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出现无形中改变了昆曲的表现技术与观看方式。昆曲与电影的联系至今已有百年,诸多昆曲电影值得重新挖掘与检视。
昆曲与电影的关系,在中国电影史上或许无关紧要,传世的名片极少涉及昆曲,但对于昆曲,电影却显得十分重要。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拍摄电影始终是一项衡量昆曲成就的重要指标。尽管随着社会文化的变迁,昆曲电影的影响度越来越小,但其对昆曲本身的影响与改变不容忽视,有重新挖掘与检视的必要。
梅兰芳与昆曲电影
现今所知最早的昆曲电影要数1920年商务印书馆影戏部给梅兰芳拍摄的《春香闹学》。在民国初期,商务印书馆实力雄厚,不仅印制教科书,还追趋新潮,购买了摄影设备用于拍摄影片。梅兰芳在《我的电影生活》一书里回忆他到上海演出时,商务印书馆约他拍摄电影,那时还处于无声电影时代,所以确定拍摄两部以身段、表情、舞蹈见长的剧目—《天女散花》与《春香闹学》。
拍摄《春香闹学》的经历于梅兰芳而言是一次特殊的演出经验。梅兰芳曾谈到一个特写镜头的拍摄:他饰演的春香用一把折扇遮住脸,镜头慢慢拉开,扇子往下移动,渐渐露出脸来,春香做了一个顽皮的笑脸。这个画面也许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个被叙述的特写镜头。在电影诞生初期,法国的卢米埃尔拍过很多类似的场景。在黑暗的剧院里,银幕上出现的“顽皮的笑脸”,给梅兰芳带来了全新的观看与表演体验。
戏曲舞台上的“暗场”在电影里需要变成“明场”。剧中,春香以腹痛为由领到教书先生陈最良的出恭签后,便跑到花园玩耍去了。舞台上的场景是陈最良和杜丽娘谈论家常,春香只是下场,不再参与表演。到了拍电影时,就需要有春香在花园里玩耍的场景,于是梅兰芳在上海的花园洋房的草坪上扑蝴蝶、荡秋千、拍球,这种表演方式给梅兰芳留下了深刻印象。梅兰芳的这两部影片曾公开放映,遗憾的是,1932年1月29日,日军轰炸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藏书楼涵芬楼被毁,不仅许多古籍珍本被焚毁,这两部电影的拷贝也从此消失了。
在早期有声电影里,出现昆曲片段的几率很低,如今流传于世的、最可珍视的有两段,其中之一是梅兰芳于1930年访美时演出昆曲《刺虎》的片段。其时,福克斯公司拍摄了新闻片,其中有美国的主持人串场介绍梅兰芳访美,有演出开始前美国华裔演员杨秀导赏,此后便是梅兰芳与刘连荣演《刺虎》。影片选取的是梅兰芳扮演的费贞娥在洞房之夜向“一只虎”李固敬酒的场景。按照昆曲的演法,应是有“两面脸”的技巧,即费贞娥面向台下观众时做出愤怒表情,而当头慢慢转向李固时,怒容转变为笑容。但是在电影中,梅兰芳并未如此表演,或许是因为梅兰芳刚到美国演出时,原准备的剧目遇冷,经张彭春建议,临时“钻锅”学演此剧的缘故吧。此次拍摄使梅兰芳成为第一个在有声电影里发声的中国戏曲演员,因此这一片段也可视为第一部有声的昆曲电影。
电影中的昆曲记录
1944年拍摄的电影《红楼梦》里有两段昆曲演出场景,其中一段为清虚观贾府观戏。在原著里,演出剧目为《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寓示贾府的兴衰。但在电影里,小戏台上演的是《牡丹亭·惊梦》,饰演柳梦梅的是昆曲传字辈的周传瑛,杜丽娘饰演者是其妻张娴。另一段是林黛玉经过梨香院,听到贾府家班演唱《牡丹亭》的“皂罗袍”一折,顿时无限伤感。这部电影版《红楼梦》保存了难得的民国昆班艺人演出的吉光片羽。
私人摄影在彼时也偶尔有之,如上海昆曲家徐凌云曾资助昆剧传字辈艺人在其徐园演出。他还购买了小型摄影机,据说拍了不少精彩的京剧和昆剧演出片段。可惜的是,现在这些影片还在私人藏家手里,未知详情如何。
昆曲电影以拍摄昆曲舞台记录为大宗。1960年,上海市戏曲学校拍摄的《昆曲表演教材》中有讲解旦角、小生、丑角训练表演方法的课堂情境影片。1962年,北京原丽影照相馆经理孙乔森使用16毫米摄影机拍摄了北方昆曲剧院艺术家的彩色纪录片,包括10个折子戏的片段,2002年经过配音,制作出版。
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摄像机开始较多地在剧场中出现,用于保存与记录昆曲演出。彼时的昆曲录像尚属稀见之物,如1986年文化部在苏州举行的昆曲训练班,共传授100多段昆曲,由中国昆剧研究会出资,中国艺术研究院录像室对其全程摄制,所拍影片成为难得的昆曲影像宝库,奠定了进入21世纪以来昆曲的传承基础。笔者曾参与《昆曲艺术大典》的录像收集与甄选工作,过眼者绝大多数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各类视频。进入21世纪之后,昆曲录像非常普遍。如今利用手机便可拍摄,视频在网络平台上随处可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实景型的昆曲电影
值得作为“电影”来讨论的昆曲电影,大致可分为实景型与舞台型两类。戏曲与电影的矛盾在于舞台上的虚拟写意如何转化为电影中的写实。1956年,浙江昆苏剧团排演新编《十五贯》进京演出,得到领导人的称赞,于是“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证明昆曲可以“为人民服务”。《十五贯》成了热门剧目,带动数个昆剧院团成立,除浙江昆苏剧团到处巡演外,其他剧种也纷纷将其移植上演。據扮演况钟的周传瑛回忆:当时他们有两个难得的机会,一是出国演出《十五贯》,二是将《十五贯》拍成电影。他左右权衡,最终放弃珍贵的出国机会,选择拍电影来保存与传播昆曲。影片《十五贯》于1956年拍摄,1957年放映。1957年新年,有一部纪录片《恭贺新禧》公映,里面就有拍摄《十五贯》时的片段,可以看到“况钟”站在摄影机的长臂下,其中还有“访鼠测字”的场景。
影片《梅兰芳的舞台艺术》里有两部昆曲电影:一部是《断桥》,拍摄于1955年,梅兰芳请来滞留香港的俞振飞饰演许仙;另一部《游园惊梦》拍摄于1960年,由已是上海市戏曲学校校长的俞振飞饰柳梦梅,言慧珠饰春香。这一版昆曲电影《游园惊梦》影响尤大,在公映后,昆曲行家宋衡之为曲词“迤逗里”的演唱与梅兰芳在报端公开讨论。电影《游园惊梦》的一些演法与昆曲的传统演法有些不同,譬如为了使电影画面好看,在“堆花”一场,将原本由生、旦、净、末、丑共同敷演花神改为十二位仙女,此后昆曲演出大多沿袭此法。在电影《游园惊梦》里,我们难得看到了现今已被视为昆曲“大熊猫”的“昆大班”女演员的身姿,那时她们都在给梅兰芳、俞振飞跑“花神”。由于电影的拍摄、传播与影响,昆曲的传统演法也随之悄悄改变。
电影的场景从舞台变成实景,带来了与舞台不同的表演方式。昆曲《游园惊梦》在舞台演出中遇到场景转换时,由于无法换景,就用搬动椅子来暗示。当杜丽娘上台时,舞台中间放着椅子,表示杜丽娘进入闺房。当杜丽娘走过椅子后,春香将椅子搬到桌前,杜丽娘开始化妆,这一系列程式组合展现了杜丽娘从院子里回到闺房的过程。在电影《游园惊梦》里,场景转换则很好实现,镜头先是对准一扇窗子,然后转换到室内,镜头带动观众的目光,随着杜丽娘从院子里回到闺房。电影还使用了一些特技,比如杜丽娘入梦后,有一个分身飞到窗外,然后场景转到花园,众花神亦从天而降。这一类的昆曲电影甚多,如1979年电影《西园记》、1980年电影《血溅美人图》、1987年电影《疯秀才断案》,及至近年来的电影《红楼梦》《邯郸记》,皆是如此。
“昆曲化”的昆曲电影
与前述实景型的昆曲电影相反,1986年制作的由张继青主演的影片《牡丹亭》以舞台为基本空间,舞台背景多使用中国古典绘画,通过背景里山水的转换与流动,以及舞台上演员的身段来衬托意境。影片拍摄也多使用中长镜头,而非之前昆曲电影使用的近景与中景镜头,这使得观众的观看体验更接近舞台演出,同时营造了电影的诗意空间。可惜这一版电影并未公映,而是以录像、光碟、磁带等介质在彼时的昆曲爱好者里产生了巨大影响。
笔者更感兴趣的是一些“昆曲化”的昆曲电影,即昆曲与电影达到相当程度的同构。虽然是故事片,但是电影的底色与情调趋近昆曲美学。这一类的电影为数甚少,1963年拍摄的电影《桃花扇》算是一部。这部电影用田汉改编的《桃花扇》为剧本,使用昆曲演员、昆曲作曲为主创,影片里穿插多首昆曲经典曲目与新编昆歌,有浓郁的昆曲气氛。
进入21世纪以来,昆曲电影渐渐增多,如2000年黄磊、刘若英主演的《夜奔》、2001年杨凡导演的《游园惊梦》、2003年杨凡导演的《凤冠情事》等,创作者既力图加深昆曲特质,也试图探索电影语言。杨凡导演的《游园惊梦》,虽然讲的是20世纪30年代一个情感纠缠的江南故事,但是这部电影与昆曲《游园惊梦》、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进行了互文,尤其是以《游园惊梦》《寻梦》里的名曲作为推动电影情节发展的线索与动力,可以说是昆曲《游园惊梦》在民国与21世纪的三重变奏。2021年,白先勇主演的纪录片《牡丹还魂—白先勇与昆曲复兴》以《牡丹亭》曲文来进行穿插,力图将电影趋近昆曲。
还有一种由昆曲经典文本改编的电影故事片,大略可等同于历史片或古装人物片,这类电影其实非常多,影响也大,如1941年电影《千里送京娘》的插曲流行一时,但一般其并不被歸入昆曲电影范围。1931年的无声电影《西厢记》,据昆曲《西厢记》改编,但并非昆曲电影,而是以古代故事表现时代的动荡,片中有张生在“草桥惊梦”后骑着一支大毛笔在空中飞行的场景,思之可发笑,也可与好莱坞电影《月宫宝盒》里的“魔毯”及但杜宇执导的电影《盘丝洞》里的“道人飞行”一起作为早期电影使用“特技”的佳例。
电影的出现以新技术结合大众文化,在无形中改变了昆曲的表现技术与观看方式。而昆曲之于电影,虽然影响尚不明显,但仍然可以作为一种具有中国式诗意美学的艺术形式促进中国电影的发展。
陈均,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