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晗
2006年的夏天,我和刚毕业的同事们第一次来美国微软参加培训(我们叫MACH Hire),在西雅图城里轉悠的时候,觉得哪儿都新鲜:在先驱者广场参加地下游览,和街上横行霸道的鸭子船(水陆两用游览车)打招呼,跑到Crab Pot去敲螃蟹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走到一排很漂亮的跑车前面,一位女同事靠过去摆Pose,要我们给她照相。
旁边餐馆露天座上有黑哥大喊:Hey! What are you doing, get off my car!
小姑娘吓了一跳,立刻道歉。
黑哥的脸唰地一变,哈哈大笑,其实就是逗她玩,还是让她继续拍照。
这样嘻嘻哈哈其乐融融的场景,在现在的西雅图,已经不太好想象了。
最初让我动笔写下这些事情的,是2014年我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发生了命案。再之后,则是逐渐了解到西雅图表面上光鲜靓丽的街道背后,藏着的那些污垢和议员们的猥琐做法,让我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我开始经常出没于西雅图的大街小巷,随身带枪,去看,去体验了解真实的西雅图。
2017年我曾经在《南风窗》发表过一篇文章,名字是《在西雅图看美国治安“夜”与“雾”》,提到过当时西雅图的凶杀和暴力犯罪,正在逐渐呈上升趋势。当时西雅图市区,每年有20多个人被杀。那么今年呢?到这篇稿子发出之前为止,已经有69个人被杀,和1980年以来杀人最多的1994年持平。每年的11月底到12月,西雅图一般会有个杀人小高峰。
换句话说,西雅图市的2023年,将是自1980年以来,最血腥的一年。这种杀戮规模,已经远超了发生在该市的1983年的华美俱乐部大屠杀、2006的国会山大屠杀(西雅图国会山是一个有着嬉皮士风格的街区)等著名事件。
而疫情前的2019年,这个数字连一半都到不了。不仅仅是凶杀案,现在连日常抢劫、强奸等暴力案件也已经回到了1990年代的水平,西雅图已经不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西雅图。
如果说在疫情前的我,还是西雅图的“胡同串子”,经常走遍大街小巷,从早走到黑,现在的我,连去西雅图市里转连续超过一小时的兴趣都没有。
在疫情期间,起源于2013年的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在乔治·弗洛伊德案之后,迅速演化为西雅图国会山自治区运动。暴乱参与者袭击并占领了西雅图东城警局,后续杀了多名与其关系不好的黑人。整个事件和笑话一样,一边口口声声说黑人的性命可贵,一边杀害黑人同胞甚至是未成年的黑人孩子。
该运动的组织者和大众媒体对这些罪行视而不见,似乎这段时间在特定区域,黑人杀黑人是应该的,黑人抢劫也是应该的,黑人的任何违法行为也都应该得到宽恕。此后,这种观念又扩大到了流浪汉群体(Homeless),只要混得不好,就是社会的责任,逐渐变成了西雅图进步派普遍的论点:
他做了坏事,是你不对,你对不起他。
这在我们看来,似乎是一种奇葩的论点,但在美国的“进步”城市,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思维方式。当你和“美高”里现在教育出来的孩子们聊天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认为你才是奇葩,他们这种想法是主流。而且,很多孩子都从小被培养得憎恨警察,认为警察执法是暴力和犯罪的根源—强大的现实扭曲力场让你总想捏捏自己的脸,问问是不是在梦里。
无论是加州的900多美元以下的抢劫无罪,还是西雅图的社区毒品注射计划,最终在乔治·弗洛伊德案之后逐渐都指向了警察暴力问题:为什么坏人爱犯罪?是警察的错;为什么毒贩要抗争?是警察的错。
与正常人思维不同的是,进步派并没有试图去解决种族歧视导致的针对性暴力问题,反而是强行要求减少警察数量,提出“消灭警察”的口号,从而增强少数族裔群体的犯罪行为。这种恶毒的逻辑竟然在一段时间内得到了社会的普遍默许,于是BLM运动迅速转化为了“零元购”(不法分子聚众“快闪”式哄抢、砸抢)。
只要混得不好,就是社会的责任,逐渐变成了西雅图进步派普遍的论点:他做了坏事,是你不对,你对不起他。
西雅图的黑人女警长Carman Best因为与暴乱分子发生冲突,被这些进步派网民迅速开除了黑籍。他们还辱骂她是白人的走狗,围了她的家(警长的邻居们用枪“欢迎”了这群人)。Best警长愤而辞职。
在此之后,很多大公司都搬离了西雅图市,而且在可见的未来不会再回去。亚马逊迁移了大量组织结构到Eastside,有些则是就地裁员。靶子店塔吉特(Target)关闭了西雅图中心的两家门店,原因包括盗窃和有组织的零售犯罪。耐克关闭了自1996年以来运营的西雅图市中心门店,原因雷同。亚马逊Go(Amazon Go)被打砸抢,到了连自家门口(亚马逊总部位于西雅图)都待不下去的地步,也都关门。
自去年3月以来,至少有160家企业离开了西雅图,撤离原因还是一样:持续的暴力、猖獗的无家可归现象和毒品使用,以及对市议会缺乏信任。而美国经济的过热所带来的那些新店也并没有选择西雅图,基本是绕着西雅图市的外围开店。西雅图已经丧失了很多“锚”(Anchor)店,这些锚店原本是会吸引更多的人群和商业聚集的地方,现在都离开之后,Downtown原本繁华的商业街区已经被流浪汉侵占,而这也逐渐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犯罪并不只是针对商业区的零元购,即使是居住在一些特定地区的普通人也未能幸免。在2023年的6月到8月,西雅图市报告了14起抢劫案,其中13起是针对亚裔老年人,主要涉及南西雅图地区。警方认为,还有更多的案件由于语言障碍或其他原因没有被报告,因此实际受害人数可能远高于报告的数量。这些罪犯往往是几名男青年,在受害者家门口发动袭击,并强行闯入住宅。当然,我们不能谈论他们的肤色和社区。
现在我们这些住在Eastside的土人再去市里办事或吃饭的时候,往往都是“定点打击”,只去特定的地方,办完事走人,绝不乱逛。西雅图市中心以前的友善人流,可能几年内都很难再见到了。想想曾几何时,西雅图和波士顿并列为全美第二安全的大城市,现在它和波士顿的安全差距真不是用差了几条街能描述的。
西雅图的民众也并不都是“圣母”,问题是在每年11月的选举时,“沉默的大多数”是真的沉默,而向来慷他人之慨的西雅图第三选区的学生选民,在拼命投仨旺(Kshama Sawant,印度裔市议员)的时候也是真慷他人之慨。
但是,即使是这么“进步”的群体,当他们的日常生命安全可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的投票选择也没有那么激进了。今年11月的西雅图市选举中,宣扬要消灭警察的“更”进步派全面失败。
对,你没看错,西雅图没有不进步派,所有人都很“进步”(Progressive),只是有些人极端“进步”。说真的,左没有错,右也没有错,但无论是极左还是极右,掌权之后都是社会灾难。
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要承认Black Lives Matter運动起初对美国民众来说是一种启蒙。很多人是通过新闻和社交媒体上报道的BLM相关游行示威,才逐渐了解到美国社会中种族不平等的严重性,开始公开讨论这些问题,形成自己的观点,相信这是社会进步的一部分,是对白人奴役黑人的历史不公的纠正。在这个阶段,BLM运动总体是正向的,还是对社会有意义的。我们在这个阶段,把它翻译为“黑人生命可贵”无可厚非。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已经开始注意到BLM运动与最初的理解有所不同。很多激进分子利用BLM运动作为掩护,进行破坏和抢劫。这些行为在很多圈子中被合理化,从正当抗议转化为无序行为,让“黑人的生命可贵”变成了“黑人的生命比你的更贵”,也就是所谓的“黑命贵”。
自去年3月以来,至少有160家企业离开了西雅图,撤离原因还是一样:持续的暴力、猖獗的无家可归现象和毒品使用,以及对市议会缺乏信任。
原本旨在促进社会正义和平等的运动,快速被极端化,甚至被执行者误解和扭曲,“零元购”就普遍出现了。这些“进步”人士也逐渐变成了“圣母”们,在努力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比着谁更圣母,却忽视了法治和社会秩序的重要性。他们在追求社会正义的同时,并没有保持对社会稳定和他人权利的尊重。真正的进步,其实应该不止于提出问题后,破坏性地强行解决,更在于寻找合理和可持续的解决方案。
新一届的西雅图市议员们,到底能不能清除过去10年市议会打着伪善的旗号纵容的罪恶,还未可知,但至少是走出了第一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解决西雅图长期累积的问题同样需要时间和持续的努力。这些市议员面临的首要挑战,是重建公众对市政府的信任,并在治理和社区服务中取得明显进步,需要在确保公共安全、解决无家可归者问题、促进经济发展和维护社会正义之间找到平衡。而这,对现今美国社会来说,也是头号难题。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像以前一样在西雅图街上遛弯,随意探访咖啡店,和路人闲聊,拿着相机街拍。那样的生活似乎变得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