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芳,邓佩颖
(上海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3)
“看起来”“看上去”“看下来”和“看出来”这四类“看”类动趋式在现代汉语中很常见。例如:
(1)这样薄的金箔,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带点绿色或蓝色。(《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2)马不停蹄的黄鸿年像割稻子一样地四处收购企业,看上去跟几年前的马胜利非常相似,但是,其实质却有很多的差异,马的收购对象大多为陷入困境的中小企业,而黄专选资本质量好、有盈利前景的国家骨干企业。(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史1978—2008》)
(3)《黄荆树》当然是突破了传统京剧的范式的,但从观众看起来却仍然是姓“京”。(《人民日报》1995年)
(4)这么多企业看下来,多数企业业绩让人鼓舞,但在一些企业令人忧虑的事情也颇多。(《人民日报》2000年)
(5)对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林语堂《京华烟云》)
(6)再说这回抗战,许多人都走过了若干地方,增长了若干阅历。特别是青年人身上,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和抗战前不同了,他们的自己扩大了。(朱自清《语文影及其他》)
(7)昨天江南二小也输了,看起来,这些孩子们对输赢并不十分在乎。(《人民日报》1998年)
在以上的例句中,“看”类动趋式的语法性质、语义和句法功能表现不尽相同。语义由实到虚。有些可以相互取代,使用范围广,也有独树一帜的,如例(1)、例(2)的“看上去”都可以被“看起来”替代,例(4)中的“看下来”和例(5)、例(6)中的“看出来”则不能被其他“看”类动趋式所替代。以“看起来”和“看上去”为焦点的“看”类动趋式是许多学者的研究热点。张谊生[1]从语法化的角度考察了“看起来”和“看上去”,认为它们是由实而虚,由语而词的短语词,在功能上由动趋式短语虚化成了评注性副词。刘楚群[2]、任海波[3]对“看起来”“看上去”“看来”进行了语义和用法上的细致区分。张卓从历时的角度分析这三者语法化的过程和区别[4]。近年来,也有学者把“看”类动趋式作为话语标记来研究,如姬新新和孙雁雁对“看起来”“看上去”和“看来”进行了话语标记性质认定和语篇分布特征的对比研究[5-6]。曹秀玲等[7]把“看”类动趋式作为感官推断类元话语标记在语篇模式、推断确信度等方面进行了全面分析。
前贤的关注点多集中在“看起来”“看上去”,语言事实描写充分,但并没有囊括所有的“看”类动趋式,如,针对“看下来”“看出来”动趋式的研究鲜有涉及。而且,对于“看”类动趋式之间的区分,前贤的论文中虽然有细致的描述,但缺乏统一的解释。因此,本文尝试对“看”类动趋式从虚拟位移理论的角度出发,分析其在“看”类动趋式中的运作表现,解释“看”类动趋式的个性和差异以及相互替代性,并从空间认知的角度解释“看”类动趋式不同的语义发展。
虚拟位移概念首先由Talmy 于1983 年提出,是“交叠系统”认知背景下的产物,即语言和视觉感知两个认知系统在构建感知、概念或其他认知表征时存在“普遍虚拟”的相似性特征。Talmy[8]把虚拟位移分为六大类型——散射型、相对框架型、共展路径型、模式路径型、接近路径型以及显现路径型。其中“散射型”路径是Talmy以及国内学者讨论较多的虚拟位移类型之一。“看”类动趋式属于“散射型”路径下的“视觉感知路径”。根据Talmy 关于“散射型路径”的定义——某些不可触知的实体从一个始源发出的虚拟位移[9]。无形的实体沿着它的散射路径延伸,直至作用于某远端物体,本文从散射型路径的主要构成要素——始源物、位移主体和位移路径对“看”类动趋式进行分析。
根据探测方向的不同,Talmy 把“感知路径”分为两种模式——“体验者为始源”型和“体验对象为始源”型[10]。始源物既可以是体验者,也可以是体验对象。“视觉感知路径”可以被视为一个从观察者发出的无形探测系统,用来探测远处物体,也可以被视为从远端物体发出的某视觉物质,到达某个体产生视觉经验。
(8)Even a casual passerby can see the old wallpaper through the paint. (甚至一个偶尔路过的路人可以通过油漆看到旧墙纸。)
(9)The old wallpaper shows through the paint even to a casual passerby.(旧墙纸透过油漆甚至被一个偶尔路过的路人注意到。)
(10)I looked into/toward/past/away from the valley.((我的)视线进入/转向/经过/远离峡谷。)
例(8)是“体验者为始源”型,由“a casual passerby (一个偶尔路过的路人)”作为观察者发出无形探测视线到达旧墙纸。例(9)是“体验对象为始源”型,由“the old wallpaper (旧墙纸)”作为被观察对象发出某视觉物质到达观察者。英语的视觉感知路径倾向“体验者为始源”型,概念化方式是施事主语有意识地以视线为射体,介词或副词为位移路径表征,如例(10)。与英语表征方式不同的是,汉语丰富的趋向词以及趋向补语发挥了指向功能,“看”类动趋式就充分体现了汉语的这一特点。
上述所列举的汉语语料中,除例(3)、例(5)和例(6)的视觉感知路径为“体验者为始源”型外,其余各例均是“体验对象为始源”型。当体验对象作为始源物是具象的实体名词,体验者受到直接的感官刺激,如例(1),而当体验对象作为始源物是抽象名词或者专有名词的时候,如例(4),因为缺乏直接的视觉刺激,体验者会触动更大的认知域。Talmy采用“感思”这一概念以涵盖所有有意识或无意识,通过感知和概念化共同作用而产生的认知现象,包括感知刺激加工、心智意象以及当下经历的想法和情感加工[11]。“体验者为始源”型的视觉感知路径模式如例(3)特别指定观众为体验者,《黄荆树》为体验对象,两者之间存在一条无形的感思位移路径。语料显示,在“看”类动趋式所表征的视觉感知路径中,体验者多通指,除非由于表达需要特别指定体验者,一般通指的体验者常作为言者主语隐含在句子中。
尽管Talmy不同虚拟位移类型下的位移主体特征不同,但有两点是虚拟位移主体所共有的本质属性——[-生命性][-移动性]。在虚拟位移散射型感知路径中,“体验者为始源”模式下的位移主体是由体验者感官发出的视线探测物;“体验对象为始源”模式下的位移主体可以看作由体验对象发射到体验者的刺激物或者从远端物体发出的某视觉物质[12]。上文提到,“看”类动趋式中的体验者大多数情况下作为言者主语隐含在句子中,给了体验对象作为位移主体的机会,这就使不同的体验对象的语义特征除了虚拟位移主体共有的属性外,其本身所特有的特征也在客观上影响着体验者的体验方式并表征在语言形式上。根据Talmy提出的四个指定层面(完全具体、半具体、半抽象、完全抽象)上13种可触知性及相关参数,体验对象的可触知性及相关参数在不同层面的梯度等级影响了“看”类动趋式中“看”的范畴化程度[13]。如例(1)中的“看上去”还保留了“看”作为感官动词的视觉义,这是因为体验对象“金箔”在完全具体层面上的可触知性及相关参数上的“可识别度”“客观性”“明示性”“确定性”“清晰度”等方面梯度等级高,这时由体验对象发出的虚拟位移主体具有[+视觉信息]的基本特征,到达体验者的视觉经验丰富,所以更多保留了“看”的视觉本义。反之,当体验对象一端发出的位移主体具有[-视觉信息]的基本特征时,即处于半抽象或完全抽象层面,在Talmy 的可触知性及相关参数上的梯度等级低[14],“看”原本的视觉本义逐渐虚化,“看”类动趋式随之发生语义分化,如例(7)中的“看起来”因其体验对象的不可知、抽象、模糊、不易定位和识别等特点使得发出的虚拟位移主体具有[-视觉信息]的基本特征,而被体验成主观的,只存在于个人内部,与“看”的视觉本义相去甚远。
由体验对象发出的位移主体到达体验者后,体验者在感思体验对象的过程中,既从客观上受到体验对象特征带来的影响,也主观决定了感思方式,在语言形式上的表征就是“看”类动趋式的趋向补语。不同的趋向补语表征了不同的感思位移路径,代表了体验者不同的感思方式。如“看上去”和“看下来”的感思位移路径方向明确,意味着体验者一端发出的探测视线相对集中,能够使体验者的目光更聚焦体验对象,在视线方向范围内更全面地感知体验对象。如图1所示。
图1 “看上去”“看下来”“看起来”“看出来”的虚拟位移表现
“看起来”和“看出来”则由于虚拟位移方向不受限制,体验者的感思方式可以变化多端,唯一的区别在于,在“看起来”中,体验对象一端发出的位移主体到达体验者的那一刻被体验者捕捉到并放大作出反应,这往往是根据体验对象的表面特征迅速得出的视觉印象和心理意象。表征在语言形式上,“看起来”的用例能以“表面上”“形式上”等修饰语引导前句得出初步体验感受,后句则常用“实际上”“事实上”等修饰语引导,与前句形成逆转。例如:
(11)走运与倒霉,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绝对对立的两个概念。世人无不想走运,而决不想倒霉。其实,这两件事是有密切联系的,互相依存的,互为因果的。(季羡林《走运与倒霉》)
(12)春华一面洗脸,一面想着,照她们现在这种情形,看起来,那是很不错。不过世上不会有这样好的婆婆,把童养媳看得比女儿还重,这无非是她们一种怀柔之策,先把我哄好了,免得我寻死。(张恨水《北雁南飞》)
“看出来”则相反,体验对象一端发出的位移主体到达体验者后又被体验者的视觉器官发出的视线探测物回访,位移路径的复杂度有所提升,位移时间和位移距离相应变长,体验对象的特征也因此得到更好的观察,弥补了视线不集中的不足。表征在语言形式上,“看出来”的用例常用反问句式,个别语气副词和关联词组加强结论的可确认度。例如:
(13)谁都能看出来,这种表达方式体现了一种数据库结构,而且非常有利于另外一个人来复查整个计算过程。(CCL)
(14)在形式方面,难道不是她第一个看出来短篇小说是反映一天的理想形式?(CCL)
(15)我家不出钱就能讨到媳妇,你家出了钱还赔了女儿,哪个值钱哪个不值钱一眼就看出来!(六六《双面胶》)
(16)连日本兵也看出来了,这颗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是土八路的小头目。(CCL)
学界对“看”类动趋式的讨论多集中在“看起来”和“看上去”。张谊生[15]对“看起来”和“看上去”在搭配、表达、视角和虚化等四个方面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区分。从搭配关系上看,“看上去”较突出“看”的瞬间性和视觉性,可以加状语“一”“一眼”,而“看起来”一般不强调“看”的瞬间性,一般不能有这样的搭配[16]。但是,语料显示不仅只有“看上去”能用于瞬间性状语搭配,“看起来”也能和“一眼”这样的瞬间性状语形成搭配关系。例如:
(17)前面走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高高瘦瘦的,穿着破旧的西装,精神饱满,态度安详,脸上露出一点轻微的忧愁,叫人一眼看起来,就不由得生出敬佩和信任的感情。(欧阳山《苦斗》)
张文还提到“看上去”重在从旁边观察,而且多是在一定距离之外的观察,而“看起来”仅仅表示从正面观察,没有明显的观察距离感。所以,在有距离感状语修饰的语境下,“看起来”与“看上去”不宜通用[17]。但语料显示即使语言表层形式上有“从远处”之类表示距离感的状语修饰,“看起来”和“看上去”都能自然使用。如:
(18)夜间遭到美英战机空袭的一些政府大楼大火刚刚熄灭,绕城的“石油战壕”燃烧产生的浓浓烟柱从远处看起来很清晰。(新华社2003 年3 月新闻报道)
(19)远处看上去灯火辉煌的一条条大街也都空空荡荡,没有车驶过。整个城市像一个已经开场但没有演员登的大舞台。(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
此外,张文提到“看起来”的观察视角可以从内部观察,也可以从外部观察,而“看上去”一般只能从外部观察。“看上去”很少观察抽象的事理,且一般只能从当前观察目前的状况,不能从当前回顾过去的发展。而“看起来”因为虚化程度高,不受此限制。在张文的基础上,刘楚群[18]对“看起来”和“看上去”进行了深入的语义分析。任海波[19]在大规模语料库的基础上也展开了两者的用法分析和统计。
针对“看起来”和“看上去”的复杂性,如果从虚拟位移理论的角度出发进行统一解释,不仅对于如何区分两者开拓了新的理论视角,在对外汉语教学上也会有实际应用价值。
首先,如图1所示,当“看起来”和“看上去”的体验者与体验对象的空间位置有所重叠时,两者在语境表现出空间性特点的时候可以相互替代,不存在张文说的距离感以及和“一眼”这样的瞬间性状语搭配的区别。而张文提到的“看起来”和“看上去”存在的观察视角的区别——“看上去”是从外部视角观察,其实是作为始源物的体验对象的特征和体验者感思位移路径突显对象不同的关系所导致。“看上去”的位移路径突显方向,体验对象具有“整体感”,产生“完形”心理效应的实体或者一个完整事件或行为,而体验者从外部更容易观察到具有“整体感”的体验对象。相较而言,“看起来”则不受此限制,如例(1)虽然是外部观察视角,但“看上去”和“看起来”都能适用。只有在“体验者为始源物”的感知路径模式中,在有介词引导的情况下,例如“在N”“从N”,由于这些方向型介词突显位移起点占多数,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被突显位移方向的“看上去”所替代,如例(3)。
其次,无论是“看起来”还是“看上去”,其内含的视野域可以随着体验者的移动逐渐扩大,表现出“局部视野”[20]的特点。例如,可以在“看上去”和“看起来”的句子中加入主动成分来进行测试——“让/使人看起来/看上去”,或者加入过去时间——“过去看上去/看起来”,这些表达如果都能成立,说明是“局部视野”。“局部视野”中,体验者感思内容必须和体验对象亦步亦趋,并且表现出体验者和视野域的动态关系——随着体验者的移动,视野域得到相应的扩大,语言形式上表现出体验对象和体验者的感思内容必须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句内,不允许分开叙述,如例(1)中金箔所带给人的视觉印象紧随“看上去”,例(3)中观众对京剧《黄荆树》的感思内容紧跟在“看起来”之后。但是当位移主体的基本语义特征为[-视觉信息]时,尤其是当体验对象位于半抽象或者完全抽象层面,在Talmy 的可触知性及相关参数上的梯度等级低,这时候“看”的视觉本义变得虚化,“局部视野”下体验者和视野域的动态关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局视野”——体验者不用跟随体验对象来感思[21],同时,由于体验对象没有给体验者带来视觉上的直接刺激,体验对象和体验者的感思内容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在句法形式上,两者表现得不再亦步亦趋,而是相对独立,如例(11)和例(12)。
当体验对象越是抽象,在可触知性及相关参数上的梯度等级越低,体验者越需要动用视觉感知以外的认知方式对体验对象进行感思,这时体验者的感思方式不再突出物质空间上的感知定位,而是个人心理空间上的模拟定位。“看上去”和“看起来”相比,因位移路径的方向突显属性而更多具有空间性。当“看起来”作为独立推断类话语标记时,语境没有表现出空间性特点,此时,“看上去”和“看起来”不宜互相替代,如例(7)。
相较于“看起来”和“看上去”的丰富研究,“看下来”无论作为短语结构还是话语标记,很少有学者把它作为研究对象。但事实上,“看下来”在实际语言应用中,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都不少见。孙淑娟等从认知的角度对“下来”和“起来”在句法组合上进行比较研究,认为“下来”是由上而下的位移,虚化后具有[+动态]和[+延续]的语义特征,“下来”的立足点在低处,动作朝着说话人的“心理空间”位置移动,隐含了一个自然的终点,即说话人“心理空间”所在的位置,从空间映射到时间后,“下来”一般表示“从过去到现在的延续”,隐含着一个终点(说话时)[22]。所以,“下来”与具备[+可计量]语义特征的时段语可以同现。通过语料库检索,“看下来”确实有此特征。例如:
(20)明明用三个镜头就能交代清楚的事,却要用五个镜头来讲,一个星期看下来,剧情都没有太大的进展,只能一天天“留待下集分解”。(《文汇报》2000年4月)
语料显示“看下来”还有以下使用特征。
首先,“看下来”在语言表层形式上的受事对象常有“一路”“整本”“综合”“一步步”“一集集”“每一”“这么多N”等有着“完整性”和“叠加性”感知特征的词汇作状语,使人产生“完形”心理效应。例如:
(21)烧饼觉得徐德亮的介绍太简单,就自己到处逛,细心观察过往学生,看是否都有耳钉的清浪之气,一路看下来,却生狐疑。(郭德纲相声集)
(22)一条街上,竖有家具旧货市场、家电旧货市场、机械旧货市场、日用品旧货市场的牌子。一个个看下来,确实生意不错。(《人民日报》2000年)
其次,“看下来”的语料中常有介词或副词引导空间方向或时间顺序。例如:
(23)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24)紧接看下来,是一阵无由的喜悦,几乎要叫出声来:温柔。(温瑞安《温柔一刀》)
最后,“看下来”中“看”的视觉意义都较为明显,可以用状语修饰表达看的方式,如:“仔细”看下来,“粗粗”看下来,“稀里糊涂”看下来等,但也有意义虚化后的“看下来”作为插入语放句首的语例。在非正式文体中,“看下来”可以和“这么”“这样”搭配,或者单独使用,表示推断义,这时可以和“看起来”互相替代。例如:
(25)那这样看下来(看起来),中国大搞基建,创造就业与和谐,钱倒是没有浪费学习了。(BCC)
在非正式文体中表推断义时,“看下来”可以和“看起来”互相替代,但是当“看起来”表现出具有空间性特点的“局部视野”时,两者不能互相替代,这是因为“看下来”始终体现的是“全局视野”,表征在语言形式上,体验对象和体验者感思内容可以分开叙述,如例(20)、例(21)和例(22)。
在本文所选取的动趋式中,“看起来”“看上去”“看下来”结构凝固性强,而“看出来”组合性较强,即能在其中插入可能态标记“得”,成为表可能情态义的“看得出来”,也能有否定式的表达“看不出来”,并且无论是“看出来”还是“看得出来”“看不出来”,作为最外层表主观意义的“来”都可以省略而不影响表达。句法位置上,“看出来”及其各类形式变体可以在句中作谓语,作定语,也可以作插入语,并且在条件满足的语境中相互之间能够互相替代。例如:
(26)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看出来(看出)区桃到底有多美。(欧阳山《三家巷》)
(27)他看出来(看得出来/看得出/看出)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残雪《历程》)
(28)试想,一群街边流氓看到服饰齐整一点的行人就丢石子、泼脏水、瞎起哄,这种很容易看出来(看得出来/看出/看得出)的恶行如果由几个舞文弄墨的人在哪本杂志上换成文绉绉的腔调来干,有多少人能看出来(看得出来/看得出)呢?(余秋雨《小人》)
(29)我的眼一斜,看出来(看得出来/看得出),他可恶。(老舍《歪毛儿》)
(30)热腾腾的菜饭,很快就送进房来,看得出来(看得出),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罗广斌《红岩》)
从上例看出,“看出来”在不同的语境中既有视觉义,也有虚化的推断义。在表示视觉义时,如例(26),“看出来”只能和“看出”互相替代;当在句中表示推断义时,“看出来”可以和其变体形式互相替代,如例(27)和例(28),在句末表示推断义时,可以和除了“看出”的其他变体形式互相替代。语料显示,“看出来”基本不在句中作插入语,也就是说,作插入语的只有“看得出来”和“看得出”,即使省略也不影响整个句子的表达,而“看出来”“看出”都是句子中必不可少的句法成分,具有语法意义。
此外,前文提到“看出来”可以和反问句式及个别语气副词、关联词组等搭配,在体现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的同时,表达了“看”的主体对于推断结论的高确认度,如例(13)至例(16),这时候“看出来”的主体即使是通指对象,也必须在句法层面上表征出来以突显其语义色彩。例如:
(31)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什么我却像个瞎子?(六六《王贵与安娜》)
(32)但是关于张献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谣言在城市和乡村中到处传着。人们都看出来,这样的平静局面决不会拖延多久。(姚雪垠《李自成》)
总之,“看出来”在本文研究的四类动趋式中组合性最强,其语义特征和表达特点与“看起来”“看上去”和“看下来”其他三类动趋式不同,相互之间不能互相替代。究其原因,除了前文提到的虚拟位移在“看出来”中的运作表现外,“看出来”的空间维度特点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这在下一节会详述。
前贤们对“看”类动趋式中趋向补语不同的虚化特点有过深入的研究,本文尝试从意象图式和空间维度两个空间认知角度来讨论本文研究对象的语义发展。
Lakoff提出“形式空间化假说”[23](spatialization of form hypothesis),这一假说指出,空间概念是人类认知的基础,在空间概念的基础上通过隐喻机制和意象图式发展出抽象概念,不同的句法结构体现了不同的意象图式。Langacker 也提到人类关于空间认知的多义性、隐喻性和主观性等多样性特征[24]。总之,空间认知和概念隐喻化密不可分,也和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过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针对汉语不同趋向动词和动趋式的研究,国内学者采用了不同的意象图式进行认知分析,如蓝纯分析了四个“上下”空间关系的容器图式,认为靠近说话者是上、远离观察者是下[25]。周红[26]认为,动趋组合源于驱动路径图式,据此可分析受动者与参照体之间的位置关系,并结合方位参照的上下图式等,将趋向补语的空间方位分为上向(“上、起”)和下向(“下”)。齐沪扬指出,每一个复合的趋向词组成的趋向短语与单纯的趋向词组成的趋向短语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27]。本文参照齐沪扬的观点,把由复合趋向词构成的“看”类动趋式的空间意象图式研究分为两步——第一步分析“看+简单趋向词”,第二步则是单独分析简单趋向词“来”和“去”,故“看上去”的分析步骤为“看+上”,随后“看上”+“去”。“看起来”的分析步骤为“看+起”,随后“看起”+“来”,依此类推。下面针对本文的研究对象分步骤分析。
1.“看+简单趋向词”
“看上”意象图式中,射体(tr)在空间坐标轴上以纵轴为垂直方向,横轴为水平方向,在说话人所在的某个空间点沿着向上的位移路径进行散射型虚拟位移。“看下”的意象图式与“看上”类似,只不过位移路径向下。“看起”的意象图式是射体(tr)在说话人所在的某个空间点的显现,没有明确的位移路径。“看出”的意象图式是射体(tr)在说话人所在的某个空间点,进入三维立体的位移背景,由里向外进行虚拟位移,位移方向随体验者和体验对象的相对位置而定。这里,射体(tr)为体验者接收到体验对象带来的视觉经验后的视线位移主体或心理模拟位移主体。如图2所示。
图2 “看上”“看下”“看起”“看出”的意象图式
2.“来”和“去”
学者们历来对“来”和“去”参照点性质的讨论不统一,如刘月华[28]从人称的角度把“来/去”的立足点分为三种;齐沪扬把“来/去”的参照点分为实际位移位置和虚拟位移位置两类[29]。本文同意卢英顺的观点,把“来”“去”的立足点理解成说话人的心理空间位置[30]。
根据《现代汉语八百词》的解释——来,从别的地方到说话人所在的地方;去,从说话人所在的地方到别的地方[31]。本文针对“来”和“去”作出简化的意象图式。如图3所示。
“来”的意象图式中,射体(tr)从空间任意一点向说话者的心理空间位置进行位移,说话者的心理空间位置用界标(lm)来表示。“去”的意象图式则是逐渐远离说话者的心理空间位置。射体(tr)为体验者接收到体验对象带来的视觉经验后的视线位移主体或心理模拟位移主体。
根据Talmy 关于基本位移事件的定义,一个基本位移事件由图形、背景、位移和路径四个核心概念要素组成。位移的空间关系只要有位移的趋向,即使是隐性的,也可以判别图形与背景之间的相互关系,而位移起点和目标则不用表征在语言形式上,换句话说位移方向占据核心地位。当“看上”和“去”相结合时,体验者视线位移后,离体验者的心理空间位置渐行渐远,视野域扩大且视线观察角度因为位移方向突显的原因造成空间客观性强(即图形和背景之间的相互关系容易辨认)而主观性弱。刘楚群通过大量的语料发现,“看上去”更多表示空间位置的变化[32]。周红的研究指出,“V 上去+AP/VP”是空间型构式,感知类动词为主[33]。这些研究都验证了“看上去”动趋式结构的空间性。“看起”和“来”结合的方式与“看出”和“来”结合的方式类似,只不过“看起”是视线从空间任意一个点在没有明确方向的位移后回到说话者本来的心理位置,“看出”则是视线从空间任意一个点通过一个三维立体空间属性的位移背景,然后再回到说话者本来的心理位置。“看起来”和“看出来”因为位移方向不突显,空间客观性被削弱,又因为和“来”的结合,位移终点都回到了说话者本来的心理位置,主观性由此产生。
除此之外,“看起来”具有多义性且使用范围广也是因为[-方向]的位移路径特征形成不同的意象图式所导致。Lakoff[34]指出,意象图式之间的自然转换构成了多义性的网络,而自然转换取决于人的自然和社会经验。比如说,位移路径图式和位移目标图式的转换,就源于位移对象总是会沿着路径到达终点,人的注意力会关注在终点上就变得顺其自然了。而位移路径图式和位移起点图式的转换源于人的位移既然有了路径,则必包含位移起点。意象图式随着突显对象而不断转换,形成起点、路径和终点状态的运动链。由此,“看起来”可以在位移起点、过程和终点间进行突显转换,并进一步虚化为体标记。“看下来”由于“来”的关系,意象图式发生转换,从原来位移路径图式转换到位移目标图式,如果此时的具象空间同时转换成虚拟空间,物质空间投射到了心理空间,那么观察者对当前情景的客观描述就变成了对情景的主观识解,随之产生对内在情景的评价义和推断义。总之,“看”类不同动趋式之间语法意义的差异根本就在于位移视点不同、突显对象不同、位移路径不同等造成的意象差异,不同的视觉意象表征出不同的语法结构,而不同的语法结构又表征出不同的语义结构[35]。
上文把“看上去”和“看起来”归为一组,把“看下来”和“看起来”归为一组,进行相互之间的可替代性分析。这样分组的原因在于它们在虚拟位移背景的空间维度属性上有共同之处。“看出来”不同,如图2所示,意象图式中位移背景的空间属性为三维立体。语料显示“看出来”的变体形式“看得出来”常作为推断类话语标记,但学界对于推断类话语标记的研究很少把“看得出来”作为研究对象。此外,感官推断类话语标记对于感官动词的分析往往从语法化的角度进行[36-39],多为论述“看”动词的视觉本义是如何虚化成为认识情态的标记词。其实就“看”作为视觉动词本身也有着对位移背景空间维度的限制和要求,就如“跨”这个动作动词要求其位移背景为一维线性一样,感官动词“看”的视线位移也必定在人类认知能力范围内的空间维度下进行,而不同“看”类动趋式的空间维度属性是否不同,和其语义发展是否有关联?本文对此将逐一探讨。
1.“看”的空间维度
张克定[40]认为虚拟位移之所以能产生是因为认知主体能把抽象实体构想为具有空间性的实体,是由抽象实体的三维空间化机制促动。人类认知的范围仅限于三维空间内。一维空间指线性,只有长度。二维空间指平面,有长度和宽度。三维空间有长度、宽度和高度,呈立体状。除此之外,零维空间属于人类想象出来的一个几何意义上的点,没有大小,没有维度。一维、二维空间比较直观,可以轻易辨认,而三维空间有时需要人的想象,如从二维到三维空间需要先把二维空间进行扭曲才能进行。鉴于此,“看”的视线位移可以在三维空间内进行,语言形式上的主要表征就是“看”类动趋式。
2.“看”类动趋式的空间维度
“看上去”和“看下来”的位移背景空间维度可以是零维,以点状形式呈现,也可以是二维,以平面形式呈现。如前文提到“看下来”的体验对象很多带有“完整性”和“叠加性”感知特征的词汇作状语,如“一路看下来”“一个个看下来”等,使人产生“完形”心理效应。这些语言形式上的特点不仅体现了“看下来”的“全局视野”,同时也对应了“看下来”的虚拟位移背景的空间维度特征。同样,“看上去”的体验对象倾向于具有整体感的实体,这和其二维平面的位移背景空间维度特征也密不可分。与“看上去”和“看下来”不同,“看出来”的意象图式是从内到外的位移,虚拟位移背景被要求图式化为一个三维立体,其内部的开放情况决定了位移路径的完成度。基于此,“看”类动趋式中“看出”添加可能态补语标记“得”非常自然,位移背景本身的空间维度属性起到了关键作用。当三维立体空间内部不开放时,位移路线被阻断,表征在语言形式上就是“看不出(来)”,反之则是“看得出(来)”,这里“来”作为语言形式最外层的主观化标记只是起到强调作用,可以省略而意义保持不变。按照人的正常身体体验,三维以下的空间容易使人产生视觉意象,而三维以上空间则需要通过人的想象,这就给“看出来”的变体——“看得出(来)”的主观化创造了认知条件。当具象空间被投射到抽象空间,物理空间被投射到心理空间时,“看得出(来)”比起其他“看”类动趋式更容易演化为主观话语标记,表示对内在情景的推断义。如图2 所示,“看起来”的位移背景空间维度属性因为不确定,也成为其演化为推断类话语标记的动因之一。相较之下,只有少数“看上去”和“看下来”演化成了带有主观色彩的推断类话语标记。
总之,体验者对于趋向空间的认知方式决定了“看”类动趋式的语义发展。体验者在认知的过程中与客观世界互相交流,构建了有着文化特色的趋向空间图式。王文斌[41]曾指出,英语是时间性语言,注重结构的连续性;汉语是空间性语言,以对空间的描摹来反映客观事物。汉语由感官动作演化到结果的语义主要依靠不同虚拟位移的空间认知来进行,具体来说位移主体、位移路径、位移背景和位移视点的选择都制约着“看”类动趋式的表达,是体验者所主动赋予的,也受到体验者身体结构、和空间环境互动以及空间特点的影响。
本文从虚拟位移理论的角度,把“看”类动趋式视为“散射型路径”下的“视觉感知路径”,从其主要构成要素——始源物、位移主体和位移路径对“看上去”“看下来”“看起来”和“看出来”进行了相应分析,得出“看”类动趋式感知路径的体验者多通指,常作为言者主语隐含在句子中。由体验对象发出的位移主体的视觉信息特征决定了“看”的范畴化程度。“看上去”和“看下来”的位移路径突显方向,体验者和体验对象的空间位置相对固定,而在“看起来”和“看出来”中,体验者和体验对象的空间位置相对灵活。“看出来”的位移路径相对复杂。此外,本文从虚拟位移理论的角度,分别对“看下来”“看起来”和“看上去”三者之间的互相替代性进行总结和统一解释。此外,本文从空间认知角度讨论了“看起来”“看上去”“看下来”“看出来”的语义发展,并指出这四类“看”类动趋式的不同意象图式的组合和空间维度属性都在“看”类动趋式的语义发展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终形成了具有独特文化特征的语言表达方式。
不同的“看”类动趋式的区分往往是对外汉语教学的难点,本文根据虚拟位移类型理论,从空间认知的角度对其进行了阐释。未来可以针对“看”类动趋式展开二语习得方面的实证研究,并通过跨语言对比对“看”类动趋式的空间认知特点形成更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