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英国病人》是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的代表作之一。多主题元素写作是翁达杰小说的特色之一,《英国病人》也不例外。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及情节结构的安排,巧妙地传达了自己的反战思想。作者刻画的人物往往复杂又矛盾,“英国病人”奥尔马希一生都在与民族性的定义作斗争,追寻并探索信仰;士兵基普为了得到西方文明的承认而放弃自己的印度文化身份,选择参军;护士哈纳失去亲人,见证死亡;小偷出身的卡拉瓦焦则是失去行动自由而被迫成为间谍。四个人物在战争背景下的不同处境中苦苦挣扎。这些人物线索看似零碎,实则相互关联。作者借这些人物的故事,反思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渴望并呼唤多元文化的共存。
[关键词] 《英国病人》 创伤 反战
[中圖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41-04
斯里兰卡裔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拥有荷兰和泰米尔等多个民族的血统,是跨文化和跨国界的“无国界作家”中重要的一员。独特的文化身份背景促使他的文字细腻而又包含激情,笔下文化元素杂汇,人物关系纠结紧密。他将《英国病人》的背景设立在二战结束前意大利的一栋废弃别墅里,故事围绕四个因战争而走到一起的男女展开,通过不同人物视角描述了一个情感复杂交错的故事。小说借助人物对彼此行为的细致观察和对过去的探究,展现了二战背景下不同人群遭受到的冲击和伤害。翁达杰借“英国病人”的身份疑云引出其他三个人对战争经历和人生的思考,沙漠和别墅两条主要时间线穿插叙述,启发读者反思战争和殖民主义思想,重新审视民族身份的意义。
“创伤”本意是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1980年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宣布收录“创伤后应激障碍”词条后,创伤研究逐渐从临床发展到文化、精神、文学及历史学等多个领域。美国学者凯茜·卡鲁斯对创伤理论的定义做出了比较细致的阐释,她认为创伤是一种对突发或灾难性事件的体验,这种体验具有压倒性,因此患者无法对所发生的事件立即做出反应,而会以延迟的、不受控制的幻觉和其他侵入性现象的重复出现来重新体验这些事件[1]。后来,另一位美国著名学者朱迪思·赫尔曼对其内容进行了扩展,提出了三大类创伤后应激症状,即过度警觉、记忆侵扰和禁闭畏缩[2]。
小说《英国病人》中的四个主要人物均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生理以及心理创伤,与赫尔曼提出的三大症状有不同程度的吻合,因此本文将从人物的创伤起因和表征入手,更加细致地解读翁达杰对于人物命运的安排和背后的深意。
一、创伤产生的原因
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护士哈纳,她不仅仅是战争的旁观者,同时也是一个参与者。作为一名战地护士,她每日不仅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忧,同时还见证了战争对人类身体的残酷伤害。在战争期间,接到爱人的死讯让年仅20岁的哈纳不得不打掉孩子,而父亲死讯的传来更让她意识到命运的残酷和今后生活的孤独,她对生活逐渐丧失希望,留下难以治愈的精神创伤。与哈纳一起留守在这栋别墅的“英国病人”原名奥尔马希。他是一个出生于匈牙利却热爱非洲沙漠,信仰无国界主义的地理学者。他因为与英国朋友的妻子的婚外情暴露,为拯救情人而卷入战争,最后全身烧伤并永失爱人。他后半生不仅遭受身体上的苦痛,信仰和道德也不断遭受谴责。
而第一个找到这个别墅的外来人则是卡拉瓦焦,一个被迫做了战时间谍的小偷。他因为自己的不羁性格而卷入战争,为了保命而做政府的特工,在执行任务中被抓捕导致他的双手大拇指被砍下,无法再回到战争前的生活。卡拉瓦焦在医院休养近四个月后听说哈纳的消息,作为哈纳父亲的友人想要来劝哈纳离开这个废弃而危险的别墅,展开新生活。第二个来到这栋别墅的则是印度裔士兵基普,他和他的扫雷小队一路为了排除德国士兵埋下的地雷来到此地。基普是出生于印度的锡克教徒,他在英国人的部队中逐渐迷失自己的民族身份认知,不断意识到西方文明的虚伪。作为扫雷兵,基普在一次失败的扫雷中失去老师和挚友后而不断怀疑自我追求和信仰,最后因为美国向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后信仰受到冲击而伤心离开。
二、人物创伤的表征
在《英国病人》中,四位主人翁因为战争而相遇在废弃别墅中,由于各自的不同遭遇承受着身心上的折磨。他们的症状恰好与上文提出的三大表征相吻合。
首先是战地护士哈纳,她表现出的精神创伤在于她对周围大环境的麻木和禁闭畏缩。“这些知觉的改变结合了冷漠的感觉、情绪上的疏离和全然被动与不再抗拒,即放弃所有自主与挣扎的行为。”[2]她的行为特点是放弃自愿行动,主观上保持冷漠,关于过去的回忆只允许以碎片化的形式出现等。而是这些正是典型的禁闭畏缩导致麻木的创伤表征。
“她在战争期间照顾病情最重的伤员时,一向只是冷漠地履行护士的职责,否则她就要精神失常了。”[3]哈纳在精神重压下开始逃避残酷的战争现实,伤兵的痛苦惨状让她的精神难以承受。她不愿再履行战地护士的职责,只愿意在这个经受过战争摧残的别墅里生活。在小说中,即使所处战区的战况已经趋于平静,哈纳依旧拒绝搬离废弃的别墅,执意孤身照料重度烧伤时日无多的“英国病人”,认为自己是英国病人的唯一依靠。她对接下来的战争何时结束和军队行进方向漠不关心,在废弃别墅里保持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拒绝谈论过去,逃避谈论父亲和孩子的死亡。她在卡拉瓦焦和基普到来之前保持沉默,闭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只做英国病人的聆听者,在与卡拉瓦焦谈论旧事时也保持着无事发生的口吻,忽视父亲死去的事实。
受到创伤的人在生活中为了建立安全感和控制内心的恐惧,往往会选择限制自己。赫尔曼指出:“创伤性神经官能症禁闭畏缩的症状,不只作用在思想、记忆和意识状态中,也作用在全部有目的的行动与想法中。”[2]受创伤者往往会为了躲避令他们感到痛苦的过去或现实而选择对自己的生活加以限制。哈纳在经历过亲人爱人接连逝去后,不再抗拒死亡,变得更加麻木疏离,没有生存意愿。在近距离撞见基普排雷时,哈纳不仅没有听从基普的安排离开,而是主动要求上前帮助基普握住引线。“我以为我会死。我想死。如果我要死,我想要和你一起死。在这一年里,我看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或是和我一样年轻的人在我身边死去。”[3]她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坦言自己已经不再害怕甚至抱有求死之心。而为了不再因战争失去在乎的人而受到情感上的伤害,哈纳封锁自己的内心,排斥建立亲密关系。在遇见基普后,即使被他的人格品质所吸引,但哈纳内心恐惧,压抑情感,和基普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即使发生关系也坚持不对二人的关系下定论,避而不谈二人的未来。
而卡拉瓦焦则处于一个比较复杂的状态,他来到别墅之前也表现出像哈纳一样的禁闭畏缩的症状。“他从不说话,只用手势和脸上的表情与沟通……不发一言,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告诉别人,只是写下了他的军号,表示他是盟军的成员。”[3]卡拉瓦焦在身体残缺之后一度自闭,封锁自己不愿与外界交流,犹如行尸走肉。
然而卡拉瓦焦在听到故友女儿哈纳的消息后,决心要保护她,帮助她远离危险。当一个人经受过创伤后,他的自我保护系统会长时间保持高警惕状态。“做噩梦、心因性身体不适的抱怨,他认为这些都是肇因于交感神经系统长期处于过度激发状态。”[2]。他对“英国病人”的身份十分敏感,对陌生人的存在会感到焦虑,力图劝解哈纳放弃陪护病人离开别墅。此时卡拉瓦焦又出现过度警觉的症状,他由于身心上的创伤必须每日服用吗啡或者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因噩梦而失眠且四处游荡。
卡拉瓦焦还有创傷应急患者最常见的症状——记忆侵扰。正如赫尔曼所指出的一样,即使造成伤害的事情已经过去,创伤患者还是会不断受到记忆的侵扰,反复重现受到伤害的过程。卡拉瓦焦会由于打翻一瓶葡萄酒回想起遭受酷刑审问的日子,会不断回想自己被砍去大拇指的疼痛细节与被关押在牢房里的无力感,他每次回想都会唤起身体上的不适和战栗,他难以克服失去身体一部分的恐惧。他会在谈话中突然回忆起他被抓住的整个过程,以及生命受到威胁的折磨。
基普的创伤表征相对较轻,但是却和卡拉瓦焦一样复杂,他也遭受着不同程度的记忆侵扰和长期从事排雷工作导致的精神敏感。过度警惕首先使他疲惫不堪。作为排雷兵,他不得不在工作中长期保持高度警觉的状态,遭遇难以忍受的精神高压,而因扫雷工作失去敬重的老师和挚友后,生命的责任感不断强化他的警惕状态。同时他和哈纳一样难以敞开心扉,由于长期在军队中缺乏存在感与归属感,他早已习惯独自处理自己的心事,不愿与周围的人交心。但他与其他三人不同的是,基普还遭受着身份认知冲击。他作为小队中唯一的印度人,由于相信西方的文明而加入军队,却难以融入英国士兵群体。在排雷才能逐渐被认可后,他的存在感才逐渐提高。然而同胞哥哥对于战争的评价和自身亲历的残酷战争让基普逐渐意识到文明背后的政治斗争的残酷与虚伪。
“英国病人”奥尔马希作为全文的灵魂人物,他受到的创伤不仅仅是全身因为坠机而被烧伤,每日都要靠注射吗啡才能止痛入睡,还有心理上承受背叛朋友和背叛信仰的痛苦。他坠机被救后一度封闭自己,选择性失去关于婚外情的记忆,忘记自己的国籍、名字、身份。在被照料期间,他的记忆不断闪回,关于背叛朋友和最后与爱人永别的记忆不断涌现,沙漠中自由的前半生由于错误判断和政治斗争导致自由不再,他每一次记忆的闪回都是重新体验一次极致的痛苦。“我虽然是一个勘探家,语言却从各方面限制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受制于谣言和传说……我处于开罗社交圈的边缘地带。”[3]他坚持的无国界主义、无政治生活的原则由于卷入与英国政府官员妻子的婚外情而被打破,对于地理的熟悉导致他始终只能游离在国界边缘,被政治斗争的双方利用又忌惮。
三、创伤的应对
陶家俊认为:鉴于创伤体验的复杂性,当事人要完全摆脱创伤阴影回到最初完好无虞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4]。因此,对于创伤者来说,回到受到创伤之前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他们能做的只有努力修复创伤造成的精神屏障上的破洞,重新拾起对生活的希望和与人群重建联系的勇气。
根据赫尔曼的理论,创伤修复主要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通过恢复主导权,建立安全环境,照顾和掌控自己的身体,建立安全感;其次,重建创伤故事转化记忆,回顾和哀悼创伤导致的损失;最后,通过学习战斗,与自己和解以及重新与人建立心理联系[2]。然而并不是小说中所有创伤患者都能经历这三个阶段顺利克服创伤,小说中的四个男女在面对各自的创伤时所采取的方法主要集中体现在坦然面对创伤的过往和重新与外界世界接轨。他们对于安全感的追寻来自生活的重新出发。而与世界进行重新接轨的第一步则是创伤者愿意敞开心扉向外人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他们对创伤的再现是有重要意义的,通过创伤再现,创伤者能直面过去,有助于帮助他们消除部分心理阴影。虽然回忆可能会模糊,讲述可能含混,但创伤再现可能是象征和虚构的,但绝不是滥情和虚假的[5],创伤再现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心理疗愈。
奥尔马希不再逃避自己一片狼藉的过去,而是选择平静地对卡拉瓦焦、哈纳坦白自己的过去。他虽然缅怀过去曾拥有过的自由而美好的日子,但他也明白沉溺在记忆中并不会有任何好处。虽然一开始他还会以疏离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经历,但到后期就已经释然,以第一人称承认自己的匈牙利伯爵身份,承认自己背叛挚友和为了拯救挚爱不得不向德国人交出沙漠地形图,最终却导致自己和爱人葬身火海。奥尔马希在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终于放下一切,不再挣扎求生,坦然面对死亡。走出创伤的第一步就是走出自我孤立的状态:创伤的历史只能通过另一人的倾听来发生[1]。
而卡拉瓦焦虽然是为了安慰哈纳,也为了套出奥尔马希的真实身份而坦白了自己作为间谍曾经执行的任务,但在听完奥尔马希的故事后他也不再抱持敌意,而是劝说哈纳和基普能展开安稳的未来。小说最后虽然没有明确说明卡拉瓦焦的去处,但是可以隐约推测卡拉瓦焦离开别墅后从事了出租车司机的工作,重新归于人群,展开了自己的生活。
哈纳则是在卡拉瓦焦的开解下逐渐有了写日记、写信的习惯,她不再封闭自己的内心,而是选择向卡拉瓦焦承认失去父亲、爱人、孩子的感受,在日记里记录自己对周围人的观察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想。在基普离开她后,哈纳也没有萎靡不振,而是选择回到北美和继母在故乡生活。她重新建立与亲人的情感联系,建立安全感。
基普在经历了文化信仰冲击后,意识到战争只是政治斗争的玩笑,但对普通人的生活却是灭顶打击,他不再相信虚假的文明,选择回到故乡,顺应锡克教思想成为一名医生,娶妻生子,生活回到正轨。他将战争带来的伤痛化为前行的力量,选择行医助人,将和哈纳等人在别墅的回忆珍藏心底。故事中所有人都在四处流浪寻找安全感,努力摆脱战争带来的阴影,重新开始生活。
四、结语
翁达杰不仅通过小说《英国病人》谈论战争背景下个人和群体的创伤和恢复,他还启发读者对政治、种族身份等方面进行反思。翁达杰以娴熟的笔触捕捉到战争与个人命运之间的紧密关系,这是一部主题和情感复杂交错的小说。翁达杰对受创伤个体的精神和身体反应的阐述,对文明裂缝和道德危机中个人痛苦经历的展现,以及对军事和政治斗争的幸存者努力疗愈自我过程的展示,都是为了引起读者心理层面的同情与共情,呼吁人们对政治斗争以及战争进行反思。翁达杰深刻理解个人及群体的痛苦,他的作品对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细致体现具有一种独特的文学魅力,展现了他独特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 卡鲁斯,李飞.创伤、经历与言说[J].外国美学,2021(1).
[2] 赫尔曼.创伤与复原[M].施宏达,陈文琪,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
[3] 翁达杰.英国病人[M].章欣,庆欣,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4] 陶家俊.创伤[J].外国文学,2011(4).
[5] 师彦灵.再现、记忆、复原——欧美创伤理论研究的三个方面[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9(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罗冰倩,杭州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