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流域闽语方言岛新老派语音比较分析

刘立恒，练春招，林宸昇

（1.河源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河源 517000;2.华南师范大学,广州 510631;3.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东江在解放前就是沿岸城市的主要交通要道和商贸物流水道，乃至是连接珠三角的主要通道，因此，东江流域一直以来人口交流密切，方言、土语丰富多彩，也很有特色。东江中上游的城市是河源、惠州，东江沿岸人口众多，主要讲的是“惠河本地话”，属于客家方言。经过笔者近几年对东江中上游城市的方言调查和研究，发现除客家方言外还零星散布着一些闽语方言岛，这些方言岛大多都不曾被重视和深入研究。有关东江流域闽方言岛研究的论文，目前只有林伦伦、潘家懿（2011）的《粤东西区的闽语岛链和板块——粤东闽语播迁的地理类型学特征》[1]、刘立恒（2020）《广东河源闽南语方言岛语音研究》[2]、陈颖文（2022）《广东河源古竹镇闽方言岛的语音研究》[3]。

《粤东西区的闽语岛链和板块——粤东闽语播迁的地理类型学特征》一文认为：从整个闽语区的地形地貌特征看，粤东西部闽语的存在形式是自北而南的3 条闽语岛链和一个闽语板块。从区域分布上看，惠州、河源两市讲闽语的乡镇和村落都散布在沿江和沿海的阶地、平原以及河海交汇的地带，与其混居的大都是早期入粤的“本地人”，而客家人则几乎都定居在山区地带，凸显了“客山闽水”的语言地理类型学特征。[1]

《广东河源闽南语方言岛语音研究》一文描写了广东省河源市埔前镇泥金村闽南语的音系，研究了泥金闽南语的语音特点，包括声母、韵母、声调特点及两字组变调情况。论文还分析了作为方言岛的泥金闽南话与周边客家话的关系，发现如今泥金闽南话由于自身的历史演变，再加上受到周边客家方言的影响，与漳州闽南话已有较大的差别。[2]

《广东河源古竹镇闽方言岛的语音研究》以广东省河源市古竹镇的一个闽方言岛为研究对象，重点对其语音系统进行描写与分析，并从历时层面与中古音作比较研究，共时层面主要与漳州闽语进行比较研究，总结出了古竹闽语文白异读的现存情况、主要类型、异读特点及对应规律。[3]

对东江中上游这些闽语方言岛的濒危方言进行全面调查和研究，挖掘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濒危方言，可以为广东方言研究提供一份极其珍贵的方言材料，充实人们对东江流域的方言面貌的认识。

一、东江中上游的闽语方言岛

东江中上游的闽语方言岛主要分布在东江流域的惠州惠城区、惠阳区及惠东、博罗两县，河源源城区、紫金县古竹镇，有近38 万的母语者。而河源市内的闽语方言岛居民总数也远比惠州少，仅不到两万人。河源源城区源南镇的风光村、白田村，埔前镇的泥金村和紫金县古竹镇的潮沙村、水东村是零星分布在河源市内的闽语方言岛，居民以姓黄、许、郭、金、蔡等居多，据族谱记载他们的祖先大约在400 年前由福建漳州迁徙而来，村民至今能说流利的闽语。尽管如此，历经400 多年的演变，泥金村的闽南话与漳州闽南语在语音和词汇上有较大的差异，受周边客家话响较大。

埔前镇泥金村是一个典型的东江中上游闽语方言岛，人口有4 096 多人，共有4 个自然村，分别是坝心、上围、天湖、茶湖，其中约九成五的村民姓黄，仅有几户林姓和郭姓人家。根据1995 年修编的《泥金黄氏族谱》记载，泥金黄氏祖先从福建省漳州龙溪县南州外30 公里一个叫“金竹坪”的地方迁居至河源泥金村，距今已有四百年。如今，大部分村民外出打拼，移居到城镇或市外，泥金村人口渐少。不管是这些仍居住在村里的泥金人，还是外出工作生活的泥金人，都仍然说着他们祖先保留下来的闽南话，嫁到泥金村的女人都要学说闽南话。

近几十年来泥金闽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泥金人由于经商和工作的需要，他们学会了说河源客家话、粤语和普通话，虽然回到家里还是用闽南语和家人、亲戚交流，但是老派的闽语与新派的闽语有了较大的差异。

本文以泥金闽语为例，对方言岛内新派老派语音进行比较，分析语音异同，探讨新派老派语音差异的原因。文中所指老派是指一直居住在泥金村、未长期在外生活的年龄60 岁以上的发音人，新派是指一直居住在泥金村、年龄在30 岁以下的发音人。

泥金闽语老派新派的差异主要体现在语音和词汇上，语法方面的变化不大。

文中例字后下标“白”代表白读，如“歌白”，下标“文”代表文读，如“歌文”。

二、泥金闽语新派老派语音的差异

（一）新派老派声母的差异

1.老派声母

老派泥金闽语共有声母20 个，包含零声母在内。即：p 八兵爬病肥/ph 派片盘抱/b 麦味月尾/m明问武未/f 怀防或翻/v 祸买弯握/t 多东甜张茶/th 讨天拆柱白/n 脑南年泥软白/l 老蓝连路/ts 资租坐全白主十/tsh 刺贼床手/s 丝顺书事/z 二字热玉/k 高九共县/kh 轻权开霍/ɡ外/ŋ女严熊软文/h风蜂好灰云/ø安温王用药

2.新派声母

新派泥金闽语共有声母20 个，包含零声母在内。即：p 八兵爬病飞肥饭/ph 派片蜂浮/b 尾/m 问明文武未/f 慌纺防方/v 麦味月祸/t 多东甜张竹白茶/th讨天毒白拆/n 脑南软白泥/l 老蓝连路/ts 早坐竹文争船十/tsh刺贼抽柱初手/s丝祠双城/k高九共含/kh开轻权霍/ŋ熬女隐软文/h 风灰县云/ø字热活用

3.新派老派声母的差异

泥金闽语老派的声母20 个，与新派相比，多了ɡ、z 这两个浊辅音声母。

（1）古明微母字，新派老派均大部分读唇齿浊擦音v/m 声母，少数保留浊辅音声母b，其中老派读b 声母的字明显比新派多，如“月、袜、民、庙、味”等字老派读声母b，新派均读声母v；新派读b 声母的字很少，只有“尾”等字。新派老派在发/v/声母字时，上齿与下唇咬合不很紧密，实际音值是通音[ʋ]。

（2）少数疑母、从母、日母字读舌尖浊塞擦声母z，实际发音摩擦也多不明显，实际读音接近j 或ʒ，例如“二字热玉”。ŋ声母拼齐齿呼韵母时，音值接近[ȵ]。零声母音节的开头常带有较明显的喉塞，在高元音、半高元音起头的音节中更为明显，如“衣、下～底（底下）、完”。

（3）泥金闽语老派有舌根浊塞音声母ɡ，但读ɡ声母的字很少，只有“外”，而新派没有。

（二）新派老派韵母的差异

1.老派韵母

老派泥金闽语共有韵母59 个，包括自成音节的[m]在内。即：i 猪米铁年二/u 除付/a 瓦文饱塔鸭/ia靴写瓦白锡/ua 歌白辣活白刮/e 坐白茶硬八白/ie 牙/ue过赔飞白月/o 歌文坐文宝学/io 笑桥药尺白/ai 排师/ei 鞋/ui 开对飞文鬼/au豆走/iau数/ou 苦雨白/iu油/ã胆三/iã兄白/uã山半官/争病星白/ĩ鼻/ãi 爱/uãi 横/uĩ断/iõ浆/am 南/iam 盐/im 深/an 毯/uan 犯/yɔn 院软en 肯/ien权/in 根新升星文/un 寸滚春云/iun 匀/aŋ东/iaŋ响双/eŋ心灯兄文/ɔŋ王讲/iɔŋ用/oŋ糖床/ap 盒十/iap 接贴/ip 吸及/at 国/uat 法活文/it 急七一橘/ut 骨出/iet 热节文直色/ak 壳北六/iak 弱额文/ek 尺文绿白/iek 叔/ɔk 托郭谷绿文局/iɔk 削脚/ok 屋/m 唔姆

2.新派韵母（48 个）

新派泥金闽语共有韵母48 个，包括自成音节的[m]在内。即：i 猪米二年/u 赌除/y 雨文/a 瓦文饱塔鸭/ia 写瓦白兄白锡白/ua 歌白山辣活白/e 坐白靴八短星/ie牙/o 歌文宝学坐文/io 笑桥药尺白/ai 排快师/uai 横/ei 鞋/uoi过赔飞月/ui开对鬼/au豆走/iau绕/ou苦五雨白/iu油/am 南/iam 盐/im 心深/an 毯/uan 官文/yɔn 原/ien 灯权/in 根新升兄文/un 寸滚春云/aŋ东/iaŋ响双/ɔŋ王讲/iɔŋ用/oŋ糖床/iã迎影营/ap 盒十/iap 接贴/ip 急/at 国/uat 活文法/it 直一橘七/ut 骨出/iet 热节文/ak 壳北六/iak 尺文绿白/ɔk 托郭谷绿文/iɔk 局脚削/ok 屋/m 唔

3.新派老派韵母的差异

泥金闽语老派的韵母59 个，新派韵母48 个，老派韵母数量比新派多了11 个，主要是多了鼻化韵母。

（1）老派闽语存在9 个鼻化韵母，新派闽语中的鼻化韵母已经几近丢失，仅存“迎、影、营”三个零声母字读iã韵母。此外，不论新派还是老派，当阴声韵与鼻音声母相拼时，韵母部分受声母影响而带有鼻化。

（2）古曾、梗摄细音字，老派闽语则读eŋ韵母，而新派闽语读前鼻音ien，如“灯、等、藤”。

（3）古灰韵、麻韵字，老派闽语读ue，新派闽语则读uoi（实际音值是oɐi），如“过、飞、赔、快”等，这一点与潮汕一带闽语更类似。

（4）新派闽语出现了圆唇音单韵母y，如“雨”，老派闽语中没有。

（5）新派音位/e/有变体ei、ie、iei，如“买、爬、胎”，老派闽语中没有。

（三）泥金闽语新派老派声调的差异

1.单字调

（1）老派单字调

调值 调类 例字

44 阴平 东该灯风通开天春

24 阳平 门龙牛油铜皮糖红

51 上声 懂古鬼九统苦讨草买

212 阴去 冻怪四痛快寸去

33 阳去 老五有洞地饭卖路硬乱

42 阴入 节文谷急拍切刻

24 阳入 六叶毒文盒罚

41 舒入 百搭节白塔麦月白

（2）新派单字调

调值 调类 例字

44 阴平 东该灯风通开天春

24 阳平 门龙牛油铜皮糖红

51 上声 懂古鬼九统苦讨草买

21 阴去 冻怪半四痛快寸去

33 阳去 老五有动罪近后卖树麦毒

42 阴入 谷百文节文急拍切刻

24 阳入 六叶毒文盒罚

31 舒入 百白搭节白塔月白

2.连读变调

泥金闽语中，新派老派连读变调规律一致，表1 是老派闽语例子。

表1 泥金闽语连读变调

3.小称音变规律

泥金闽语无儿化，表示小称的词尾多用方言俗字“仔”[a51]表示。词尾“仔”[a51]的前字有特殊的变调规律，与两字组连读变调规律不同。当“仔”的前字是舒声调时，统一变为33 调；当“仔”的前字是促声调时，统一变为24 调。

另外，“仔”[a51]的实际音值也会随前字韵尾（或无韵尾字的韵腹）而发生变化，变化规律与普通话“啊”的情况类似。

泥金闽语小称音变规律老派和新派一致，下面以老派闽语为例，大致总结为下表表2。

表2 泥金闽语小称音变规律

4.泥金闽语新派老派声调的差异

老派和新派调类相同，都是8 个，但阴去和舒入调值稍微不同。

（1）泥金闽语中部分入声字已丢失塞音韵尾，并发生舒化，读为阴声韵（此类字在福建闽南方言中读喉塞尾），但该调类尚未与阴去调合并，其音节时长明显长于-p、-t、-k 尾入声字。故我们另立“舒入”调，辖字有“节、雪、麦、栗、额、毒”等。新派舒入调调头略低于老男，老派舒入调为41、青男舒入调为31。

（2）新派绝大部分阴去调例字读低降21 调，与老派不同，没有曲折成分；老派则是平降调212，部分阴去个别字在音节尾升到3。

（3）新派“蜡、物、额、麦”等字读阳去调，老派则读舒入调。

（4）无论是老派还是新派，少数入声字的今调类与中古声母清浊都不一致，如古浊声母字“跌、及、镯、极、剧、石、捏、鹤、或、月、白、落”读阴入调[42]；古清声母字“夹、瞎、窄、客”读阳入调[24]。

（四）新派老派文白异读的差异

老派闽语中一部分有文白异读的字，新派只保留了文读音，白读音已经消失，如下表表3 中的例字1-8；老派闽语中一部分有文白异读的字，新派受到周边客家话的影响，产生了新的文读音，白读音只保留了老派的一种读音，如例字9-10；部分字老派闽语只有一种读音，而新派或者因为受普通话影响产生了新的文读音，如例字11-14，或者因为受客家话影响产生了新的文读音，如例字15-18。

表3 泥金闽语新派老派文白异读的差异

三、泥金闽语语音演变及新派老派语音差异原因浅析

陈松岑在《语言变异研究》中也提到引起语言变异的原因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语言内部结构的影响；二是年龄、社会阶层、职业、文化程度、种族、性别、交际场合、交谈对象、交谈话题、交谈者之间的关系和语言载体等各种外部因素的影响。[4]下面我们就从这两方面来分析泥金闽语语音演变及新派老派语音差异产生的原因。

（一）语言内部结构的影响

人们在交际中，总是追求以最省力的方法，也就是语言学中的“经济原则”，满足交际的需求。在泥金闽语中，新派曲折调、浊塞音声母、鼻化韵的消失，也说明了泥金闽语内部结构的自我调整导致的语音的变异。而这些语音的演变都是在长期缓慢的演变中发生，不易察觉。具体表现在：

（1）与漳州闽语相比，泥金闽语中只有少量字是声母双唇浊塞音b，新派数量更少。泥金闽语区分双唇浊塞音b 和双唇鼻音m，n，l。

（2）东江流域闽语没有带喉塞尾的韵母，此类韵母归入了相应的阴声韵中。因此韵母数量和福建闽南话相比明显偏少。

（3）东江流域闽语鼻化韵数量比福建闽南话少，尤其是新派闽语鼻化韵几乎已经消失。

（4）福建闽南话中的疑母声母大多读ɡ，例如“岳伪愿崖岩严业元银遇义宜逆”，在泥金村闽南话则大多读作ŋ、n 或者零声母。东江流域闽语有舌根浊塞音ɡ和舌根鼻音ŋ，这一点与粤东闽语相同。

（5）古曾、梗摄细音字，福建闽南话中大多读eŋ/ieŋ韵母，而泥金闽语逐步被前鼻音ien 取代，如“灯、等、藤”，只有老派保留少数eŋ韵母。

（6）泥金闽语语音上有“舌上读舌头”特征的变异，如“追、抽、撤、迟、窗”等读ts、tsh声母等。

（7）与福建闽南话相比，东江流域闽语多出一个“舒入”调，多是闽语白读音用字，在福建闽语中多读为喉塞尾。东江流域闽语丢失喉塞韵尾后，仍独立成调，读为阴声韵，如“节”“雪”，其特点为：舒入只与源方言韵尾有关，与中古来源无关，不依据中古声母的清浊再分阴阳，如“搭端=踏定”ta41，“百帮=白並”pe41。

（二）社会、文化因素对泥金闽语演变的作用

因泥金是一个闽语方言岛，泥金村周边都是客家村落，泥金村的居民在生产生活中，必定会与周边客家村落的居民交流来往，因此，泥金闽语中可以看到，无论是语音，还是词汇，都会受到客家话的影响。其次，年轻人受教育程度较高，语音受普通话影响较大，有些字的读音与老派差异明显。

1.语音

（1）泥金闽语还有唇齿清擦音f 和唇齿浊擦音v 两个声母，显然是受到当地强势方言客家话影响的结果。

（2）泥金闽语仍保留舌尖前浊擦音z 声母，不过z 声母摩擦不如漳州话明显，实际读音是j 或ʒ；在语流中摩擦更弱，接近零声母。同时，受客家话影响，该方言岛中古浊声母字今读送气塞音塞擦音声母的数量比福建闽语多，这类例子有不少，如“夹、绝、滚、等、集、及、达、杰、层、特、极、剧、族、菊”等。

（3）受客家话的影响，泥金闽语有一些不见于福建闽南话的韵母，例如en、yɔn、iun，此外还出现了复韵母ei、ou，前者如“初、胎、鞋、泥”，后者如“户、乌、雨、芋”，其中复韵母ei 还有iei的变体形式。

（4）受客家话影响，泥金闽语部分古曾梗摄字读n/t 韵尾，如冰、兴、庆、整、经、荣读in 韵母；能、僧、特、刻、测读an/at 韵母，而福建闽南话中，古阳唐韵字，如“汤、糖、仓、糠、装、疮、床、霜”读oŋ韵母，“央中～、秧、方”则读ĩ韵母。

2.词汇

泥金闽语在词汇上受到周边客家话和珠三角地区粤语的影响，例如下表表4。

表4 泥金闽语中的客家话词汇

随着社会不断发展，泥金人与珠三角粤语区的人也有了生意往来，因此，泥金闽语受到了粤语的影响，这一点在词汇上表现得很明显，泥金闽语有些说法粤语、粤东闽语类似，如表5。

表5 泥金闽语中的粤语词汇

其次，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人们受教育水平逐渐提高，普通话的普及程度和范围迅速加强和扩大，泥金闽语在“推广普通话”的强大形势下，也产生了一些变异，尤其是年轻一代的闽语。部分字老派闽语只有一种读音，而新派或者因为受普通话影响产生了新的文读音，例如：“爱”老派读ãi212，新派读ŋai33（白）和ai21（文）；“带”老派读tua212，新派读tua21（白）和tai21（文）；老派读官kuã44，新派读kua44（白）和kuan44（文）；“唱”老派读tshio212，新派读tshio21（白）和tshɔŋ21（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