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地丁里的情愁

吕传彬

因“用精练的文笔及高度的艺术性，表现了日本人的民族性”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的三部作品中，《古都》写的是比较单纯的年轻男女的亲情与爱情，同时融入了许多日本传统祭典，让人在阅读故事时，兼能了解各项祭典的内涵与意义。

故事以老枫树上的两株紫花地丁开花揭开序幕，描写一对孪生姊妹的离散聚合，以及衍生在彼此间的爱情故事。川端很巧妙地以紫花地丁贯穿故事，从开头的女主角千重子望着老枫树上相距大约一尺的紫花地丁，想着：“上面的紫花地丁和下面的紫花地丁，不知有没有碰头的时候？它们彼此认识吗？”《北山杉》与《只园节》中都以紫花地丁象征姊妹俩的命运，引导出千重子在婴儿时被布匹批发商佐田太吉郎、繁子夫妇收养，成年后的千重子知道身世后，对生身父母有一种难解的哀愁。在第四章《北山杉》里，千重子与好友真砂子到北山杉村游玩时，在泷川岸的杉树林见到了有着“一对蕴藏着浓浓深愁的忧郁的眼睛”、与千重子极为相似的苗子，她深深地吸引了千重子。在《祇园祭》中的御旅所跪拜仪式中，姊妹俩相认了。

相认后的她们心情是复杂的。家境富裕的千重子想尽办法补偿在山村里辛苦工作的苗子，请善于织锦的秀男为她织腰带，送她和服及其他饰品，并邀请她到家中与养父母相见。苗子则较为理智，流过相认的喜悦泪水后，她多次婉拒了千重子的好意，连向她求婚的秀男的真情也不敢接受。最后因难以推辞的盛情邀请，她在店铺打烊后到千重子家小住一宿。次日清晨立即离去，千重子赠送给她天鹅绒短大衣、折伞及高木屐等，都被她拒绝了。不再回头，她消失在飘着细雪的晨风中。

仔细分析小说中的人物，清晰地浮现出几位角色的面庞，首先是美丽的千重子。她虽是弃婴，但从小便像温室的花朵得到极好的照顾。可是潜藏在心中的弃婴悲情，却像在内心流淌着的一股哀愁的浅浅溪流，让她难以尽情奔流、放怀高歌。即使姊妹相见，知道生身父母皆已往生，也无法开朗起来，仿佛这是人生的宿命。面对在山野里成长、工作，身强体健的苗子，千重子感受到了旺盛的生命力，珍惜地趴在背上护着她，不让雨淋湿。在养父母眼中，千重子就像北山杉村的杉木那样挺直善良，倾全力照顾家境不佳的苗子。

其次是个性爽朗、果决的苗子。苗子有着与千重子相同的美貌，渴望与另一个姊妹相认的欲望在御旅所跪拜时倾泻而出：“姊妹俩做完同样的跪拜仪式后，千重子问少女‘：你祈祷了什么？少女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因为想知道姊姊的行踪，所以——你就是我的姊姊，神牵引我们见面的。少女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她约千重子在杉林深处谈心，诉说家庭现况与心里对姊妹的渴望。但她也是理智的：她了解目前彼此的家境，不敢與千重子走得太近，怕增加千重子家中的困扰。她也不敢接受把自己当成千重子幻影的秀男的感情，怕造成千重子店铺经营的困扰。在对浓浓亲情的渴盼中，她理智以对，仿佛秀男用心织着腰带与布匹，经纬线一点都不乱。川端在对两姊妹心理描述上的用心，犹如老枫树洞里努力成长的紫花地丁，细腻且生动。

牵着姊妹俩心灵的还有年轻人的爱情：眼光不俗的秀男凭着记忆织出了太吉郎在尼姑庵构思出来的图案，让千重子绕在腰上，顿时使她显得娇艳无比。千重子后来请他画出杉树和红松山的图案，并织成腰带送给苗子。秀男努力构思，终于完成了，送给苗子，并请她在平安宫的时代祭中穿上。秀男望着她说：“看松树的苍翠……我也用眼角看着你呢！”“不来了！”苗子羞赧地低下了头。年轻男女的爱苗发芽了。秀男只是个织工，不敢高攀布商女儿，转而追求与千重子有相似面貌的苗子，并有了向她求婚的结局。而千重子则与龙村行的大公子龙助产生了互动。就读研究所的龙助很有生意头脑，他教导千重子如何盯紧店中的账房与店员。他的方法很有效，让千重子与母亲颇为震撼。最后龙助父亲水木邀请太吉郎吃饭，和他详谈两个年轻人的婚事，获得太吉郎首肯。于是龙助也抽空来店中帮忙，他有效率与威严的做法，让店的人事与生意展现了一番新的面貌。

年轻人的婚事结局如何？读者们可能要发挥更大的想象力了。苗子向千重子表示，不敢接受秀男的求婚，因为“我很清楚，这是代替你结婚，秀男定是把我看成你的幻影”。两人在苗子的家中就“幻影”进行了一番讨论。苗子对幻影的解说让千重子十分意外：“幻影也许在男人的心底。当我变成了六十岁的老太婆时，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恐怕还是现在这么年轻。”千重子则比苗子理智，她说：“我不是幻影，是和你同一肚子出来的孪生姊妹。”“难道你和我的灵魂做了姊妹？”面对这一逼问，苗子似乎投降了：“不来了，当然是和你这个人做的姊妹。”最后她答应稍微考虑与秀男的婚事，像蚕蛹蜕变成蚕蛾般，似乎走出了幻影的茧。千重子呢？小说最后安排了姊妹共住一宿，贴心地谈话，钻进彼此的被窝里，享受一段之前从未有过的亲情，化解了千重子被生身父母抛弃的阴影。但自觉孤独的苗子仍然不愿和千重子同住，还是选择过原来的山村的生活。即使如千重子说的：“也许幸福比较短，孤独比较长呢！”在落着细雪的清晨，她婉拒了千重子的赐予，回到山村。故事于此结束，留给读者无边的想象。在紫花地丁淡淡的哀愁色彩里，小说叙述了千重子孪生姊妹家庭的悲剧。被幻影、现实搅混的年轻人的爱情，都在细雪中化作淡淡的轻愁，飘落在古都诗意般的美景里。

川端的《古都》是他晚年最具雄心的呕心沥血之作。本书以京都为背景，九个章节中巧妙地加入了京都的名胜，以及平安神宫的时代祭、葵祭、鞍马寺的伐竹会、祇园祭、“大字”篝火仪式等祭典，刻画了一对孪生姊妹的聚散离合，展示了不同的生命与孤独。故事在洋溢着生命力的绽放着紫花地丁与樱花的春天开启，在萧瑟的飘着细雪的冬季结束。无论是《雪乡》的不伦之恋，还是《古都》纯真的年轻恋情，在川端的笔下，都洋溢着一缕淡淡的哀愁。论者认为这与川端生平遭逢太多亲人的丧亡，造成了悲剧的性格有关；但无论如何，他生长的年代，欢乐是极为短暂的。在贫穷的时代，贩子、弃子事件层出不穷，这固然是父母的无奈，但身为主角的孩子呢？川端用老枫树洞里的两棵紫花地丁来象征孪生姊妹，在淡淡的紫色哀愁里，留给我们深深的感动。

在独自离去的飘着细雪的清晨，街头还在睡梦中的清晨，苗子不欲搅乱千重子、秀男的生活，选择了孤独的人生。未来呢？小说开头，千重子望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说：“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未来，故事还会持续发展，也许秀男还会向苗子求婚，也许千重子和龙助会将商店重振，也许……但古都的风景、祭典和故事在读者的心中已化成了一曲轻愁之歌，闪耀在紫花地丁的容颜里，回荡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