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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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瑞云先生是高校中文系教师,主业是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这方面他所取得的学术成就有目共睹,文学创作仅仅是他的业余文化活动。而在他业余的文学创作中,成就和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寓言,创作体量最大是散文,诗词可能排在这些业余之余。然而,哪怕是这业余之余,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这不仅指其创作的诗词达到的境界,更是其创作行为的本身,在当代大学中文系教师多数弃守诗词创作阵地的“危亡之秋”,这种文化精英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角色,值得关注,而这种孤独中的守望所具有的行为价值,更是难能可贵。
当前,中国人对诗词的认知,基本是以唐诗宋词为代表的古典诗词,对当代诗词的创作状况大多不了解,进入当代诗词阅读和创作的,更是典型的小众。即使是知识分子,甚至是中文系出身的人(包括十年前的我),也未必关注当代诗词,更谈不上创作了。随着时代的前进,文学体裁、艺术手段在不断发展变化,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不过,诗词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耀眼的明珠,并没有被文学的时代大潮所吞没,虽历尽坎坷,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近些年还有可观的进步。现在每天产生的诗词数量据说以数百万计,超过了《全唐诗》(虽然多数质量不高),当前中国发行量最大的纯文学刊物,大概就是《中华诗词》(年发行量约3万份)。正是一代代文化人对诗词的执著,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坚守与爱惜,不仅吟诵唐诗宋词,还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诉诸笔墨、浅斟低唱,将中国这一脉最珍贵的香火延续下来,至今不熄。黄瑞云先生的诗词是这方面的一个典范。
正如我刚才说的,诗词创作只占了黄瑞云先生业余创作的很小比例,所以,我目前看到的两个版本的《黄瑞云诗词选》,剔除重复部分,只收集了383首诗词。创作时间跨度1946年——2016年,整整70年。从黄先生旺盛的创作精力来看,他的诗词显然不止这些,他被抄毁的那两百多万字作品中,肯定包括了不少诗作,这是很可惜的损失。这383首诗词,主要是四个方面的内容:写亲友;写山川名胜;生活见闻;咏物诗。题材不算很广泛,但也可以管中窥豹,一瞻风采。这里谈谈我个人的两点读后感。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句话,我们不妨把它看成写诗的指南,但它首先是对诗歌本质特征的概括。因为一切好诗,无不是因为感情冲动而诉诸吟咏的。展开黄瑞云诗词书页,很多都是一种块垒淤积心中不吐不快的情感流露,整卷诗作,充溢着强烈的感情色彩。
这种情感类的作品有两种,首先是写给亲人和师友的作品,直接抒发对亲人的亲情、与朋友的友情,有思念、有回忆、有惜别、有勉励、有期望。在写给妻子儿女等亲人的诗作中,最多的是写“玉莲”——同他相濡以沫50年的伴侣——从少年夫妻两地分居写到老伴去世以后对她的怀念,这些发自肺腑的深情之作,读之是那么自然亲切、温暖感人,甚至标题都不是古诗中常用的“赠内”“拙荆”之类的陈词,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称呼。这里试举几例:
相依如昨梦,今日别孤坟。哪堪南北路,从此死生分。又向天涯去,长悲客子心。年年寒食节,回首哭湘云!(《二○○一年三月三日与子房北行至玉莲坟上洒泪告别》)
人天何处讯归云,违别经年倍怆神。万念到头皆泡幻,一生无事不酸辛。驰魂总绕家山路,入梦犹牵儿女心。今夕孤灯对遗照,可怜悲我更悲君!(《玉莲逝世周年祭》)
还有写给儿女的。申六是黄先生的幼子,自幼聪明,学习成绩很好,黄先生寄予了很大希望,可惜高考前夕他在长江游泳不幸遇难,这对黄先生打击很大。如《申六遇难十周年忌日》:
梦里惊回总黯然,平生冀望散如烟。孤魂漂泊知何处,泣血伤怀竟十年。
短短二十八字,真正字字泣血,老年丧子、希望破灭,一位声泪俱下的悲痛老人如在眼前。另外如《立春日北行道上赠舍弟》《送房儿赴宁乡就读》《送果子参军赴辽宁》等,无不透露出亲人的关心和温暖。
其次是写给友人的作品,如:
白露蒹葭水一方,梦魂应共到湖乡。江村夜雨秋灯暗,大泽夕阳春草长。把酒纵横天下事,同瓢甘苦菜根汤。楚天又是清秋节,原上西风禾黍香。(《寄北溟》)
同窗少小结前缘,回首相看雪满颠。蹭蹬道途惊路舘,苍黄烽火忆蓝田。关山阻隔三千里,魂梦萦牵六十年。留得儿时情谊在,江南春水碧连天。(《寄蔡劼刚》)
例子很多。这些富于情感的诗作,仅仅从字面就可以看出双方的友谊,足以打动人心。何况古人还告诉我们:要真正准确地把握作品内容,必须了解作品的本事,做到“知人论世”。具体到黄先生的部分诗词,了解其本事尤为重要。比如:
来归千里外,含泣拜孤坟。斩棘寻山路,扪苔认墓文。临风怀绛帐,立雪忆程门。林外子规鸟,声声不忍闻!(《拜清诚夫子墓》)
这位清诚夫子,是黄先生曾两度立雪程门的私塾老师。在清诚夫子那里,他不仅接受了传统的教育,学会了作诗,还从老先生三代人的身世遭遇中认识了社会人生,所以对老先生师恩难忘、情感深厚,不然就不会几十年后仍然跋涉几十里山路专程拜谒。了解其本事,再读“含泣拜孤坟,扪苔认墓文”等细节描写,就格外真挚感人。再如:
噩耗三传岂是真,楚天漠漠暗秋云。凝思历历当年事,转瞬匆匆隔世人。荏苒无为常责我,殷勤何处更聆君。忍心再上京华路,北望中原泪满襟。 莫逆交情四十年,江城幽蓟两旌悬。宁知去岁一樽酒,竟作今生永别筵。梦断潇湘风雨夜,魂归京国肃霜天。更阑万籁都沉寂,寒月凄凉照屋檐。(《悼朝银二首》)
这位“朝银”,我也是读了黄先生长篇散文《只要是春天年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知道他姓王,与黄先生是同乡、同学、还差点同右派,是数十年的知交,京楚两地常有过往,书信更是频繁。交往四十年中,相互砥砺、解衣推食、温暖彼此。有了这样的知人论世的基础,再来细细品味黄先生几首《送朝银》《寄朝银》《梦朝银》《吊朝银》(共8首),就更能体会黄先生在“梦断潇湘风雨夜,魂归京国肃霜天” “更阑万籁都沉寂,寒月凄凉照屋檐”时刻,发出“殷勤何处更聆君”呼唤的深情厚谊,也更加明白什么叫患难朋友,什么叫莫逆之交。尤其在世道人心日益沦落的时候,这种对师友的情谊,超越了世俗利益,经受了时间考验,将其付诸笔端、诉诸吟咏,自然能迸发出震动人心的力量。
还有一种作品,虽然主要不是写给亲友的,但是在叙事状物中,也间接地表达了丰富的感情。如:
鸿雁飞南国,游子归故乡。吞声上丘垅,群山气凄怆。惝怳念宿昔,惨痛绞回肠。朽骨归泉壤,衰草遍山冈。低佪不能语,翘首望青苍。秋风吹乔木,五内自摧藏!(《回乡感怀》)
这首诗于1960年黄先生回乡探亲时所写,当时正处于大饥荒时期,尽管他已有多位亲人饿死,但诗人笔下,不仅有“朽骨归泉壤”的家人坟墓,还有“群山气凄怆”“衰草遍山冈”“翘首望青苍”的大场景,从而将个体的悲剧置于时代苦难的大背景下,这种悲悯情怀具有普遍的意义,怎不五内俱摧!
还有两首小诗,也是在这个时期写的:
杞梓楩楠摧作薪,参天古木化为尘。千峰万岭凋零尽,独对梅花一怆神!(《大办钢铁,山林砍伐净尽,曾家冲老梅一树独存,在寒风中花开璀璨》)
纤纤云影翳天河,寂寞荒村长薜萝。寒月无声庭树老,栖鸦已去只留窝。(《荒村》)
两首诗中描写的环境景物、家园草木是那么凄残,表达的情绪是那么悲凉,真不堪卒读。
作者诗中,也有少量欢快的情绪。如《己丑中秋大江放歌》中:“我欲乘风天上去,人间何处有飞舟?有酒不妨开怀饮,凌波且向海天游。”《游黄州东坡赤壁》中:“纵目大江送帆影,江头春水涨洪波,何当一叶扁舟下,明月清风放浩歌。”二首分别写于1985、1987年,当时黄先生全家已结束几十年的分离,团聚黄石多年,生活走上了正轨,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也一扫往日思念、压抑、沉闷、惆怅的基调,出现了少有愉悦欢快的心情。
“敢于昭代干时弊,要为苍生谱正声。诗艺不妨千境异,寓坛亦应百家鸣。”“莫为程才驰堵墨,要留真火在人间!”这两首分别是参加中国寓言研究会的贺诗,表达了先生对于中国寓言发展的厚望,它所应有的功能与使命,作为中国寓言大家,其言也谆谆,其情也殷殷。
哪怕是小小的花草虫鱼,一旦进入笔下,便有了生命,有了情感。
痛悔平生浪出游,误食诱饵作盆囚。梦中犹是江湖阔,万顷沧波趁自由。(《果子钓得小鱼,养盆中夜间寂然不动似入睡》)
夜深梦醒客魂惊,忧愤无门不欲生。宁向更阑拼一死,不求苟活到天明!(《晨起,见小鱼摊在盆外,死矣。》)
风雨飘揺我室翘,拮据瘏瘁羽谯谯。人间难得恩勤侣,辛苦绸缪共作巢。(《题双鸟作巢图》)
霜天寥廓夜阑珊,偌大乾坤何处安?毛羽摧颓寒月下,独拖只影度关山!(《孤雁》)
既是状物,也是写人,是托物寄情,也是拟人言志,含蓄蕴藉,言近旨远。这类作品尤其在黄先生的七绝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在他383首诗词中,超过一半的篇章是七绝,达205首,绝大部分都是日常生活或旅行途中所见所闻、即时行吟的产物。或托物言志,别有怀抱,如上述《荒村》《老梅》《小鱼》《题双鸟作巢图》《孤雁》等作品,都是状物记事中,情怀有所寄寓、思想有所蕴藉。我甚至觉得,黄先生这类托物言志的小诗,同他的寓言作品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诗化的寓言。
或触景生情,一吐胸臆。如《天门道上》《牛力水车》《武当遇雨购伞归赠女儿》《泡桐》等,皆是触景感事,即事抒情,笔墨简洁,想象丰富,造语新奇。如:
千峰拔地耸云寰,翠影娟娟浸碧澜。少小敢将青黛笔,凭栏夺取桂林山。(《漓江舟中见小女孩石婧凭栏写生,为题小诗》)
三四句尤其是结句造句雄奇,出人意表,极其漂亮,完全可以传诵。这类新奇隽永的佳句,书中比比皆是,如“几束杜鹃红破冻,已将春色上枝头。” “月轮不怕波摇碎,任尔癫狂总自圆。”“铃铎自摇还自听,星光寂寞照寒沙”。“将客观的事物反映在作者思想感情上最切要、最精采的部分,或作者主观中对于其所接触的客观事物有着最足以感动人的处所,概括出之。”(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序》)
总之,无论是长调古风,还是短如绝句,均内涵丰盈、感情饱满,具有极强感染力。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而境界,“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卷上)
黄先生诗词中的情感,是充满着至亲至爱的亲情,是真挚深厚的友情,是超越名利贵贱的精神操守,因为黄先生始终把人情、人性、人生,把民生、民本、民瘼放在第一位,登兹楼以四望兮,哀民生之多艰。在整个诗词选本中,没有宏大叙事,没有高尚主题,然而处处洋溢着人性的温暖、生命的光辉,这正是黄先生诗作中最具闪光、最有价值的地方。
如果进一步探寻,这些诗何以有如此的人性的温暖,归根结底,是作者的品格决定了作品的品格。他能够时隔几十年,仍然去看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老师,发现他含冤负屈几乎疯掉后,又义无反顾不厌其烦地往返奔波几十里,住在老师破败的房屋中,帮助老师写申诉信,仔细叮嘱申诉信的抄写投寄方式,最终得以平反昭雪(见黄先生散文《青油灯》)。具有这样正直的侠义精神,这种帮助弱者的悲悯情怀,伸张人间正义的品格,才能写出这样闪耀人性光辉的诗作。
这也给我们一定启发:学诗须入正门,做人须有品格。
如果说“抒情本色,人性闪光”是黄先生诗词内容的主要特色,那么,黄先生诗词给我另一个突出印象是“守正出新,自然表达”。
这里的守正,首先是坚守风雅传统,坚守传统诗教的雅正之道,也就是“兴观群怨”的诗学传统。黄先生诗词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少这种传统的深深烙印。最为明显的是他的五言古诗,如:
鸿雁飞南国,游子归故乡。吞声上丘垅,群山气凄怆。惝怳念宿昔,惨痛绞回肠。朽骨归泉壤,衰草遍山冈。低佪不能语,翘首望青苍。秋风吹乔木,五内自摧藏!(《回乡感怀》)
登高望原野,白日照平畴。平畴远无极,江水向天流。金风从西来,飞卷白云浮。嘹唳一声雁,万里起清秋。乾坤何寥朗,极目空悠悠。人生寄逆旅,岁月不可留。何事拘拘者,转侧多烦忧。青山满天地,何往为吾丘?道旁黄灿灿,愁对菊花幽!(《登高望原野》)
有节令、有地点、有场景、有细节、有人物、有倾吐,这是典型的叙事风格。客观记录了作者的所见所闻,抒发了作者的所思所想,表达了或悲痛、或压抑、或忧虑、或期待的心情。这就是“兴观群怨”的精神,也是“风诗”的传统,中国诗学传统的雅正之道。正所谓“写感慨之微意,悲欢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之遗意方是。”(杨载《诗法家数》)这类切近现实生活、反映民瘼的现实主义的叙事作品,在他的诗作中,尤其是五言古诗中占有重要地位。再如:
小小黄雀儿,飞飞在深林。草粟堪充腹,木叶自为荫。栖息一枝足,不薄万重云。决起趋林莽,跃跃上高岑。唤我同林友,相和作好音。枝枝复叶叶,和乐鸣嘤嘤。山间多鹰鹞,蛇蝎在岩阴。语我黄儿雀,飞飞要小心。(《小小黄雀儿》)
这首五言古风,语言简练,观察细腻,亲切自然,含蓄隽永。内容贴近生活,笔下的小小黄雀,是那么机灵可爱,这里,我们似乎读出了古乐府、古诗十九首的韵味。甚至以首句为题的章法也与十九首相似,如除了这首《小小黄雀儿》,还有《登高望原野》《夜走苍山道》等,都是以首句为题,从这一类作品中,可以看出汉乐府一路延伸下来的五言古诗的发展脉络。
他的七言古诗,也有很多特征同他的五言古诗相同,如:
去岁君游苍梧野,今年又上潇湘曲。苍梧自古多情地,万叠春山为君绿。湘妃遗恨竹斑斑,至今犹听杜鹃哭。我闻地即古舂陵,元结阳城有政声。请君试上梧溪岸,古道崩摧遗爱亭。千秋多少豺和虎,何人更作舂陵行!海燕北来寒食近,差池应有天南讯。凭栏遥望九嶷云,为我殷勤谢虞舜:何当更奏五弦琴,呼唤南风解民愠!《文勉讲学九嶷山为寄长句》
于一纸寄友人诗中,也不忘抒发对民生的思考,特定地域引发对特定历史、特定人物的回望,结合对现实的观察,寄托对先贤的向往,对“解民愠”南风的呼唤,极大地增强了书信内容的厚重感。
以上是内容的守正。还有形式的守正,就是尊重诗词创作的基本规范,这对于从十四岁就在前清秀才那里读私塾、学写诗,毕生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与诗词创作的黄先生来说,自然不是问题,我也就无须在这里就平仄、韵律、章法上的起、承、转、合、立意、练句、写景、用事等技巧环节啰嗦了。
这里值得一说的,就是黄先生诗词形式上的守正,遵循诗词创作的基本规范,并不是一味地墨守成规,不越雷池一步,而是秉承辞不害意,形式服务于内容的原则,坚持守中有突破、有创新。涉及具体作品,在平仄方面突破的多一点,此外在押韵方面也有。
如《贺新郎·送人赴长沙,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
江上朔风烈!听雁唳、长空寥廓,楚天萧瑟。回首当年风雨夕,世事涛生云灭。见多少人间魑魅。困顿何妨身世累,更山河浩荡空前劫。谈到此,肝肠裂。 劝君漫唱河梁别,莫辜负男儿七尺,满腔热血。九死流亡都不悔,铸就丹心似铁。看枝上梅花吐雪。明到湖南春正好,待东风花满芙蓉国。为我谢,湘江月。
这首荡气回肠,充满对友人的勉励期待的词作,也有出韵的地方。为什么?黄先生诗词大多直抒胸臆,或者是无暇对照词谱反复推敲,或是坚持己见没有迁就词谱,于是就突破了格律的束缚。
既遵守格律的基本规范而又不局限于格律的束缚,直抒胸臆,语出自然,率意表达,这本是诗歌创作的正道,也是优秀作品产生的不二法门。还有一种可能受方言的影响,作者的湖南方言在音韵上与平水韵有一定的区别,有时候不一定符合按平水韵的标准,这类现象在许多南方诗人中大量存在。而且,自宋以来,就有以方言押韵的。古往今来不少优秀诗人都有都突破格律束缚的作品。因为严格的诗词格律毕竟是一种镣铐,戴着镣铐跳舞无论如何是放不开手脚的,不如取下镣铐,毕竟内容重于形式。所以,我们看到黄先生353首诗中,格律要求略为宽松的绝句(没有对仗约束,篇幅最小)233首,格律最宽松但篇幅较大的古风51首,而对于篇幅适中但格律要求最严格的五律七律只有69首,词只有20首。
不受格律束缚的突破是被动的,而创新则是主动寻求突破。他的七言古诗《李瑜甫作石山盆景为赋长句》结尾两句是:“何堪诘诎蹇滞一盘中!噫,何堪诘诎蹇滞一盘中!”把一句话重复了一次,犹如歌曲最后一句歌词重复两遍,因为一句话不足以宣泄亟欲挣脱诘诎蹇滞困境的心情。这在古诗中也是少有的,但这在体例上也是一种突破。
但更多的突破是黄先生的自度长短句,黄先生诗词选中只有30首词,其中标明传统词牌的有20首,其他则是以词的形式,而又不受具体词牌格律限制、平仄自如的自创长短句,如《赤壁曲》《邯郸曲》《杏花春》等,共10首,占全部词作中三分之一,自创比例之高,这在当代其他诗人作品是极为罕见的。
请看他在自制长短句《赤壁曲》的序言:
一九七一年三月二日,自洪湖水闸工地荡小轴回姚湖,泊舟赤壁之下。上岸,谒武侯祠,登翼江亭,观赤壁刻石。因自制长短句,命曰赤壁曲。舟行仓促,词语皆率意为之,韵有不叶,不暇顾也。
战舰横江,旌旗蔽日,杀气昏南北。江左周郎年少,暂别却小乔环佩,东来吴会。八十万军飞一炬,遂使老瞒仓卒。至今江岸,记得当日烈焰,岩石心犹碎。 过往舟人闲话,英雄争战,指点江边石。细数历来成败,总只在当时形势,风云遭际。莫谓世间英物少,谁会平生此意。崩岩无语,一任沙淘浪洗,风卷江涛急!(《赤壁曲》)
“仓促”“率意为之,韵有不叶,不暇顾也。”这也许透露了他写自创长短句的原因。这首长调没有依照某一个词牌填写,然而,整个篇幅上下阕各四韵的基本架构,以及韵脚的安排,使我们读起来与读念奴娇、满江红、贺新郎等词没什么区别。尽管是仓促之间率意为之,却丝毫不影响其抑扬顿挫的韵律、写景抒情的节奏感和怀古伤今的意境转换。
再如《哀郢》: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七日访江陵纪南城,自度长短句,以楚辞哀郢命篇。
十万征车,曾震动、莽莽神州,周疆大野。万里长驱森戟剑,要向中原争霸。往事都陈迹,向何方更问庄王社?只留得、一垅荒丘,度越千秋长夜。 章华歌舞销沉久。想当日、灵均去国,江皋停驾。故国长楸犹在望,惨怛临风悲诧。我来寻古郢,向平原清泪如铅泻。荒烟外、寒波澹澹,晚日无言西下!
也是自由地安排诗句的长短、仄声的韵脚,放开手脚,尽情抒发今天楚人对楚国古都的情怀,我们读起来,是那么酣畅淋漓、一往情深。苍凉的景色一一呈现眼前:“故国长楸犹在望,惨怛临风悲诧。我来寻古郢,向平原清泪如铅泻。荒烟外、寒波澹澹,晚日无言西下!”无尽的萧瑟悲凉,不禁令人蓦生铜驼之泪、黍离之悲。
依照情绪的自然宣泄而形成的新句读、新韵脚,在古人那里称为“变格”,典型如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完全新起炉灶、以新面孔呈现,则成了新创词牌,如周邦彦的《兰陵王》、姜夔的《暗香》《疏影》。内容决定了形式,这就是创新的价值所在。
古代写自度曲的词人,大多通晓音律,如柳永、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他们作词的同时也制曲,以配词歌唱,故谓之“自度曲”。黄先生非通晓音律者,所以他没有自称“自度曲”,而称之为“自制长短句”“自度长短句”“赋长短句”“作小词”等。不要小看这一字之别,却表明了先生一向的严谨。不像当代有的作者,既不擅填词,也不懂音律,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学习,而是大言不惭地妄称“自度曲”,真是可笑。
不管是突破诗词格律形式的束缚,还是自制长短句,都是为了思想的自然表达。正如苏轼所谓“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答谢民师书》)行云流水,率意为之,自然表达,明白如话,这是黄先生诗词的一个突出特点。我还以为,也是诗词达到最高境界的一个重要标志,真正的诗词大家,那些流传千古的名篇绝唱,诗词从来都是明白晓畅,朗朗成诵的。
我用“灯火阑珊处”作这篇文章的题目,既是借用王国维的比喻来指黄先生诗词所达到的境界;也是形容黄先生对中国诗歌雅正之道的坚守精神,尽管有些孤独,哪怕灯火阑珊,也有“那人正在”的身影。而这身影,需要得到社会尤其是文学界的声援助阵,使诗词这一优秀的传统文化样式能薪火不灭、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