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留痕》中的个体记忆与公共历史

2024-01-14 01:48魏文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叙事历史

关键词:《长日留痕》;石黑一雄;个人记忆;历史;叙事

作者简介:魏文,文学博士,无锡学院人文法政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当代英语小说、文学与文化记忆跨学科研究等方向研究。

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说作品中,《长日留痕》(TheRemains of the Day, 1989)是最具影响力、最受学界关注的一部。小说故事始于1956 年7 月,叙事者兼主人公史蒂文斯是一所英国乡间庄园达灵顿府的男管家。在为期六天的英格兰西部之旅中,他不断回忆自己在1923 年至1936 年之间所参与和见证的一系列秘密外交会议以及相关经历。尽管作者本人曾宣称对“ 历史本身并不那么感兴趣”(Oe& Ishiguro 58),并且小说中描述的外交会议纯属虚构,然而叙事者回忆中大量出现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以及小说的时间背景自身暗含的国际政治重要性(两次世界大戰、1956 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等),均引发了研究者对《长日留痕》中历史主题的探讨。

现有研究通常认为,史蒂文斯的回忆实际上是他为自己的错误进行的辩解(Beedham61)。与此不同的是,本文试图从个体“ 口述史” 的视角,重新解读史蒂文斯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回忆叙事。作为历史事件的亲身参与者,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可以被视为来自底层个体的口述史。他的回忆叙事以个体视角叙述了该历史事件,填补了官方历史记录中被有意或无意抹除的信息。在重述历史事件的过程中,史蒂文斯同时重新建构了历史人物的形象,这种人物形象有别于公共历史中的盖棺定论。此外,个体回忆叙事还对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一些常见的策略和文学技法进行了戏仿和解构,从而凸显了历史叙事的诗性特征。尽管史蒂文斯叙事的可靠性值得怀疑,但他的回忆叙事与公共历史记录之间的差异与冲突也似乎在提醒细心的读者,有必要从不同的视角再次审视历史真实性的问题。

一、参与历史事件叙述

在《长日留痕》中,叙事者史蒂文斯是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关于往事的回忆叙事记录并讲述了若干并未被编入官方历史的重要事件,即发生于1923 至1936 年间、有可能会影响英国国运乃至西方世界政治走向的秘密外交会议。作为属下阶层的史蒂文斯关于上述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可以被视为来自社会底层群体的“ 口述史”,为理解和反思历史事件提供了一种不同的阐释可能性。

史蒂文斯讲述的历史事件是发生于1923 年至1936 年之间,由达灵顿勋爵联络组织并秘密召开的一系列外交会议。作为一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一直声名显赫的贵族绅士,达灵顿勋爵出于对德国民众的怜悯,在1923 年组织了一次高层会议,旨在影响英、法、美等国政府,减轻《凡尔赛条约》对德国人民的剥削压榨。在一开始,达灵顿勋爵的行为确实出于悲天悯人的动机。然而,他在政治上对德国的盲目善意一直持续至希特勒和纳粹党掌握了德国政权之后。因此,他最终可悲地被纳粹德国利用,成为了独裁者的政治木偶。

诚然,上述情节纯属小说家的虚构,相关会议也无法在官方历史文献中找到。然而,小说中同时也出现了大量真实的历史人物,例如经济学家凯恩斯(John MaynaKeynes)、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创立者莫斯利爵士(Sir Oswald Ernald Mosley)、纳粹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Ribbentrop)、英国首相艾登(Robert Anthony Eden)等。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及两次世界大战的重大历史背景大大地增加了小说的“历史感”。或许读者可以认为,上述事件在历史上可能真正发生过。但由于达灵顿勋爵的政治操弄险些将英国引入法西斯主义的歧途,因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历史记录中,上述事件的痕迹被抹除,并随着达灵顿勋爵本人的好名声一道,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上述事件亲历者和见证者的史蒂文斯,他的个人回忆叙事就成为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的记录,填补了公共历史有意或无意忽视、甚至刻意删改的内容。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以普通人的个体视角,再现了达灵顿勋爵由于善意和无知,一步步沦为纳粹势力在英国的政治代理人的全过程。史蒂文斯并非事件的直接参与者,而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旁观者。作为府邸的男管家,他的作用就是为参加会议的上流贵族们提供周到的服务。他对上述历史事件的见证和记录材料全部来自于他进入会议室服务时所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在房间外偶然“偷听”到的秘密谈话。因此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史蒂文斯仅仅是一种提供后勤服务的功能人物,一个彻底的无名者。例如,在1923年的国际会议过程中,法国贵族杜邦先生自始至终将史蒂文斯称为“男管家”,而不是他的真实姓名(Ishiguro 107)①。更可悲的是,史蒂文斯甚至得不到基本的尊重。在小说的另一处情节中,一个叫斯宾塞的贵族当众羞辱史蒂文斯,而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证明普通群众并不懂得国际事务,因此不配拥有政治权利(198)。可见,在见证历史事件的过程中,史蒂文斯始终只是一个无名的旁观者。在上述历史进程中,他的在场被忽视,他的声音被湮没。有研究者将史蒂文斯这种特殊的身份比喻成为“外交官的妻子”——“他在舞台背后工作,为他所服务的大人物牺牲自己的利益和欲求”(Lang 151)。

这种沉默的见证赋予了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一种“口述史”的地位。所谓“口述史”,即来自普通民众或底层群体关于亲身经历的叙述,它是20世纪西方史学研究对象转向的产物。传统西方史学研究的对象仅限于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以及帝王将相等重要人物,而对历史进程中的小细节和小人物则弃之不顾。然而自上世纪初开始,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逐渐将目光从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转向曾经被宏大叙事所忽视的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群。“历史研究的内容从精英转移到普通人,从巨大的非个人结构转移到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现实,从宏观历史转移到微观历史”(徐浩 459)。对个体过往经历的详尽描述取代了关于社会规律的科学分析和抽象概括。也就是说,历史学家不再是拿着“望远镜”站在某个俯瞰全社会的高度,探索、提炼关于人类历史发展的抽象规律,而是借助“显微镜”,贴近他所研究的人群,观察、描述他们的细微生活。历史学家尤其关注那些曾经亲历过重大历史事件的普通人,那些在公共历史的宏大叙事中处于失语状态的边缘群体,以及他们关于该历史事件的回忆。例如法国年鉴派历史学家的代表人物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就强调对“广大群众日常生活的物质和生物学基础、对食物营养、健康、服装、时尚、生产和阶级差别进行的广泛调查”(转引自伊格斯尔,《欧洲史学新方向》 63-64)。而另一位法国历史学家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则指出,他对历史中平凡人物的关注代表着历史研究的必然趋势。在他看来,“ 聚光灯已从那些声名显赫的演员,逐渐转移到次要人物的齐声合唱,最终落到观众群体之上。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视角重视的是那些无名者和他们的日常生活”(10)。正如德塞托所言,那些被传统史学家所忽视的“ 小人物” 正越来越多地受到历史研究者的关注,而他们关于过去的叙述则被赋予了历史涵义,成为一种“ 口述史”。

正如历史学家将研究目光对准那些经历过历史事件、但其声音却被历史洪流湮没的普通个体一样,小说家石黑一雄也选择了管家史蒂文斯作为《长日留痕》的叙事者和主人公。作为重大秘密外交会议的见证者,他关于该事件的回忆叙事可以被视为一种来自底层个体的口述史。此外,他在政治上隐形和失语的状态又决定了这种微观历史与那些被档案化的官方历史之间可能会存在差异。正是这种差异,为读者再次理解和反思相关历史进程提供了新的阐释可能性。

二、重构历史人物形象

史蒂文斯的个体回忆叙事不仅参与了历史事件的叙述,同时也重构了达灵顿勋爵这一人物的历史形象。在盖棺定论的官方历史中,达灵顿勋爵是勾结纳粹德国的卖国贼,但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则将其重新建构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和悲剧英雄。个人记忆与公众历史之间的冲突,让读者在质疑史蒂文斯回忆叙事可靠性的同时,也有可能思考历史的“ 绝对真实性” 的问题。

在小说中,达灵顿勋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广受非议,最终郁郁而终,达灵顿府以及府邸管家史蒂文斯也被一同卖给美国富商法拉戴先生。此时的史蒂文斯一方面暗地里为达灵顿勋爵的遭遇表示愤慨,另一方面却尽力撇清自己和他的关系。他在旅行日记中提到,“ 近些年,有许多关于勋爵大人以及他在重要事务中所扮演角色的胡说八道。一些愚昧无知报道声称,他的行为是出于自负和无知”(61)。但在与路人闲聊中提到达灵顿勋爵时,他却羞于承认自己曾经效力于勋爵的经历。当被问到自己是否“ 曾经” 为达灵顿勋爵工作时,史蒂文斯既未承认,又没有否认,而仅仅告诉对方,自己“ 现在” 为法拉戴先生工作(121)。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暗示了他内心的痛苦与困惑,他既不愿意接受大众舆论对达灵顿勋爵的批判与谴责,但同时也不敢公开地为主人进行辩护。这也反映了史蒂文斯在生命步入晚年后面临的困境。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曾为之感到无比骄傲的职业生涯也随着达灵顿勋爵的声名狼藉而变得毫无价值。或许对于暮色沉沉的史蒂文斯来说,只有沉湎于过去,在往日的“ 荣光” 中才能寻找到生命的意义。

因此,他的回忆叙事再现了一个全新的达灵顿勋爵形象。在公众认知中,达灵顿勋爵是一个暗中勾结纳粹德国的叛国者;然而史蒂文斯却试图向人们解释,他组织秘密外交会议是出自高尚的、利他主义的动机。他努力将达灵顿勋爵塑造成为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心怀崇高目标、但却因为世事的变化无常而遭到大众误解甚至唾弃的悲剧英雄。

根据史蒂文斯的阐释,达灵顿勋爵在政治上对德国的善意是发自于他对德国民众的人道主义关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达灵顿勋爵对柏林进行了若干次访问。在目睹了德国民众生活的艰辛之后,达灵顿勋爵对《凡尔赛条约》表示出极大的愤慨。他对史蒂文斯说:“以如此方式对待手下败将,这是我们的耻辱。完全不符合我国的传统”(71)。作为一个老派英国绅士,达灵顿勋爵一方面“富有侵略性和好斗性”,但另一方面则“按照规则来取得胜利,在成功后展现礼貌,对失败者心存同情”(Berberich 21)。于是,自1923年起,悲天悯人的达灵顿勋爵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外交努力,希望能终止英、法、美等战胜国对德国人民的残酷剥削。有研究者指出,在真实历史中,至少在1923年,倘若战胜国取消对魏玛共和国的苛刻压制,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有可能被避免的(Robbins 12)。持该观点的人包括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而在《长日留痕》中,凯恩斯恰好是曾经频频到访达灵顿府的知名人物之一(74)。从这个意义上讲,达灵顿勋爵同情德国的举动是具有积极的历史意义的。他的政治努力暗示了另一种不同的历史发展方向,即德国经济逐渐复苏、滋生法西斯思想的土壤消亡、第二次世界大战最终被避免。这样的达灵顿勋爵呈现出一种世界主义的道德精神,他将包括敌对国在内的全世界视为“一个由自由、理性、平等的个体所组成的王国,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被平等对待,无论其所居之地”(Nussbaum 33)。战败国的普通民众应该和英国、法国的国民一样,享有相同的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显然,史蒂文斯口中的达灵顿勋爵与战后英国民众眼中那个叛国者相去甚远。他关于过去事件的回忆叙事实际上重构了历史人物的形象。

此外,史蒂文斯的口述史还暗中批驳了普通读者历史认知中的一种“后见之明”(backshadowing),这种后见之明倾向于“批评历史行動者无法预见到未来,即历史学家所看到的现在”(Lang 153)。带有这种后见之明的人通常会用已发生的“现在视角”去审视“过去”的历史人物。这种认识模式实际上暗含了一种决定论,即历史一定会按照它现在所呈现的方式发展,按照既定的目的前行。小说的读者则从已成事实的“现在”视角去解读、评价小说人物。这样一来,读者往往会批评那些处于事件进程中的行动者无法正确地预测未来,同时又忽视了小说中“正在发生的”历史的多重发展方向的可能性。《长日留痕》的读者可能会带着自己已有的历史知识的预设,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悲剧,去评判达灵顿勋爵远在1923年的所做作为。从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达灵顿勋爵确定无疑是历史的罪人。然而,史蒂文斯的回忆叙事却试图向读者解释,在历史事件的进程中,在无法预测“未来”的前提之下,达灵顿勋爵的外交努力是有可能产生积极政治效果的。因此,读者以后见之明的视角来对达灵顿勋爵的人物形象进行简单粗暴地判定,这种行为是值得商榷的。

在重构历史人物形象的过程中,史蒂文斯的个人回忆叙事再次与公共历史产生冲突。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他的讲述是小说中唯一的信息来源。但个人叙事与历史记录之间却并不一致,这使得读者一方面可能会怀疑叙事者的可靠性,而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意识到,公众历史宏大叙事中或许存在着遗漏与瑕疵。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回忆叙事与公共历史之间呈现出一种协商和角力的状态。

三、戏仿历史叙事策略

史蒂文斯的个人回忆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质疑、挑战了公共历史的绝对真实性,同时还对历史叙事中一些常见的叙事策略和文学技法进行了戏仿和解构。他在回忆过去的过程中,频繁地使用“ 转折点”(turning point)这一充满目的论和决定论的隐喻。然而,他的人生悲剧却最终证明该词仅仅是一个空洞的能指。通过戏仿历史叙事中常用的叙述策略,史蒂文斯的个人回忆揭示了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的相似性,从而暴露了历史的话语本质。

在传统历史学家看来,历史记录是对过去事件真实、完整、客观的再现。然而在怀特(Hayden White)看来,历史叙事同文学叙事之间并无绝对差异,历史学家在展现史料的过程中同样使用了一系列与文学叙事相似的阐释策略。他指出,关于历史的叙事性陈述“ 不仅包括真实性陈述和论证,还包括诗意和修辞要素”,而“ 一个叙事性陈述可能将一组事件再现为具有史诗或悲剧形式和意义,而另一个陈述则可能将同一组事件—— 以相同的合理性,也不违反任何事实记载地—— 再现为闹剧”(怀特 325-326)。这表明,对历史事件的呈现不仅受到历史学家的主观意识因素的影响,还与历史叙事中所采用的叙事策略紧密相关。例如,“ 转折点” 就是历史叙事中一个常见的隐喻,历史学家常用它来指涉某些改变了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然而一个往往被忽略的问题是,处于事件进程中的行动者并不能判断该事件是否是一个“ 转折点”,因为他们很难准确地预见事件终究会“ 转” 向何方。只有在事件结束后、回溯过去时,历史学家才能够断定某个事件是否算得上是某段历史进程的转折点。

在关于往事的回忆中,史蒂文斯也数次提到“ 转折点”。他的故事向读者暗示,所谓的“ 转折点” 仅仅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概念。一开始,史蒂文斯将1923 年的外交会议认定为自己事业的转折点。他骄傲地宣称,在这次会议期间,自己面对及其繁重的服务工作,展现出极高水准的职业精神。因此,“ 这次会议构成了我职业发展过程中的转折点”(110)。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完美地体现了他所定义的 “ 尊严”,即“ 自始至终承担起职业角色的能力”(43)。然而正如有研究者指出那样,“ 通过定义与例证之间不断加宽的鸿沟,史蒂文斯的叙事拆解了他试图证明的概念(即 ‘ 尊严),并不断动摇他人生的根基与目的”(Guth 126)。例如,正是在上述会议期间,史蒂文斯的父亲(他是达灵顿府的副管家)不幸中风,在病榻上奄奄一息;而史蒂文斯却决定坚守工作岗位,将父亲弃之不顾。这个看似崇高的抉择却换来了一个荒诞的结局:医生本来是上门救治老史蒂文斯的,却被法国贵族杜邦先生误以为是来医治自己脚上的水泡,因此拦住该医生喋喋不休(103-109)。史蒂文斯认为的高尚的悲剧最终沦为滑稽、且令人反感的闹剧。更重要的是,这场闹剧实际上重新定义了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基本概念,所谓“尊严”只不过是心甘情愿、逆来顺受地接受“耻辱”。随着“尊严”这一理论基石的动摇和瓦解,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崇高意义也开始缓慢地分崩离析。对于一个已经丧失真实意涵的职业生涯轨迹而言,“转折点”也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能指,无论“转”向何方,那里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其次,在描述自己与肯顿小姐之间的“爱情”发展轨迹过程中,史蒂文斯最终意识到“转折点”这一修辞手法的虚构性。在两人共事的漫长岁月里,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之间缓慢地滋生了亲密的情感,然而最终肯顿小姐还是嫁给了贝恩先生。时隔多年,史蒂文斯依然拒绝称呼对方为“贝恩太太”,而是继续使用“肯顿小姐”这一适用于未婚女士的称谓。晚年的史蒂文斯试图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找到那些导致“所有梦想再也无法挽回”(179)的转折点,却发现一切努力皆是徒劳。一开始,他认为转折点是自己拒绝与肯顿小姐独处一室的错误决定;随后他又认为真正的转折点应该是在她亲人去世时,自己没有给予安慰和鼓励;最后他意识到:“在事情发生之后,人们开始在往事中寻找‘转折点,这时人们会发现它们到处都是……自然地,当一个人在现在再来看这些事,它们或许看起来像他生命中尤为关键的时刻;但在那时候,他却不会有这种想法”(175)。换言之,所谓“转折点”只存在于对业已发生的往事的回溯过程中,而在事情发生的当下,个体行动者根本无法判定该事件是否具有作为转折点的重要性。

总之,无论是在个体生命历程的讲述中,还是在公共历史的叙事中,“转折点”作为一个隐喻,具有一种叙事上的暗示,即事件的发展一定会按照某种预设的路线,朝向某个先验的目的地。它在历史叙事中的大量使用也映证了前者与文学叙事之间的相似之处。史蒂文斯的个人回忆叙事暴露了这一常用叙事策略的文学虚构性,暗示公共历史所隐含的历史决定论,从而使得个人回忆所书写的“口述史”在一定程度上挑战、质疑了公共历史的宏大叙事。

结语

洛奇(David Lodge)在《小说的艺术》中将史蒂文斯称为“典型的不可靠叙事者”(154),并以它为范本来阐释“不可靠叙事者”的相关写作技巧。这一论断代表了绝大多数研究者的观点。然而,倘若读者意识到史蒂文斯自身也是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并从口述史或微观历史的角度去解读他的个人回忆叙事,或许还能获得不一样的理解。一方面,史蒂文斯的个人叙事通过对相同历史事件的不同再现,与档案化的公共历史之间发生对抗。而另一方面,他的不可靠性又自我消解了其叙事的绝对真实性。这导致的结果便是,读者既对史蒂文斯本人的叙事产生疑惑,同时又由于他的回忆叙事对公共历史的挑战和抗衡,从而与那些早已为人所熟知的、被制度化的官方历史保持某种审慎的批判性距离。以这种方式,小说将“历史真实”的概念问题化。小说家石黑一雄对这一问题的艺术处理,和当代历史学家对历史事件绝对真实性的思考不谋而合。

在研究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历史时,美国犹太历史学家詹姆斯·扬(James E.Young)主张让“ 史学家的声音和幸存者的声音等同地纳入纳粹大屠杀历史的撰写之中”,即“ 让幸存者的回忆进入史册”(20)。在他看来,只有兼顾到那些亲历了大屠杀这种重大历史事件的幸存者的回忆,才能确保历史叙述的客观性。因为这样的历史叙述把两种真实性结合在一起:“ 历史报告的科学的真实性和幸存者回忆的偶然的真实性……它不会让任何一种解释具有无可争议性;反而会产生出许多叙述和反叙述,而它们之间的磨擦则会……使双方的说服力加强”(扬 23)。和历史学家一样,小说家也意識到了历史叙事之真实性的复杂问题。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长日留痕》力图向读者说明,无论是公共历史叙事,还是事件参与者的个人叙事都很难声称绝对的真实。如果说历史真实存在的话,它一定只存在于单数的、大写的公共历史与来自无数个体的、小写的复数历史的永恒互动之中。历史话语的指涉对象必定是已经发生的过去,因此它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假象,即历史是一个静止的场域,而历史叙事自身也往往会暗含目的论和决定论。解决这种问题的方法就是让多种彼此之间存在差异、甚至相互抵触和冲突的个人/ 历史叙事彼此之间进行对话和协商,并相互质疑、相互修正。或许在作家石黑一雄看来,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同时加强公共历史和个体回忆的说服力,使二者向历史的真实无限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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