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25年,盲人张洪征服珠峰和爱情

2024-01-11 04:43赵淑荷
南风窗 2023年25期
关键词:登珠峰强子登顶

赵淑荷

2021年5月24日,中国人张洪从尼泊尔一侧登顶珠峰,成为亚洲首位、世界第三位达成此成就的盲人。

那一年,张洪46岁,已经失明25年的他,把“盲人登珠峰”的笑话,变成了佳话。

这个“励志”故事,被以《归途列车》在国内外享有声誉的导演范立欣拍成纪录片—《看不见的顶峰》,于10月27日全国上映。

2020年第一次与张洪见面时,范立欣问:你看不见,为什么还要登珠峰?

张洪说,我看不见世界,但是我想让世界看见我。

范立欣說,自己在拍摄后期,才逐渐从他所见证的故事里,读解出了这句话的多层含义。

纪录片上映前,南风窗记者在北京见到了张洪与他的妻子夏琼。在台上的张洪,语气铿锵有力,敢于用不熟练的英语与外国观众对话。台下的大多数时间里,张洪只是一个人坐着,偶尔与夏琼说两句话。他戴着一个耳机,可以用来“听”朋友圈和微信消息。

在那几天的相处里,我采访了张洪夏琼夫妇、他的向导强子、摄影师rocker,以及跟拍他三年的导演范立欣。他们的讲述中,有爱情的纯粹与珍稀,有同道者们的志同与信任,还有盲人的不甘以及对得到世界认可的渴望。

无法躲避的命运

张洪的爸爸和叔叔都是盲人。

小时候,张洪用一根竹竿带着爸爸和叔叔到市场上买东西。下雨天,地面湿滑,他一不小心倒在田埂里,结果带着爸爸和叔叔都倒在水田里。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哈哈大笑—对一个孩子,“这可能是终身的阴影”,范立欣说。

17岁,张洪从老家涪陵出发,来到成都锦江按摩针灸专科学校,他的叔叔曾在这里上学。

张洪那时对推拿按摩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能离开闭塞落后的家乡前往大城市成都求学,就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21岁,张洪遭遇青光眼突然发作,似乎“遗传是唯一的解释”。让他更觉不公的是,这时候他刚刚遇到爱情。

认识夏琼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就在他跟夏琼第四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开始红肿、胀痛。

发病当年,张洪失去了光明,生活“直线下降”,完全没有缓冲地带。

他变得消沉、暴躁,有一次,他掀翻了夏琼做的饭,夏琼只是把菜捡起来,问他还想吃什么。

从张洪治疗眼疾,到彻底失明,夏琼一直承受着来自家人和朋友的压力。某段时间里,很多人见到夏琼只有一个问题:你还没跟那个盲小伙分开吗?

用了三年,张洪逐渐接受现实,而夏琼没有离开他,反而嫁给了他。

多年后,当被问起为什么要去爬珠峰,张洪总会强调“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我身边的爱人”。他想证明,夏琼选择他没有错。

为此,他折腾过很多事情,比如去上海打拼,去做销售,自主创业,从推拿师转为推拿医生。

夏琼见证了这一切努力。“从失明以后在黑暗里面他一直在找出路,努力地想要给我好一点的生活,不管他做什么事情,他一直在尝试”,这让夏琼坚信“这个男人还是可以托付”。

在北京,张洪无论去哪里,总是把右手搭在夏琼的肩膀上。在陌生环境里,他需要不断摸索来确认自己与沙发、话筒、台阶、观众的距离,可是与夏琼的距离,他的判断永远准确。

毋庸置疑,他是这部电影,也是所有活动的主角。但他非常乐于听到别人向夏琼提问,总是第一时间把话筒递给妻子。

21岁,张洪遭遇青光眼突然发作,似乎“遗传是唯一的解释”。让他更觉不公的是,这时候他刚刚遇到爱情。

有人对夏琼说,你是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的女人。夏琼对这个说法没有意见,但她的自我介绍或许更为确切,“我是全世界第一个支持张洪登珠峰的人”。

高山和大海可以在一起

在拉萨生活的时候,张洪认识了一个跑马拉松的运动员,有天那年轻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见一个有名的登山家?

张洪一开始根本不知道登山是什么,只觉得见一个名人,或许能增加自己以后跟人聊天的谈资。

他见到的登山家洛则,是一个热情而又平易的人。在洛则的讲述里,张洪想象着厉害的装备、巍峨的雪山,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击中了他:“老师,有没有盲人登过珠峰?”

洛则告诉他,世界上第一位登上珠峰的盲人叫艾瑞克·维汉梅尔,他13岁失明,33岁登顶珠峰。后来,又有一个盲人登上过珠峰,也是外国人。

还没有第三个。

张洪说,那我可不可以当中国第一个登上珠峰的盲人呢?

幸运的是,洛则没有完全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他鼓励张洪可以从户外运动开始尝试。从徒步开始学习登山,2015年,在洛则的指导下,张洪登顶雪古拉峰。

“清冽的空气,雪的腥味,被风吹动猎猎作响的经幡”,站在山顶张洪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胸腔里往外释放。他开始思考,登山会不会就是那个他找了20多年,此生真正想做的事?

一开始,夏琼只觉得登山是个有益身心的爱好。但是爬珠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听到丈夫的想法,最初并不赞同。

世界最高峰,风景与其他雪山不同,其凶险亦如是。

可是张洪认定了这个目标,在体能训练阶段,张洪每天都要负重爬楼梯,有时候夏琼睡了一觉半夜醒来,看到张洪还在爬。

夏琼说,每个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张洪已经失去了光明,登山就像他生活的裂缝里漏下的一束光,她没有权利把他的爱好与梦想也剥夺。

去往尼泊尔的前一天,张洪和夏琼到深圳去看了海。夏琼是四川女孩,长居内陆,看海是她从小的梦想。或许也怕自己以后没有机会,张洪决定带夏琼先实现这个梦想再出发。

视频里的夏琼像一个小女孩一样难掩雀跃,她拉着张洪的手说,你喜欢高山,我喜欢大海,现在看来,高山和大海是可以在一起的。

雪山上的眼睛

强子是张洪在登珠峰的过程中最重要的陪伴者,也是张洪在雪山上的“眼睛”。

在结识张洪之前,他曾作为向导帮助断腿登山家夏伯渝攀登哈巴雪山。夏伯渝是张洪的重庆老乡,2018年,他实现了登顶珠峰的夙愿,同年,他给张洪介绍了自己以前的向导强子。

在《看不见的顶峰》的豆瓣短评里,有人说,电影里张洪和强子更像一对。因为他们之间总会有些别扭,却一直努力相互理解。

登顶之前的拉练当中,张洪经常会停下来调整呼吸,强子总是会催促他,因为每次犹豫都会拖长攀登时间,这对体能是极大的消耗。失去耐心时,强子把手套摘下来,他说自己是“自讨苦吃”。

后来强子蒙住眼睛试着在沙石地上走一次路,看不见的时候,人每走一步都要犹豫、衡量、反复下决心,这件事急不来。后来复盘登顶过程,强子说,以张洪的体能,如果他不盲,冲顶珠峰所用的时间大概在13小时,但是最终张洪用了24小时,几乎翻了一倍。

在帐篷休息的时候,强子问张洪,我们能看见自己爬到了哪里,就算余下的路很漫长,但我们总归是知道还有多少,你怎么做这种判断?张洪说,最起码我知道,走一步就少一步。强子说,我觉得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洪已经在藏区生活了七八年,并且有过多次雪山攀登的经验。这让强子对张洪的珠峰计划有一定的信心,但他仍非常谨慎地对待张洪的热情。

夏琼是四川女孩,长居内陆,看海是她从小的梦想。或许也怕自己以后没有机会,张洪决定带夏琼先实现这个梦想再出发。

范立欣说,强子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在他眼里,登山就是登山,这件事不掺一丝杂质。

这种境界,对当时的张洪来说是一种奢望。

他太看重这次登山,为筹款和债务焦虑,担心自己在训练时受伤错过机会。这些在训练和准备上的不专注,都曾让强子严肃地警告张洪:“珠峰不会因为你是盲人就开绿灯。”

为了登山时节省体力,他们研究了一种独特的简洁指令:一根棍子,他们拿两头,强子往上抬,张洪就知道要往上走,往下就是停,往左就是左转,往右就是右转。进入攀岩训练,涉及的动作更复杂时,强子与张洪商量,以肚脐为圆心,肩膀到髌骨的距离是一环,肘关节到膝盖的距离是二环,再加上时钟方位的运用,来帮助张洪确定他应该去抓哪个岩点。

在雪山上,两人建立起一种“过命的”信任。

2021年带领张洪,也是强子第一次登珠峰。距离山顶大约一百米的时候,由于氧气不足,强子和摄影师丁丁把自己的氧气留给了张洪。

强子说,没有哪个登山人能拒绝登顶的诱惑,但他深知张洪比他更需要这个机会。次年,强子再次来到珠峰,成功登顶。

珠峰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为了登珠峰,张洪筹备了六年,无论是金钱上,还是体能上,他付出了巨大的沉没成本,甚至包括他在攀登慕士塔格峰的时候因冻伤而失去的一小节手指。

在见到张洪之前,每个人都告诉我,张洪去登珠峰,是因为他有很强烈的被社会认可、为家人争取尊重、改善生活处境的愿望。

客观上来说,张洪实现了这个愿望。

他成为了一部纪录电影的主角,成为了残联、学校、户外俱乐部争相邀请的榜样与模范,并且从一线医生的岗位转到了宣传岗位,他现在是一个有精神力量的偶像。

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并没有结束。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洪既觉得自己跟正常人格格不入,又拒绝融入盲人群体。无论是折腾创业的事情,还是爱上登山,到最后挑战珠峰,张洪一直近乎偏执地认为,他必须要做出一点顶尖的、惊世骇俗的事情,这个世界才有可能对残缺的他给予相对平等的眼光。

登珠峰改变了他。

张洪曾遇到一个希腊的背包客,他每走到一个寺庙,都会为张洪祈福,他跟遇到的人说:“嘿,我有一个中国哥们,他是一个盲人,他要登珠峰。”

在加德满都,张洪有一次跟范立欣结伴出行,范立欣去问路,把他留在了路边,这时一辆车要经过,对张洪鸣笛示意,但是张洪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他感觉到有个人双手张开抱住了自己,一点一点推着他走到墙边,直到那辆车开走,那人才离开。

拍摄纪录片的经历也改变了他。用张洪的话来说,“范立欣这样世界级的大导演,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但他们后来超出拍摄者与被摄者的关系,成为了朋友。张洪形容他们的关系好,是说“他(范立欣)现在可以没有隔阂地批评我”。

如果说,在人际交往中接收的善意温暖了张洪,大自然则解放了张洪。

挑战雪山,是他的权利,而“大自然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公平,不会因为你是男的女的、穷的富的、看见的还是看不见的,而有任何的区别”。张洪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残障人士如何成为英雄,不如说是一个自卑、敏感、固执的人,如何与世界建立信任。

范立欣想起了自己最近看的一个脱口秀段子。

崔娃(Trevor Noah,南非脱口秀演员,活跃于美国)讲述他有次在洛杉矶演出,他像往常一样,在台上调侃有色人种,调侃特朗普,讲各种人群的笑话。那天正好来了洛杉矶盲人协会的观众,结束后有个盲人走过来,他问崔娃,你为什么从不讲盲人的笑话?崔娃说,开盲人的玩笑总觉得有点不尊重。那个观众说,你在区别对待我们,你应该开我们的玩笑。

张洪在自我证明上的热切,是一种对平等的高度渴望。

范立欣曾说,“我看不见世界,就让世界看见我”,这句话有好几层意思。

其中一层意思,自然是张洪上了新闻,上了热搜,被全世界报道,大家都知道了他。但还有一层意思,是张洪通过做成这件大事,重新看到了自己的小家—那本就是他的世界。

张洪登顶是一个45秒的黑场,没有画面,观众只能听到张洪的呼吸声。

因此张洪否认自己的高光时刻是登顶,他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发生在他终于放下了那个偏执自卑的自己的时候。

黑暗长达45秒

纪录片《看不见的顶峰》里对张洪登顶的呈现,是一个45秒的黑场,没有画面,观众只能听到张洪的呼吸声。

这原本是一次拍摄事故。登顶之前的一小段路,因为氧气不足,摄影师丁丁和向导强子把氧气留给了张洪,摄影师的缺席造成了素材缺失,却也成就了一个创意。

但人们还是会好奇,摄影机没能记录下来的那个时刻里,张洪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在想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想。

上最后一段的时候,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当时他身边没有中国人了,只有夏尔巴向导。张洪一直问还有多久,夏尔巴说还有半小时。过了远超半小时那么久,张洪又问还有多久到,夏尔巴说,还有半小时。张洪发现,无论他怎么问,夏尔巴都只会回答,还有半小时。

张洪累了,出于本能,他开始像耍赖一样,一直大叫要下去,不爬了,“我要死了,我不上了”。结果张洪真的感觉到夏尔巴把自己身上的上升器卸了下来,换成了下降的装备。就在同时,他突然发现,脚下是软的,平的,他能站起来了。他试着往前走一步,脚面被雪覆盖。周围是空旷的,无可阻挡。

夏尔巴告诉他,你登顶了。张洪没反应过来。

夏尔巴马上跟大本营对讲,声音很兴奋,一串外语中,张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听到了对讲机里传来的欢呼。

他登顶了。他迟钝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两三秒的激动之后,张洪调整心态,开始下撤。因为登顶不是终点,平安回到大本营,回到家人身边,才算一次成功的攀登。

2021年5月24日,夏琼一夜没睡。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医院科室里给病人按摩。她告诉大家,她的老公登上了珠峰。欢呼声中,夏琼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很久,“我不能让病人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5月27日,张洪安全回到大本营。

他成为了第一个在双眼失明的情況下登顶珠峰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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