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麟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近三十年来,中国古代诗歌的选注本多如牛毛,而得选注对象之三昧者却凤毛麟角。个中原因,一是注释者学识浅薄,二是注释者急功近利,三是注释者视阈局限,或者,竟是三者的混合。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为黄瑞云先生所选《明诗选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版)和《金元诗三百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4月版)二书中的元代部分和明中叶部分诗歌做注,在黄先生的严格要求和悉心指导下,大致懂得了“注诗”实非易事。如今,三十年过后,咀嚼回味当时的苦涩和欢欣,有很多感受,不吐不快。
首先声明,笔者这里所讨论的只是“注诗”,而不是“选诗”和“析诗”。选诗是要有独到眼光的,析诗则更加需要理论素养。三者之间相比较而言,似乎注诗相对简单,只要把某首诗相关的、必要的问题弄清楚并表述出来就行了。但就是这“简单”的活儿,在笔者看来,居然也有三重境界以显示注者学力之高下。
第一重境界,查找工具书以释词义。
一般说来,大家读古代诗歌最大的障碍是词句。古代的书面语言与今天的书面语言是有很大区别的,更何况有些诗歌作品中还有一些当时的方言俗语,甚至行业用语、专业用语、市井黑话、俚语谚语等。故而,注释者第一项任务就是查找相关的工具书对那些弄不清楚的词语进行解释。于是,各种字典、词典、词语汇释就成为注释者的必读必用书。
这样做,本身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个注释者的必由之路。但有两点必须引起注意:一是有些古代诗歌中的词语未必都能从工具书中查到,二是工具书中的所有“释义”对于某一词语都解释不通。
碰到这两个问题该怎么办?答案是扩展阅读面。各举一例为证:
明代边贡《运夫谣送方文玉督运》一诗中间有一句“断篙折缆愁转船”。“愁转船”三字,四库本《华泉集》是这样写的,而四库本《明诗综》却作“腰环环”。这“腰环环”是什么意思?翻遍工具书没有解释。当时,只好望文生义地注释:“愁转船,一作‘腰环环’,系当时口语,亦旋转之意。因篙断缆折,故船在水中打转。”《明诗选注》出版后,此事一直萦绕心中。于是,扩展阅读面。苦苦寻觅之后,我又找到一个解释,似乎可以解决问题。《鹖冠子·学问篇》中有云:“中流失船,一壶千金。”陆佃注:“壶,匏也。佩之可济涉,南人谓之腰舟。”(参见《列子·黄帝》)此种“腰舟”是否作为古人翻船后的救生器具?李炳《坚瓠首集序》中的一句话,似乎印证了我的观点:“语云:‘中流失船,一瓠千金。’夫瓠,腰舟也,佩服之以济川涉险,保无颠覆没溺之患。”因此,“腰环环”似乎就是穿上古代的救生衣——腰舟。此种解释不知当否,聊记于此以作参考。
《金元诗三百首》选了元代赵孟頫一首诗《罪出》,如果从字面上解释诗题,不知所云。但如果扩展阅读面,仔细寻找赵孟頫生平资料,这两个字的含义可就深刻了。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结果却在元灭南宋之后到元朝当了官。古人讲究“文行出处”,出者,“出仕”也。赵孟頫以宋帝后裔而出仕元朝,为时人所不齿。赵孟頫自己也悔恨不已,这首诗表达的就是这种悔恨情绪。明白了这些,注释起来就不会出差错了。我对这首诗的诗题做了一个简注:“罪出:归罪于出山。罪,作动词用。”再结合该诗开头两句“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这个题目的含义就更清楚了。于是,我就将题目与首二句相结合,做出了如下注解:
远志,草名,根入药。《世说新语·排调》:“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座,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
其实,除了上面所举的这些极少见到的情况之外,一般的诗句,查查工具书都是可以解决的。但是,如果注释就停留在查工具书解释词语的层面上,那只是一种最低境界。放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高中生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现在就是一个本科生也未必有耐心去解决。故而,就是这最低境界,现在达到也有一定的难度了。
第二重境界,阅读当时书以明背景。
古代诗歌的有些作品,即便我们对全诗的所有词语都解释清楚了,也不一定能够读懂这首诗,因为没有弄清写作背景,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写这首诗。除了某些纯粹的写景诗之外,大量的抒情、叙事诗最好能弄清其写作背景。
但这样一来就要下大功夫了。记得黄瑞云先生当时对我们的要求,注释一首诗,要通读这位作家所有的作品,最好还要通读与之相关的同时代人的作品。
我当时对黄瑞云先生这一要求在内心深处颇不以为然,但出于对黄先生的尊重,还是硬着头皮去阅读《四库全书》中一些明中叶诗人的别集。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校简陋的图书馆中藏有稀世珍宝“文渊阁四库全书”的影印本。当时湖北省只有五套,省图书馆、武汉大学图书馆、华中师范大学图书馆、湖北大学图书馆和湖北师范学院图书馆。为了购买这套书,学校内部还产生了很大的争议。有人认为,这套书要十几万,差不多可以建一栋小楼房了;有人认为,这应该是文科学校图书馆的镇馆之宝。最后,英明的学校领导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但是说老实话,这套书在当时对一般文科教师而言,还真是使用率不高。放在图书馆以后,很长时间的阅读者也就是黄瑞云先生和我而已。不过,我们很惬意,在炎热的夏季,在狭小的阅读间,图书馆将四库全书向我们开放。我们像海绵吸水一样阅读,夜以继日地读,非常兴奋地读。那时,晚上经常停电,我们就点蜡烛读。由此,黄先生还告诉我一个生活小窍门:点蜡烛读书时,蜡烛距离书的距离是一根蜡烛长度的一倍半左右,因为要防止蜡烛倒下来烧到书本。尤其是像四库全书这样的珍贵书籍,哪怕稍有损毁,我们将成为有罪之人。
就这样,我们小心翼翼而又认认真真地读书。在那段时间,我通读或浏览了明中叶一些诗人的诗文集,如沈周《石田诗选》十卷、李东阳《怀麓堂集》一百卷、李梦阳《空同集》六十六卷、边贡《华泉集》十四卷、王守仁《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何景明《大复集》三十八卷、徐祯卿《迪功集》六卷附《谈艺录》一卷、孙—元《太白山人漫稿》八卷、杨慎《升庵集》八十一卷、薛蕙《考功集》十卷、高叔嗣《苏门集》八卷、皇甫涍《皇甫少元集》二十六卷《外集》十卷、李攀龙《沧溟集》三十卷《附录》一卷、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归有光《震川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谢榛《四溟集》十卷等。果如黄先生所言,读过这些诗人的别集以后,再来注释明代中叶那一段的诗歌作品,就感到心中有数且得心应手。尤其是能够注出一些诗歌作品的“背景资料”,从而对某些诗句的理解就会更加深刻。聊举二例以证明之:
如《明诗选注》有李东阳《风雨叹,吴江县舟中作》一诗,其开篇第一句即为“壬辰七月壬子日”。我查了工具书,注作:“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阴历七月十七日。”《明诗选注》出版后,我又从相关资料得知李东阳这一年随同父亲从京城回故乡湖南茶陵扫墓,途经吴江,恰逢大水,因此写下此篇。当年李东阳只有二十四、五岁。如果将这一条资料加进去,可以知道年轻的李东阳就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于诗人和诗作的理解都是有帮助的。
再如,《明诗选注》选了李梦阳《秋望》一诗,表面看来诗题“秋望”二字无须注。然钱谦益《列朝诗集》此诗题却是《出使云中作》,这就需要根据背景资料注释了。翻阅一些资料以后,我做了如下注释:
诗题一作《出使云中》。李梦阳 《封宜人亡妻左氏墓志铭》:“壬戌(1502),李子榷舟河西务。明年,李子饷军西夏,挈左氏还。”诗当为作者西夏之行过西安时作。
这样注释,不仅解决了该诗的写作时间、地点,而且对最后两句“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因为作者此次是前往朔方饷军去的,而终明一代,“北蒙南倭”一直是边境最大的问题。作者李梦阳到西北边境饷军,自然会联想到唐代威震边庭的一代名将郭子仪。因此,这首诗的另一个诗题《出使云中》最好能在注释中体现出来,这样才能与诗句丝丝入扣。
表面看来,注释一首诗似乎可以不注明背景,而且有很多诗的写作背景事过境迁,现在也很难查到。但是,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注释者,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作一百分努力,尽量查到某首诗的写作背景,这对于理解诗中的含义是很有帮助的。
第三重境界,追忆此前诗以溯渊源。
注明了词句,弄清了背景,对于一般的诗作而言,注释者似乎已经尽到责任了。然而,古代诗人有一个习惯,喜欢在自己作品中“化用”前人诗句。用得好的是“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用得不好的就有些“东施效颦”甚至落入“剽窃抄袭”的泥潭了。譬如明代的李梦阳,除了在诗歌理论上是“复古派”领袖之外,在写作实践方面也堪称“拟古”大师。如其《石城乐》一诗:“盈盈窈窕女,当门是谁家?十三学画眉,十五擅琵琶。邑中有卢家,此女名莫愁。向前问此女,女闻双泪流。二十嫁夫郎,重门阿阁房。临窗种桐树,五年如身长。自渠下扬州,置妾守空楼。悔不快剪刀,断水不东流。”再如其《杂诗六首》之一:“煜煜云中电,流光西北驰。仆夫夙严驾,吾欲远游之。出门履微霜,四顾何茫茫。豺狼当路逵,鸱鸮薄云翔。改辙理方舟,欲逝川无梁。俯仰岁将宴,怆侧涕沾裳。”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从乐府民歌到文人之作,从立意布局到遣词造句,模拟痕迹宛然,有的简直就是对古人诗作的拆洗组装。李梦阳还有些拟古诗,甚至比古诗还要古,如:“於辟是兴,皇用锡祉。苞有八业,侯茂侯采。”(《甘露》章一)在众多前辈诗人中,李梦阳尤其崇拜杜甫,《空同集》中随处可见“拟杜”的句子。为了说明问题,不妨作一点简单的排比:李梦阳《吹台春日怀古》:“百年怀古一登台”,“白头吟望黄鹂暮”。(杜甫《登高》:“百年多病独登台。”《秋兴》:“白头吟望苦低垂。”)李梦阳《林良画两角鹰歌》:“迥如愁胡眦欲裂”,“草间妖鸟尽击死,万里晴空洒毛血”。(杜甫《画鹰》:“侧目似愁胡”,“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李梦阳《石将军战场歌》:“追北归来血洗刀”。(杜甫《悲陈陶》:“群胡归来血洗箭”。)李梦阳《出塞》:“弓箭行人各在腰。”(杜甫《兵车行》:“行人弓箭各在腰。”)李梦阳《天马》:“天马从西来”,“瘦骼突礁兀”,“犹能肆横行”。(杜甫《房兵曹胡马诗》:“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万里可横行。”)李梦阳《秋夜徐编修宅宴别醉歌》:“徐郎三杯拂剑且莫舞。”(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李梦阳对盛唐诗歌尤其是老杜诗歌读得实在是太熟了,而且他还赞扬后学之辈能熟读杜诗者:“杜甫遗诗人罕全,鲍生记之将及千。”(《徒步东门行赠鲍滶》)可见他对学习古人的重视。学习古人没有错,但过分拟古就有问题了。李梦阳有时不止于搬运前人成句,甚至整首套用。如《别李生》:“华也南来送我行,青丝挈酒玉壶轻。滕王阁下江千尺,一曲沧浪万古情。”这不是唐诗《赠汪伦》的明代翻版又是什么?只不过此次未惊动杜少陵,而是攀上了李太白。
当然,明代诗人中拟古最为严重的李梦阳、李攀龙等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诗人还是“化用”。然而,对于这些喜欢化用前人诗句的作家所作而言,对于有意无意之间与前人“撞句”的诗作而言,我们真还得找到它的渊源,否则,就没有真正尽到“注释”之功能。黄瑞云先生经常说,做学术,一是要尽到材料,二是要尽到能力。黄先生还戏称这种给后人诗句找到其文字或意象渊源的做法是给某些诗句“找娘家”。这样做,实际上是在注释过程中寓以“诗歌史阅读”的意义了。而说到底,几乎一切的文学研究都是“比较”研究:时间上的比较、空间上的比较、流派间的比较、作家间的比较,同一作家自身不同时空、不同心境下的作品的比较。
三十年前,当黄先生将一些他所选上的金、元、明的诗作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旁边往往会标注一些小字:“某某句来自老杜”,“某某句来自太白”,“某句查白居易诗”,“某句查苏东坡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下子可“害苦”我们了,我们常常会去将唐宋诗人的集子翻来覆去地寻找某句诗的“娘家”在哪里。或许现在的人会说,不是有检索系统吗,完成这个活儿太容易了。电脑里输入关键词,一点鼠标就万紫千红结队来了呀!其实这种想法是不可取的,因为金、元、明三代的诗人像李梦阳、李攀龙那样生吞活剥前人诗句的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诗人只是化用而已。现在的电脑索引、检索只能解决那些生搬硬套的“撞句”作品,而不能解决“化用”的作品。解决这些“化用”诗句的问题,不能靠电脑,还得靠人脑。因此,要解决给诗句“找娘家”的问题,必须具有一定的积淀,至少要对唐宋诗人中的名篇名句能够熟记于胸。黄先生给我们标注的小字提示,所倚仗者就是这项基本功。有一次,我问黄先生到底读过多少诗歌作品,他说,宋代以后的不敢讲,唐代以前的诗歌作品全部读过,重点作家的诗歌作品远远不止一遍。正因如此,我们按照黄先生提供的“路标”去给诗句“找娘家”时,十有八九路线是正确的,收获也是丰厚的。在这样“饱读诗书”的长者的指引下,我们的学业进步很快。给诗句“找娘家”的过程逼迫我们去读更多的唐宋诗歌作品,如此一来,有时候碰到黄老师没有给“路标”的诗句,偶尔也可以找到几个“娘家”。每当找到一个,我都兴奋不已,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学养”的小小进步。而千里万里、无穷无尽的学问之路,正在于这朝朝夕夕的“寸进”的积累。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下面,列举几个例子以证实我当时的“探索与发现”吧。
元代刘秉忠《溪上》诗句:“一阵西风吹雨散,夕阳还在水边明。”注曰:“仿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诗:‘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元代黄溍《题清华亭》诗句:“秀色坐可揽,终然不盈掬。”注曰:“此二句化用白居易《和梦游》诗句:‘秀色似勘餐,秾华如可掬。’”
元代王冕《孤松叹》诗句:“呜呼!既是真栋梁,天子何不用是扶明堂!”注曰:“句仿杜甫《戏作花卿歌》:‘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
明代黄仲昭《明妃词二首》其二诗句:“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注曰:“二句实本高启《王昭君》:‘毡裘肉食本异俗,不如但嫁巫山村。’”
明代邵宝《寄林镇江》诗句:“绿分一水桥南北,青拥群峰屋后前。”注曰:“仿杜甫《戏为双松图歌》:‘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句法。”
明代李攀龙《塞上曲送元美二首》其二诗句:“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注曰:“李益《从军北征》诗:‘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明代王世贞《戚将军赠宝剑歌》诗句:“欲识命轻恩重处。”注曰:“意近李白《结袜子》诗:‘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还有很多例子,由于篇幅限制,不一一列举。总之,古代诗歌的注释,如果能达到这一步,堪称最高境界。这已经不仅止于“注诗”,而是已经开始做“诗歌史”的纵向比较了,至少是为诗歌史的纵向比较研究提供了确凿的材料。
岁月如梭,转眼间《明诗选注》与《金元诗三百首》的出版,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这两本书出版几年之后,我在向硕士生讲授“金元诗研究”“明代诗文流派”这两门课程的时候,发现就注释这个层面而论还有某些不足之处,又在阅读其他文献的过程中,发现一些材料,认为可以对这两本书的部分注释做一些补充。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将这些材料归结到一起公布出来。今借此机会列举如下,请各位批评指正。
金代元好问《颍亭留别,同李冶仁卿、张肃子敬、王元亮子敬,分韵得画字》一诗,中有句云:“太素秉元化。”原注:“太素,自然之质,《乾坤凿度》:‘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物之始也。’此借用其词,实即指雪。”此注释所用《乾坤凿度》,并非原始文献,可替换为:“《列子·天瑞》:‘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
元代刘因有《宋理宗书宫扇(并序)》一诗,中有句云:“当时梦里金银阙,百子楼前无六月。”对“百子楼”一词,原注:“百子楼,《西湖游览志余》引作‘百柱楼’。”仅此而已,未明渊源。此处可补注如下:“花蕊夫人《宫词》:‘晚来随驾上城游,行到东西百子(一作“尺”)楼。’”
元代赵孟頫有《罪出》一诗,上文已提及该诗开首两句为:“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原注引《世说新语·排调》篇没有问题,但这两句诗的句式却是模仿杜甫《佳人》诗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可补入其后。
元代方澜《荆轲》诗末句:“愁入代云长!”原注:“代,战国时国名,为赵襄子所灭。地在今河北蔚县一带。”注释本身没错,但“代云”一词,一般读者颇为生疏,可补注:“燕代相连,此由燕而及代。此处需用仄声字,故不用‘燕云’而用‘代云’。”
元代萨都剌《赠弹筝者》诗句:“海门风急雁行偏。”原注:“海门,海口。雁行,此指筝雁,即筝柱上排列作雁行的徽带。朱德润《八月九日武林达宣差招宴时武良弼太守廉山御史同席》诗:‘冰弦戛击筝雁度,玉板拍裂鸣鼍轰。’此指筝声激越,若海门急风。”此注释似有未尽处,可补注如下:“海门:《至顺镇江志》:‘焦山,或亦谓浮玉山,上有罗汉岩,旁有海门二山,金、焦相距十五里。’因两山相对如门,且在江口,故得名。此处‘雁行’,既指徽带,又指山名,双关。又,此句句意来自李涉《润州听暮角》:‘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边声怨思长。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润州,即镇江。”
元代张雨《湖州竹枝词》诗云:“临湖门外吴侬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原注全都是字面解释,意义不大。可补注如下:“此诗又见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揭曼硕先生未达时,多游湖湘间。一日,泊舟江涘,夜二鼓,揽衣露坐,仰视明月如昼。忽中流一棹,渐逼舟侧,中有素妆女子,敛衽而起,容仪甚清雅。先生问曰:“汝何人?”答曰:“妾商妇也,良人久不归,闻君远来,故相迓耳。”因与谈论,皆世外恍惚事。且云:“妾与君有夙缘,非同人间之淫奔者,幸勿见却。”先生深异之。迨晓,恋恋不忍去。临别,谓先生曰:“君大富贵人也,亦宜自重。”因留诗曰:“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作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明日,舟阻风,上岸沽酒,问其地,即盘塘镇。行数步,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及登殿,所设象与夜中女子无异。余往闻先生之侄孙立礼说及此,亦一奇事也。今先生官至翰林侍讲学士,可知神女之言不诬矣。’此处言之凿凿,交代故事来源是揭傒斯。然陶宗仪生于元延祐三年(1316),张雨生于前至元十四年(1277),是陶宗仪年辈晚于张雨,或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载故事来源,乃好事者附会张雨诗作。又,张璋、黄畲编《全唐五代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卷八收录无名氏《竹枝》一首:‘盘塘江口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题下注:‘依清孙致弥《词鹄初编》。’不知真伪,录此聊备一说。”
明代何景明《武关》诗,末二句云:“关门锁溪水,日夜送潺湲。”原注:“潺湲,溪水流动貌,此代指溪水。”其实,何景明的这两句诗,借鉴了唐代李涉《再宿武关》中的两句:“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这里,前一句何景明是反其意而用之,后一句则比唐诗更为含蓄。但无论如何,何诗借鉴了李诗却是铁定无疑的事实,可作补充注释。
明代边贡七律《谒文山祠》,颈联:“花外子规燕市月,水边精卫浙江潮。”对于上句,原注云:“子规,鸟名,即杜鹃。晋代张华《禽经》:‘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燕,今北京。”这样注当然也是正确的,但尚未找到这句诗真正的来历。后读文天祥《金陵驿》,其中有句云:“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这才是“花外子规燕市月”诗句之正源,可作补充注释。
明代谢榛《远别曲》后两句:“门外两株乌桕树,丁宁说向寄书人。”原注:“乌桕树,大戟科落叶乔木,秋天红叶可爱,子实可以榨油。”其实,这两句采取的类似于民歌的表现手法在古代诗歌中。如宋代张先《更漏子》:“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再如上引张雨《湖州竹枝词》:“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明代李攀龙有一首题为《同元美与子相公实分赋怀泰山得钟字柬顺甫》的七言律诗,首联云:“域内名山首岱宗,侧身东望一相从。”原注:“岱宗,泰山为五岳之首,故称。杜甫《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仅对此联的上句作了注释,而下句未注。其实,下句仿汉代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霑翰。”
明代王世贞《陪段侍御登灵岩绝顶》一诗有句云:“青天落酒杯。”原注:“‘青天’句,谓上凌绝顶,青天乃落入酒杯之中。”这样注释意思虽然不错,但却未找到其“娘家”。其实,此句来自杨万里《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一诗:“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可作补充注释。
明代袁宏道《横塘渡》一诗,末四句云:“妾家住虹桥,朱门十里路。认取辛夷花,莫过杨柳树。”这四句与上引谢榛《远别曲》后两句一脉相传,可在句末加一注:“参见谢榛《远别曲》注。”
明代陈子龙《秋日杂感》一诗,颔联“江陵文武牙签尽,建业风流玉树残”。对“牙签”一词,原注:“丫制标签,系在书函上作为标志以便翻检。”下面引用李煜《题〈金楼子〉后并序》一段文字。其实,“牙签”一典,比李煜更早使用的是韩愈。应在李煜注文之前加上:“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李繁时为随州刺史,宰相泌之子也。)》诗云:“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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