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寒门学子

2024-01-08 00:52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隐身绥化贫困生

【阅读导引】艾苓任教于黑龙江绥化学院,这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来自贫困家庭。艾苓吃惊地发现,虽然“寒门再难出贵子”等类似的话题多次引爆热搜,但大多只是似是而非的概念,很少有人去真正关注寒门学子这个群体的命运细节。艾苓教授通过多年的追踪观察,发现贫困带来的不只是物质上的困乏,更多是心理上的挤压。其他的孩子只用专心学习知识,但他们还要学习压抑自己的饥饿,学习打工挣学费,学习照顾生病的父母;更重要的是,学习忍受委屈、孤独,学习在没有爱的情况下独立成长。一个男孩子提到这样一个扎心的细节:上大学时,我和一位家境很好的同学逛超市。我觉得对方一定会买很多东西,我怕被看不起,就买了一百多块钱的零食。结账时才发现,对方只花了五十多元,其中三十元买的是洗发水和沐浴露。同学问我,为什么买那么多零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在滴血。

更重要的是,艾苓教授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看到了长期贫困对孩子心理结构以及思维方式产生的影响。“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没有安全感,有的还有讨好型人格。”她说,“这让他们在作决策时,往往偏向保守,放弃了更好的机会。”一个受访的男孩子说,贫困不只是一种物质状态,更是一种心理顽疾,即使成年后也很难摆脱,近乎一种贫困的习惯。这种文化会导致贫困的再生产。“这些孩子都是被贫困耽误的人。”艾苓教授说,“虽然他们都聪明,有超出常人的勤奋,在小学、初中时候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还有很多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但没有安全感,会让他们放弃更好的高中、更好的大学,或者是考研、出国的机会。”

教育资源的不公,让这些孩子先天性落后一步。这些早已被讨论多次,但从来没有人像《我教过的苦孩子》一样,用如此充分的细节证明这一点。和那些可以进入重点大学的学生相比,这些普通院校的贫寒学生身上存在着明显的短板。前者很容易被当作“寒门骄子”,受到社会和当地政府的关注,上大学前就可以得到社会和政府的资助;但是一个家境不好的学生如果只考上二本、三本院校,就没有名校的光环加持,几乎得不到社会和政府的关注。《我教过的苦孩子》追踪了这些孩子从出生到求学,从工作到结婚等人生关键阶段。艾苓教授并不是赞美苦难,她认为值得赞美的應该是这些学生以乐观豁达的心态面对苦难、以坚忍不拔的精神战胜苦难、能从苦难中学会成长的行为。

【作者简介】艾苓,本名张爱玲,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等。教学之余,把文盲老娘姜淑梅培养成网红作家“传奇奶奶”。

【附文】

泥泞中的摸爬者

艾苓

绥化学院地处边疆省份农业地区,几乎是中国高等教育的神经末梢。1953年建校,最初叫绥化师范学校,1978年更名为绥化师范专科学校,2004年专升本。外省学生主要来自中西部地区的县城和农村,新生开学季,校园里随处可见黑色面孔和红色面孔的学生家长。

从教17年,我接触的学生超过3000人,至少三分之一是贫困生。临近退休,我终于完成应该做的一件事:追踪贫困生成长,为贫困生立传。因为他们值得,而且这些泥泞中的摸爬者很少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高校,贫困生群体备受关注,教育主管部门、学校、老师、社会爱心人士有很多资助主题的讲述,但这些讲述都来自他者,当事人缺席。随便听听同学的讲述,也会刷新我们对这个群体的认知。

有个女生特别瘦弱,身高不到一米五。毕业前夕,她用兼职收入还清助学贷款尚有余剩,便拉着闺蜜逛街,花四五十块钱买了一双布鞋,穿上以后特别满足,笑着说:“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穿这么合脚的鞋。”

七年以后,她的闺蜜在北京跟我说起这事时泪眼婆娑:“穿别人的鞋长大,她怎么可能有合脚的鞋呢?”

有个班初选贫困生,班长统计完说:“现在多了一个人,谁愿意主动退出?”一个男生举起了手,事情马上解决了。

毕业前他的同学帮辅导员整理档案,看到了他的家庭登记情况,他爸爸患有精神疾病,其实他更需要助学金。

够了。这样的讲述还是来自他者,我们必须走近当事人。

21届贫困生的变与不变

我当过两届班主任,多次参与班级和院系的奖助学金评定。贫困生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各种奖助学金名单上,除了不得已的当众介绍,他们始终缄默。

从2000届到2020届,绥化学院毕业生总数42768人,至少三分之一的贫困生毕业后,匆匆消失在人海里,未来生活有更多的难题,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在这本书里,我试图告诉读者: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来绥化学院前经历了什么,他们的大学生活有哪些收获,毕业后过得怎么样,高等教育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刨除书里50个故事的56个答案,我还想试着为这个群体勾画一幅群像。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下岗职工、农民和农民工子女,来自欠发达地区的中小城市、农村、林场、农场,家里多子女、单亲或者有病人,部分人遭遇过校园欺凌,来绥化学院上大学,是很多人第一次坐火车或者第一次出远门。

他们自卑,敏感,朋友不多,坐在教室角落,很少主动跟老师互动,内心时常纠结。让他们纠结的可能是囊中羞涩,可能是自己的方言,可能是别人的某句话,可能是自己无法克服的紧张。

有个女生看起来特别阳光,大学毕业四年后有个心结还未打开:五年级某次课间,小学老师跟大家解释,她这次考试没考好,因为她爸爸去世了。话音刚落,本来喧闹的教室突然静下来,谁都不说话。

她问我:“为什么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我问:“你希望大家怎么做?”

她说:“我希望他们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说:“一年级的孩子或许会那样。五年级的孩子大致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他们在用静默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无措。”

“原来是这样啊。”十几年后她终于释然。

贫困生群体的大学生活各有各的收获,不乏温馨,也不乏精彩,很多人兼职尝试经济独立,他们在各种疼痛中获得成长。

有个女生告诉我,2017年她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不到1000元,其中伙食费600多元。早餐两元,两个煎馒头片、一碗豆浆。午餐和晚餐都是1.7元。面向贫困生的档口菜很便宜,土豆丝、大头菜、豆腐都是一元两勺,可以换着打,2两米饭7毛钱。毕业前,她用饭卡里攒下的助学金偿还了部分助学贷款。让她疼痛的不是贫困,是学业上的差距,有些同学的专业课作品,她怎么努力也做不出来。

有毕业生自爆:小时候常有杀人的冲动,每次在村里看见那个人,都血顶脑门,如果手里有刀肯定捅了她,那个女人是爸妈打架的导火索。广泛的阅读和实习实践让她逐渐放下仇恨,觉得做任何事都比仇恨更轻松,更有价值。在大学她还学会了表达爱,同学给家人打电话,经常说“妈妈我想你了”“我爱你”,她也学会了。

这个群体毕业后过得怎么样?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他们求职顺利吗?工作怎么样?日子过得好不好?

总体来说,他们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背负着改变贫穷的义务和宿命。大学毕业,并没有让他们鲤跃龙门,立马完成阶层跃迁,他们依然受制于贫困。没有人脉资源,没有名校光环,银行卡里余额不多,经常被当成三本院校毕业生,他们只能在一路泥泞中摸爬滚打,一点一滴地积累、攀爬,没有奇迹。

我把这群人的努力称为“摸爬式努力”。

有人卖过服装,在服装店门口大声吆喝。有人卖过保险,一个月没签一份保单。有人想考公务员、事业单位或者在编老师,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有人在年会上准备抽奖,却被同事叫停说:“她是临时工,这次抽奖没她的份。”

他们哭过,怨愤过,但没有退路,只能在泥泞中继续摸爬。几年或十几年后,他们终于带着一身泥浆爬出来,过上有别于父辈的更高质量的生活。

一对出身贫寒的情侣,大学毕业两年后贷款在农场买了房子,虽然只有60平米,在顶楼七楼,但装修完毕的那天,女孩高兴得一塌糊涂:“我俩去新家,把屋里擦干净。他出去买东西,我在地板上打滚,阳光照在地板上,好像跟着我一起打滚,那种感觉太幸福了。”

尽管生活还很艰难,很多人开始反哺家庭,甚至反哺社会。他们中没有“成功人士”,但每个人都很了不起。

教育能否改变命运?接受高等教育的贫困生命运如何?绥化学院的寒门学子已经给出回应:教育一直是改变个人命运、家庭命运甚至民族命运最好的投资。

和很多发展中国家一样,教育作为贫困家庭的投资,很难机会均等。一些多子女家庭,只有男孩和最聪明的女孩才被家长選择上高中和大学。在国家脱贫攻坚的大背景下,这种状况已经得到改善,上学机会不再被家长选择,而是被中高考选择。一位2017届的毕业生告诉我,她和两个妹妹都上了大学,她们在中小学都有贫困补助。

从2000届到2020届,梳理贫困生采访札记,我还看见21年间的巨大变化。

有位班长曾经告诉我,班级评选贫困生的时候,有个女生低着头走到前面,大概一分钟时间什么都没说,后来“哇”的一声哭了。室友走到前面,把她扶回座位。那次同学投票,她票数最多。快毕业的时候听说,她才出生二十几天,妈妈就离开家再没回来。

这种不堪,这种贫困生评选方式已经成为历史。当众诉苦互相比惨,已在2016年被教育部叫停。此后的贫困生评定,开始尊重个体感受,公示内容不得涉及个人及家庭隐私。学生提交证明材料后,填写申请表和承诺书发到微信群,班级同学投票表决。

以往,信息闭塞,勤工俭学方式单一,想做家教得举着牌子到大街上站岗。网络普及后,校内兼职QQ群、微信群信息很多,贫困生更愿意选择与专业相关的兼职,为求职积攒履历。

以往,去大城市找工作的前期费用让很多人止步,老家附近的稳定工作是贫困生的首选。进入全媒体时代,贫困生的视野和格局正在逐渐打开,自主创业、自由职业已经被“90后”接受。

写这篇后记的时候,绥化的春天刚刚开始,有人管护的草坪,草已经齐刷刷长出来,山坡的阴面,城市的背阴处还有少量残雪。但只要走近些,再走近些,便能看见残雪中顶着枯叶站起来的一棵棵小草,春天来了,它们都在拼命地站起来。这些寒门学子就像这些残雪下的春草,他们可能迟到,但从未缺席过春天!

用脚走出来一本书

我发现写作课特别神奇,在我敞开心扉走向学生的时候,他们也打开心扉走向我,借助文字我们曾经彼此照亮。那些年的日记里,埋藏着大量的写作素材。

2016年出版的《咱们学生》就是我的教学笔记,即将成书的时候觉得里面缺少贫困生系列,便在QQ和微博上做了贫困生微调查。收到的反馈林林总总,我发现这是个大课题,是应该用脚走出来的另外一本书。

2017年初,我在微信、微博和QQ上发布了《贫困生调查说明》,寻找毕业生,同事、朋友、学生纷纷转发,他们还帮我联系到自己的学生或同学。

在时间跨度上,我选择了2000年以后的毕业生。这个时间节点,高校毕业生包分配制度全面停止,教育产业化已经破冰。在教育经费严重不足的背景下,这场围绕创收、经营、转制、收费等问题进行的变革是单纯财政视角的教育改革,增长和效率是主要目的。

各种“增长”和“效率”确实肉眼可见。高校扩招1999年启动,毛入学率从扩招前的9.8%一路走高,2002年达到15%,2019年达到51.6%,高等教育完成从精英化到大众化、普及化的三级跳。大学学费也一路攀升,1997年~2000年年均增长32.67%,到2000年全国普通高校年生均学费已达5000元左右。在基础教育领域,课外培训机构遍地开花,“小升初”“幼升小”择校竞争激烈,学区房房价飙升。从某种意义上说,教育内卷始于2000年。

教育产业化让基础教育阶层化,对贫困生影响巨大,参加课外培训,进名校读书的总是“别人家的孩子”。高等教育的学生分层,是基础教育学生分层的累积和延续,考入绥化学院这类地方高校,他们已经拼尽全力。

在地理跨度上,我以留在黑龙江工作的毕业生为主。2017年暑假,我选择了西部、中部、东部等多条省内线路,采访了几十位当年的贫困生。黑龙江以外的毕业生采访,多是在出差时或者陪老娘参加活动的间隙进行的,个别采访线上完成,接受访谈的师生超过两百人。

初稿于2017年9月完成,因种种原因未能出版。《读库》《杭州日报》《农民日报》先后刊发部分内容,引发一些关注和讨论。

时隔五年,我对所有当事人做了追踪采访,很多故事有了续集或反转,个别故事甚至另起炉灶。

感谢每一个勇敢的你!感谢每一个讲述者,谢谢你的勇敢!

祝福每一个勇敢的你!祝福每一个贫困生!祝福每一个学子!

如果不能前程似锦,那就俯下身去铺设自己的前程,你蹚出来的每一步都是未来的风景。

(来源:艾苓《我教过的苦孩子》,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2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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