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化社会时间的节日再生产——昆明各民族务工群体的左脚舞实践

马翀炜, 杨 英

(1.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2. 云南省民族艺术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31)

引 言

时间被当作时间之内的状态,世内存在者就在这种“时间”“之中”照面。(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270.在海德格尔看来,时间是一种包含了人的精神和文化的“诸种可能的到时”(2)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347.。时间是人在特定的空间中的存在方式,因而具有社会性。社会时间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被人为结构化的时间。社会时间结构在特定场域中被规定着而具有秩序,而节日便是结构时间的重要节点。“节日之上依附着一些极为深刻的心理习惯,且备受人们珍惜。”(3)布尔迪厄.论国家:法兰西公学院课程(1989～1992)[M].贾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11.那些被赋予特殊社会文化意义的节日和寻常日子有明显的不同因而也被称为“时间以外的时间(time out of time)”(4)A.Falassi.Time Out of Time: Essays on the Festival[M].Albuquerque: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1987:1.。节日是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或由人们所特别规定的、具有特定风俗、习惯内容的一年为周期周而复始的专门时日,“被认为是仪式性的或反复发生的短期事件;社区成员参与其中以加强和庆祝各种社会的、宗教的、民族的、语言的或历史的联系”(5)Andy Bennet,Jodie Taylor and Ian Woodward.Introduction[A].in Andy Bennett et al.(eds).The Festivalization of Culture[C].Vermont: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2014:1.。节日往往具有丰富的民族性、地域性、时代性等社会文化内涵。节日变化是社会生活发生变化的表征。

本文以在昆明务工的多民族民众在各种传统节日和现代节日期间以跳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牟定彝族左脚舞”过节的文化现象为研究对象,力图探索进入城市务工的极具流动性的多民族务工群体是如何使零星形式的过节迅速发展出每个节日必过的具有结构性、组织性和秩序性的节日涌生现象;在从偶发性的、事件性的过节发展为新规范指导的理性的集体行为过程中,事件如何转化为社会结构;节日再生产是如何实现社会时间的再结构化,从而使个体化生存状态下的进城务工者实现新的社会适应,使各民族务工者获得更多的交往、交流、交融的平台;具有结构性、组织性和秩序性的节日涌生现象产生的社会基础是什么等问题。展开多民族务工群体在城市生活中传承、发展并创造了新的节日文化的思考,有助于理解人们如何以社会实践形塑新的社会时间结构并在其过程中创造并发展出新的文化,进而理解城市节日涌生现象的社会文化基础等问题。

一、对一个节日的细描

为了更好地分析在昆多民族务工群体节日活动的复杂现象,这里以较为热闹的国庆节活动为个案对这些“新的”节日过程进行细致的描述。

2021年9月27日,来自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的微信名为“老王”的务工者在微信朋友圈发出通知:“我们要过节了,欢迎你穿着花衣服来参加,我们还特意准备了老家的舞狮表演在今年国庆节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跳脚活动,整个昆明城只有我们在真正的过节呢!”(6)资料来源:2021年9月27日,一位在昆明务工的左脚舞爱好者在其微信朋友圈发送的内容。随后,微信名为“青青河边草”“以前以后”“老马”“大小姐”“杨会长”“吉祥如意”“花开富贵”“老曾”等节日组织者也开始在朋友圈发出通知。收到通知的人大都转手把通知转发到各种群中。通知包含活动主题、时间、地点、形式、注意事项以及乘坐地铁、公交车路线等方面的内容。(7)资料来源:2021年9月27日至2021年10月1日,“昆明左脚舞联欢传承群”“昆明-元谋左脚舞民间刺绣协会群”“江岸左脚舞群”“昙华山水石闸公园跳脚群”等多个微信群聊天记录。

组织者之一“青青河边草”提前几天到昆明市西山区永昌街道的老螺蛳湾商品批发市场自费购买了活动用品:国旗(包括手举式国旗、挂式小国旗、手拿小国旗和小国旗贴画)、党旗、志愿者袖套、绶带等物品,还制作了“中华腾飞、神州崛起、民富国强、民族振兴、伟大祖国繁荣富强,各族人民幸福安康、国庆快乐”等主题的横幅。为了体现旗帜的庄严,节日活动开始前,大批国旗和党旗都被送到裁缝店熨烫平整。为了增加喜庆气氛,“青青河边草”提前一天自驾车到老家楚雄彝族自治州禄丰县彩云镇朋溪村,请来舞狮非遗传承人,舞狮所需的狮子、鼓、镲、锣、面具等道具也一并带上。“青青河边草”说:“国庆节是一个值得高兴、庆祝的日子,自己花点钱,图个热闹、喜庆,值!”(8)资料来源:笔者于2021年10月1日参与昆明市高新区时代广场国庆节跳脚活动的田野调查资料。

10月1日十一点半左右,组织者开着小型面包车,载着音响、旗帜以及横幅等活动用品来到了位于昆明市高新区海源北路的时代广场。“脚友”(9)跳左脚舞的人们以“脚友”相称。们一起搬东西,布置活动场地。挂横幅、系红旗、摆音响……不一会儿,跳脚场上红旗飘扬,人头攒动。

舞狮传承人带着临时挑选出的一些脚友在场地中反复练习舞狮子。中午一点,穿着艳丽民族服装的跳脚者陆续地从昆明各个地方汇聚而来。在组织者的指挥下,大家举起了国旗,举起了党旗,展开了横幅。舞狮队在传承人舞动的绣球引导下开始表演。尽管临时找来的狮子扮演者的脚步并不那么合拍,戴面具的赶狮人也常常跟不上节奏,但喜庆的氛围却一点都不少。12位穿戴着最新款鲜艳的彝族服装的跳脚者们跟在舞狮队伍后面,和着龙头八方四弦琴和小二胡等乐器演奏的左脚调,整齐地跳起左脚舞。很快,上千人都开始围着舞狮队伍跳了起来。几曲之后,队伍分开,开始自由跳。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个广场成了地地道道的欢快的左脚舞场地。人们一会儿围成大圈,一会儿分成若干小圈,有的跟着音响跳,有的完全是自弹自跳,累了就在旁喝喝水,歇一歇,歇好了又回到跳脚圈中。

下午五点半左右,随着组织者的引导和左脚调的“牵引”,大家来到跳脚场旁边的阶梯处拍合影留念。大家排得很整齐,每人手里都拿着小旗子。拍照前,节庆组织者推举出来的代表像领导一样致辞。之后,两位男、女主持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进行歌颂党、庆祝国庆的演讲。至此,国庆节庆祝活动结束。跳脚活动结束后,有近百人相约来到了一家彝家菜馆。因为有跳脚过节的人要来聚餐,这家餐馆事前也挂上了许多面国旗和庆祝国庆的横幅,饭店的环境也显得格外喜庆。

这次节庆活动的重要内容是跳牟定县彝族左脚舞,穿的也都是鲜艳的牟定彝族服装,但实际参加者有来自牟定县各乡镇的彝族、汉族民众,也有来自楚雄彝族自治州其他各县乡镇的民众,还有来自昆明市、玉溪市、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大理白族自治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四川省宜宾市等地的各民族民众。大家在大功率音响播放的新调与老调以及现场伴奏的小二胡、铮铮龙头四弦声中欢快地、自由地唱着、跳着、舞着,他们沉醉在这一特殊的节日时空中。这一时空景象也被记录在手机中,并以视频和图片的方式得以传播。在加速变迁的城市社会中,以跳脚为手段或方式的过节既使城市充满了生命力,也赋予了行动者们更多的生活动力与生存意义。

相较于那些利用节日或者去旅游,或者看电影,或者逛街,或者品茶的大多数市民而言,进城务工的乡村民众以聚集跳脚的过节形式更具节日的集体性特征。如果说“节日是集体的庆祝活动”(10)Getz,Donald.Festivals:Special Events and Tourism[M].New York:Van Nostrand Reinhold,1990:46.,节日“是共同性在其完美形式中的表现”(11)H.G.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艺术作为游戏、象征和节庆[M].郑湧,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41.,那么,人们会赞同组织者之一“老王”的说法:“整个昆明城只有我们在真正的过节!”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确是真正在过节。

二、节日再生产的涌生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零星进入昆明市的彝族务工者在工作之余会以自娱自乐的方式在一些公园边跳左脚舞边弹奏八方龙头四弦琴。新世纪以来,随着进城务工人数的不断增加,逐步形成每周周末都会有人在公园或城市空地上聚集跳左脚舞的情况。2016年之前,有务工者偶发性地开始组织过节。这一年之后,零星现象迅速呈现为逢节必过的涌生现象。这里所说的涌生(emergence)是指在一定的社会基础上,一些偶发的社会事件或社会现象不断聚合而在短时间内生成聚合前所未有的、非企及特征和性质的新的社会样态现象。除春节返乡过年之外,几乎所有的节日都有人如上文描述的那样在以跳左脚舞的方式过节。下面以2021年为例,完整呈现昆明市务工者跳左脚舞过节的文化现象。

三月会是左脚舞之乡牟定县各族民众的传统贸易会,同时也是民族歌舞的盛会。(12)参见云南省牟定县志编纂委员会.牟定县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116～117.随着从牟定到昆明务工人员规模的不断扩大,牟定三月会也成了务工者在昆明的一个重要节日。“把三月会办得和老家一样热闹”是他们的共同愿望。2021年5月9日(农历三月二十八)正值周日休息时间,近千人聚集在昆明市官渡区官渡广场跳脚过节。此次节日活动由微信名为“青青河边草”和“马老表”等人组织。大多数参与者都是通过微信群通知以及脚友相互邀约而来,无论男女大都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微信名为“以前以后”的左脚舞爱好者专门在淘宝上订购了300条印有“民族团结一家亲”字样的绶带,谁先到跳脚场地就谁先领。4位披着绶带的跳脚者站在队伍中间举着国旗。所有的音响连在一起播放左脚调,近千人围成好几圈肩并肩、手拉手跟着调子齐跳左脚舞。数曲之后,队形变化,五人一排、十人一组、百人一圈分布在跳脚场中。广场的西南角,只有龙头四弦、小二胡等乐器伴奏的所谓“原生态”跳脚具有更加浓郁的乡土气息。一些女性在原调的基础上提高八度亮出了“小嗓”;那极富歌唱性的二胡声以及独特的铮铮弦子声齐声响起,热闹非凡。活动快结束时,主持人在国旗下致辞,然后,大家以国旗为背景又聚拢在一起合影留念。

2021年端午节的前几天,“杨会长”“老曾”等人通过微信开始商量活动时间、地点等事宜。6月14日(农历五月初五),近三百人集中到盘龙区金殿后山的太阳部落山庄隆重过节。两位脚友在大门口拉着庆祝端午节的横幅,两位脚友举着国旗迎接大家。下午1点多,主持人召集所有参与者拍摄集体照。各种活动持续到傍晚。最后,主持人作了端午节致辞。

2021年7月31日至8月2日(农历六月二十二至二十四),在昆务工的彝族、汉族、苗族、哈尼族等民众通过微信群通知并相互邀约穿着民族服装跳脚庆祝火把节。这次火把节按惯例分三天分别在官渡广场、高新区时代广场和双桥村福德地铁站B出口广场举行。组织者带着国旗、党旗以及印有颂党恩、欢庆火把节内容的横幅来到广场,组织跳脚活动。活动结束时集体合影,之后是主持人宣读火把节祝福语并致辞。

“立秋会”也称“赶秋会”,是牟定县凤屯镇、蟠猫乡、戌街乡、安乐乡乃至元谋县、姚安县等地彝族、汉族民众的生活习俗,有预祝当年五谷丰登之意。2021年立秋这一天,官渡广场又一次成为庆祝节日的场地。此次节日活动主要由微信名“平淡”“老李”等人通过微信筹划和组织。约400名跳脚者带着国旗和横幅到官渡广场参加跳脚。集体齐跳数曲后,一些跳脚者便分散在广场的不同位置以横排或小圈的队形自弹自唱,载歌载舞。活动快结束时,主持人把大家召集到官渡广场的舞台上并按照高矮顺序排成四排合影留念,由微信名为“平淡”的主持人致辞,为大家送去祝福。

2021年的中秋节,经过“杨会长”“马老表”等人的筹划和组织,包括彝族民众在内的汉族、苗族、哈尼族以及藏族等多民族民众200余人按照微信群通知的时间和地点如约来到了昆明市盘龙区石闸立交桥旁的小花园跳脚。在组织者的指挥下,两位跳脚者拉开了庆祝中秋节的横幅、4位跳脚者举起了国旗,齐跳之后是自由跳,然后是集体合影。主持人最后发表节日致辞。

对于务工者而言,除了这些传统节日之外,适应现代生活的需要或是在某种历史背景下形成的一些纪念日或社会公共活动日的现代节日也是要隆重庆祝的。现代国家的节假日体系是反映一个国家根本的价值取向和民族精神状态的风向标,是反映政府与人民、国家与社会的关系的重要指标。(13)高丙中.民族国家的时间管理——中国节假日制度的问题及解决之道[J].开放时代,2005,(1).然而,许多地方,“‘五一’和‘十一’的休假变长了,可是国家在这个时间只有很简单的仪式活动,大多数民众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14)高丙中.民族国家的时间管理——中国节假日制度的问题及解决之道[J].开放时代,2005,(1).。但对很多进城务工群体就不一样了。他们以跳左脚舞为主要内容,结合每个节日的主题来过节。

2021年的三八妇女节是在3月6日(星期六)过的。这是因为组织者考虑到便于更多的左脚舞爱好者能够利用休息日的时间共同参与的原因。微信名为“花开富贵”“老杜”以及“曾大哥”等组织者在多个微信群发布了欢度三八妇女节的活动通知。约500名彝族、汉族、苗族、哈尼族等跳脚者来到官渡区森林公园参加节日活动。除了国旗外,印有“三八妇女节快乐”“民族团结一家亲,走向美好新生活”“祝福祖国繁荣昌盛”字样的多条横幅使公园内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在合影环节,跳脚者们来到森林公园观景台,主持人站在合影队伍的正前面朝着对面的摄像机按照精心准备的演讲稿表达着对妇女们的祝福。

为了庆祝五一劳动节,微信名为“青青河边草”“杨会长”“老李”“老曾”等组织者在微信群发出通知。约300人在5月1日聚集在官渡区福德地铁站B出口双桥村跳脚场以自己喜欢的跳脚活动来庆祝节日。除了国旗和横幅之外,200余位跳脚者佩戴上“老李”带来的绶带使跳脚场显得非常红火。美美地合影是他们跳脚后的开心之事。“杨会长”照例发表了问候和祝福的致辞。

为了庆祝建党100周年,在昆务工的彝族、汉族、苗族、壮族、哈尼族等多民族民众按照微信群通知的时间和地点相互邀约,聚集在五华区吾悦广场舞台跳脚庆祝节日。他们选择大部分脚友能够共同参与的公休日——7月3日(星期六)欢庆节日。为了体现节日的隆重,微信群通知中特别希望大家尽量穿红色的民族服装来制造喜庆氛围。身穿喜庆色彩服装的跳脚者可以免费领取一份由组织者准备的大礼包。许多面党旗、国旗在穿着红色系服装的跳脚者的簇拥下更好地体现出喜庆的中国红。组织者不但组织拍摄了集体照,还录制了活动视频。这些照片和视频经编辑后上传到各个微信群供大家欣赏和转发。节日活动在主持者激情满怀、铿锵有力的感党恩,祝愿祖国繁荣昌盛的致辞中结束。

无论是传统节日还是现代节日都成了在昆务工群体聚集过节的重要时间节点。他们按照“被规定”的时间聚集在昆明城的某个公共空间以跳脚为主要内容庆祝节日。他们也会根据每个节日相应地配置特定的内容,从而使不同的节日依然保留其独有的特征。比如,国庆节一定是与歌颂祖国紧密相关,端午节的活动现场是有粽子的,中秋节的活动现场会有月饼。每个节日都体现了原有的节日特色,但每个节日都要跳左脚舞,伴奏音乐都是左脚调,伴奏乐器日趋丰富,可以有三弦、圆形月琴、小二胡,但八方龙头四弦琴是不能少的;服饰也日趋多元,有传统款式的,也有新款的,穿其他民族服装的也没问题,但区别于普通市民则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他们正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已有的节日完成了再生产。

三、社会时间的结构化

流动的现代性的到来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状况,改变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发生在城市化过程中。“外来者的涌入必将引起文化交融;文化灵感的融合是丰富文化的源泉与创造力的引擎。”(15)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M].欧阳景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13.大量少数民族务工者进入昆明市引起的一种文化现象就是节日再生产的涌生。

制造了节日涌生现象的行动主体都是进城务工者,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习惯,从事着各种辛劳的工作。这些跳脚的男性大多从事保安、建筑施工员、销售员、物流员、司机、维修工等工作,工资约为2000元至4000元/月;女性大多从事家政、销售、餐饮等相关工作,工资约为3500元至4000元/月。他们的工作也大多是临时性的。他们的工资并不高,闲暇时间有限,除了公休日,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大都超过8小时。绝大部分人的居所是不太固定的,只有出租房而没有“家”。他们总是处于城市-乡村-城市的钟摆式的流动中,他们是城市中最具流动性的群体之一。社会变迁的加速使他们常常处于不安定的状态。不断地进入城市及返回乡村使他们要不断地转换身份以进行社会调适。如何使自己很好地融入城市,为城市所接纳是他们经常要面对的问题。

由于空间的转移,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无论是生产节律还是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改变。要使陌生的城市空间地方化而具有意义,重新把握时间秩序是理解城市、掌握城市、融入城市的有效手段。他们把农村社会与城市社会结合起来进行的时间划分作为生活秩序化的重要方式。由此,“由其喜庆性来事先规定时间,以此时间停滞和逗留”(16)H.G.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艺术作为游戏、象征和节庆[M].郑湧,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44.的节日则是最好的时间节点。他们借助或传统或现代的节日,选择以自己熟悉或喜欢的左脚舞行为不断地过节以寻求稳定感。因此,为了在一个不断加速、不断变化的动态生活中寻求秩序的稳态,确证自己的身份,他们成了最愿意花时间、花精力过节的那群人。

在节日期间发生在各个城市公共空间的左脚舞庆祝活动所生成的节日时间结构已经从主要服务农事节律发展到主要顺应城市机械化的务工节律。以各民族进城务工群体为主体参与的节日左脚舞活动当然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娱乐、休闲,但更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在城市中遵循着机械化节奏而工作的人们能够有节律地构建秩序、肯定自我的手段。“节日中的种种节目也就是把无定形的时间之流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单位,它用事先精心策划过的节目内容去填满时间,使它变得十分紧凑,从而使时间在心理上具有一种暂留的特征……在节日里,人们总希望时间之流能暂停而处于一种凝固状态。”(17)朱狄.信仰时代的文明——中西文化的趋同与差异[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57.所以,他们乐于过节,他们需要以自己熟悉的或能把握的左脚舞行为通过喜庆的节日这一非常的日子来应对流动的生活和工作以及不断加速的社会,寻找某种短暂的凝固状态进而在不确定的社会中寻找确定性。他们以对社会时间结构改变的感受的实践不仅为自己找到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从而实现人生价值,而不至于在陌生的时空中,在陌生的社会关系中完全迷失自己。频繁地聚集过节使他们强化社会联系而又缺乏时常接触的焦虑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在从偶发性的过节逐步发展为逢节必过的过程中,节日的程式化也日渐成型。发微信通知、国旗、横幅、民族服装、民族乐器、绶带、齐跳、集体合影、主持、致辞等元素合在一起构成了新的节日的内容。相对于周末的跳脚活动,这些元素显得不可或缺。没有人会为周末的聚会跳脚发通知,国旗、横幅也很少出现,没有特别规定开始的时间,也没有齐跳左脚舞的要求,没有男女主持,没有致辞,而照相则完全属于个人行为。缺失上述元素,都不被视为是真正地过节。

以进城务工人员为主体的跳脚群体不断重复的程式化跳脚行为是他们作为行动者应对陌生的社会、流动的生活的能动性的具体体现。往返于城乡的务工者以往并不一定在诸如建党节、国庆节等现代节日聚集在一起过节,源于乡村的跳脚起初也并不存在于诸如妇女节、劳动节等节日中。他们过的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节日。他们在城市化的背景下赋予了各种节日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意义,这些节日不仅是多民族民众在新的时空呈现出新的文化样态的重要时间节点,也是“‘具有质的时间’外在化为空间的结果”(1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80.。

以跳脚为主要活动内容的过节,可以让行动者产生一种从平凡的日常生活跨越界限进入另一种生产意义的社会空间的感觉。作为社会性存在的人,除了挣钱之外,也需要在新的空间中寻求生活的意义。无论是组织者还是一般的跳脚者,他们来到城市的首要目的是挣钱,毕竟在城市务工比在农村务农的收入要高不少。工作挣钱当然是有意义的,但却是不够的。这也是那些组织者经常花费不菲来购买过节的各种用品的一个重要原因。每个节日都有热情洋溢的感党恩,热爱祖国,祝福大家的致辞。致辞者是发自内心在表达,围在周围的听众也是用心在聆听。国旗、横幅、齐跳等节日元素不可或缺,正是城市中的普通务工者对融入城市,共同繁荣发展愿望最直观的表达。在城市中表现得特别突出的社会分工带来的人类生存空间的新格局不仅仅表现在不同的职业、不同的分层等带来的处于不同生存空间的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不同,而且还表现在对人来说,他们的经济活动、社会交往、文化共享等都极为可能是相对分离的。(19)马翀炜,杨英.生成好在的地方:左脚舞的城市化及其城乡影响[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1).进城务工群体在进入城市的过程中与市民在心理上相互接受是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的一个重要基础,寻找乡民与市民共同的文化心理价值基础就显得非常有必要性。节日中所展示的国旗、横幅等文化符号的意义以及致辞者所表达的愿望也是与市民共享的。

作为行动者的各民族务工者在参与赋予节日新内容和新形式的节日活动时进行的跳脚实践就是社会时间结构的再生产。不管是以岁时节令为基础的传统节日,还是具有纪念或庆祝性质的现代节日都因进城务工群体对节日的能动把握而呈现出独特的社会时间结构特征。所过的那些节日依然是被规定的那些时间,但节日的内容却是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元素,节日是再生产的新的节日。这些务工者在通过与熟悉的家乡相关联的左脚舞活动,创造出了既符合已有节日时间规定又被赋予了新的文化意义的节日而使他们“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97.。由此看来,过节不仅是“人们行为中的一种非常特别的进行方式”(21)H.G.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艺术作为游戏、象征和节庆[M].郑湧,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42.,还具有表达参与者的文化身份和生活行为方式的意义。

程式化本身就使得节日的结构化时间的特点得以彰显,使极速变迁的不同于乡村传统的城市生活得到节律性的把握。按照再生产出来的程式参与的活动就是过节。程式化的行动本身比谁来行动更具重要性。至于参与者属于哪个民族并不重要。如上文提到的参与者包含了许多民族,微信名为“青青河边草”“花开富贵”“马老表”“杨会长”等组织者都不是彝族,也并不来自“左脚舞之乡”牟定县。无论是参与者还是组织者,他们一旦进入这种节日程序,他们便成为过节群体的一员,与其他民众共享节日时间。这是左脚舞这一民族文化活动本身具有包容性的现实表现。集体方式过节本身也还“制造了‘热闹’,歌舞艺术也因此具有体现了生命及生活的最为本质的意义。”(22)郑佳佳.热闹:艺术存在的生活样态——以元阳县少数民族农村文艺队发展为中心的讨论[J].思想战线,2020,(4).热闹地过节为人们在相互关系上化生为熟提供了平台。

对于热衷于在城市中以跳脚的方式过节的各民族组成的群体来说,在从偶发性的、事件性的过节发展为新规范指导的理性的集体行为过程中,具有结构性、组织性和秩序性的城市节日涌生现象建构了新的社会时间结构。在从偶发性的、事件性的、包含新的内容和形式的节日,发展为新规范指导而呈现了丰富情感的理性的集体行为过程中,零星事件因不断重复而成为惯例甚至仪式,偶发事件便可转化成结构。新的规范和结构指导着集体性的、非传统的行动。在社会急剧加速的时代,进城务工群体通过规整社会时间来应对极速变迁的社会,重新结构化社会时间以使自己能够适应并把握新的生活世界。他们在节日中以主动的社会行为赋予了自己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生活以意义。社会时间结构与社会行为、节日文化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作用。人们通过观念与实践所形塑的行动与互动模式也形塑了社会时间结构。

四、节日再生产的社会基础

人们的行动与取向会通过社会时间结构与社会系统需求进行协调和兼容而生成新的社会行为和节日文化,从而形成再结构化社会时间的节日社会行为的运作逻辑。这一切也都离不开受空间制约的历史中存在的人的积极实践以及社会基础、文化基础和技术基础。

节日涌生现象肇始于2016年。这一年是国家脱贫攻坚措施在包括跳脚者的家乡在内的每个乡村落地的时间。经常流动于城市与乡村的每个村民都在乡村感受到了国家精准扶贫的力度之大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参加过节的跳脚者带上国旗、党旗,主持者在致辞时总是会感党恩、祝福祖国美好的重要原因。此外,城市化发展与多民族共生也是结构化社会时间的节日再生产的重要的社会文化基础。加速进行的城市化进程既使中国经济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又使中国社会结构产生了巨变。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不断深入,大量农村人口,包括少数民族农村人口为了获得更多的经济收入、寻求更好的生活方式离开了乡土进入城市发展。2021年末,中国城镇常住人口达到91425万人,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64.72%。(23)国家统计局.人口总量保持增长 城镇化水平稳步提升[EB/OL].http://www.stats.gov.cn/xxgk/jd/sjjd2020/202201/t20220118_1826609.html,2022-01-18.中国已经由乡土中国发展成了城乡中国。现在的乡村与城市既是立足于本土地方关系的,同时又是交叠着城市和乡村的地方关系的。无论是经济行为、社会关系以及文化表现都体现出乡村与城市两种地方的交叠性。大量的各民族进城务工者在为国家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提高了生活水平、扩大了社会交往。他们在城市中的工作和生活为各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交融搭建了平台。

作为中国世居民族最多的省份的云南省省会城市,昆明市也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昆明市在2017年被国家民委确定为“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服务管理示范城市”,2019年成功创建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市。昆明市下辖7区1市6县,有3个自治县、4个民族乡、341个少数民族聚居村,少数民族人口130万(含40万流动人口),占全市人口的16.9%,有10个世居民族,是全国省会城市辖民族自治地方最多、世居民族成分最多、少数民族人口总数位居第二的城市;昆明市40万少数民族流动人口中的绝大部分属于进城农民工。(24)资料来源:2021年8月,云南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城市工作处统计资料。城市的友好和包容为来自乡村的各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适宜的土壤。2018年1月,昆明市青云街昙华社区专门邀请了左脚舞爱好者一起庆祝元旦节;2023年1月,矣六街道邀请他们一起参与迎新春活动。(25)资料来源:笔者于2023年1月13日参与昆明市官渡区矣六街道迎新春活动的田野调查资料。类似这样一些充满积极意义的节日活动也使得进城务工者感受到了城市的温暖。

跳左脚舞成为昆明市新的文化景观还与作为地方性知识的非遗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密不可分。“从非遗就是民众的知识的角度上看,非遗名录其实就是国家主导的知识谱系。”(26)马翀炜.知识谱系的构建与人类智慧的分享:聚焦中国边境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J].思想战线,2019,(4).每个少数民族都有文化事象进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深刻地表明各民族的文化都是中国知识谱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牟定彝族左脚舞自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来,当地政府聘请代表性传承人把左脚舞文化带进校园、带进机关,在农村普及、在城市传播,积极推动了左脚舞在乡村和城市的发展。牟定县文化馆每年均举办左脚舞传承人培训班。为了弘扬左脚舞传统文化,牟定县左脚舞文化艺术协会、左脚舞文化研究会成立,并发展下属团队56个,发展会员3000余人,建成腊湾“玛咕”彝寨等5个乡村非遗保护传习所,授牌成立3个左脚舞传承培训基地等行动都为左脚舞的发展培养了大量的人才。(27)资料来源:2022年5月,楚雄彝族自治州牟定县文化和旅游局提供。近几年来,由牟定县委县政府在牟定县城主办的左脚舞大赛是其传承人以及各地业余爱好者进行舞台展演的重要活动。来自全县7个乡镇、牟定县外出务工人员左脚舞歌舞队以及楚雄市民族民间艺术团等几十支代表队参加比赛,使左脚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传承和普及步入常态化的轨道,也为进城务工者提供了共享地方性知识的途径。云南省彝学会和楚雄彝族自治州驻昆办事处在昆明连续举办的火把节和“十月年”活动给在昆务工的彝族民众以及昆明各族民众提供了更好的交流机会,以农民工为主体的左脚舞实践不仅为城市带来了新的文化内容,增强了更具包容性的城市文化生机,也为地方性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动力来源。

人手一部手机是跳左脚舞过节的民众提供了通过手机组织过节以及传播左脚舞文化的技术基础。随着中国信息技术的不断推进,新媒体也逐渐影响并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随着手机的高频率使用和网络的快速普及,玩抖音、刷快手、看短视频已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截至2022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为10.51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4.4%,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6%,短视频用户规模达9.62亿。(28)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EB/OL].http://www.gov.cn/xinwen/2022-09/01/content_5707695.htm,2022-09-01.现代手机镜头的影像化表达方式和更低的技术传播门槛更“友好”地包容了受教育程度的落差;微信、抖音、快手等软件“拍摄工具随身化、加工工具傻瓜化,传播平台社交化”使得普通民众获得了技术压力的释放感,以农民工为主体的左脚舞群体成了这些网络平台的拥趸,从而更加积极热情地进行左脚歌舞活动的传播实践。在数码化的时代,人们将各种饱含身体意象的影像频频上传到社交媒体,网络技术与个人身体互动由此获得了巨大的意义。(29)孙信茹,王东林.身体表演与拍照的意义生产——社交媒体时代个人影像实践的田野考察[J].新闻大学,2019,(3).

对大多数跳脚者而言,身穿极具特色的花衣服在特定时空通过跳脚行为展示自己的图像并不囿于指图片、视频中的可视性图像,更是指跳脚者内在的精神或心灵图像。这种心灵图像并非局限基于视觉器官而获得的图像,还包括其他知觉器官获得的图像形式,以及内在的精神图像。(30)克里斯托夫·武尔夫.人的图像[M].陈红燕,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3.他们通过节日左脚舞文化实践释放自我的同时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意义。更为有意义的还在于,因为手机这一新媒介的运用,参与左脚舞场地过节的人即具身在场者,通过大量的图片、视频的传播而使不在场地中的人成为离身在场者。所谓“媒介非表意,媒介即存有。”(31)约翰·杜海姆·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M].邓建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1.新媒介使具身在场及离身在场同时发生。手机使大量的在场者与不在场者可以共享节日欢腾。对有关图片和视频的事后观看甚至反复观看使具身在场和离身在场的界限模糊,进而使内在精神图像更趋于一致,有助于建立更广阔的社会交往的信息流动空间的存在也是创新节日文化的重要基础。

结 语

有学者指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各大洲不仅见证了节日数量的激增,且无论节日类型的多样化,还是本土与全球范围内节日参与者的多样化,都已成为这个时代重要的文化表征。”(32)Andy Bennet,Jodie Taylor and Ian Woodward.Introduction[A].in Andy Bennett et al.(eds).The Festivalization of Culture[C].Vermont: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2014:1.这种现象其实就是全球化和地方化同时展开所造成的复杂情况在节日景象上的表现。人们将时间单位赋予人为的意义,促成人们规律性的集体行动,构成时间最基本的社会意涵。节日的激增表现的是社会生活趋于复杂化。将什么日子作为值得纪念的时间,赋予节日什么意义,在节日过程中如何行动等都与人们对历史、现实以及未来的理解有关。社会变化必然导致社会时间结构的变化,作为这些结构时间节点的节日也会发生变化,有的节日消失,有的节日生成,有的节日意义发生变化都与社会的发展有关。“当节日把时间的河流加以结构化和节奏化后,它就创立了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时间秩序,日常生活在这种秩序中才得到了自己的位置。”(33)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53.而当日常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时,行动者通过实践对时间重新结构化就是使新的日常生活在秩序中拥有自己的位置,这种行动为行动者与行动所发生的社会之间构成一种和谐的关系的时候,再生产节日所创立的新的时间秩序可以使人们对新的生活进行有意义的把握。

节日左脚舞活动参与者的观念、动机和意图由他们拥有的文化经历以及现时所处的社会环境所构成。他们的身份及工作性质就决定了要适应不断加速的社会就需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把握时间,调适自身与外在世界的关系。逢节必过,总是以区别于城市市民的穿着的方式操演乡土味的左脚舞等行为,就是在以集体行为的方式,因而也是不断增强自信的方式宣示自身的存在。国旗、党旗、横幅等标识成为所有节日共同的符号,既是与市民共享符号的意义,是对所有人的信赖,同时也是对融入城市的信心的表达。

以跳左脚舞为主要内容再生产的节日具有深刻的意义。节日时间沿用旧制是对原有的节日中包含的文化内涵及社会时间秩序的尊重,节日内容赋予新的文化要素以及采取新的组织形式都是对适应新的生活,融入城市并获得新的发展机会的意愿的表达。现实中社会的、文化的以及技术的基础为各族务工群体的节日再生产提供了厚实的基础。这样的一些节日使得各民族进城务工者获得了更多交往、交流和交融的空间。越来越多的来自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的人也由此能够不断进入节日活动。自发组织的定期重复的节日,定期进行的歌舞,定期重现的致辞和祝福,定期出现的国旗和横幅都在不断夯实共同认同的基础,各民族的相互认同以及对城市对国家的认同也由此不断得到加强。节日仪式的重复在空间和时间上保证了群体的聚合性以及聚合性所产生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