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陈言,还原真相
——《苍凉的背影: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增订本)》评介

2024-01-09 14:51张泰山
关键词:钢铁工业张之洞背影

张泰山

(湖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始于19世纪60年代的洋务运动是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也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1890年张之洞在湖北创办的汉阳铁厂是洋务运动研究中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汉阳钢铁厂是中国近代最早的官办钢铁企业,比日本的八幡制铁所早了七年,当时“在亚洲处于领先的地位”[1],中国钢铁工业从此蹒跚起步,张之洞也成为中国钢铁工业的创始人。湖北师范大学汉冶萍研究中心的张实先生紧扣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之主题,积十余年之功力,撰就50余万言的大著《苍凉的背影——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以下简称《苍凉的背影》)。2010年5月该著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当年的首发式暨研讨会上,湖北省社科院副院长刘玉堂先生即给予了“考辨求真,描述求美,评说求准”的中肯评价。张实先生并没有停止脚步,一方面专注于盛宣怀与汉冶萍公司的研究,另一方面不断补充和修订《苍凉的背影》的相关内容。2022年7月人民出版社以增订本的方式再版《苍凉的背影》,由此便可窥见该著之学术价值非同一般。本文拟从问题意识、史料发掘、学术视野、写作风格、研究经验等方面对该著粗加评介。

一、《苍凉的背影》亮在厘清源头,挑战陈说

1890年张之洞创办的汉阳铁厂是洋务运动的产物,是中国近代钢铁工业的先声。如何评价张之洞与中国的钢铁工业,学界众说纷纭,即使是在洋务运动得到重新评价之时,学界对于张之洞办钢铁仍然毁多誉少。2005年,袁伟时先生曾总结道:汉阳铁厂“为什么会遭遇如此巨大的挫折?归纳历来研究的成果,大部分史学家认为,这是三大错误造成的:第一是设备购置不当。……第二是焦炭没有稳妥的供应。……第三是选址不当。”袁先生的追问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重大的决策错误?主要原因是张之洞患了官僚办企业的常见错误:瞎指挥!”[2]这一观点依然是“贬”。张实先生所著《苍凉的背影》的首要亮点和特色,正是与“大部分史学家”的看法不同:澄清“三大错误说”,还原历史真相。诚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本书专题论述汉阳铁厂,正是有别于‘历来研究的成果’,对所谓‘三大错误’提出了异议。”[3]

百年来,对于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的批评,最集中、最强烈的是指责他订购炼钢炉失误,即“设备购置不当”。张实先生认为,追根溯源,此说实来自1912年叶景葵的《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一文。叶文中有如下一段文字被反复引用:

前清光绪初, 奕诉柄国, 创自修芦汉铁路之议。时张之洞为两广总督, 谓修铁路必先造钢轨,造钢轨必先办炼钢厂, 乃先后电驻英公使刘瑞芬、薛福成, 定购炼钢厂机炉。公使茫然, 委之使馆洋员马参赞, 亦茫然;委之英国机器厂名梯赛特者令其承办。梯厂答之曰: “欲办钢厂, 必先将所有之铁、石、煤焦寄厂化验, 然后知煤铁之质地若何,可以炼何种之钢, 即可以配何样之炉,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未可冒昧从事。”薛福成据以复张, 张大言曰: “以中国之大, 何所不有, 岂必先觅煤铁而后购机炉?但照英国所用者购办一分可耳。”[4]

为了厘清历史真相,张实先生除在第十二章“百年冤案:张之洞订购炼钢炉的真相”等有关章节中分别陈述或辨析外,还在书中的第二十四章以“叶景葵《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不应作为依据”为题,集中从三个维度对叶文进行了审视:一是梳理叶文不同版本的源流及其影响,指出其在洋务运动、张之洞、汉冶萍研究领域中被许多名家名著广泛引用,是指责张之洞办钢铁失误的始作俑者,成为了批评张之洞的依据。二是依据叶景葵所著《卷盦书跋》一书记载的叶氏经历,考证出光绪十五年(1889年)张之洞在两广总督任上订购炼钢炉时,叶景葵才十六岁,正在老家杭州学八股文准备考秀才;叶氏只是在民国元年任汉冶萍公司经理,民国二年辞职,前后仅仅一年时间。由此可见,叶氏既不是创办铁厂的亲历者,也不是见证人。三是依据原始档案举例考证出叶文中有关记述的失实。张实先生从人物主角、开发大冶铁矿与移厂湖北、办厂经费、炼铁数量、查办盛氏、购炼钢炉、铁轨质量等七个方面,与原始档案相对照,考辨出叶文记述中的事实错误,并指出3000余字的叶文“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存在如许之多的记述失实”,“其动机是要为李维格辨护”,即“用张之洞和盛宣怀办钢铁的失败来反衬李维格的功绩”;而叶文中的“主要事实、观点大抵皆来自李维格,甚至许多文字都相同或相近”。为此,张实先生大声疾呼:叶景葵的《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一文,“无论是写作的出发点、所记事实及其文风均不足以作为史料,不应作为评论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的依据”。[5]张实先生的这一重要发现,是他对史料爬梳的结果,揭示出在洋务运动和张之洞研究中占据将近百年,广泛流传、反复引用的这条以讹传讹的“史料”老根子,从源到流进行了深入仔细的清查,为张之洞洗刷了背负百年的冤屈。正如他所言:“拂去张之洞身上被《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之类记述泼的污水,我们对他创办中国钢铁工业应有新的认识和评价。”[6]因此,笔者认为问题意识,即“厘清源头,挑战陈说”是《苍凉的背影》突出的亮点和特色之一。

二、《苍凉的背影》亮在长于考证,史料丰富

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近代史档案资料整理出版的高峰,一次是50年代中国史学会主编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洋务运动》等十来部巨著相继出版,其中尚有两部同名的《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相继问世;二是80年代初期以来,中国近代史料出版的长期大丰收,其中包括收藏在上海、武汉、香港三地的盛宣怀档案、汉冶萍档案相继整理出版。在此期间,50年代至90年代初出版的中国近代史著述,如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其中论及张之洞办钢铁的引文,也是间接来自上述50年代出版的资料选辑。

《苍凉的背影》的读者,自能感受到张实先生对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版的各种汉冶萍档案史料进行了深入的发掘和梳理。如关于购买炼钢设备,已刊出的张之洞与驻英使臣刘瑞芬的往来电报不下数十件,本书第十二章从河北版 《张之洞全集》中选用了光绪十五年三月至八月间的部分电报,大致勾勒了购置设备的简要过程。通过这些电报,我们看到大多是张提出问题,要求刘在英国调查并作出解答,再行决定。张之洞事必躬亲,不厌其烦,堪称细致、耐心、兢兢业业,而与叶氏笔下的虚骄狂妄则大相径庭。所谓张大言“天下之大”云云,要害是断然拒绝薛福成要求化验矿石成份,而张实先生举证: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九月二十九日记载:“张芗帅来电云,大冶铁矿极旺,磷仅万分之八……”赫赫然一连记下了张之洞四次来电报告的化验结果,其中两电并见于《张文襄公全集》和《汉冶萍公司档案史料选编》。[7]作者顺藤摸瓜,觅得这篇日记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与叶文如此针锋相对,将这一公案解决得如此圆满、严丝合缝,又给人意外的惊喜。从运用史料的角度看,时代不同、条件不同,《苍凉的背影》与此前某些同类著述相较,似有依据原始档案与二手资料的区别。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忽视作者发掘史料用力之勤,及其善于识别和利用史料的能力和匠心。汉阳铁厂的产品质量,与购置炼钢炉紧密相连,历来是争议的一大焦点。严中平主编《中国近代经济史1840-1894》的观点很有代表性:

大冶铁矿含磷较多,而从英国订购的2座贝色麻钢炉,系照英国所用酸法配置的大炉,不能去磷,以致炼出的钢含磷过多,容易脆裂,“各处铁路洋员化验,谓汉厂钢轨万不能用”。[8]

其中引用的话,也来自叶氏的《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针对矿石含磷问题,张实先生独具慧眼,从1899年4月7日盛宣怀与日方订立的《互售煤焦矿石合同》附件《购买大冶铁矿矿石定准成色清单》中发现,日方对于矿石成色的要求极为严苛:“铁一万分之内有磷五分,方为准色。”这就确凿而有力地证明,大冶铁矿不仅产出低磷的头等矿石,而且对日本输出的全部是低磷头等矿石。联系汉厂实际输出的数量和质量,本书第二十一章“质量:一个谎言流传百年掩盖了真相”在辨析钢铁质量问题时,理直气壮发出了连珠炮似的反问:

历史事实是,从1901年起,大冶铁矿每年至少卖给日本5万至7万吨低磷的头等铁矿石,占它当时矿石产量的一半以上。我们还能相信它“含磷适高”吗?难道它不适合炼贝色麻钢吗?难道能够因此而责难张之洞错购了贝色麻炉吗?难道能够进而把汉阳铁厂的失败归咎于张之洞错购了贝炉吗?[9]

百年来的汉冶萍研究中,一直认为购置贝炉炼钢是张之洞的一大错误,而废弃贝炉、改用马丁炉炼钢是李维格、盛宣怀的重大成就。上述质疑和辨析,只是展现了作者研究的初步成果。嗣后以“出口日本铁矿石须含磷0.05%以下”这一史料为基石,以长期、大量对日本出口低磷优质铁矿石的历史事实为依据,作者进一步结合盛宣怀接办汉阳铁厂后铁矿石、焦炭、钢轨生产的实际,发表了论文《关于汉阳铁厂废弃贝炉的再探讨》,坚定而明确地认为:当初汉阳铁厂同时用贝炉和马丁炉炼钢是合理而实用的配置,废弃贝炉关键是要留下低磷优质矿石满足日本的需要以换取资金。[10]这一发现也是本书的续集《悲怆的绝唱:盛宣怀与汉冶萍公司》(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一书重点探讨的内容之一。

总体来看,《苍凉的背影》用史料说话,言必有据,并依据档案史料甄别后期的资料和评说,是继承实证史学的传统而坚持论从史出的优秀作品。

三、《苍凉的背影》亮在回到现场,视野开阔

回到历史现场是史学研究中的一条重要的路径、方法和原则。研究者只有借助真实、丰富、生动形象的材料,将其置于特定的历史场景之中,设身处地地进行准确的解读,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和探知历史的真相。张实先生在《苍凉的背影》中,充分地遵循和运用“回到历史现场”这一路径、方法和原则,以开阔的视野探究张之洞及其创办的钢铁工业。这一点在全书的谋篇布局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为了有利于读者体认中国钢铁工业创办的历史环境,在全书布局上,作者别出心裁,以光绪十五年为视觉焦点,不惜以占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用七章组成 《前编·光绪十五年》,其中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和第五章重点介绍全局性的大趋势:皇朝政权交接表面平静下隐伏重大灾难,三十年来自强无效无望,官僚集团体制性的腐败已病入膏肓,社会思潮正向批判洋务运动、寻求维新变法转变;第四章、第六章和第七章则与钢铁工业紧密相关:国家财政存在严重危机,修建铁路遭遇巨大阻力,国内钢铁市场被舶来品占据而手工业作坊纷纷倒闭。作者的别出心裁还体现在选择了一些典型的历史事例来展现种种严峻的形势,读来印象更深刻。由是观之,作者在《前编》中以光绪十五年为时间坐标,叙述了此前此后大清帝国的状态,以铺陈张之洞开创他的钢铁事业的时代环境。同时也预设着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的动因在此,将要遇到的阻力在此,使之受到重大挫折的致命因素也在此。

正是遵循回到历史现场的法则,张实先生对有的学者批评张之洞无知、瞎指挥颇不以为然,认为“这些指责,实际是指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懂得吃螃蟹”,“我们总结和吸取历史的教训,似乎也不应只停留在某个人的官僚主义作风和某些具体环节失误这样浅表的层次上”。作者既强调“在洋务运动时期,汉阳铁厂由张之洞这样力图自强的官僚利用官款来创办,具有历史的必然性。……没有曾、左、李、张这群老母鸡,哪有中国的产业资产阶级破壳而出?”同时又强调“每一个历史人物只能在历史提供的特定舞台上活动,张之洞是在一个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条件极不具备的环境中开创钢铁工业的,我们不能无视晚清特定的历史环境对他的制约。这种制约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是必然的而不是偶然的,是普遍地渗透于全部过程之中的。我们不仅要弄清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做了些什么,是怎样做的,还必须弄清他是在怎样的环境中这样做的,为什么是这样做而不能那样做。”[11]为此作者在《前编》的开篇之时即写道:“在进入张之洞创办中国钢铁工业的历史画卷之前,我们有必要对当时的历史背影”“进行一次历史扫描。”[12]这种写作结构的布局安排充分体现了作者回到历史现场,从时代背景的大视野之中,考察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的关联性。

为体现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的过程,在全书的布局上,作者用了十八章的篇幅组成《本编·“荆天棘地” 千秋伟业》,其中第八章至第二十二章,探寻张之洞创办铁厂的艰辛过程,特别是在创办铁厂的决策内幕、开采大冶铁矿、购置炼钢炉、寻找煤矿、选择厂址、筹措款项、官场掣肘、民间阻力、债台高筑、销售成效、质量真相、招商承办等环节和过程中,作者以开阔的视野回到历史现场,依据史料,得出了与学界以往研究的不同结论。如作者在第十八章“岁在甲午:铁厂建成而生产乏款”中认为,像汉阳铁厂这样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企业,它的命运是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一是1895年汉阳铁厂建成投产,西方舆论大肆煽动,将此视为是“中国醒矣,此种黄祸,较之强兵劲旅,蹂躏老羸之军队尤其(可)虑也”。张实先生将此论调称之为“近代史上‘中国威胁论’的最早版本之一”,也是“汉阳铁厂将受到国际侵略势力打压的先兆”。[13]二是汉阳铁厂生不逢时。甲午这一年,汉阳铁厂落成点火,本是大喜事,但是作者告诉我们,它遇到了中日之战,遇到了战败赔款,遇到了老佛爷的六十大寿。故而作者在本章第六节中取一个很有意思的标题:“日军挑起战火,汉阳炉火难以为继。”换言之,汉阳铁厂虽然建成了,却无生产资金,也无铁路订货,也就没有销售收入,“使得原本窘困的资金筹措更加难以为继”。[14]作者指出:“将汉阳铁厂放在中日战争的大背景下审视,我们发现,它的出铁的喜悦,已经取得的成绩,现实的处境,未来的难题,都被战争的炮火淹没了。对于日军强横和阴险的震惊,对于前线清军雪崩一般溃散的惊愕,对清政府腐败无能的悲愤,占据了举国上下的注意力。在这种时机,张之洞喋喋不休地叫喊铁厂经费困难是何等的不合时宜,处境是何等的孤立无助;而在这样胜负成败的关键时刻,一个国家需要钢铁工业对军火生产的支援又是何等的紧迫。”[15]抑或说,我们能够脱离这些特定的现实,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张之洞,指责铁厂效益不好吗?对此,张实先生在自序中写到:“汉阳铁厂是洋务运动的产儿,在它的身上继承了母体的所有重要基因。离开了洋务运动所处的特定历史环境,我们无法理解汉阳铁厂的生理特征;也只有深入细致地解剖汉阳铁厂这类典型标本,我们才能深入、全面地认识洋务运动,从早期现代化尝试中正确地吸取历史经验教训。”[16]

为体现对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的客观评价,作者在《本编》的布局中还安排了三章内容形成尾声,即第二十三章“启动城市早期现代化”,评说汉阳铁厂对武汉和黄石的城市发展的推动作用;第二十四章“叶景葵《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不应作为依据”,厘清学界对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误解的源头;第二十五章“千秋功罪”,从时代投影、办厂目的、官办之道、个人作风、社会条件、内外合力、贸易保护、日债陷井等角度,与学界展开对话,力图客观评价张之洞及其创办的钢铁工业,并借此反思张之洞创办近代钢铁工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以展现晚清中国早期现代化的特点。张实先生指出:“张之洞创办中国近代钢铁工业,是在社会、经济、科技条件极不具备的情势下,是在一个他不太了解、很不熟悉的舞台上演出了一曲石破天惊、轰轰烈烈的活剧。后人审视他的开创性的事业,必然会轻而易举地发现许多失策,指摘他在筹备、建厂、经营的各环节中,屡屡有在今天看来是违反客观规律、经营法则的谬误。我们无须为张之洞辩护。问题在于如何实事求是地辨明历史事实的真相,并把这些现象放在晚清特定的历史环境中,联系当时的具体国情进行具体分析。特别要防止因袭陈言,以讹传讹,积非成是。”[17]这便一语道破在历史研究中“回到历史现场”的重要性。笔者认为,张实先生用“苍凉的背影”作为书名,既再现了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的特定时代环境,更是这种回到历史现场的研究结果。

张实先生正是遵循回到历史现场的研究法则,以开阔的视野观照张之洞及其创办的钢铁工业,由此得出了与以往学界不同的看法:“我们审视张之洞办钢铁的成败得失,应当将官办时期与盛宣怀主持下的官督商办时期、建立汉冶萍公司商办时,明确地区别开来,而不宜混为一谈”;[18]“张之洞承担开创中国钢铁工业的重担是他自觉的、主动的选择”;“张之洞大规模地成套引进现代钢铁工业的设备技术,其科技含量、设备规模、生产能力、投资总额等都远远超过此前所有洋务企业,是农业中国经济领域中一次重大变革和意义深远的实践”;“严格说来,张之洞办铁厂,就他主持的官办时期来说,只是一个‘未完成式’,既难以肯定它完全成功,也不能笼统地说它已经失败”;“张之洞以一介儒臣创办了中国钢铁工业,显示了传统与现代契合在当时所能达到的高度,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在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转型期一次凝重的闪光”;“在中国近代史上,高度认识钢铁工业对富国强兵、振兴经济的重要性、紧迫性,并身体力行地付诸实现的,张之洞是第一人”。[19]在这些评价中,作者要表达的是:在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张之洞无疑是一位引进机械化生产方式、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人物,是一位身体力行而又卓有成效的先行者。

四、《苍凉的背影》亮在可读性强,学术味浓

《苍凉的背影》还有一个重要的亮点就是有很强的可读性。黄瑞云老先生在为该著所撰序言中有这样的评说:作者“用典雅清新的笔触,抒写了这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可以说新创了一种“融考证、叙述、评说于一炉”的文体;作者“把一部深的有可能使读者卷入五里云雾中的考证论述性的著作,写成了一部清新可读而且饶有趣味、近乎通俗性的读物,充分显示了作者大匠运斤的手段。”[20]笔者认为这是对《苍凉的背影》在可读性方面最精妙的点评。如该著第一章“皇权交接的敏感时期”,下分“大清门抬进了慈禧的内侄女”“大婚的开销相当于汉阳铁厂的投资”“太后真的会归政吗?”“绝不能容忍出现另一个太上皇”“筹建铁厂与兴修颐和园不期而遇”“‘以昆明易渤海’的内幕”“他们正在把大清帝国推向一场新的灾难”等七节,从这七节的标题中,我们即可感受到作者“典雅清新的笔触”和“融考证、叙述、评说于一炉”的写作风格。

如果说可读性是作者撰写《苍凉的背影》的着意追求,那么要对百年前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的历史真相进行探索,又决定了该著的学术性。由此“作者卷入了一百多年前开展洋务运动那一场没完没了的纷争,给他们判断是非;作者也卷入了一百多年来评价洋务运动的分歧,对各种错讹的说法加以辨正”。[21]在书中,作者花了大量的精力,去发掘、梳理原始档案资料,尽其可能地用原始资料来甄别后期的资料和评论,着意辨正对张之洞的许多讹传和误解。可以说这是本书的重要特色之一。诚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在构思和写作本书的初期,我曾把它定位为以非专业读者为对象的历史文化读物,在如何增强可读性上下了一些功夫,……没有打算要写一部严肃的中规中矩的学术性著作。但是一旦接触到购炼钢炉、选择厂址、钢轨质量这些关系到史实评价的实质性问题,要对传统的说法提出质疑,甚至彻底否定,就必须采取与之相适应的表述形式,集中力量进行周密翔实的、具有说服力的考证或论证。在写作这些章节的过程中我也逐渐意识到,只有这些发现才是我自己对读者的新奉献。”[22]正是这种“新奉献”使该著具有很强的学术味道。而这种学术味和可读性在书中常常是有机的巧妙的结合,或用疑问句的形式在章节标题中直接表达出来。如第四章的标题是“财政:有限的银子用在哪里?”该章第七节的标题是“张之洞在湖北能控制多少财力?”。又如第十章“决策内幕(下):张之洞与盛宣怀的分歧”的第五节标题是“张之洞‘提倡’,盛宣怀‘赞襄’?”第九节标题是“溯江而上,还是沿江而下?”再如第十四章的标题是“张之洞为什么不把铁厂建在黄石港?”其第八节的标题又是“‘大冶江边无适宜之地’是不是实情?”如此等等,这些标题给读者带来的是清新的问题意识。再者与初版相比,增订本是作者将近十年来逐渐新发现、积累的史料,融入本书,并将初版中所有引文一一找到出处,按照现行学术规范,加上了详明准确的注释,既便于使用,更显著地增强了它的学术严谨性。可以说该著“给研究晚清历史、研究晚清的历史人物提供了一个精深的范例”。[23]

总之,从内容和形式上看,笔者认为“厘清源头,挑战陈说”“长于考证,史料丰富”“回到现场,视野开阔”“可读性强,学术味浓”是《苍凉的背影》一书的四个突出亮点和特色。“评书不评人,但要了解作者”[24],笔者在与张实先生的接触过程中,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三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一是专注于一的精神。张实先生童年生活在武汉,小时候听着张之洞的故事,青年时踏寻张之洞在武汉、黄石留下的遗迹,由是与张之洞“相识”。1990年,他来到黄石市委宣传部工作,组织创作了反映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的8集电视剧《总督张之洞》,由是与张之洞“相知”。在“相知”之中,张之洞创办钢铁工业中的诸多“疑问”随之而来,他开始不断搜集资料。1996年从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岗位上退休后,张实先生更加“锺情”于张之洞及其创办的钢铁工业。正是这种“专注于一”的精神,2010年即奉献出50余万字的专著《苍凉的背影: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二是追赶时日的精神。2009年张先生受聘于湖北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担任专职研究人员,继续从事张之洞和汉冶萍的相关研究。在与张先生接触之中,“惜时如金”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那时他常说“我年已七旬,若再不抓紧,将来怕写不动了”。张先生以坚韧的毅力,追赶时日的精神,在2020年又完成了90余万字的专著《悲怆的绝唱:盛宣怀与汉冶萍公司》,与《苍凉的背影》形成姊妹篇。彼时先生对我讲,“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该书的出版”。高兴的是2023年人民出版即将出版《悲怆的绝唱》,这是对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最好的贺礼。三是坐冷板凳的精神。退休后,本应享受天伦之乐,但张实先生依然根植于学术,并以“发掘原始史料,梳理事件脉络,再现历史细节,探索幕后真相”为基准开展研究工作。诚如他在自序中所言:“这样做,要花大量的时间,十分枯燥乏味。好在我没有评职称的压力,也没有人考核我的工作量,可以从容地坐冷板凳。”[25]这一“冷坐”就是近30年,这一“冷坐”结出的就是两本高质量的专著之花。这三种精神既是《苍凉的背影》成书的重要因素,也是张实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带给我们的启示。

金无足赤,增订本《苍凉的背影》也有些许不足。一是关于书名“苍凉的背影”一词,确有画龙点睛之妙,但作者在书中并没有交待和解释“苍凉的背影”的含义和引申意义。二是书中个别标点符号和文字需要修订。如目录的第3页“铁矿石在美国是怎样变成钢轨的?”有问号,而在对应的第128页的小标题中则没有问号;第486页第12行“……向李作疏通”之后连用两个句号;第231页倒数第4行“《张文襄全集》”应为“《张文襄公全集》”;第510页第7行“好容易1936年3月与德国签订了易货偿债协议”之中的“好容易”,联系前后文似应为“好不容易”。有些当属排版校对之误。三是本书《本编》的可读性弱于《前编》。这当然是由于《本编》在考证、辨析的内容上渐多所决定的,虽然仍有较高的可读性,但前后各章之间,不免留下文体、风格稍有不同的痕迹。《苍凉的背景》本质上是一部学术性著作,如何更完美地将考证、叙述、论说融为一体,兼有史学叙事的严谨、简约之美和文学叙事的生动、形象之美,使全书文体、风格更为和谐浑然天成,似可更上一层楼。瑕不掩瑜,我们期待长命百岁的张实先生在《苍凉的背景——张之洞与中国钢铁工业》再版时,能奉献给我们更精美的版本。

猜你喜欢
钢铁工业张之洞背影
张之洞的“三不争”
再论晋抚张之洞之口外七厅改制
两个背影
你给我留下了背影
背影
设立山东自贸区对山东钢铁工业的影响及对策建议
四川省钢铁工业能效水平及节能潜力研究
张之洞被“教育”
山里的背影
我国钢铁工业“十二五”发展思路及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