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之历史平议

2024-01-09 14:51李海涛
关键词:张之洞炼钢铁矿

李海涛

(安徽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

张之洞是洋务运动的后起之秀,在20多年的洋务生涯中,以敢为人先、勇于任事而著称于世。生平所办洋务事业,涉及工商、交通、文教、军事、市政等诸多领域,青史留名且影响深远者,为数众多。这当中,其手创东亚第一雄厂——汉阳铁厂,开空前之伟业,堪称其工业建设的扛鼎之作,也奠立了张之洞在近代中国重工业发展史中无可替代的地位。因此,今人在研究中国近代工业史时,张之洞与汉阳铁厂几乎成为难以绕过的存在,相关论述称得上汗牛充栋,不计其数。值得注意的是,围绕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这一节故事,社会各界在肯定其非凡魄力和创始之功时,对其领导管理的评价不高,往往以独断专行、盲目自大、不重实际相指摘,或将此事件作为封建官僚颟顸无知,无力兴办近代大型企业的典型案例。

揆诸此类论著,几乎被共同征引的一则史料是一篇题为《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的文章,该文较详细地记载了张之洞订购汉阳铁厂炼钢设备的经过。文章作者叶景葵,字揆初,光绪癸卯科(1903年)进士,近代著名的实业家、藏书家,“盛年抱负经世之志,尤醉心新学,其受实业救国之影响甚深。尝佐治督幕,经理厂矿,皆有所建树。”[1]《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于1912年在上海《时事新报》和《东方杂志》发表,民国初年就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据称,叶景葵时任汉冶萍公司经理,撰写此文的主要目的是回应时人对汉冶萍公司经营不善的攻讦,而将责任推卸给汉冶萍创办之初的管理者。[2]

新中国成立后,该文收录于汪敬虞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和中国史学会编《洋务运动》,为更多的学者所接触和使用,产生更为广泛的影响。因该文撰写时距汉阳铁厂创建仅20余年,而文章作者叶景葵又为汉冶萍公司经理,故在外人看来,该文所述内容事当确凿不移,真实可信。

在这篇文章中,被后世引用最多的是文首的这段材料:“张(指张之洞——引者)大言曰:以中国之大,何所不有?岂必先觅煤铁而后购机炉?但照英国所用者,购办一分可耳。薛福成以告梯厂,厂主唯唯而已。盖其时张虽有创办钢厂之伟画,而煤在何处,铁在何处,固未遑计及也。”[3]

这段绘声绘色的描述,在民初为汉冶萍公司的管理者推卸了经营不善之责任,认为张之洞当初缺乏科学知识,胡乱购置炼钢设备,才为民初汉冶萍的困难局面埋下祸根。是故叶景葵在文末称:“假使张之洞创办之时,先遣人出洋详细考察,或者成功可以较速,靡费可以较省。”对于后世的学术研究而言,此文似乎为历史工作者们提供了一段绝佳的支撑材料,用以证明张之洞以及相类似的封建官员是如何迂腐、颟顸、盲目、蛮干、无知、愚昧。

100多年来,学者谈及这段历史,借此段史料对张之洞进行非议者不乏其人。然而,揆诸实际,以此为据对张之洞的有关指摘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二)

史料的可信度源于不同材料之间能够相互印证。关于汉阳铁厂的档案文献资料虽卷帙浩繁,但百余年来,叶景葵所述事情却是孤证,没有其他资料能够作辅证。而且,史料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源于亲历亲闻,叶氏在1912年虽出任汉冶萍公司经理,但主要为应付民初混乱的政商关系。在此以前,他与汉冶萍公司的经营管理几乎没有任何瓜葛,也不可能亲历亲闻汉阳铁厂创办之初的内幕。

用学术标准看,叶氏《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错漏百出,不应为从事张之洞和汉冶萍公司史研究者所采信。这本是不难发现的问题。如文章一开始所言就极不严谨:“前清光绪初,奕柄国,创自修芦汉铁路之议。”芦汉铁路之议,最早起自1889年4月2日张之洞递交的《请缓造津通铁路改建腹省干路折》,当时已是光绪十五年,绝对称不上“清光绪初”。该路的修建,似乎也与奕没有直接联系。奕因中法战争期间对战事“委靡因循”,被罢免军机大臣职务,1884年的甲申易枢事件后,其已脱离核心权力圈,何来修芦汉铁路时“柄国”之说?关于叶文的其他问题,已有学人专文进行辨析,兹不赘述。[4]令人费解的是,这对于研究此段历史的学者而言,似不难发现其中错漏,何以长期以来诸多学人未看出其中问题?

至于张之洞在订购炼钢炉的过程中,是否讲过不必先觅煤铁而后购机炉的言论,或以类似之昏昧主张,指导自己的购机实践,不能仅凭叶景葵的一家之言。其实,只要查证相关的历史资料,可以发现张之洞并未讲过类似昏话,至少在实际行动中未如此莽撞蛮干。

在澄清该问题之前,有必要对19世纪下半叶炼钢技术的发展作简单说明。西方国家的转炉、平炉炼钢技术发明前,主要通过坩埚炼钢法和搅拌法炼钢。这些方法费时费力,产量有限。1856年和1864年,英国人亨利·贝塞麦(H.Bessemer)和德国人西门子(Ernst Werner von Siemens)、法国人马丁(P.E.Martin)分别发明贝塞麦转炉炼钢法(Bessemer converter furnace)和西门子-马丁平炉炼钢法(Siemens-Martin open hearth furnace),奠立现代炼钢技术的基础,钢结构材料自此开始在人类生产生活中被大量使用。从技术方面讲,转炉和平炉炼钢各有优点。转炉炼钢法生产过程比平炉炼钢法短,消耗的燃料相对较少,成本也较低。而平炉炼钢能从炼钢炉中取出式样检查钢的成分,利于掌握、控制钢的品质。此外,平炉炼钢可用废铁、废钢作为原料,易于获取。但这两种炼钢技术都无法解决炼钢原料中伴生的去除磷质问题,①这意味着它们只适用于低磷矿石或生铁。由于世界上大多数铁矿区的铁矿石都存在磷质含量较高的问题,导致这两种炼钢法炼出的钢往往因磷质超标而发脆,故无法被大规模推广运用。历史学家称:当时的西方世界,“钢铁工业被一种奇特的新方法相当强烈地吸引住了,该方法已经出现了六、七年之久,没有人相信它能成功,科学家和实业家甚至投以轻视的目光:这就是贝西默的发明。”[5]但社会一旦产生技术的有效需求,接踵而至的便是技术的不断革新。经过不懈努力,1877年至1879年,英国人托马斯(S.G.Thomas)证明使用碱性炉衬和碱性溶剂可以从转炉中去除磷质,发明碱性转炉炼钢法。同样地,通过改变炉壁材料,平炉炼钢法也有酸性和碱性之分。这项技术发现解决了困扰钢铁冶金业多年的技术难题,使得转炉、平炉炼钢技术获得普遍的实践利用价值,为生产优质钢材提供了技术保障。

有资料证明,张之洞早已对西方钢铁冶金知识有了一定正确认识。1885年,其在奏折里表述对西方炼钢知识的认识,认为炼钢炉的选用须根据矿质而定:“炼钢宜用毕士买炉(即贝色麻炉——引者)、西门马丁炉。缘中国铁质多夹磷硫,皆须先炼出磺、强水,再入炉冶,始成纯质,倘非实得真授,贸然开采,徒耗巨资。”[6](卷11)这说明,张之洞在创办汉阳铁厂几年前就对选择什么炉型炼钢形成初步的科学认识,关注到钢铁冶炼中需去磷的问题。但当时他对托马斯刚发现的钢铁去磷技术似乎并不了解。

为订购汉阳铁厂的炼钢设备,张之洞曾进行过较为仔细的论证工作。1890年8月12日,他致电驻英公使薛福成,催促英国谛塞德厂(Teesside Co.)将贝色麻炼钢炉等设备运往中国。对此,薛氏要求其提供大冶铁矿的化验结果,并曾明确指出冶矿磷质含量过高的问题:“钢须铁炼。请示知矿铁之磷质、硫质有无、多少,做炉方免爆裂。”[7](卷183)又,“铁矿磷质多,难炼钢,另觅佳矿尤妥。”[8]张之洞于10月8日收到该电。[7](卷184)此后,他多次致电薛氏,报告大冶铁矿化验结果,以说明冶矿适用于贝色麻炼钢法:如10月21日电:“大冶铁矿极旺,磷仅万分之八。”11月3日又称:大冶铁矿细分如下,详细测化得铁六十四分,磷八毫,硫三毫,铜二厘七毫。矿师皆云宜用贝色麻法。[6](卷135)姑且不论该数据是否准确,或者是否具有普遍性,它至少证明张之洞订购炼钢炉前不仅向经手人报告过大冶铁矿化验数据,而且也认真听取了洋矿师之意见。

具体经手设备购买事宜的薛福成在其日记中记载了大冶铁矿的化验数据,可与张之洞拍发的电报相印证,证明叶景葵所述之事为虚假。薛氏在1890年11月11日的日记中抄录有张之洞的电报,其一称:大冶矿石内含硫磺0.06%,磷0.12%。其二称:矿铁品位为63.5%,磷质含量0.08%。[9]这说明薛氏在订购炼钢设备前确曾收到大冶铁矿的矿质报告。

围绕贝色麻炼钢厂设备的订购,1890年12月6日,张之洞接薛氏电,谓:“顷谛厂送单,称原价万三千余镑,无可再减。货四个月齐全。”(引者注:该价格包括贝色麻炼钢厂和造钢轨厂。)[7](卷184)14日,张复电“照定”。此处的“谛厂”即位于英国米德尔斯伯勒(Middlesbrough)的谛塞德公司(Teesside Co.)。薛福成最初联系的炼钢设备生产商即该公司,但为节省近6000镑的货款,他很可能在张之洞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设备供应商由谛塞德公司更换为“贝丁沙甫阿克司尔滴里公司”。据其1891年3月8日日记:湖北铁政局先造贝色麻钢厂及做钢路厂,两厂所需铁料,谛塞德厂原估价英金19600余镑,不肯再减。今在英国斯大福省浑司伯里地方贝丁沙甫阿克司尔滴里公司,订定制造贝色麻钢厂及拉钢路厂所需材料,于五个月内造成,计价13735镑。[9]这批炼钢设备就是此后被人广为诟病的贝色麻转炉。因其无法满足高磷矿石原料的要求,其钢料制成钢轨后时常断裂。

另外,与叶景葵的记述不同的是,铁厂创办之初的炼钢设备并不完全来自英国,薛福成从英国代购的炼钢设备仅为其中的一部分,铁厂的平炉设备来自比利时。1891年底,比利时科克里尔厂(Soc. John Cockerill)答应培训40名汉阳铁厂工人。作为交换,铁厂的部分机器设备、建筑材料向该厂购买,其中包括马丁钢厂和炼熟铁厂的设备材料。这在薛福成1892年的日记中同样有记载:春间,代张之洞在比利时色林(Seraing)的郭克力耳厂,订定西门马丁炼钢炉厂和熟铁厂之屋顶屋料,合共约11793镑。“查郭厂本非极大之厂”,“因郭厂许收教鄂省炼铁匠徒四十人,不能不与成交,以示酬劳。”[9]该西门马丁炼钢炉采用碱性法,可去除磷质,所炼钢料主要用于生产轨道零件,质量较优。这段插曲在许多学术作品中都有介绍,但对于汉阳铁厂为何兼用两种炼钢方式,似乎多数学人未予深究。

笔者认为,铁厂创办之初兼用转炉和平炉技术,而以转炉钢炼轨,这当中包含了张之洞的理性考虑。1890年5月28日,他致李鸿章电,称:“前准洪使(驻德使臣洪钧——引者)函称,钢轨无须极精之品。询据各矿师均称,造轨只需贝色麻法即合用。现购之炉,贝色麻、西门士两法俱备,若以最精之法炼之,当无不合。”[6](卷135)这说明,张之洞是在听取驻外公使、西洋矿师等人的意见后,参考英国的技术经验,决定采用贝色麻转炉,用以炼制钢轨的钢料。其依据是,贝色麻钢价格较廉,能满足钢轨的质量要求,不需要成本较高的平炉钢。

可以看出,张之洞当年根本没有讲过叶氏所述的昏昧之言。他早已意识到炼钢必须去磷、矿石必须化验、平炉和转炉钢的优劣等问题,其订购贝色麻转炉的行为建立在掌握大冶铁矿化验数据的基础上,尽管限于技术水平,这一数据可能是不全面的。薛福成在购置炼钢设备前确曾收到多份大冶铁矿化验数据。张之洞选择贝色麻转炉和西门马丁平炉两种炼钢方法,包含着较为理性的认识,其中包括认为贝色麻转炉可降低钢轨轧制成本。

(三)

汉冶萍公司日后出现严重的产品质量问题,主要表现为张之洞订购的贝色麻炼钢炉不能去除铁水中的磷质,所产钢材主要用于轧制钢轨,钢轨容易断裂。但实事求是讲,该问题的出现不能由张之洞承担全部责任。

导致汉阳铁厂钢轨质量窳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贝色麻炼钢炉不能去除磷质的技术条件 下,概括起来讲,问题的发生主要因铁矿石和煤焦燃料而起。

从铁矿石供应的角度讲,近代中国,大冶铁矿主要在两个采矿区开掘铁矿:一为铁山采矿区,二为得道湾采矿区,它在清末大冶铁矿对日大量出售铁矿石后才开辟。汉阳铁政局最先开采的是以铁门坎为中心的铁山采矿区。该矿体的铁矿石经1929年汉冶萍公司化验,磷质含量为0.10%。这与1890年张之洞向薛福成提供的大冶铁矿0.08~0.12%磷质含量相接近,说明当时的化验数据是基本正确的。张之洞在参考西洋技师的意见后认为,磷质在0.10%以内的铁矿石可以满足炼钢要求。如他曾说,铁矿石的铁质含量在50-60%,内含硫质在0.20%以内、磷质在0.10%以内为合用。[10]汉阳铁厂的外国技术主管卜聂也认为,含磷在0.15%以内的生铁可用于炼钢。[11]

大冶铁矿矿区面积较广,各区域的矿体矿质含量往往不一致。可以肯定的是,因晚清地质勘探工作极端落后,加上汉阳铁厂开建在即,张之洞订购冶炼设备时得到的数据只是极小一部分矿体的矿质测量结果。实际情况是,大冶铁矿各矿体矿质含量存在较大差别。就磷质而言,大冶铁矿有低磷矿石,含磷量甚至低至0.03%,也有磷质含量超过0.50%的高磷铁矿石。1929年,汉冶萍公司对大冶铁矿各矿体的矿石成分进行化验,其中,狮子山铁矿石磷含量仅0.06%,而纱帽翅铁矿石磷含量高达0.58%。[12]

随着大冶铁矿开发力度的不断加大,特别是1899年中日《煤铁互售合同》签订,双方以铁矿石含磷0.05%为议价标准之一。[13]此后,大量低磷铁矿石被运往日本,仅1906年就超过10万吨。[12]这迫使越来越多的高磷铁矿体被开发。如1901年,铁山矿区的纱帽翅、龙洞、铁门坎三矿体,因铜、磷并重,不能炼钢,一度暂停开采。1904年,大冶矿局向日本输送的9个批次的铁矿石磷质超标,平均含量达0.38%,招致日方的抗议。[11]因此,不难发现,随着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大冶的高磷铁矿石被迫大量开采使用,这是日后汉阳铁厂钢铁产品质量不过关的重要原因。20世纪初,张之洞早已交卸汉阳铁厂厂务,不可能提前预料到大冶铁矿的开发规模,更不可能预料到要向日本大量出售低磷铁矿石,因此,将汉阳铁厂产品质量问题完全推给张之洞,这是不公允的。另外,还有一个事实需正视,即张之洞订购的贝色麻转炉炼制出的钢材并非完全不合格而成为废品,盛宣怀是在1904年卢汉铁路工程即将完工的背景下才启动改良计划的,该铁路的钢轨采用的就是这批次的产品。

从燃料供应的角度讲,1898年前,汉阳铁厂因煤焦供应不足而焦头烂额,时有停产之虞。之后,盛宣怀决定大举开发萍乡煤炭资源,以萍煤炼铁。萍乡煤矿虽然储量丰富,但可惜磷质含量很高。据外国工程师报告,萍乡煤炭中的磷质含量在0.1%左右,大大超出炼铁用煤的磷质标准。铁厂化铁师吕柏就多次提醒:“萍焦虽好,苦磷太重,须与开焦各用其半。”[14]铁厂钢轨质量问题大面积出现主要是在大量使用萍乡煤焦产品之后。当时,汉阳铁厂司员对焦煤磷质过高的担忧和抱怨屡见不鲜,如1899年夏,卜聂报告:萍乡焦炭,日形恶劣。因含磷太高,所炼生铁,含磷在0.18%至0.2%,均属不能炼钢。故钢厂只得停炼。1903年,萍矿洋总工程师赖伦(Gustavus Leinung)言:因萍乡焦炭含磷不能少于0.05%,故炼贝色麻钢之生铁很难不超过0.1%的界限。[11]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时,根本没有想到日后要全力依靠萍乡煤焦,又如何会考虑到因此引发的钢铁产品磷重问题?

当然,张之洞在创办汉阳铁厂过程中,对燃料供应显然准备不充分。他缺乏长远的眼光和科学的认识,缺乏全面系统的分析考察,为汉厂以后的经营埋下隐患,这是应该批评的。如他最初对燃料问题较为乐观,曾考虑收买民间土煤作为权宜之计。1899年,据吕柏追述,铁厂开炉之前囤积了大约5000吨焦炭,以为可以用至十余年之久,及至开炉冶炼后,“始知化铁炉用炭之多,而炼炭又必须有合用之煤,异常慌张,毫无主见”。[11]但这些问题的出现,与当时中国科技落后,缺乏系统全面的地质勘探工作密切相关,包括大冶铁矿化验数据不全面的现象在内,笔者认为,这反映的是时代的局限性,是国家落后的集中体现,不应简单地归咎于个人的责任,更不应采用道德评判标准以盲目自大、颟顸无知相指摘。

即便是对张之洞订购无法去除磷质的酸性贝色麻转炉的事情,其消极影响也不应被过分夸大。资料显示,汉阳铁厂官督商办时期,赖伦就曾建议改变炉衬材料,将炼钢炉略改,采用S.G.托马斯发明的碱性转炉炼钢法,便可造上等贝色麻钢。[11]但历史上,此议未能果行,其技术可行与否,已无从得知。

(四)

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后,面临的问题远不止部分炼钢炉设备不合用,其他燃料供应、局员管理、成本控制等,在在都对新生的汉阳铁厂构成巨大挑战。但张之洞一手缔造中国第一家大型钢铁联营企业,推动中国钢铁工业建设由思想讨论向实践探索层面的转变,其成就足以用“丰功伟业”去形容。

张之洞早在担任山西巡抚时就关注钢铁经济。其花费重金,创办汉阳铁厂,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建立在对钢铁经济的重要性形成准确而深刻的认识基础之上。19世纪下半叶,在“钢铁时代”降临,钢铁经济深刻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时刻,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找准了现代工业经济的发展方向,适应了经济发展要求。有论者谓,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是“无意中摸到了时代的脉搏”。[15]笔者不以为然。其顶住巨大压力,投入580多万两白银的巨款营建该企业,绝非无意识之结果。

汉阳铁厂的创建和经营,是洋务运动以来国人实业救国的一次重要尝试。它适应现代产业经济发展的一般规律,使得中国钢铁工业开始积累宝贵的实践经验。在此过程中,无论是成功的经验,或者是失败的教训,都为以后中国钢铁工业建设提供了最为直接的感性认知。恩格斯说:“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16]汉阳铁厂本身就是一个大炼炉,在创办以后数十年的时间里,它以丰富的物质遗产和精神资源,深刻影响中国钢铁工业发展进程,是中国钢铁工业名副其实的摇篮。

此外,汉阳铁厂的影响绝不限于中国钢铁行业的发展,而是发散至各个领域。对此,不少学者已发表许多真知灼见,笔者在此仅摘引一段关于湖北地方铁路交通的史料。1891年《益闻报》记载:“汉阳铁政局刻下基址已一律办竣,材料亦皆运起,作经营之需。厂地至河干建筑小铁路四条,上驾轮机车一辆,于上月二十二日生火,开行颇觉稳便,虽行不甚速,盖以道短故也。日来用车载运重机时,往观者大有万人空巷之象,佥谓火轮车实为我中国不可少之物也。”[17]这或许是湖北省乃至华中地区第一段铁路实物。

在晚清举国上下思想整体保守的氛围中,国家和时代需要的是顺势而动,敢为人先,勇于破群议而为者。张之洞的价值和可贵之处正是体现于此。张之洞的经济思想以及他经办的实业,如果用现代化的标准去考量,无疑是存在诸多问题的。但所谓的“现代化”,乃是一个渐进的增长和发展过程。如果用今天的标准去考量1890年中国是否具备建立一家大型钢铁联营的条件,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汉阳铁厂。但汉阳铁厂的创办却真真切切地推动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这就是历史发展的辩证法。因乎此,对张之洞持批评态度的叶景葵也不得不承认:“然当时风气锢蔽,昏庸在朝。苟无张之洞鲁莽为之,恐冶铁萍煤,至今尚蕴诸岩壑,亦未可知。甚矣功罪之难言也!”[3]

如果事事都求全责备,不容半点差错,那么所谓的国家发展、社会进步,恐怕永远只会流于口头文章。这是历史认知过程中必需的温情与理性。钢铁工业是典型的流程制造业,生产过程异常复杂。同时,钢铁工业还是典型资源密集型产业、资本密集型产业,有极高的技术准入门槛。经营一家大型钢铁联营企业,在清末时其困难远超国人的想象。张之洞在创办汉阳铁厂的过程中,屡屡感叹“此项工程之艰巨,实为罕有”,“事属创始,计虑难周”。这不能简单视为其办理不善的托词,而确实是当时中国钢铁工业面临巨大困难和挑战的真实写照。汉阳铁厂建设工程启动7年后,作为当时世界最具竞争力的钢铁企业——新日本制铁公司的前身,日本国营八幡制铁所创建。谁能想到,八幡制铁所设立之初,日本政府举全国之力苦心经营,然面临的困难丝毫不比汉阳铁厂小,其中包括铁矿石、煤焦供应不足,高炉结构设计存在严重缺陷,炼钢和压延作业频出故障。[18]比照之下,八幡制铁所的遭遇或许能为我们理性评价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的功过是非提供些许参考。

围绕张之洞创办汉阳铁厂的评价问题,以上是笔者认为所应持之立场和视角,姑且为各方家参考。但对于有悖史实的材料,若仍执拗地一意利用,恐非科学的治学态度。令笔者感到不解的是,近年来,面对一些学人罗列充足证据,指出叶景葵《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不可作为信史材料、张之洞并未发表其中所述的自大言辞时,一些书籍作者仍视若无睹,甚至有学者回应辩称,这是典型的张之洞式“大言”,深信不疑。这恐怕有违科学求真之精神。

注释:

①因为在此之前的搅拌法在炼钢过程中,炉渣(主要成分是硅酸铁)能将磷吸收。而且,该法所需的温度相对较低,磷的氧化物较稳定,不会进入钢铁产品中。在使用转炉或平炉炼钢技术时,温度将达到1600℃,磷质返回到钢品中。

②虽在汉阳铁厂之前,包括贵州青溪铁厂、江南制造局等企业已开始尝试发展钢铁工业,但其规模与影响显然无法与汉阳铁厂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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