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性与爱”,这是一组少有人公开谈论的关系,它模糊混沌却又撩人心弦。
与性相关的讨论,多是私下谈笑消遣的,但当我严肃地进入这个话题,才发现它的困难与复杂。
为此,我认识了两位引路人:丁瑜,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的学者;六层楼,在网络上做知识科普的博主、前妇产科医生。
一位社会学学者,一位医生,他们看待性与爱,是分别来自社会学与医学的两种眼光,这正好对应“性”的两种属性:它是一个生理行为,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环。
如果我们更深一点去想,会发现围绕性的种种讨论都基于这两种属性,比如,性快感是一种生理现象,但是它有时候会牵扯到伦理道德、社会观念,如果在情感关系之外追求性的愉悦,为何不被世俗社会容纳?这就成为了一个社会学的问题。
这次访谈对于我来说是一次新奇的体验。我自认为是一位思想观念比较开放的女性,但是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大谈性,在我的生活经历当中仍是少见的。在这过程中,我也不断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我们不时扔出“高潮”“约炮”“阴道”这些词语,不用拼音缩写避讳,也不用另外的俗称代指,性这件事,在坦白的交谈中变得空前平常。
中国人民大学研究性社会学的学者黄盈盈多次在她的著述当中提及,做性研究有一个重要的步骤是“谈性”而脱敏,“社会规范与日常生活的制约限制了‘谈的空间与动力”。而我感激这次采访,至少在我的周围,达成了对这个“空间”的复原。
从社会学与医学两个角度出发,我们在谈话中试图透视过去的五年、十年时间里,年轻人爱欲关系的观念变化,有一些词语反复出现,比如“自我”“期待”“开放”;我们也想把握这一代人站在亲密关系之门面前的困惑、焦虑、迷茫,希望能找到一条或多条可循的路径,他们则给出了各自的看法。
性与爱,对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而言,是一个困难的课题吗?
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能在真正的爱欲实践中寻找与获得。
丁瑜突然发现,性的话题在她的日常研究和生活中,似乎消失很久了。
2005年到2011年,丁瑜在广州、深圳、东莞等地进行“小姐研究”的田野调查。她访谈了多名从事性交易行业的女性,并问她们:如何通过自身的情欲实践挑战婚姻制度?如何理解青春?如何实现欲望?
2016年,基于这次研究的著作《她身之欲》出版,她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生活中没有一件事不和女性与性别有关。”博士毕业之后,由于“小姐研究”所面临的种种阻力,丁瑜把学术焦点转而放在妇女权益和社会工作的研究上,比如女性就业和反家暴议题。
12月初,我们的采访唤醒了她对这个议题的记忆和触觉。丁瑜告诉我,她看到采访提纲里一连串与“性”有关的问题才突然意识到,“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研究离开了这一方面所以我接触不到,还是因为大家就是不怎么谈这个话题了……我感觉性是一个特别正常的议题,但是我们在谈到情感的时候,却不怎么能谈到它,在处理家暴问题的时候,我们好像也都没有这一层面的讨论,最新的一些情感实践(研究)当中,性的话题也缺席了”。
她简单回忆了一下,想起了《奥本海默》里的小黑裙,突然有点气愤。100年前的女性时尚杂志《玲珑》,教你怎么穿衣打扮,教你“玩男人”,结果100年后,这样以两性亲密话题为核心的大众媒体叙事却变得稀少。“现在的电视剧里有个吻戏都能在微博热搜上被讨论好久,可那只是一個吻戏啊。”
我们的社会变保守了吗?这个问题似乎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我们也会在一些小众的空间里发现,对性的讨论正在逐渐深入。
六层楼发现,前五年,人们对于性生活的讨论还集中在对“约炮”这样的快餐式性文化的批判;而最近的五年,关键词换成了“小玩具”,“大家更加敢于谈及自己在性上面的感受”。
丁瑜和自己的学生一起做过数字约会空间的研究。一些约会软件可能不是一个特别理想的约会场所,会有很多骚扰、“奇葩”的存在,使用这些软件的女孩因其共同经历反而会得到连接,她们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去“吐槽”,写避雷指南,彼此之间形成交流。
在有限的空间里,有自主意识的性讨论在不断发生。
正好那几天科普博主“六层楼先生”发布了一条视频,讨论“纳入式性交是否有必要”,以前说“插入”,现在说“纳入”,它变成了从女性出发对性行为的描述。视频分析了“阴道高潮”与“阴蒂高潮”的区别,证明女性获得性快感不一定要以传统的方式。丁瑜感叹道:“这个讨论已经很旧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20多年前就在讲啦!”
话剧《阴道独白》曾经风靡高校,中文版中有一个情节,是所有人在一起高呼“阴道”这个词。“如果你用vagina这个词,可能是很自在的,避免了你的母语羞耻,用中文去说你会不好意思,但是一旦你说出来意义是不一样的,其实是女性在自我表达。”丁瑜说。
丁瑜用“生猛”来描述那一代人对性的谈论。“你们这一代孩子,说起爱与亲密关系,总是小心翼翼小打小闹,可是我们年轻的时候谈到性,都是很‘生猛的。”它意味着对性的谈论直接而热烈,无需包装在任何其他的话题下面,是“赤裸裸的”。
丁瑜认为“谈论”本身就有意义。
表达欲望、破除羞耻,与性别上的觉醒、女性对自我身体的觉知,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与性有关的进步,都与女性主义的理论实践深深交织。在一个父权本位的社会里,对性的解释很大程度上只属于“一方”。女性主义的其中一个任务,是将“另一方”对性的感受和需求摆上台面。
丁瑜将社会前进的节奏称为“前进五步退三步”,这个过程是曲折迂回而非线性的,一个讨论可能改头换面,过了20年仍是“先锋的”,但至少,20年后她与一个后辈就性高潮的问题得以重逢:这个时代的女性,正在主动把握自己的身体。
这也是六层楼会去做那条视频的背景,他做妇产科知识科普已经快十年了,他发现,前五年,人们对于性生活的讨论还集中在对“约炮”这样的快餐式性文化的批判;而最近的五年,关键词换成了“小玩具”,“大家更加敢于谈及自己在性上面的感受,我们更加注重自我愉悦,也更重视性的风险与健康问题”。
相比以前“一刀切”地批评约炮,如今人们更愿意深入地去想这个问题,比如即使去约炮,双方最好相互出示三个月内的体检报告,并且要注意保护隐私和人身财产安全,不要被偷拍,不要被欺骗。
“从某种角度来讲,这其实就是一种共识:成年人的事情我们不管,只要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尽管我们还是不会特别普遍地探讨这个话题,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允许大家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在接受求助、咨询的过程中,六层楼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女孩告诉他,“我其实不是很喜欢这事”“我在同房的时候不舒服”“我从来没有高潮过”……与此同时,有关HPV(人乳头瘤病毒)的讨论,让女孩们对男性伴侣的健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了健康舒适的两性生活环境,很多女性开始要求男性伴侣坐着小便。以前有很多女性在性关系里把自己视为被动的一方,但是现在她们会主动去表达自己的需求与拒绝,这就意味着女性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
“我”的力量在凸显。这个社会迂回着前进的“那两步”,就在这里。
经典美剧《欲望都市》开篇第一集,就是讨论性与爱的关系。纽约城里四位欲女,纷纷寻找将性与爱分开的可能。在计程车里,Carrie与初相识的Mr. Big聊起自己最近的工作。作为性爱专栏作家的她,正在积累“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只要性”的素材。Mr. Big说自己做不到性与爱分开,他看着对这个命题充满信心的Carrie,沉吟片刻后直言“你从没爱过”。Carrie说:“突然我感觉到一阵晕眩。”
六层楼从他擅长的角度来阐述“性与爱可以分离”。女性的生殖器官当中有一对腺体,叫前庭大腺,在性行为的前戏当中,它受到刺激,可以分泌出黏液,从而起到润滑、免疫、保护的作用。这个机制受到体内激素水平的影响,也受到神经调节,当女性情绪到了的时候,她会分泌这种黏液,为接下来的性行为做准备。
但是这个腺体“不关心”这个性行为背后的爱是真是假,是否长久,它只“关心”那一刻这个身体的感受。“在生活中来看,可能很多中年人、老年人已经很久没有性了,但他们依然相爱;而很多年轻人可能性的吸引力非常旺盛,但是他们的爱是不是一种长久的爱,这并不确定。”
实际上,亲密关系中双方性需求和性表现的不对等,才是更常见的情况,“不和谐才是常态,和谐只是有限的几个瞬间”。
从生理层面来看,与爱分开的性,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它在日常生活中却往往不受认可,这就又来到了社会学解释的领域。
学者游静曾使用一个概念“性阶序”(sexual hierarchy)来说明这个现象,同样都是性行为,它们也有地位高低之分,比如婚前性行为、买卖性行为、性虐,“被放在劣性的、污名化的地位”。在这个阶序当中,“最高级”的性,可能莫过于处于婚姻家庭结构中的、因爱而生(最好同时是为了繁衍生育)的性—在很多文化当中都是如此。在这个理想化的情况里,我们不仅把性与爱绑定,还常常把婚姻与爱等同。
这种阶序观念,与社会的道德评判相互生成,同时塑造了一代又一代人对完美爱情的想象。它会指引我们走向完美的结果吗?也许,它同样意味着禁锢,无形中提高了我们认识身体、接纳自己、获得生理愉悦的门槛。
六层楼最近的一个明显感受是,大家心里有一个理想的性爱模板,性必须是有高潮的,必须是跌宕起伏的、酣畅淋漓的,如果有偏差,好像就不对。实际上,亲密关系中双方性需求和性表现的不对等,才是更常见的情况,“不和谐才是常态,和谐只是有限的几个瞬间”。
对男性与女性的刻板印象,也在影响人们对性关系的认知。男性一定要是勇猛的、持久的、随时充满欲望的;而女性则是温柔的、服务的甚至是牺牲的,在很长一段历史当中,女性在性行为中体验快感甚至不被认可。
不久之前,六层楼接到一条私信,一个女性为自己购买小玩具,被她老公发现了。她老公很生气,“我满足不了你吗?”这位勇于尝试新事物的女性,很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指责而放弃继续探索自身的愉悦。女性使用润滑剂也遭受偏见,很多女性认为这是中老年女性才需要的,但是实际上使用润滑剂并不意味着她的性器官衰老、干涩,那只是一种保护措施。
性是困难的吗?一个性能力好的人找到另一个性能力好的人,双方在社会许可、自我承认的前提下进行性行为,并且每次都能有高潮的完美体验,如果以这样一种期许来看,性确实是困难的。
但是很多时候,它没有那么“沉重”,那只关乎一个成年人对自己负责的自由选择。
黄盈盈曾提及一个说法,是性研究要“拓宽情欲想象”,性不只关乎插入、不局限于异性恋、不被男主动女被动的角色分工限制,我们解放思想与实践,应该去关注情欲自主权与个人感受。
2015年,性学家潘绥铭接受《人物》采访时提到,中国人初次性经历的年龄在世界范围来看是比较高龄的,因为我们总是想把性解释为爱的结果。“男性霸权之下,把性这个词固化了,女人说性,一定包括爱,多多少少的问题。完全没爱,那是小姐,大多数女人根本做不到。保守女性呢,就爱的成分越来越大,最后把性给挤没了。她说的那个性,实际上就99%都是爱,那当然难了。”
如果我们接受,与世俗意义上的婚恋取消绑定的性是“轻松的愉悦”,接下来的问题则是,为什么与性相比,爱是困难的?
丁瑜认为,我们正在面临一个普遍“性冷淡”的社会。
这不是一个生理上的概念,而是这一代年轻人表現出了对性关系的悲观、对亲密关系的拒绝。就像日韩曾经经历过的阶段,年轻一代步入单身社会,经济压力之下不稳定的生活和谋生焦虑提高了亲密关系的成本,恋爱困难的时候,性从何谈起呢?
丁瑜在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任教,她带的这几届学生对年轻人的生活做了很多研究,包括年轻人养“娃”的课题,包括虚拟恋人与二次元。这一代年轻人给自己找了非常多的情感寄托,养棉花娃娃、养宠物、迷恋纸片人—大家爱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就是不愿爱上一个真人。
这个时代给我们提供了亲密关系的许多替代品,我们从虚拟世界和玩具身上获得付出的满足感和价值感。而这个替代品的好处是,它不会给你带来伤害,不会PUA,不会出轨,不会抛弃你,这是一种无风险的付出。
丁瑜觉得,现在的孩子对一些事情的评论“特别好玩”,很多可能被她那一代人自然而然就接受了的叙事,现在都遭到了质疑。传统的亲密关系被解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奋不顾身的故事被质疑,王宝钏的故事作为“挖野菜”的热梗出现,爱情不再是自然概念,而变成建构概念—或许,我们是被教育着去爱别人的,而以前那种方式,不一定对,可能存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存在洗脑和欺骗。
这一代年轻人给自己找了非常多的情感寄托,养棉花娃娃、养宠物、迷恋纸片人—大家爱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就是不愿爱上一个真人。
我们的第一要务,从牺牲自己去成全一种口口相传的爱情,变成了首先捍卫自己的独立人格。
“这是这个时代的‘清醒,它肯定是进步的。”但凡事都有两面,丁瑜同时也会忧虑,对替代性关系的依赖,对亲密关系的拒绝甚至惧怕,也有可能从一种清醒的选择,变成对爱的下意识疏离。
丁瑜的期许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允许多种选择并存,但我们仍然要给生猛地谈性和真诚的爱情留出空间。
丁瑜不太相信“白头偕老”和“天长地久”,她是闪婚,“结婚可能需要一点冲动”,有时候我们难以进入亲密关系,很可能是因为“不正确的期待”。“我们总想在亲密关系发生之前把一切考察好,ta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祖宗八代,没有一点瑕疵,好像考察好了,后面就不会有一点问题”,但生活不是这样的。亲密关系永远是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进行,保证自己的人格独立是根本,但恋爱的真谛却是在此基础上进行“合作与折中”。“你要学会处理冲突和让步,甚至要学会在什么时候撒手—你可以放弃掉这段关系,这也是一种清醒。”
有趣的是,六层楼从亲密关系内部的“实务”层面,给出了相似的回答:亲密关系当中需要有一个协商与拒绝的空间,双方不会永远以完美的状态出现,要接受对方偶尔没有兴致,偶尔表现不好。
“完美偏见”不止出现在对性的想象当中,我们对伴侣的社会地位、财富能力、身高长相也有着一套框架,“只要有亲密关系就有这些问题”。然而,一段现实中的理想亲密关系,是在动态中寻找平衡。六层楼说,在推倒这个“墙”之前,我们首先要看到它。
性与爱,它们关乎亲密关系的不同层面,但是归根结底,是两个身体与灵魂的相遇,而日常生活中的爱欲实践多少需要纵身一跃的冲动。
在《爱的多重奏》当中,哲学家巴迪欧这样描述愛的相遇:“跃入他者的处境,从而与他人共同生存。”
它必须在实践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