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风总体清疏刚健、深婉典丽,但由于受到词人不同时期创作心态等因素的影响,在基本风格特征之外,辛词又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
在人们的印象中,辛弃疾的词作仿佛一出手即是巅峰。现存的六百多首辛词,多是他南归后所作,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精神,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受到世人喜爱。正如词学家龙榆生先生所言,“稼轩词格之养成,必于居金国时早植根柢”(《两宋词风转变论》),辛弃疾南归之后的词风不但兼融刚柔,还创造了一种新的境界,其风格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
南归至淳熙八年
一位伟大的作家,在创造性地回答生活所提出的问题时,往往会有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其创作中便会显示出独特的风格与气派,这种风格或气派,也就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当内心世界发生变化时,他的创作手法和风格往往也会有相应的变化。辛弃疾生在宋、金长期对峙的时期,自北来南,竭诚尽力,矢志恢复中原,虽屡遭摧抑,忧愤怨艾,然恢复之志,终生不改。他一生曲折坎坷,出仕与退居时间几乎相等。出处不同,少长不同,境遇不同,心态也有所变化。同为进取,有随政绩升迁和用非所用等不同的情况;同遭摧抑摈斥,也有被弹劾与循例免官等不同的原因。因此,当辛弃疾以词为陶写之具,将其胸中块垒、喜怒哀乐寄于词中时,其基本风格虽未改变,但词的面貌又会有所不同。
辛弃疾自南归至淳熙八年(1181年)遭弹劾罢官,近二十年。这是他为实现收复失地的愿望而倾注身心、努力奋斗,希望做出一番事业的时期,也是他感到实现这一愿望十分困难而又不甘心的时期;是他历任州府、辗转仕途,为具体政务所萦扰,同时不断显示其文才武略,并得到朝野认可的时期,又是他的所作所为与当时的政局、士风发生冲突,因而遭受非难、排斥,以至不得不容忍退让、有所退避的时期。
恢复之志难以实现,其杀伐决断的思想性格、为政作风及其所施为,又与南宋政风、士风多有不合,因而辛弃疾常将自己置身于一种忧谗畏讥、隐忍怨艾的心态之中。在创作中,词人既表现出对恢复中原的信心,又表现出对理想难以实现的隐忧和对自身遭受谗沮的怨艾不平。其创作手法多用比兴,词风清疏刚健、深婉典丽。词作《满江红·暮春》《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青玉案·元夕》《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贺新郎(柳暗凌波路)》等,都是比较典型的例子。
淳熙八年以后
淳熙八年以后,辛弃疾被迫退居上饶带湖。随着生活境遇的变化,其心态也在发生了变化。这种心态可概括为两方面:一是相信和希望自己仍有再为朝廷所用的机会,始终对恢复中原事业抱有希望;二是用儒家思想自解自慰,试图达到宠辱不惊、进退皆适的理想境界。同时,只要其被迫退居的处境尚未改变,恢复之志不能实现,怨愤之情便不免会在各种不同情况下流露出来。当暂时达不到理想境界时,他的内心不免有矛盾、痛苦和悲哀。这表现在创作手法上,是多用以文为词之法,风格多了一层沉郁、悲壮和奇崛,也在疏旷与谐谑之中多了几分清新与自然。概言之,清疏刚健又不乏沉郁之思、深婉之致与谐谑之趣,是辛弃疾退居带湖时期词作风格的大致面貌。
如《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一词: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这首词是辛弃疾退居之初所作,集《周易》《诗经》《礼记》《论语》中成句而得,以文为词的意味明显。其看似是游戏之词,实则出自词人的认真思考,充满词人睿智的自解自嘲,但这种自嘲又交织着无言的苦涩与悲哀,词风疏旷、诙谐幽默又深沉忧郁。
有时辛弃疾还对现实社会中的一些丑恶现象予以辛辣的讽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雄肆疏宕,幽默诙谐。如《卜算子(千古李將军)》一词: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中下,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该词上阕以古讽今,直接讽刺和抨击社会上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现象。下阕化用《孟子·公孙丑下》中的语句:“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只将“治天下”改为“举力田”,两相对比,虽自嘲但更深寓讽刺于其中。
顾随先生曾指出:“‘俳体’,含笑而谈真理,使读者听了有趣,可是内容是严肃的。别人作‘俳体’,易成起哄、拆烂污,发松,便因其无力。人一走此路便是下流,自轻自贱,叫人看不起。这样‘俳体’不成。稼轩不然,他是有力、有诚,绝不致被人看不起,而且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便因其里面有一种力量,为别人所无。”(《驼庵诗话·分论》)这段议论虽只是就辛弃疾《最高楼·用韵答赵晋臣敷文》中的两句词有感而发,却可以用来评定辛弃疾的全部谐谑之作,因为他的这些作品正是寓庄于谐、寓沉痛于轻松、寓奇崛于平淡之中的。
辛弃疾所借以自解的,不只有儒家知进退、通穷达的思想,上饶一带朴实的风俗人情、优美的山水自然,同样是词人日常生活中时时藉以疗救心灵创伤的良药。当他暂时忘却世事的烦扰,沉浸于优美的山水田园风光之中时,他的词作又呈现出一种清新自然的风貌。如脍炙人口的《清平乐·村居》一词: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该词描绘了一幅清新优美、生动活泼的农家生活图画。老人们在说笑,青年人在耕作编织,孩子则在溪边玩耍。这些极为平凡的人物景象,似乎是不经意的描写,却显得那么和谐有序、清新自然,实在具有一种生机蓬勃的动态美。令人一方面佩服作者观察事物的细致,捕捉形象的准确,以及驾驭语言能力的高超;另一方面,又不能不赞叹词人用典的巧妙和写作功力的深厚。下阕化用汉乐府《相逢行》中的句子“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独无事,挟瑟上高堂”,连句式都未变,竟让人几乎不觉,可谓得其神理,词风清新自然又颇富情趣。
紹熙五年以后
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辛弃疾被起用,出任福建提刑。然而,他一出而任事,马上就感到恢复之事的不易,功业成就的渺茫,以及朝野士风的颓靡难振。两年后,他再次被弹劾落职,退归上饶,不久又移居铅山瓢泉,开始长达八年的退居生活。面对严酷的现实,辛弃疾实已陷于一种进退皆忧的痛苦心境,其内心的忧愤更不待言。他不仅需要从儒家进退求适的思想中寻求支持,还要借助于老庄顺物自然的思想观念以自解。在这种心态下,他的词在清疏刚健和深婉典丽的基调上,又显出沉郁、悲壮、疏旷、苍劲的风貌。如《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风格雄奇悲怆、沉郁顿挫。又如,他在庆元初年(1195年)为叶仲洽所赋的《水调歌头·席上为叶仲洽赋》:
高马勿捶面,千里事难量。长鱼变化云雨,无使寸鳞伤。一壑一丘吾事,一斗一石皆醉,风月几千场。须作蝟毛磔,笔作剑锋长。
我怜君,痴绝似,顾长康。纶巾羽扇颠倒,又似竹林狂。解道澄江如练,准备停云堂上,千首买秋光。怨调为谁赋,一斛贮槟榔。
叶仲洽的名籍事历均不详。从辛弃疾与之相唱和的词作及陈文蔚《和叶仲洽喜雨》一诗中,大约可知叶氏是一位寓居信州、诗画兼擅、才华横溢的落魄人物。故词中辛弃疾不仅以东晋有才、画、痴“三绝”之称的顾恺之(字长康)与之相比,且谓其风度、性情可拟“竹林七贤”,其相貌可比桓温,幽默诙谐堪比淳于髡,诗则似谢脁,对其极为称赞,并化用杜甫《三韵三篇·其一》中“高马勿捶面,长鱼无损鳞。辱马马毛焦,困鱼鱼有神。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更将其视为孤傲有奇节的磊落之士。这里句句是在描述叶仲洽,但又何尝不是词人的自我写照。“高马”数句,是针对叶氏和自己的境遇而发,劝谕叶氏自爱,为其怀才不遇抱不平,同时又寄慨现实,是词人的自我鉴诫和慰解。总之,此词是为叶仲洽而赋,但又是词人自抒怀抱,词中的议论与描摹、用典与写实、拟人与自况已融为一体,其风格也在奇崛傲峭、驰骤跌宕之中,又显出沉痛和深厚。其他如《兰陵王·赋一丘一壑》《哨遍·用前韵》等,词风亦议论纵横、疏旷恣肆、沉郁顿挫。
综上所述,辛弃疾词的基本特征是清疏刚健、深婉典丽,这是一种兼融刚柔的新的风格。但由于受到词人不同时期创作心态等因素的影响,在上述基本风格特征之外,辛词往往又表现为沉郁顿挫、雄奇悲壮、疏旷苍劲或谐谑幽默、清新自然等多种风貌,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仅看到其词风的多种风貌和兼融刚柔,而看不到其中变化,似仍不够。
巩本栋,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