须学习发达国家的先进技术和思想理论。今天,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综合国力也稳居世界第二,我们完全有资格并且有能力将自己的科学技术和思想文化译介到国外,供那些仍在发展中的国家学习借鉴,此外,也有助于国人提高自己的文化、道路、制度以及理论自信。

当然,也许有人认为,中国的经济发达了,文化和人文学术就自然可以得到世界的认可。但事实又是如何呢?中国的崛起反而更加引起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的警惕,在经济上,它们加剧了对中国的制裁。而在文化上,它们关闭了一些以教授中国语言和传播中国文化为己任的孔子学院,甚至拒绝发给中国的一些留学生和访问学者赴美签证。因而使得中国的人文学者认识到,经济上的强大并非一定会与文化上的强势成正比。好在一个可喜的现象是,近二十多年来,一大批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在国外获得人文学科的博士学位后在一些世界一流大学任教,他们中不少人加盟西方的中国研究学界,从而给这一边缘的学科增添了许多生机,同时也加强了西方的中国学与中国国内学界的联系。他们同时在自己工作的国家用外语和在中国用汉语发表著述,其中一些有着传播中国文化历史使命的学者还在自己著述的同时,将中国的一些优秀人文学者的著作译介到西方世界。这批赴国外著名大学攻读学位的研究生大多来自中国一流大学的文、史、哲和外语学科,受过国内人文学术的严格训练,同时又经过严格的出国外语水平考试。经过几年的学习,这批学者,尤其是在美国著名高校任教的学者,既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同时又受到西方汉学的严格训练,其中一些佼佼者的英语水平几乎达到母语水平,因此他们很快就能进入国际学术前沿,并在人文学科的顶尖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或在国际权威的出版社出版专著。我们与这些学者的合作必定更有成效。此外,我们的人文学科现在也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抓住机遇谋求发展我们就可以迅速地走出封闭的小圈子,进入国际人文学科的前沿。

葛:王教授,近年来您专注于人文主义全球化构建、世界主义和世界文学这些国际前沿理论课题的研究,并发表了诸多有国际影响力的论著。王教授,您认为翻译对于“ 世界主义” 的塑形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王:当然,我研究世界文学免不了涉及世界主义,这已成为国际学界的又一个热门话题。我这里首先说一下我本人对世界主义的理解。也如同现代性、后现代主义以及全球化这些在当今的东西方学界广为人们讨论和引证的理论概念一样,世界主义在西方乃至国际学界的兴起绝非偶然。它虽然主要是在上世纪90 年代兴起于西方学术界的,但实际上,它已经有了相当长的历史。作为一个跨越学科界限的理论概念和批评话语,世界主义的源头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哲学思想。我们现在所使用的“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这个英文词的前半部分cosmos 就出自希腊语Κ?σμο?(the Universe),意指宇宙和世界,后半部分polis 来自Π?λι?(city),意指城市和城邦,二者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世界城市或世界城邦,而持有这种信念和伦理道德信条的人也就被称为“ 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e),他们所持有的这种主张和概念自然就被称为“ 世界主义”。当然,世界主义有不同的形式和版本,中国儒学中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就带有一种世界主义的“ 天下观”,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世界主义版本。

应该指出的是,世界主义首先是一个政治哲学概念,它的伦理道德色彩十分浓厚,其基本意思为:所有的人类种族群体,不管其政治隶属关系如何,都属于某个大的单一社群,他们彼此分享一种基本的跨越了民族和国家界限的共同伦理道德和权利义务,而且这种单一的社群应该得到培育以便推广为全人类所认可的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按照当代著名社会学家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的归纳,世界主义并非单一的意思,它意为专门关注作为整体的世界,而非专注于某个特定的地方或社群,它也意味着持有这种信念的人在一个多样化的社群中感到十分自在,如同在家中一样,总之,它主要是指在这个意义上个人的某种取向或承受力。

世界主义之于翻译虽然没有直接的作用,但是翻译对型塑世界主义却有着重要作用。早在20世纪初,世界主义曾伴随着各种西方社会文化思潮进入了中国,甚至对包括孙中山在内的一些中国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产生了影响。但是孙中山头脑十分清醒,认为在当时的贫穷落后的中国侈谈世界主义,无异于将中国纳入帝国主义列强的势利范围;只有当中国变得强大了,才配得上谈世界主义。孙中山的这个“中国梦”就要在当今中国实现了,因此,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这无疑也是一种中国版的新的世界主义。这一构想不仅有着历史的依据,同时也有着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来源,可以说是全球化时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创造性发展。构建人类命共同体的设想打破了阶级、经济利益、政治观念、宗教信仰以及语言文化上的隔膜,认为地球上的人们都处于一种相互依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因此基于这一点构建一种(代表)(全)人类(共同)命运(和利益的)共同体是完全可能的,同时也是十分必要的。既然我们和全世界人民生活在一个大的“地球村”(共同体)中,那就应该彼此了解。毋庸置疑,我们对西方的了解大大多于西方对我们的了解,这主要是翻译作出的贡献:通过翻译的中介,几乎西方所有的重要思想家、理论家和作家的著作都有了中译本,而中国的相当一批一流的人文思想家和理论家的著述却不为西方学界所知。因此翻译长期以来只是体现为外译中,而现在既然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那就要让世界了解我们,在这方面,翻译将发挥重要的型塑作用,但是翻译的重点也将由“外译中”转向“中译外”。

葛:王教授,接着上一个问题,中国文学在上世纪初,伴随着新旧力量在政治、社会、学术等领域的碰撞,开始向现代性转型,但终究难以摆脱“被译介的现代性”的影响(刘禾,2021),世界文学格局还是被西方审美和思想价值主宰。习总书记多次指出要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中国智慧。进入新时代后,新一波全球化的出现加剧了文化的交流与冲突,中国当代文学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海外译介的传播越来越广泛(包括但不限于莫言、余华、残雪、阎连科等作家的作品),积极参与人类精神世界的建构。有人认为,翻译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构建发挥了关键作用,也有人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摆脱自身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后,着力洞察人性与人心,关照人类精神世界,以審美的方式积极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实现与世界文学潮流的同步。王教授,您怎么看?

王:毫无疑问,现代性是一个翻译过来的概念,但是它一旦译介到中国,就与中国的社会文化实践发生互动作用,进而生成一个另类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alternative modernity)。在中国的语境下,现代性经历了三个阶段:一、20 世纪初至70 年代:作为一个文学和文化大计译介到中国,帮助重建中国的现代文学和文化;二、70 年代末至90 年代初:后现代性同时作为现代性的叛逆和延伸译介到中国,旨在对一种另类的现代性,或者说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延伸的和“ 变形的” 多元现代性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三、全球化进入中国:进而使得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话语相连接。作为上述三个阶段的一个直接结果便是,中国的另类现代性最终融入了全球现代性的宏大叙事。然而,正如我们所注意到的,中国的现代性以自己的独特特征而凸显在全球现代性的多元取向中。鲁迅作为率先将现代性引入中国的先驱者,在文学革命中充当了领导的作用。他在谈到自己的小说创作时,曾直言不讳地宣称自己的小说创作之灵感“ 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什么准备都没有。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的创作灵感绝不是来自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而是来自外国文学,因此他身体力行,在文学创作之余,翻译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大规模地将外国文学和人文学术著作翻译过来才能将现代性引入中国,中国文学和文化才能更接近世界。

另一些五四时期的思想家和作家,如胡适和郭沫若等,也通过大量地翻译西方文学和理论著作强有力地解构了传统的中国文学话语。有意思的是,胡适和郭沫若在成为政治人物前都做过许多翻译工作:胡适通过1918 年为《新青年》编辑易卜生专号而率先将易卜生及其剧作介绍到中国,并翻译了他的一些剧作;而郭沫若则将一些重要的西方作家,如歌德和惠特曼等的重要作品译成中文。他们在新文化运动中都充分利用翻译为工具来启迪人民大众,并且在各自领域内取得了突出成就。

如果我们承认全球化对民族/ 国别文学的研究有着重要影响的话,那么它确实也推进了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的研究。就以中国文学的译介为例,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影响之下不断地通过翻译来接近世界。在这方面,五四运动开启了中国现代性的先河,打破了中国长期以来的民族封闭机制。甚至中国的语言也在这一“ 殖民化” 的过程中大大地“ 欧化” 或“ 西化” 了。但毫无疑问,这正是中国的现代性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一个必然结果。确实,由于大规模的翻译运动,中国现代文学越来越接近世界文学了,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甚至出现了一种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或传统,这一经典或传统不仅可以与西方现代文学平等对话,也可以与自己的传统古典文学进行对话。在中国现代文学和思想史上,翻译无疑扮演了一个重要的和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是这种翻译形式不同于传统的从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的转化,它实际上更是一种通过语言的中介而实行的文化变革。通过这样一种文化翻译,一种新的文学和文化诞生了,它既不同于自己的传统,也有别于同一时期的西方文学和文化。它应该被看作是中外文化和文学交流与碰撞的一个产物。但是,过去我们从事的外译中活动固然使中国现当代文学接近了世界,但是世界并没有更加了解中国现当代文学,因此,在认识到这一翻译的局限性的同时,我们要加速将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化译介到国外,首先是译介到英语世界,这样我们才能更为有效地参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使中国文学成为世界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葛:另外,问一个调皮的问题,当今世界,各地以及各种媒介的文化交流都得益于互联网所助力的全球化进程。如今,诸多中文网络文学,如言情小说、穿越小说(即“网文”)被热心网友或文化机构也译成了英语、法语等语言,主要留存于文学论坛、开放源网站等网络世界中,请问这些译介后的网络文学作品能否被认定为是世界文学呢?

王:当然,不同的学者对世界文学有着不同的定义。如果按照美国的世界文学研究学者戴维·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的世界文学定义,这些得以在全世界范围内广为传播的文学应该算作是世界文学,因为戴姆拉什之所以于本世纪初在西方的比较文学界崛起,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对世界文学的经典性的解构。但按照我本人对世界文学的理解,我则更认为世界文学应这样来界定:(1)世界文学是东西方各国优秀文学的经典之汇总;(2)世界文学是我们的文学研究、评价和批评所依据的全球性和跨文化视角和比较的视野;(3)世界文学是通过不同语言的文学的生产、流通、翻译以及批评性选择的一种文学历史演化。戴姆拉什更强调各民族文学的相互交流,而我则不仅注重这一点,同时更注重世界文学应具有的世界性流通、世界性影响和世界性意义,带有评价性的准则。据此,网络上的那些快餐文学尽管被译成了多种语言广为流传,但其中的绝大部分将注定要被淘汰,而其中的少数优秀作品也许会经过批评家的批评性筛选和学者的研究之后得以留存,并跻身文学经典进而成为世界文学。

葛:随着我们不断地提升文化自信,坚持文化出海,中华文化在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和普遍的认同感。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习近平 17)的目标,如何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成为了学界热烈讨论的重大议题。王教授,您认为在未来新的媒介环境下,翻译学界如何能助力多层次的文明对话,助力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翻译界以及翻译研究界还需要关注哪些领域或细节性问题,才能在助力多层次的文明对话,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上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王:如前所述,我们在从事文化翻译,也即将中国文化译介到国外时,必然遇到一些阻力,因为文化是一种软实力,其中含有一些民族文化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特征,如果对方不认同你就不会花费时间、精力和财力去译介你的东西,甚至还会有意识地阻止你所在的民族文化的进入。因此单单指望西方的汉学家来承担传播和推介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的重任显然是过于天真了。我们都知道,西方的汉学在本国也是十分边缘的。另外,除了汉学本身所处的边缘地位外,汉语也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再加之中国文学和人文学术的深厚积淀,一个有着极高天赋的汉学家往往要花上五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掌握汉语的阅读和交流,而要达到用汉语发表著述的水平则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其间他们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所从事的学科的教学和学术研究而远离国际学术主流。

因此,我认为,我们在大力译介中国的人文学术著作的同时,也应鼓励掌握外语这个工具的学者直接用外语著述,也即尽可能用道地的外语,尤其是世界上的通用语英语,来发出中國学者的声音,阐述中国的理论观点,讲述中国的故事。此外,我们也可以利用目前在国际学界有着很高学术声誉和广泛影响的权威期刊和出版社,发表我们中国学者的著作和论文,进而有效地传播中国文化和人文学术。

葛:谢谢王教授给予我们诸多点拨与启发!谢谢您接受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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