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象限
——黄瑞云创作与研究概观

2024-01-09 14:51胡光波
关键词:黄先生

胡光波

(湖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湖北 黄石 435002)

弁言

二零二二年三月,黄瑞云先生已实足九十岁。在这漫长的岁月,早年艰辛备尝,中年苦难相踵,到了晚年亦未曾享一日之安逸。我真想象不出他每遇逆境,何以自宽独处?就常人而言,天灾人祸如加诸身,实属莫大之不幸,性情脆弱者可能因此一蹶而不振,而黄先生总是对不虞之灾悄然承受,并以此磨砺精神的锐度,又增加生命的内蕴。目今,他面容清矍,头发几近全白,却无年迈者习见之衰容颓相,也没有流露一丝衰飒之气,握其手你分明感到这就是一把强有力的老虎钳,观其步则觉得其自身能量如此丰盈。其实,长久以来,他生活俭啬,自奉甚薄,以每日三个“十”(吃十元钱饭,走十华里路,干十小时活)自足,然而以令人惊异的速度,不间断地阅读著述,使生命的光彩熠熠闪烁。那么,其精神动力究竟源之于何处?

黄先生出身于湘中山野农家,所在岭叠林密,先辈数代寒素,所幸父母良善,见其好学而未曾断供,故于战乱中断续接受初级教育,后于困顿中勉力读完大学。毕业后,适值时局诡谲多变,居无定所,在政治运动中虽洁身自好,仍难逃无端的中伤诽谤,辛苦多年的学术积累惨遭洗劫,令其痛惜难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政治阴霾渐散,社会步入正道,黄先生创作研究遂显其迹:隐存多年的寓言陆续发表,颖思顿彰,声名远播;配合教学所编的若干断代韵文选亦相继面世,最后结集为两大部头诗词通代选本;解读先秦儒道元典,辨源索义,发覆哲思,构成老庄语孟四大本原阐释系列;至于平素随性而作的诗词、联语和散文,所编的儿童幽默故事和历代寓言选,参与主编的列朝辞赋总集等,与其自订之“主课”相互补济,耗时甚久,费力亦巨,其益于世道人心者,自有公论,勿需笔者在此一一胪述。

若审视黄先生一生之作为,就会发现灵性骤兴的创作与沉稳质实的研究,始终同步展开,历时甚久,这一学风于当今之大学教师业已罕觌,也与目前要求立竿见影的学术评价标尺相左,对此姑置不议。但是,一个文学研究者,若盲于心智灵趣的启迪,一味为晦涩的理论所裹挟或被枯燥的史料所驱遣,于精神的磨道踽踽前行,则其最终不惑于概念的怪圈,则必陷于史实的泥淖,各种思想纠缠不清,各类史料杂糅难分,索理理易入雾障,言趣趣乃竟落空,若拂去层层翳蔽,惟剩一堆残砖断瓦,所为终归于徒劳!如此,岂能揭橥天道,明辨史迹,理清世态,扬弃人性之媸妍?

就我个人所感,黄先生的文学活动,以诗词选学、古典注释为正面战场,一直陈兵百万,深挖沟堑,缓慢掘进,以期“全国为上”,而寓言、诗词和散文创作犹如流动的轻骑,在敌后纡回穿插,见机行事,常能“屡屡奏功”。譬之于数学坐标,创作是横轴,研究是纵轴,纵横轴垂直相交,恰恰分出四个疆域分明而互相关联的“象限”:

I.寓言故事——感古忧今,以寄郁闷志向;

II.诗词散文——摅情遣意,则显卓荦人格;

III.诗词选本——发幽彰隐,可明达观之性;

IV.儒道元典——潜思索理,能生独至慧心。

若依此象限伦次,就能看出黄先生思想的各个面相,也能感受到他细微而强劲的精神脉动,而流布于其中的是他鲜活生动的灵性趣尚。

(I)驼铃悠悠

黄先生的寓言写作,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那特殊的历史阶段。在当年的社会风潮中,其大学同学因应世经验不足,临毕业时不少人遭殃,他虽一贯谨言慎行,律身匡己,不曾被定为思想异类,但亦为投机者密告,面刺“中右金印”,在惶恐中走向社会。其时,正常工作秩序不再,动辄下乡劳动,面对社会种种不堪,他欲宣之笔墨,而格于形势,又不可明言,遂以动植物为本,创作一篇篇犀利的讽刺小品。完稿后,惟恐不良之徒输诚祸己,遂悄然寄存湖南老家亲戚。亲戚虽难以理会其意义,但怀着乡人的素朴之念,多方保存这些字纸,使之侥幸躲过那个时代众多地下文本惨遭损毁的命运。

一俟形势好转,黄先生得有识者推介,其一组寓言率先在《人民文学》发表,然后广为各地报刊所载,是新时期寓言创作的先声之一。其实,黄先生最初写作寓言,激于社会丑态,欲揭人性之恶,表达郁闷不平,并无什么周详计划。但是,经几十年的写作,其墙宇、门厅、堂庑渐呈其形,而个人风格也逐渐明朗起来。比如,他的不少作品末尾,都附录详细的写作时日。当时可能就是随手一记,并无深意,但事过境迁后,后人若欲理解其文隐旨,就需明瞭写作背景,追溯其时意识形态状况,从中寻觅知解文章的线索。这是因为黄先生的作品,多非借书本材料立材起屋,而是撷取现实某类现象,将其加以夸张、变形,以隐喻、反讽之法,把生活至理烘托而出。对那些在重大事件中写就的作品来说,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因为不知其成文因缘,几乎无以索其正果。据笔者统计“寓言定本”(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标注时间者竟达一百八十八篇,超过全书一半,有的作品还附有具体写作地点,如农场、牛棚、住院中、读史后、学术会议间隙、出差车上、书房等,甚至明言在某政治事件后,由此可体谅其当时写作心境,而那些欲言又止的意味,也可从字里行间细辨而出。

二十世纪西方文论学派,有所谓文本中心论者,认为作品本身就是一个以文字组成的完整系统,思想自洽,对其理解只应从语言功能结构入手,通过条分缕析,以把握其主题意向,因此弃绝社会环境、家庭背景与个人经历等主客观条件。这对纠正过分重视文学外因而忽视文本主体的传统阐释方式,无疑有其理据,但亦存矫枉过正之嫌,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所谓“纯之又纯”的文学创作甚少,大多数作品都因事缘时而生,也是个人一段精神生活的缩影,故适当的索隐引证,有助于寻觅意义的缺口。因此,“以意逆志”固然为析文之法,但“知人论世”亦必不可少,尤其是黄先生寓言生成于异态的社会形势,绝非面壁虚构之物,如从时间找到写作意图的蛛丝马迹,对所拟动植物和无生命之物所承载的思想理解可更为深入。如《佛光崇拜》讽刺众人盲信权威而丧失自我判断,《石头与海瑞》含蓄地批判姚文元对《海瑞罢官》思想的歪曲,《朱熹注论语》反感评法批儒对经典的臆断,《慈禧斩周勃》痛恨专制者对人才的随意戕杀,《魔椅》嘲弄学界小丑对虚名的追求,《屈原塑像》指斥一些学人游移无根的考证等,这些作品都是其时的政治走向、文化状态的反映或折射。

熟知黄先生其人其事者,即晓得其创作寓言之初,并非以儿童为主体对象。作者自大学高年级到走上社会,迭遇凄风冷雨,颠簸湖北数地,个人心志受阻,家庭生活蒙难。斑斑血泪无处洒,种种悲苦向谁说。也许是上天默示,短小精悍的寓言,可让他畅抒愤懑,平复心绪,竟成了“无地自容”的他,所能找到的“易安之所”。故黄先生创作寓言,意在排遣难以释放的情感,其所作小品绝非以幼童为对象,而是面对种种不堪局面,又无以改变,转而以此抗议,其曲笔所绘的马猪狗狼等,都赋予特定的社会内涵,承载着对时潮人事的认识,其语看似微澜不起,但细察之,则夭矫郁勃之气不时腾涌,若不知就里,仅览其文面,则难以索其真解。

黄先生早期作品,可能依伊索寓言之例,惟恐读者不理会其旨,常在末尾借动物对话表而出之,甚或直接站出来,揭示全文意义:《苹果树和杨柳树》:“在不同的对象那里,时光的存在情况也是不同的。辛勤者的时光永远不会消失,它会凝结成为累累的果实;只有华而不实的浪子们的时光,才会像水一样地消逝,不留下任何的痕迹。”《雁警》:“‘我受委曲是无关紧要的,’悲哀的雁警说,‘最大的痛苦在于,我清醒地看到了灾祸的来临,却无力使我的群体免于毁灭的命运。’”《向狐狸告豺狼的状》:“到狐狸面前告豺狼的状,只真是走错了衙门。”《大熊垒窝》:“一切违反客观规律而强行其是的人,最终都免不了要跌断背脊。”这当然有助于读者的理解,但“卒章显其志”,代读者思考做论,也会使故事的魅力稍减。到了中后期,则尽量保持客观的叙事,个人直揭胸臆的结尾减少,这可能与其叙事方略的变化有关。兹举两例,以明其文法之变。《聪明的猴子》:“猴子聪明得可以模仿人的行为,像人那样行动。它们看到人从海岛运回一船船的香蕉,羡慕得垂涎三尺。猴子们弄了一只船,仿照人的办法,把船荡到岛上,采摘了满满一船香蕉,然后向岸这边荡了回来。出乎意料之外,海上突然起了风浪,不堪重负的船剧烈地颠簸起来。猴子们一感到船出了问题,当即丢了桨,撇下舵,拼命地去抢那些香蕉。它们抢呀抱呀,你争我夺,互相撕打。船失掉了方向,漫无目标地漂荡,而且颠簸得更加厉害。毫不容情的海浪打进船舱,终于把整个船儿吞没,猴子们的喜剧也自然完结。”《古道旁的泉》:“一注清泉,流淌在古道旁。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地段,坦平的大路连接着遥遥的远方。历史拖走了它往昔的荣耀,于今只留下满目的荒凉。不再有商旅来扎营,不再有大军来饮马。面前只见茫茫的沙漠,摊开在落日西风下。它耐心地期待着未来,任崖畔的春花自开又自落。夜深,它沉浸着满天的星星,让上下的星光来安慰它亘古的寂寞。它拼着全部的生命力,苦心孤诣,冒出涓涓的细流。在不断扩张的潮海里,维持住一片小小的绿洲。”这一方法,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水花镜月、不落言筌的中国文学传统相符,使作品意旨显得更为蕴藉深沉,含蓄味永,也触发人深长思之。

黄先生善于从现实生活发掘题材,也熟悉中外文化历史,注意从历史人物和文学形象,寻求立意的切合点,通过大胆的想象,将所感所思赋予人物,使史为今所用,主题则推陈出新,如《玄奘大师的马和推磨的驴子》写马与驴本处同厩,各司其职,是一对好友,但因尔后环境不同,其思想相去甚远;《十字军的矛子》写不管何种兵器,都是统治者穷兵黩武的工具,尽管可一时扬威,终经不住岁月的剥蚀;《亚里士多德书橱里的老鼠》写一只为害多时的老鼠,自恃狡黠而得意,终被智者设技清除;《楚庄王的白猴》指斥君主们的好恶无常,臣子伴君如伴虎。类似的作品还有《拉封丹和伊索》《宙斯的位置》《孔子答颜回》等。值得注意的是,历史人物虽然是黄先生虚构故事的借代品,但在具体情节的设置过程,他仍保持其某些历史属性,而不至于与史实差异过大,但结局的出人意料,往往又颠覆了原有的历史,给人以境界生新之感。

黄先生不是以创作为生,其寓言大多是在教学、研究的空档信笔而成,数量可能不及那些职业作家。但是,写作向来以质取胜,如果不是对问题思考成熟,就纵笔为文,成文后又不字斟句酌,则其质量实在堪忧。黄先生有一优势,为一般作家不及,即以教促研,以研生思:对老庄语孟的诠释,使他识透世态人情;对历代诗词的评析,使他性灵兴奋勃发。这一切最终开启他的灵心秀思,使其透过平静的水面,看清那一股又一股浊水恶流,然后再以艺术之思点化,将久已形成的种种思虑,借动植物等表现出来。这些艺术形象,虽然完成于瞬间,起于一时情感的起发,但凝聚了多少年的思考,是心泉潴积满溢的决闸。比较黄先生寓言的几种版本,我发现同一作品前后文字基本保存不变,这既是对原初思想的尊重,也无形中为历史留下一份实证,让我们知道在荒诞不经的时代,所发生的令人啼笑的事情。虽然单向度的时序无法逆转,但历史毕竟被制作成艺术标本,也就可供人随时驻足细察,后人若能以之为殷鉴,则可告慰黄先生那良苦用心。

《黄瑞云寓言》“定本”的版权页后,有一张作者以简笔勾勒的黑白插图——一条望不到边际的路,一只昂首挺立的骆驼,静静地望着远方,似乎略有所思,下面有如是题记:“走过了崎岖的道路,他伫立着,凝望着阒寂的荒原。他深知前路的艰难,但他决心坚持走下去,向着遥远的目标。”这幅骆驼剪影,既喻示作者伟岸不群的身姿,也表明其从未懈怠的心志,还是其坎坷生途的写照,更是其作品时常出现的创作意象——坚忍以承,孤寂勇毅。

(II)弦歌阵阵

就中国传统文类而言,诗文始终占据要津,虽然明中叶后小说、戏曲各张一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但传统文人的修身养性、治事立世,仍以诗文为基石,因为自科举拔士以来,这两种文体已成为士子跻身政坛的阶梯,从中既可见其襟怀志趣、学问文采,也能察其对礼乐制度、伦理规范的见识,还可观其对传统道统的扬弃,更透露其安邦治国的情志。基于此,古人向来诗不苟作,文常慎为。尤为令人钦敬的是,如果一个作家置身于窘迫的环境,常冒着横祸逆来的危险,其奋力创作诗文,并非仅为个人畅情舒志,还寄寓经天纬地的远志,传达醒世谕人的大道,并以此抗阻邪恶势力,故诗文虽小技而其意甚深,我们常常从中感受到伟大作家那凌轹千古的胸怀、雄长万夫的气度和缱绻旖旎的柔情。

抗战末年,黄先生一度跟随家乡前清秀才学习传统古典,并在老师的指教下习作诗词,初识平仄韵律。后来,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受教于章黄学派传人刘博平、黄焯等,于《诗经》《文选》之类下过功夫,对传统韵文的创作程式自然更为熟谙。毕业后,政治运动时起,生活多有变动,每受环境刺激,即赋诗填词。可惜,大多数作品已随雨打风吹,消泯于过往的生活烟尘之中,到了晚年当他盘点一生遗存之作,只得到三百五十多首。

就黄先生而言,早年生活在文化封闭的山村,深受当地质朴人情熏染,以传统思想发蒙启性,打上立身的底色。青年入大学,始与现代文明接触,视野为之一拓,也确定其治学方式。后来,不管世道如何变幻,于所认定规则坚如磐石,为人以谨重恪责为尚,治学则主张结营扎寨,故几十年恬退隐忍,裹伤自疗。其间虽屡遭外界的冲击、人事的纠缠、家庭的变故和自身的病痛等,都难以撼动其平素之所为。由此可见,古人崇尚的“人生三立”这一文化情结,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精神力量,搜读其诗词散文即端倪毕显。

统而观之,黄先生诗词大体涉及郊游写景、咏物咏史、回乡观感、送别赠人、怀念伤悼等,都发自个人心苗情性,没有常见的应时应景之作。当然,在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上,为其时气氛所感染,情之所至,亦操翰成稿;即使受人之托所作,亦能审情斟性,小心从之;至于遇景触情集骚语以成篇者,略见其古典根柢。若将其诗词与寓言、散文合看,其一生之所历所思当渐趋明朗,如进而联系其长久的古典研读,读者当能辨析出其诗词创作趣尚、方法、情调、风格的成因,而隐然存于这些作品之中的,则是作者的人格形象。

黄先生以教学为生,非职业诗人,其写作没有外界所加的“任务指标”,当然也勿需寻求什么“宏大题材”,这就决定其创作避免“粉墨登场”,而主于个人情绪的“赤诚自诉”。这种写作的自由随心,恰恰适于诗歌缘情的本质,回避了强烈言志意识的侵袭,而当那些空洞的政治情怀,被作者有意识淡化后,所留下的则是一己真情的裸露。因其诗词感物体情,涌心注笔,假物以达情为的,绘景则期于成象,不少篇章意旨隐而不宣,但若揆之于时势世风,又能约略揣摸其大意。其实,旧式诗词已非今之文体主流,创作多为同仁私下交流,也有丰盈个人精神之效,当古典功夫深厚者,以此频频宣示心声后,即觉人世虽有残缺,但大漠戈壁让人放旷,清山秀水令人流恋,而揽古收今之馀,创作反过来也可强固生存意志。

在黄先生的诗词中,寄赠、题怀、悼挽之作比比皆是。他中年迫于生活,而移居于黄石,此后一直固守书斋,以研读为务,虽然时不时因事外出。长期僻居工业小城的他,向来拥书自傲,不交非类,更不会受俗杂半点影响,惟一保持思想沟通的方式,是与远方朋友向未中断书信,与本地友朋学生来往更为直接。从诗词可见,其交友之广之多,用情之专之深,在同侪中已不多见,这也许是他摆脱心灵孤寂、思想一直活跃的助缘:于同龄年迈者,祈其身体康健,精神互助,如《寄胡鉴明先生》《寄敦煌李正宇》《寄北溟》等;于年纪尚小者,励其生途尚远,志勇当鼓,如《送房儿赴宁乡就读》《送果子参军赴辽宁》《寄友人西安》等;于不幸辞世者,伤其生年短促,悲悯叹惋,如《闻忠族病重》《挽李润兰女士》《玉莲逝世周年祭二首》等。

黄先生诗词另一大内容,是感受自然山水,抒发久违的豪情:或独自步趋原野,悄吟朗啸;或携友登高览胜,咏史呈志;或于亭台楼阁,放声讴诵;或于孤坟荒冢,叹惋哀凄。作者长年以书为伴,与古贤隔世对话,加深对历史文化、人情世故的知解,一旦走进山岭谷地,登临剑阁津渡,散释终日劳作的疲惫,其灵性也受江山形胜之启,而所涌现的激情清思,自然迥异于得诸书本者。其作既有感于生活其中的小景,也有外出所赏之大观,既有令人气盛的古战场遗址,又有荒寂清幽的庙宇湖汊,某些胜景如有古人名作在先,他也不会学“李白见崔颢,敛手低眉额”,而是“避其锐气,独凿灵源”,力图以今人之感以出新意,如西塞山两首:七律在极力描摹其形势之险、扼交通之要后,由今景回溯古思,充满对未来的勃勃热望;七绝则通篇写景,将情思寓于其中,让人静静品味其壮怀胸臆。书中的五古,如《登高望原野》《夜走苍山道》《日观山居晨起》,情景混茫,泯去人迹,难以句摘,颇得《古诗十九首》之遗风;七古则有唐人歌行之貌,情辞恣肆不羁,如《大雪上龟山未到峰顶,作歌寄陈继明》《菏泽牡丹歌》《黄州赤壁歌》等,其中《东方山弘化寺之歌》《安陆白兆山李白像下作》两首尤为狂放,将情感力度推到极致,具太白本色。至于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则合辙协韵,以蕴藉味长为特色,自与古体诗有异,其中的细微之处不可随意旷过。其词充分发挥曼声阐缓之长,如《好事近·绿树夹溪流》《南乡子·小径上坡隆》《柳色黄·草》等,但一些篇章又能冲破绮情艳思,与诗之言志接榫,尽畅情怀,如《贺新郎·送人赴长沙,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一九七八年元月》《龙门曲·一九九二年秋杪,预全国屈原研讨会于山西临汾,十月十三日,谒韩城太史公祠,赋长短句,命曰龙门曲》《水龙吟·壶口。一九九二年十月》等,颇有几分东坡风尚、稼轩意味。

如果说黄先生早年创作寓言,是对现实施于己之压力的抗争,中年后那些散文是对一生所历人情物事的回味,那么贯穿一生的诗词就是他自我精神的馈赠。这三类文体虽然宗尚、旨趣、风格迥异,但各揭其情思之一隅,读者若将其与作者投注精力最多的古典研究合观,则其一生志业已具体而微。二零一一年,黄先生欣闻大陆与台湾博物部门联手展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遂诗兴大发,作《春山赋》一词,如是盛赞黄氏:“想画史当年,含毫运墨,摄取得吴越精魂,富春山色。经冬夏,熬寒暑,沥尽半生心血。”惜乎子久佳构,为偏狭之士所毁,惟残卷存留人间,令无数书画爱好者浩叹,而黄先生九十年历尽种种阻逆,清苦自尝,其身之所遇,学之所遘,又岂异于大痴道人哉?

与诗词创作相仿,黄先生的散文亦随兴而作,大凡感喟历史、怀恋亲友、忧愤现实、抗争时势之作,都能让人体会到他成长之际感受的人性欣悦,也能探知其虽饱尝酸苦,而未能遗情忘世、亟于建言参政的热切情怀,其中于人于世所寓的悲悯宽容,非心有所系、历经波折者难以知晓。其散文大致可分为流年记事、过往怀人、游览观感、家庭生活、动物启思、抒情小品、时事评说、辩驳谏言、历史凭吊和文言序跋,可谓其长长的人生足迹展示,其中不乏累累伤痕所渍出的点点血滴,但他常能舔血自抚,傲然昂首,默然忍受接二连三的刀剑矛戟,其中在经历政治运动后所记,最能表现其人品。

黄先生一介书生,手无权柄,只能随风浪飘流,但基于传统信念,他怯于揭发别人阴私,仍免不了目睹师友被无端伤害,自己为人所陷而置于不堪境地。与此类似之状,媒体已披露不少,然今日读黄先生散文,即使从当事的双方考量,仍然沉痛惋惜哀伤。不过,作者在书写时,常出之以曲笔,并非着意回护什么,而在于突现被中伤者的豁达,若滋事者有幸看到,不知是否为之愧悔?中国文化不为宗教所主宰,自来缺乏忏悔意识,试看当年那些耀武扬威者,有多少人事后扪胸自责?我们不能乞求他们自醒,因为自我救赎向来都出于内心的觉悟,而非他人的责备。在黄先生进入政协之后,他除了尽其职责,上交各类提案外,还写了不少杂感时评,如痛斥文山会海泛滥,反对修缆车毁坏环境,对游戏机的遍布忧心,愤怒学校当局漠视人才,要求汉字规范化立法等。最令人钦佩的是,为保住黄石铜绿山古矿遗址,他一连写了四篇文章上书有关机构,终于得到开明领导的重视,使这一千古遗迹得以留存,而今这些文章已成为宝贵的历史文献。

黄先生的散文,不刻意追求文字的形式美感,而在于展示在严酷的历史环境中,几代知识分子的痛苦命运,为后代留下一份鲜活的人生见证。可贵的是,过往的惨况虽难以泯灭,但其形之于文,没有痛哭流涕的哀诉,而是通过详实真切的细节,再现历史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活动,这就与枯燥的史料拉开距离,从而具备了人性的温暖,并引发人们对历史的反思。作家木心说:“朝闻道,焉甘夕死?”以之来衡量黄先生其人其作,则适得其称。

(III)情韵衍衍

黄先生年轻之时,基于个人未来的写作愿望,曾想选编一部中国古代诗集,便于随时诵习,提高文学感受力。后来,因早期所积累的资料,在政治运动中被销毁,这一想法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才得以成行。当时,他选取人所忽视的明诗,试图编辑一本篇幅适中的选本。于是,带领三个学生,在清理本校诗学家底后,远赴异地抄录相关资料,最后编成《明诗选注》出版。锋颖初试后,又仿该书体例,相继编写《金元诗三百首》《两宋诗三百首》(修订再版更名为《宋诗三百首》)。为使四个选本及时广布,都不计报酬发行。有了这些选本的经验,他接着以此为中心,将选诗的目光向前后期延展,不知费尽多少时日,才独立编写出五大卷、收诗3951首、字数超过270万的《诗苑英华》,此时他已年过古稀。其实,在编选古典诗歌的同时,他已默默收集历代词材料,先编成《唐宋词名作选》,继而补订为《历代绝妙词三百首》,都获出版,然后再推而广之,进一步拓展收集范围,最终辑成821首、60万字的《词苑英华》。

黄先生的诗词选学,起始于断代选本,然后为历代通选。因选注评富于学术个性,既是一般读者修习古典韵文的良伴,也能嘉惠于专业学人。在使用过程中,黄先生发现两书多有不足,故发行十多年后,将补订本交由另一家出版社发行。可惜的是,主事者未经他同意,擅改书名为《中华传世诗选》《中华传世词选》,这有悖于编者的初衷:《诗苑英华》《词苑英华》本为古人成书,前者为萧统所编,但已失传,后者为毛晋所辑,但黄先生体例与其相异,黄先生借用这两个书名,一者欲承继前人之志,二者也喜其古雅简洁,两书宛如孪生姊妹,双美映衬。

古典文学研究方法虽多,但大致可分两类——长于思理者撰写专门论著,注重史实者重视考释训诂,这源于各自的天赋才情、知识结构和学术兴趣,二者同出一门,而成人后分途发展,实为“难兄难弟”,勿需轩轾。像黄先生这些旧学功底厚实者,往往循传统治学路径,不惯于构制大篇巨著,常以对原典发微阐幽为主,其中选本尤为其所青睐,因为在随文注释之时,可罄其腹笥,扬其才性,将读写体悟隐然融入注中。其实,选学本来是中国文学一大传统,其中以唐诗选成就最大,一者基于唐诗自身艺术价值的独至,二者也因为唐诗在流传中,经历代选家不断编录,其意义层层叠加,普及推广程度也远超他诗,已成为传统诗学的典范,尤其是宋以后引发的唐宋诗之争,激发人们对古典诗特质的深入探讨,对整个古代文学研究都是推力。

可是,自近代西方学术研究方式传入,选本之学渐趋零落,一些学人以为其无非选录一些诗文供人阅读,然后再随文注释,缺乏专著对问题的深度研究,也就不具备独立的现代学术品格。其实,优秀选本不仅要求选目合理,能概括断代或历代诗词的发展状况,将最有代表的作家作品收录,还体现在序例对选学旨趣的分析,示人以读书引导,所写的作者小传,除了解人物的生平仕履,还要对其诗文整体评说,而散见于正文的音读、注释、串讲、欣赏和评析,看似零散细碎,往往将选家的见识融入其中,所包含的学术信息有时可抵空洞浮泛的长文,试读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马茂元《唐诗选》与《唐诗三百首新编》、钱锺书《宋诗选注》、施蛰存《唐诗百话》、葛兆光《唐诗选注》、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和《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胡云翼《宋词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钱仲联《清诗三百首》等,当知我之所言不虚。如以此来看黄先生《诗苑英华》《词苑英华》,其中亦多独到之见。

黄先生自从事选学始,即重视对韵文的整体把握,早期的断代诗词选各具长篇序言,申述对一代诗词的看法,到《诗苑英华》《词苑英华》则更为系统:前者五卷之序,若汇集起来,竟有近二十万言,宛然是一部具体而微的中国诗歌史;后者亦有近两万余字,将其词学观尽情发挥。由此可见,他的选本基于对中国诗词史的宏观审察,然后才谨慎选录,非那些东抄西挪、补缀成书的杂凑之作可比。两书之序,不仅勾勒中国诗词的历史进程,检讨各期诗词的流派成败、总结各期诗词的艺术优劣,还对在历史上发生重大影响的作家作品点评,统一的史学意识贯通其中,读者在阅读正文之前若细读慢品,自当对诗词概略尽知,在具体解析诗词时,会如孙子用兵,先探知敌人虚实,然后“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势如破竹,而不是仅关注一枝一节,因为一旦全牛结构罗胸,岂能如莽汉操刀,胡斫乱砍?

黄先生的选本,常在一般选家旷而不论之处,明确做出判断。如《诗苑英华》第一卷序——《两汉魏晋南北朝诗概观》,开首即言“汉诗从楚歌唱起”,实际在申明自己何以选录历代诗选,将先秦诗剔除于外:先秦虽有《诗经》《楚辞》,个别诗句表露创作目的,但未脱官方干预,依附外在的思想范式,与汉以后诗的抒情性不符;先秦诗歌虽已达到一定水平,但创作意识较为平淡,虽然楚辞部分作品例外;汉代以后,社会状况与先秦不同,汉代以后诗的诗格品质,与汉代的文化格局相关,与先秦差异较大;从诗体来看,汉以后的五言成为正格,诗骚则以四六言为主,也与后起诗体式差距较大。因此,先秦诗虽取得很高成就,诗骚被人视为现实文学与浪漫文学的源头,但黄先生不将其纳入历代诗歌选本,实际是从诗歌的正变、体式、风格、格调、趣尚等因素综合考量。

同样,《词苑英华》序联系中国词史演进历程,指出清词何以中兴的内因,然后对清初遗民复杂的心理做了剖析,并对清初四大家分别作评。对阳羡派代表陈维崧,赞其能与杜甫歌行与西京乐府并立,词作尽呈悲郁之风,其作有词史之概;对浙西领袖朱彝尊,认为其虽博通经史,但以粉饰太平为能事,以姜张为师范,成为皇权奴从;同时,对顾贞观、纳兰性德都作了持衡之评。在深刨常州词派的宿根之后,对其词学观严厉批评。黄先生认为,常州词派张惠言、周济,其学养固为精湛,对词学研究甚深,并以《词选》《宋四家词选》相召,提出比兴寄托说,当时望风趋从者众,可谓势大焰巨,令人仰视,就是后之论者,亦敬服不迭。但是,常州词派所持的比兴寄托那一套说辞,冠冕堂皇,炫人眼目,最易诱人入迷途,因为他们说词,惯于作模棱两可之说,说得玄之又玄,空之又空,以致引人猜谜,结果导向牵强附会,有时明明是平易之语,也要作隐说曲解,人为埋雷布雾,陷读者于“不仁”。其所以如此,黄先生联系当时严酷的政治情势,指出他们就是为了趋利避害,保全自身,故以封建伦理为铠甲,以貌似清高之态,对男女真情作曲折之析,使人沉迷其中而不自觉。这实际消解了词以缘情的本质,也使文学不敢正视现实,沦为替统治者粉饰太平的仆从。黄先生对常州词派的谠论,表现了不阿于权威之说的公心,也为人们读词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如前所述,黄先生的选学之成,最初是为创作提供借鉴,但在编选的过程中,逐渐扩大了编选的容量,既有助于专家也有益于读者,兼备研究与普及功能。在注解各代诗词中,他形成了自己的诗词史观,并将个人诗词创作的细微感受,消纳于具体的注考校评,为我们认识中国韵文的美学特质提供了可资的思想。其选本序言纵观诗词发展史,作者小传具“知人论世”效用,注释疏通难点要义,评析示文学欣赏之法,这种全方位的解释格局,对于后来的选学家良有益矣。当然,透过所有这些文字,也能感受到黄先生难以压抑的情感,这从其语言时而顿挫时而飞扬即可感到。

选本是中国文学史上长盛不衰的奇异之花,对培育中华民族的生活情趣、审美观念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如《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风靡多载,其影响不可估量。时至今日,学术研究队伍庞大,想以一个选本名世者几乎不可能,但黄先生在选学苑囿耕耘数十载,已推出十多本韵文选本,又不断对这些艺术精华培土浇灌剪枝修叶,其蓓蕾也一年一年循环绽开,芬芳四溢,这令人惊叹不已。二十年前,自我获赠两个英华,除教学参阅、消闲泛览外,于作文思蹇之时,常从古人懿言嘉句获得意外灵感,从而语言为之畅放,文气为之充裕,而心神亦似优入旷达之境。

(IV)灵泉汩汩

如前所述,黄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就读武汉大学时,章黄学派的诸多嫡传学生坐镇中文系,其学术精神自然对他熏染至深。章黄学派形成于文白争胜的民国初期,其领袖章炳麟初从师于晚清朴学大师俞樾,后因激进的革命倾向,断然谢本师而绝交。章氏虽有反满的骚动气质,但于传统小学家数周悉备至,治学扎实沉稳,得汉宋两学之精,这对其学生黄侃、周氏兄弟、钱玄同、刘半农、许寿裳等有着潜在影响。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这些人也因观点歧异分化,但对乃师的家法未完全弃绝,一遇形势变化就流露出来,如鲁迅曾在精神苦闷之时,为消遣时日,翻阅佛家内典,抄校地方碑文,编辑《唐宋传奇集》,成为后世典范,而其后杂文与小说语言颇得古人真谛。仅从传统小学研究而言,章、黄之后花开两瓣——陆宗达、杨伯峻等蔚秀北方,黄焯、刘博平、周大璞、李格非等传法江南,各自治学都成绩斐然。黄、刘诸人都执教武汉大学,其后学梯队一直未断,从该校古籍所诸人所编《故训汇纂》即见其实绩。章黄学派中的小学家,直承清代乾嘉遗风,注重古代典籍校释,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入手,史料广博扎实,风格朴实厚重,杜绝无根游说。如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儒家十三经校点等,杨伯峻对《左传》《论语》《孟子》《列子》注释等,黄焯对《经典释文》《说文》《尔雅》的解说等,有的虽只言片语,但灵光时现,多有启导后人之处。黄先生尔后选取“老”“庄”“语”“孟”为之作注解析,以求其“本原”为指归,不能不与章黄学派的学风有关。

中华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千古大哲著述多有,但对后世影响至深者集于先秦各家诸子,他们莫不心源独启,慧思自出,各辟新境,自立一宗。至于《老子》《庄子》《论语》《孟子》乃儒道元宗,向为后世学者所重:“老”“庄”力揭形而上之玄秘,以道为天地本根,寻觅万象生生之迹,“语”“孟”是历代政治人伦明鉴渊薮,以德充化人为的,务求治国平政之理;“老”“庄”心斋坐忘,虚以待物,明理达变,以无为应万变,“语”“孟”崇尚主体,修己匡身,扬善弃恶,尽人力以辅治道。明乎于此,则黄先生神注意投其中几十年,故心胸荡尽微尘,德智邃密充溢,精神圆融饱满,可见儒道典籍既能养生滋智,又可涵纳万有,使精神超拔,入世出世两可之。

以前,曾有学者依照新历史主义观念,认为文学与历史互文,二者以意识形态为纽带,质疑历史文本是否有“本原”或可否索“本原”,看似言之凿凿,实则不值辩驳,因为黄先生所言之“本原”,是立足传统阐释学,通过文字的校考和文意的贯通,达到对现存文本初始意义的追寻。从一般意义而言,任何一个文本,都生成于一定的历史语境,是对其时社会现象和文化思想的认知,虽然在历史的流传中,文字难免脱落舛误讹夺,甚至不可卒读,但其基本信息仍然保留,哪怕是一些残篇断章(像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残篇、《圣经》死海残卷等),如果参验共时之作,再运用缜密的语言分析,就能逐渐逼近其原义,何况那些出土文物也可作为旁证,如上世纪发现的敦煌曲子词手卷、马王堆汉墓帛书等,就是研究古代典籍的辅助,可补历史流传文本之阙。因此,黄先生的求取经典本原之法,始终是“正在进行时”,而非“现已终止形”。黄先生在文本的校读上自有其法,且予人以启发。

比如《老子》第九章末一句一般作“功遂身退,天之道”,第十章第一句作“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两句,黄先生梳览史籍,认为“载”当从唐玄宗之训,属上句之末,解曰“处”,言功成身退,天道之所在。下句首去“载”字后,其文法与后五句一致,亦有辞章之美。又如第十一章里的“当其无”,一般句读在此,黄先生认为应“无有”对举,显示古人对立统一思想,虽然如此读来与习见之断句不侔,读来稍觉别扭,但其言并非无据,因为一者原书第二章即言对立统一法则,而清人毕沅对其句解读即持此看法,可惜为近现代学者杨树达、任继愈等人所弃,为此黄先生专文辨证。不过,最有名的释读则是第四十一章名言“大器晚成”。长期以来,人们对此判断深信不疑,并被那些老而无为者引以自慰。但是,按《长沙王马堆汉墓老子帛书》甲乙本原作“大器免成”,这就使这些人的信心顿然丧失。黄先生以为,从此句上下文看,均为否定判断,作“大器晚成”则与文律相左,而若解为“免成”,即永无完成之时,则其意较优,颇符老子之意。因此,历史文本虽然是惟一的,流传文字缺失意义似难以觅得,但是既然是客观存在,总能从各类典籍找到弥补其义的史料,从而让其“破镜重圆”,虽然可能未臻完美,但总不能坐以待毙,任其剥落,无所作为。从此意义而言,黄先生所作的“本原”,是一个精神动态的过程,非自认其解为终解,若过分执泥于“本原”字面意义,除非起古人于地下而叩焉。

较之于两个“英华”,黄先生的四个“本原”,对语义的复原功夫更为深沉,因为诗词以形象示人,入于人情者近,可感受者多,而哲学文本言简意隐,每多歧义,文句时有模糊之处,如《论语·乡党》《庄子·齐物论》等数篇,其哲理蕴于文字,读来常多迷离之处,若非以狮子搏兔之势,务必擒拿,恐于后学影响甚浅。为了让读者对原作有整体认识,《老子本原·序》几乎占全书四分之一,将其意义分析至微至透;《庄子本原·序》对外杂各篇逐一提要钩玄,并与内篇意义相互参较;“语”“孟”两书乍一看,意明思浅,但前者以口语入文,多有省略之言,黄先生对其“文字重组,以完其意”,后者多长篇对谈,思辨意增,黄先生则以“人性善”为基点,剖析孟子政治思想、伦理主张之利弊。至于正文注释,略仿“英华”体例,为使哲学思想明晰,时从文法入手,重新断句,即使与世传句读有异,亦不遑多让,这在老庄两书最多。

黄先生注释文字时,多方引证古籍,揣摸原书意旨,自为古籍研究者之本分,但有时为了使古书意义,更为晓畅明晰,竟越出人文范畴,将现代最新科学发现与古人玄思冥会合观,以图求得正解,在时下的人文学者中则不多见。如《老子》第四十章“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句,本来其义皎然,似无需多辨,但黄先生认为此乃尽括老子道体隐秘,就不满足于字面解释,引证理论物理学最新发现,即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的物理特征与功能,来说明“无之生有”于微观世界已得确证。据科学实验,上帝粒子在现代物理学粒子标准模型理论所认定的六十二个基本粒子中,是最根本性的,它是物质质量之源,但令人惊奇的是,它本身并没有质量,却神奇地赋予其他粒子质量。如果没有上帝粒子,其他粒子虽以光速在运动,没有质量,难以形成由夸克所构成的原子核,也就不能有原子,更不能出现元素,自然就不会衍变出万物与生命,更不会有大千世界。以之解释无何以生成有,比前人仅从哲学角度泛论,显然更为有力,也说明老子直观判断的超时空性与现代物理实验结果一致。在解释《庄子·天下》所载惠子二十一个命题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时,黄先生不满足人们欣赏此句所含的极限思想,即物质可以无限二等分,大胆指出这仅仅是立于直觉感悟的哲学判断,或说是基于二分法的逻辑推演,没有任何科学观察或实验数据为基,它似乎可刺激人类对物质最小结构的不断追溯,但在实际科学研究中毫无有效的指导意义。在此,我想引用爱因斯坦与英费尔德合著《物理学的进化——从早期概念到相对性和量子各种观念的生长》来佐证黄先生之论:“哲学的推广必须以科学成果为基础。可是哲学的推广一经建立并广泛地被人们接受以后,它们又常常促进科学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因为它们能指示科学从许多可能着手的路线中选择一条路线。等到这种已经接受了的观点被推翻以后,又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和全然不同的发展,它又成为一种新的哲学观点的源泉。除非我们从物理学史中举出例子来加以说明,否则这些话听起来就一定是很含糊和空泛的。”(剑桥大学出版社1938年)同时,爱因斯坦在1938年1月24日致C.Lanczos的信里,也有类似看法:“逻辑上简单的东西,当然不一定就是物理上真实的东西。但是,物理上真实的东西一定是逻辑上简单的东西,也就是说,它在基础上具有统一性。”(柏林Springer出版社1971年)1900年,普朗克为了解释黑体辐射问题,提出能量量子化概念。根据普朗克量子学理论,科学家推导出物理学上最小的距离单位即普朗克长度(约1.6162412×10E-33cm),是一个质子大小的1/1022。普朗克长度由引力常数、光速和普朗克常数的相对数值决定,是物理学意义上最小的距离单位,在这一距离单位下,重力和时空不复存在,此时一切物理定律都已失效,也就是说物理意义的物质已不复存在。换言之,普朗克长度规定了物质的最小尺度,如果再小就毫无意义了。因此,对于古人物质可无限分割的超验之思,我们只能欣赏其思想意义,但不能盲信其是,只有立足于当代科学认识水平,才能知道古人受限于其时实验工具,许多判断都有其时代的局限性。我们既要尊重朴素唯物论的原创思想,又要依据最新物理学实验成果,运用现代辩证思维对其分析,只有这样才能判定古人论断是否符合客观世界的真相。

黄先生的“四大本原”,以揭示经典的初始意义为的,其序言从对全书宏观把握入手,注解和星评则一气贯通,将序意贯彻到正文的各处,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阐释格局。其对古典的解读评析,严守章黄学派的戒律,所言务必有出处,而对文意的赏析甚至串讲,则使全书的思想更为畅通,有时旁逸斜出,随意点染,在文学欣赏中将哲理带出,让读者在心灵的愉悦之余,充分享受学理的乐趣,如《逍遥游》对精神不同层次的条分缕析,令人联想到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对人生四大境界的论断,这已超逸于一般的文章法度剖析,上升到对文史哲的一气贯通。经其考校,那些蹇碍不顺的文字读来畅达;经其注释,那些滞塞晦暗的义理始得疏通;经其评析,那些习而不察的美感方为人所识。这既与古希腊“哲学”——爱智之思相符,也充分呈现出现代阐释学精神,因为经典不被有效解读,就是一堆僵死无用之物,其价值何以为后人所用?

结语

黄瑞云先生生于抗战初期,成长之际因政局纷乱搅扰,其正常学业一直受到困阻,多亏他秉性单纯,心志坚毅,从乡邻父辈领略到为人处世当本分向善,从师友高朋懂得读书治学需循序渐进。工作以后,来自社会的挤压、同侪的妒恨虽然不断,但都未能使他委心屈从,反而激发他以创作拒斥外界骚扰,为个人另辟精神境地,为此默默写了不少读书札记。因此,他的文学活动起动于忧患之中,写作是他释闷解压之方,每每使他有惊无险,从而度过那不堪回首的时段,如今想来这也丰富了他的阅历,加深了他对社会的理解。中年后因家累过大,他无奈弃省会而赴小城,学术环境固然不如以前,但不妨独守孤室,静观默察,以身之所遇证心之所感,其冥会先贤思想者所在多有,而中青年所写的古代典籍考证、对楚国文化历史的追溯、古代诗歌意义的辨析等,尔后都给其写作和研究做了知识预铺。

黄先生的文学活动,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囿于时代制约,尚处于私下的学术积累;此后二十年间思有所发,时有著述出版,可谓小有所成;从本世纪初开始,各类著作轮番发行,大成之象最终显现。目前,其寓言选已有省内外多个出版社梓行十几种(包括自选本、专家点评本、插图本、著作录存本、个人定本),还有若干外文译本将一一发行;其诗词、散文选本在自印问世、求证师友后,经修订补充,也相继由正规出版社发行;《诗苑英华》《词苑英华》在初版之后,业已取得良好学术影响,又修订补充再版;《老子本原》《庄子本原》《论语本原》《孟子本原》,都先由不同出版社分别刊出,现在由商务印书馆同时梓行;他参与主编的《历代辞赋总汇》,弥补古代文学总集之空白,编成后因各种因素,在出版社蒙尘二十余年,也终于得以面世。黄先生年轻时起心动念,从事创作研究,源于个人的精神需求,也是对庸俗人生轨迹的逾越,其学术成就固然令人钦敬,而其内心炽盛不熄的学术激情和不甘寂寂混世的人生观念,尤其能激励千千万万的后学。

三十多年前,我年将至而立,携箧来到江南小城求学,幸得黄先生之督教,虽受训仅一个学期,但其精细考校字句、力求经典原义的教法,对我印象最深。不过,那时我稚嫩懵懂,仍循从流俗凡人之见,尚不识其矻矻穷年之大义;即使毕业留校任教之初,仍未理会其学术旨趣。当我赴沪进修学业归来,再聆听黄先生言谈,重读其各类著述,方识其一生之所为,于当今之世实属不易,内心对先生萌生崇敬之情。这么多年来,从黄先生受教日深,其新著每出,几乎均正笔题赠;我夜来披书细览,每每觉智趣之增。我私忖,后生小子天赋不足,学养浅薄,才智翦陋,经历更难企前贤,惟当铭记师辈大德清识:言行惟恐规矩不周,惧辱于师之门庭;读写务须切实明晰,以期悟古贤秘义。往后,当我写作思有不畅、情有所阻之时,若校之以黄先生的思想象限,则我的人生坐标自当分毫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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