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雯 萧 放
(1. 北京师范大学 社会学院,北京 100875; 2. 太原工业学院 设计艺术学系,山西 太原 030008)
作为具有深厚农业文明基础的中国乡村社会,在走上中国式现代化的过程中,乡村的建设改造与传承创新尤为重要。艺术乡建于21世纪初在我国出现,并在2010年后开始真正活跃,从广义上理解,凡是运用艺术作为主要资源进行乡村建设的均可纳入艺术乡建范畴,本文探讨的“艺术乡建”指的是由艺术家主动进入或艺术家被邀请进入、对推动乡村复兴有帮助的乡村艺术实践,其“建设”意涵的指向是宽泛的,并不局限于物质形式上的建造、建设行为,亦包含精神意识和行为上的建构。艺术乡建项目的广泛开展必然带来纷繁多样的实践形式,艺术乡建的实践者为了记录、传播和反思自身实践,开始对艺术乡建进行记录和阐释,即艺术家为总结自身实践、阐释实践行为而提出的实践话语,作为同时承载着乡村建设使命和艺术与乡村协调发展任务的艺术乡建,在话语领域表现出对话语权的竞争。本文关注艺术乡建领域中的话语,旨在分析话语本身、不同话语之间的矛盾以及他们给实践带来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站在实践民俗学的视角厘清话语和实践之间的关系,以期对当今艺术乡建整体情况的理解和发展有所推进。
为了对国内艺术乡建项目进行较为全面的了解,笔者先后走访了分布于不同省份的多个艺术乡建项目,在了解当下艺术乡建现状之余,关注到艺术乡建中普遍存在艺术实践和实践话语的共同建构。随着艺术乡建实践的持续开展和话语的广泛建构,实践领域和话语领域的多元面向均越发明显。艺术乡建中的话语为解释实践而产生,有些话语虽来自理论,但并未停留在理论领域,而是围绕着艺术乡建的实践开展形成话语核心。下面笔者将结合艺术乡建田野调查过程中接触到的主流实践话语进行阐述。
“介入”最早出现于文学领域,萨特(Jean-Paul Sartre)首先阐述了“介入文学”(1)让-保尔·萨特.什么是文学?[M].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3.。其后艺术领域开始通过“介入”表达与艺术自律的矛盾,(2)常培杰.阿多诺对“艺术介入”的批判[J].哲学动态,2015,(6).卡特琳·格鲁(Catherine Grout)也认为可以将介入理解为作家、艺术家对当代问题的态度和行动,(3)卡特琳·格鲁.艺术介入空间[M].姚孟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8.而“介入式艺术”(Socially Engaged Art)的出现则展示出艺术与社会关系的实践面向。随着艺术乡建在我国的广泛开展,“艺术介入”从理论延伸到实践,成为艺术乡建中最早出现、范围最广的概念(4)我国早期艺术乡建多以“艺术介入”的形式展开,“许村计划”“青田计划”“碧山计划”都是艺术介入形式参与的艺术乡建,许多学者就“艺术介入”展开研究,如方李莉.论艺术介入美丽乡村建设——艺术人类学视角[J].民族艺术,2018,(1);王孟图.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的再思考——基于福建屏南古村落发展实践的启示[J].民族艺术研究,2019,(6).。
“艺术介入”的实践方式非常多样,比较常见的有举办艺术节、建设地方艺术空间、保护历史建筑、改造乡村景观等,成为许多早期艺术乡建方式的统称。(5)有学者将这种现象称为“‘艺术介入’的‘爆炸’”,参见李小川.论“艺术介入”的“爆炸”[J].公共艺术,2020,(3).也有学者认为艺术节、艺术空间的开展往往是现代的、都市的审美理念的投射,(6)季中扬.“艺术乡建”的审美理念及其文化逻辑[J].粤海风,2021,(5).历史景观和乡村景观的改造依据也往往是艺术家的情怀(7)邓小南,渠敬东,渠岩,等.当代乡村建设中的艺术实践[J].学术研究,2016,(10).。因此,“介入”一词虽表达了外来艺术对本土乡村的关怀,当下的许多艺术乡建项目中都有艺术家对“民间”进行的探索和尝试,(8)“许村计划”尝试恢复当地村民家谱;“青田计划”将广东地区烧番塔的习俗改成了“烧奔塔”,与青少年的成人礼融合,于2020年入选了顺德区第八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碧山计划”对地方手工艺收集整理,并编纂出版《黟县百工》。有些艺术家甚至在地方生活的过程中“笑脸相迎”“谨小慎微”(9)欧宁.碧山共同体:乌托邦实践的可能[J].新建筑,2015,(1).,但“介入”本身是携带强势价值判断的外部主体对其他文化的植入思维和行为,(10)孟凡行,康泽楠.从介入到融和:艺术乡建的路径探索[J].中国图书评论,2020,(9).带有外来群体“自上而下”的先验视角,容易导致乡村本身创作主体和文化主体的缺失。这样的“艺术介入”通过将自身绝对化与现实产生分离,即使是基于田野调查之后的实践,也依然难以避免出现“外来对地方、精英对草根的压制”。
艺术家在规定时间内,于指定环境进行思考、研究和创作,并将创作过程和地方人文、地貌有机融合的艺术实践活动被称为艺术驻留(Artist in Residence)。广泛定义上最早的艺术驻留项目出现在19世纪末期,(11)孙圣国.艺术驻留实践对景德镇陶瓷文化创意环境形成的影响——以三宝国际陶艺村与乐天陶社为例[J].景德镇学院学报,2018,(4).赞助者以及艺术爱好者们向自己喜欢的艺术家提供用于生活和居住的独立居所。进入21世纪后,艺术驻留在西方已经具备成熟的机制和多种实现形式,通过借鉴国外艺术驻留项目的经验,景德镇三宝国际陶艺村的成立打开了中国艺术驻留的先河。(12)张明.从制陶到造村——李见深与三宝国际陶艺村[J].装饰,2014,(8).
近年来,随着艺术学的社会化转向和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艺术驻留作为艺术乡建的一种拓展方式在国内乡村广泛开展,多由各种艺术机构、政府以及相关生产经营单位进行艺术招募。这样的艺术驻留活动一方面为艺术创作提供养分,丰富了艺术家创作的途径,另一方面,艺术家完成的作品与地方乡村发生关系,借由艺术驻留在当地社区居民和艺术家之间达成共识。许多艺术驻留项目将传统艺术驻留关系中的“艺术家与组织机构”扩充为“艺术家、组织机构、项目主办方、村委会、村民”(13)王尤.“极光计划”易水全域艺术驻留计划第二期[J].当代美术家,2021,(3).。但参与艺术驻留项目的艺术家在驻留地的时间往往不会很长,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调研、构思、初步效果图制作、提案和可行性考察(14)笔者在“易水全域艺术驻留项目”的田野调查中了解到,此项目每期艺术驻留的时间为40天,在往期艺术家提交的项目提案中需要包含灵感来源、场景意向、结构方式、材料材质展示等内容。等系列工作,因此对地方的了解和呈现容易受到艺术家个人预成图式(15)图式(Schema)最早由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在《纯粹理性批判》提出,意为个体对世界感知、理解和思考的方式。冈布里奇(E.H.Gombrich)将其引入艺术创作领域,译为预成图式,认为艺术家的创作来源于其既往文化史和学习训练的所得。参见冈布里奇.艺术与幻觉——绘画再现的心理研究[M].周彦,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141.的影响。所以艺术驻留形式的艺术乡建项目被认为倾向于对项目发起者和参与艺术家的意愿表达,存在“乡村艺术快闪”的倾向。
“社区营造”在英语中可以表述为“Community building ”或“Community development”,旨在通过地方社区自身的力量促进社区协调与整合,从而为地区找到一条有效发展的道路。(16)胡澎.日本“社区营造”论——从“市民参与”到“市民主体”[J].日本学刊,2013,(3).20世纪30年代社区营造始发于英国,美国、日本等地紧随其后,自1951年始联合国在全球范围内推广此项地区发展运动,新世纪以来,社区营造作为建设乡村的实践方式出现在艺术乡建的实践中。
日本千叶大学宫崎清主张“社区营造”对人、文、地、产、景的强调。(17)曾旭正.台湾的社区营造[M].新北: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16.在我国具体的艺术乡建实践中,由于不同村落社区内人、文、地、产、景的基础不同,再加上艺术家多根据自身不同的专业背景、艺术资源开展营造实践,故没有形成社区营造的共性措施。(18)2021年8月笔者在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的多个艺术乡建村落开展田野调查,由于不同村落的经济和文化基础,每个村落都在不同艺术家的主导下通过不同的方式开展乡村社区营造。但社区营造直接关系到当地居民的自身利益,由于所处立场的不同,不同的居民代表不同的利害关系,有助于激励当地居民对乡村社区内各项营造计划的共同参与和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提出后,许多NGO组织和艺术团队对标乡村五大振兴开展乡村社区的营造实践,力求通过艺术手段从产业挖掘、人才培养、文化复兴、环境改善和村社共同体建构等几个方面营造中国乡村社区的归属感、信仰感、家园感、品质感和存在感。相较于其他艺术倾向明显的乡建话语,社区营造更加注重社区整体的共同营造。
“共生”按照希腊语词源“symbiosis”理解,指生态学的“共栖”,源于拉丁语的“conviviality”则指在目标、理想、利害关系、文化背景等方面形成的互相启发、交流合作的状态。(19)张永缜.马克思主义共生理论探微[J].理论学刊,2014,(12).王志亮认为艺术家以某一特定地域为第一现场,通过各种形式与地域空间、物和人建立具体关系的艺术实践方式属于“共生”(mutualism)实践。(20)王志亮.近年来中国当代艺术在乡村的共生实践(引论)[J].艺术当代,2016,(10).这种外来艺术和本土乡民达成的共同合作并不构成生物意义上非你不可、抵死缠绕的共生(symbiosis),而是互不干涉、又合作共享中间领域的共生(mutualism)关系。
参与式艺术通过共同创作消解艺术家在创作中的权利,“被艺术家拉入创作之中的观众可以不再被看作观众,而是艺术家的合作者”(21)Waxman Lori,participatory populism:art that says hello and shakes hands[M].New York:New Art Examiner,2002:54~59.,天然的开放和共生属性使得参与式艺术多见于当下乡村的“共生”实践形式中。自2017年乡村振兴战略提出之后,参与式艺术的在地关注、民众参与等特点表现出对“地方的声音”的有力传递,让艺术在乡村的建设有特色且可持续,(22)萧放,霍雯.乡村振兴背景下艺术乡建的样态与实践——以羊磴艺术合作社的参与式艺术实践为例[J].西北民族研究,2021,(4).通过与乡村中的空间、物品、历史或具体的人建立稳定且日常的关系来避免艺术家对乡村进行强行干预,(23)王志亮.近年来中国当代艺术在乡村的共生实践(引论)[J].艺术当代,2016,(10).从而达到让艺术与乡村互相适应、共同生长的目的。
2014年“艺术乡建”概念出现,2017年“乡村振兴”战略提出并推广,艺术化的乡村建设开始获得广泛关注,艺术家、地方政府和企业等纷纷进入乡村,尝试“艺术振兴乡村”的举措,“艺术介入”“艺术驻留”“社区营造”和“参与共生”的实践话语便都来自具体艺术乡建中的不同实践。艺术乡建作为乡村振兴的实践尝试,需要艺术家、地方政府、企业资本和地方村民等不同主体的共同参与,而参与主体的增多必然带来话语权力的分配。其中,不同类型的艺术家和艺术群体本身掌握着不同的艺术资源,而艺术资源的掌握就是艺术家在艺术乡建具体实践中被艺术话语赋予的选择权;地方政府掌握地方文化和资源的管理,可以主动邀请符合他们要求的艺术家进入乡村开展艺术实践,开展政府主导下的乡村艺术实践;企业资本可以集合企业资本或投资旅游项目对艺术家进行招募,借助艺术家的创作能力进行顺应企业需求的地方景观或文化产业建设。多元的参与主体在实践话语中表现为“艺术介入”强调艺术家、企业等外来力量对乡村和村民的帮扶与重塑,“艺术驻留”注重艺术家在限定时间空间内的思考和创作,“社区营造”关注提升社区范围人居环境的整体提升,“共生参与”旨在通过对人的启发达到艺术与乡村的共赢。仅从话语本身理解实践话语,一方面体现了艺术乡建领域实践话语的纷杂,也同时说明话语阐释的宽泛,想要确实明晰艺术乡建中不同实践话语的内涵需要跳出单纯话语层面的理解,回归实践话语的存续语境。
“话语”(discourse)作为语言学的术语最先出现在研究领域,逐渐从“言语行为”(24)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对“话语”的描述可以理解为有声的言语行为,参见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01.“生活方式”(25)维特根斯坦认为“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参见 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M].Upper Saddle River:prentice hall,1973:11.拓展至“被说出的物”(26)福柯认为“话语讨论被说出的物,关于断言与命令,以及谈论已出现的话语的言说。”参见Michel Foucault.Death and the labyrinth: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M].Translated by Ruas.London:The Athlone press,1987:177.。话语探讨也逐步从关注“口头”“语言”和“文本”等单纯话语延伸为对“话语场”“话语结构”“话语流”(27)丹纳赫、斯奇拉托和韦伯列举了有关大众文化的例子来展开福柯作品复杂性的讨论,以“话语和制度”为标题讨论福柯话语理论中的“话语场”“话语结构”和“话语流”。参见丹纳赫,斯奇拉托,韦伯.理解福柯[M].刘瑾,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48.的研究。对于话语作为实践本身及话语存续语境的研究越发深入,话语研究的发展突破“理论话语”的范畴,逐步走向需要关注“说话人”“听话人”“话语语境”“话语媒介”和“话语互文”等多个方面的“社会话语”。格尔兹(Clifford Geertz)对人类学家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的不同话语进行分析,认为这些被观察、分析和记录下来的并不是未经加工过的社会性话语,而是人类学家经过对已发现的事实进行过概念化处理的观点,通过他们的“登记”,这些社会性对话从一件只存在于发生的那个瞬间、转瞬即逝的事件转变为可供反复查阅的记载,而想要解读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社会性话语,“必须回到它的社会语境中”作为整个文化或事件的具体截面或者切片来看待,这也是本文阐述社会话语流(the flow of social discourse)(28)格尔茨.文化的解释[M].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27.的原因。我们分析的所有对象虽然从话语入手但并不停留在话语,所有的实践与话语表达都最终汇总为“社会话语流”。艺术乡建的话语正是如此,对于“介入”“驻留”“营造”“共生”这些进入乡村的主流话语的审视和分析,需要放置在整个艺术乡建的“社会话语流”中,对应它们可能带给乡村的变化和影响进行阐述,才可能获得全面整体的认识。
在帮扶派的实践思路中,帮扶是一个广泛且整体的概念,扶贫是帮扶、环境整治是帮扶,相对于权力和资本,艺术是一种可塑性非常高的形式,能够以不同的途径融入乡村、影响乡村。我国乡村作为由村庄、小镇及其管辖区域组成的动态连续体,在产业化结构、城镇化水平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下呈现出复杂多样的乡村面貌,而村情现状的差异必然需要不同种类的建设措施,吸引城市新移民、调整单一产业结构、发展地方文化旅游都是帮扶地方的建设方式。在帮扶派的实践思路下,乡村作为传统文化的根脉遭到了破坏,现代社会中许多问题的出现都源于乡村的衰败,想要不落颓势地解决问题就要从拯救和重建乡村开始,帮扶也不能仅存在于经济和实体建设方面,文化和精神层面的建设同样重要。而艺术本身的高适应性和可塑性能够兼顾乡村发展的整体文化,帮扶式的艺术乡建在我国形成由点及线、连线成面的广泛开展。
在艺术乡建的话语表达中,“艺术介入”和“艺术驻留”的实践方式容易使乡村成为外来艺术的活动空间,即使在主观上强调对乡村和村民意愿的关注,但主体发生视角与客体接受意图的不统一,直接决定了外来艺术家、艺术节和艺术作品与乡村本土文化之间的距离,可能会导致许多村落的艺术盛况在艺术家离开之后成为昙花一现的短暂辉煌。“许村计划”是艺术乡建早期的代表项目,自2008年起通过邀请艺术家到许村进行艺术驻留,通过开展国际艺术节的介入方式进行艺术乡建,2019年7月第五届艺术节结束后便再没有其他形式的艺术活动开展。但多年的艺术乡建为许村留下了各国艺术家创作的乡村墙绘,老粮仓美术馆中还有明亮的展厅和大量的艺术作品,为承办艺术节改建的乡村酒吧、乡村戏台和农家乐设施都为许村未来的发展打下基础。笔者在2019年艺术节停办后曾多次到许村进行田野调查,发现有许多附近村落、县城甚至其他省份的游客到访许村,2020年十一黄金周期间,许村因为拥有标准戏台成为送戏下乡的定点村落,村里的农家乐住宿甚至一床难求,所以“失败不等于没有经验的积累,失败不等于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29)邓小南,渠敬东,渠岩,等.当代乡村建设中的艺术实践[J].学术研究,2016,(10).。
当秉持不同实践话语的外来介入与创作驻地进入乡村,看似单纯从艺术入手,但具体的帮扶措施在经济、产业、文化、组织等多个方面产生影响,包含着对乡村社会的整体性关切。有学者通过“审美治理”(30)向丽.审美治理与当代社会[J].思想战线,2019,(4).的概念来阐述审美和艺术在治理实践中发挥着的特殊作用。许多乡建艺术家在谈到艺术家在乡村中扮演的角色时,都会提到“文化的启蒙者”“积极关系的建构者”(31)渠岩,焦兴涛,张颖,等.百年百校百村——中国乡村美育行动计划(下)[J].当代美术家,2019,(5).或“美学的把握者”和“乡村关系的调节者”(32)张惜妍,韦宇教,戴忠鸿.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是文明人应尽之义务 程美信:一位山居艺术家的使命[J].中华民居,2020,(2).;有些艺术家认为自己在乡村的工作像是医生,“艺术介入”就像治疗,“治疗”乡村的建筑和文化,也“疗愈”乡村中的村民,虽然不一定能够达到药到病除的效果,但艺术介入乡村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在国家政策背景和艺术个体优势的双重推进下,对于中国当下的乡村来说,帮扶派的关切是整体的也是必要的。
双赢派意指艺术和乡村的双赢,也就是在具体的艺术实践中希望艺术和乡村能够保持相互帮助、相互索取,因为除了乡村能够获得艺术的美化和促进之外,艺术家能够从乡村获得的往往更多。审美动因已经成为当代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33)通过审美刺激消费,消费反过来刺激生产。参见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品味的工业化[M].黄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4.对艺术家成绩的评判标准也开始趋向于对经济发展或社区和谐的贡献程度,(34)任海.审美的历程:参与艺术社会性的历史考察[J].艺术当代,2017,(2).因此,当艺术与乡村相遇时,艺术自动承担起一定的社会责任。但艺术家不是地产商或慈善家,再加上艺术自身应用能力的限制,在改善乡村面貌、创造乡村产业、带动乡村经济等实质性问题的解决过程中,艺术只能作为协商、沟通的媒介和渠道,尝试通过艺术的多样形式来缓解和解释乡村社会发展中遇到的各种矛盾和摩擦,从而达到问题解决的“双赢”,真正完成艺术乡建中“艺术”和“乡村”的双轨制发展。在当下艺术乡建的主流话语中,“社区营造”和“合作共生”都具有艺术与乡村互相成就的实践追求,要求艺术与乡村之间达成“各取所需”的实践状态。其中,“艺术”的实践轨迹显而易见,改善乡村环境、美化乡村面貌成为艺术对乡村的首要贡献,而“乡村”的作用也同样不容忽视,广袤的乡村土地为艺术实践提供了不断产出实践作品和经验的实践环境,这些经验和作品是从某些特定环境内建构出的艺术实践不可比拟的。(35)自历史前卫主义时期开始,许多公共艺术的创作便通过在美术馆、艺术展等环境内进行艺术参与社会的实践,由于环境的限制,艺术实践的实施、参与和结果都存在建构空间内的虚拟性。其次,相较于城市,乡村更好地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和精髓,成为艺术创作的养分和源泉。例如艺术家程美信在福建省屏南县厦地村进行的实践,艺术团队在修缮村中老屋、改善古村环境的同时获得了大量传统建筑修复与建造的经验,形成“还原性修复理念”(36)在尊重乡村原有布局的基础上进行基础公共设施的增设和改造,在注重乡村古有景观的基础上进行乡村设计和装饰,根据笔者访谈记录整理。访谈对象:程美信;访谈时间:2021年8月17日;访谈地点:厦地村森克义社咖啡厅。。与此同时,由于厦地古村农耕环境和传统村落布局较好的保存,吸引了先锋书店的入驻,借助厦地村的稻田环境和古旧民居打造了厦地“水田书店”,成为现代商业空间与传统乡村环境融合设计的优秀范例,为厦地古村创造新的活力,真正完成了艺术与乡村的共同收获和成长。
在双赢派的实践观念中,“各有所需”是实践关系建立的基础,以此为前提开展的艺术乡建中,艺术家不需要大公无私的奉献和付出,乡村和村民也不需要因为艺术的救助而处于弱势,艺术与乡村可以平等地根据现有资源达成长期且稳定的合作。但在具体的实践中,双赢的实践需要艺术和乡村双方的高度默契和配合,否则很容易就会产生供需关系上的错位,从而影响艺术实践的开展。
通过前文对艺术乡建中常见“话语群”和“社会话语流”的分析可以发现,单纯理解话语本身和将话语放置在艺术乡建的话语流中进行阐释会呈现不同结果。艺术乡建实践主体和实践环境的纷杂直接导致了实践领域的多元和话语表达的多样,并最终呈现为行动与话语关系的复杂。早在20世纪70年代,继承了尼采权利思想的法国哲学家福柯就曾指出“话语乃是必须控制的力量”(37)米歇尔·福柯,话语的秩序[A].许宝强,袁伟.语言与翻译的政治[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3.,在他看来,“话语”始终与社会制度和社会实践联系在一起,“话语”就是社会实践的语言,而话语的功能之一便是赋予权力(38)庄琴芳.福柯后现代话语观与中国话语建构[J].外语学刊,2007,(5).。我们去理解话语,就是在理解社会场域中的权利关系。真理和知识作为话语的代名词规训着人们和生活方式,当我们尝试通过话语去了解事物,便已经陷入了话语规训之后的社会关系中,这样的现象在艺术乡建领域中同样得到印证。艺术乡建中的话语不再仅仅用来描述实践,而是影响实践和把控实践,艺术乡建中对主流话语的掌握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艺术乡建中权力的获得。20世纪70年代之后,人类学家已经意识到不能单独把话语当作单独分析的焦点,必须要把它还原为“社会话语流”。在“帮扶派”和“双赢派”社会话语流形成的过程中,由于知识精英相较地方村民在书写和话语权力方面的优势,无论是对于外来艺术家还是乡村本地居民,民族志的写作者都不能完全钻进他们的脑海中、像他们本人一样理解他们理解的世界,民族志的写作能够完成的只是解释他们的解释。在这样的解释当中,格尔兹的“深描”只作为书写方式存在,而作为社会科学的民俗学如果仅靠“解读他人的解释”来阐释话语和实践的关系是远远不够的。
进入21世纪以后,实践民俗学对“话语就是权力”和“话语对实践的解读”都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和研究。首先,实践民俗学认为,民俗学研究本身就是实践,认识世界的同时必然会改变世界,这其中不存在主客体的截然对立。实践民俗学强调“‘行动’在‘实践’中的重要性”和民俗学者与行动者的相互启蒙与共同成长,(39)萧放,鞠熙.实践民俗学:从理论到乡村研究[J].民俗研究,2019,(1).毋宁说民俗学者与民俗实践者这两种身份始终交织。其次,实践民俗学认为,跟随行动者的行动,倾听行动者的话语,通过他的行动去理解他的话语才能获得真正地了解,即通过实践民俗学对艺术乡建中实践和话语进行辨析,可以发现话语和行动的关系对艺术乡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即话语是行动的总结,更重要的是,话语在实践过程中表达伦理关切。
话语作为交流的媒介和工具在人类进行知识探索的过程中出现,随着话语的发展,话语从单纯被人类驾驭和使用,逐渐形成话语权力和社会话语流。在当下艺术参与乡村的各类行为实践中,“介入”“驻留”“营造”和“共生”都是人们对当下发生在田野中的艺术实践作出的话语总结,对于关注艺术实践的研究者来说,通过较为凝练的语言对不同模式的艺术乡建进行归纳、总结,是研究的方法和过程;对于艺术乡建的艺术行动者来说,这样的话语总结是实践的记录、经验的积累;对于艺术实践发生地的管理部门,话语总结则可以作为阶段工作的实时记录和资料;但同样的话语总结,并不能对在地村民产生实际意义和影响,因为这些话语的表述者和表述对象都不是村民群体。这样的实践话语现象说明,艺术乡建实践话语的形成和总结缺乏对地方村民的关注,直接导致话语虽然总结了实践,但与实践仍保有距离。
话语和实践之间距离的产生,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艺术实践过程中未能就实践村落的社会过程、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进行聚焦,即艺术家缺少传统的眼光。在西方的哲学认识中,美是无功利且与社会生活分离的;而东方哲学中的美即用,美即生活(40)方李莉.艺术乡建的东方哲学基础[J].艺术市场,2021,(11).。如果用西方哲学中对美的认识来进行中国的乡村艺术实践,就会出现“艺术脱离生活”的问题。在中国当下的艺术乡建实践中,外来艺术家多受西方艺术体系的教育和熏陶,再加上缺少和老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艺术家即使在创作中抱着“礼失求诸野”的态度,依然难以避免谈论和使用“高大上”的艺术语言,对于乡村社会和民间智慧中一些有操作性的、有技术性的概念缺少关注和重视,但这些内容往往是理解乡村文化和整个乡土社会的关键。艺术乡建的实践发生在乡村,它的知识积累就应该直接从乡村来,同时还能回到乡村中去,这就要求艺术乡建中的艺术语言和学院派的艺术语言存在差异,表达的方式、呈现的语境和艺术语言的传递程度都应该不同。这并不等于说村民们不懂艺术,而是在老百姓的认识中从来就不认为艺术的传递需要限定的方式和途径,既可以只要“好耍就是艺术”,也可以“解决问题就是艺术”。同样,如果脱离乡村本身谈论乡村本土发生的艺术实践,话语和实践之间就必然存在距离,而距离的产生则来源于艺术实践过程中对村民主体和乡村民俗的忽视。实践民俗学相信,传统是民众行动的合法性来源,(41)鞠熙.知行·风谣·风俗·传统——布朗纳实践民俗学的几个相关术语[J].文化遗产,2021,(1).地方风俗传统作为乡村文化和乡土社会中持续多年的知识,是外来艺术家和村民群体建立对话的重要桥梁,艺术乡建中的“乡建艺术”需要在艺术的表达方式和情感传递上以乡村和村民为主体进行调整和改变。
当下的艺术乡建实践中,无论是“帮扶派”还是“双赢派”都忽视了一点,即乡村要振兴,能够依靠的就是乡村自身的村民和传统,对村民主体和地方传统的忽视也直接影响艺术乡建的结果和成效。艺术乡建的实践话语关注到了实践当中的缺失,无论在“介入”“驻留”“营造”和“共生”当中都强调对本土地方的关怀和对地方文化的融入,可见话语虽然是行动的总结,但话语和实践之间仍旧存在距离。
提到伦理,大家会联想到传统社会中的制度文明,因为在中国,伦理和社会是重叠的,往往理就在情之中(42)韦政通.伦理思想的突破[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5.。现代社会将“伦理”的概念分散和简化,分化为道德、礼貌、礼仪等不同概念,对“伦理”概念的合理转换和适当关注直接关系到艺术形式在乡村建设中的长期应用和可持续开展。自康德“人是目的”(43)“你的行动,要把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时候都同样看作是目的,永远不能只看作是手段。”参见伊曼努尔·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M].苗力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8.经典命题提出之后,这一命题便成为人权伦理原则的重要基础。实践民俗学亦遵循这一理论,认为实践的根本伦理原则就是“在把任何人当作手段的同时也要当做目的”(44)户晓辉.人是目的:实践民俗学的伦理原则[J].民族文学研究,2017,(3).,即在实践过程中要求实践手段与实践目的相统一,否则作为实践手段的“人”就会沦落到被当作“物”一样的对待。
在当代艺术乡建的主流话语探讨中,虽未能形成统一的实践路径,但基本就“村民主体”的重要达成了共识,但具体的实践开展涉及艺术、人文、经济、生态、管理等多方因素,需要多方力量的共同参与和努力。如果参与其中的各群体之间不能通过合作达到共赢,就不可能形成联动,而真正的“村民主体”即乡村中最重要的“人”便不可能获得重视。在艺术进入乡建的过程中有许多“人”的参与,“人”的行动伴随艺术乡建项目开展的始终。其中,艺术家可以选择,是否进入乡村、怎么进入乡村甚至进入乡村之后做什么都可以选择;地方政府可以拒绝或准许艺术的进入;只有村民群体显得无助与被动。当艺术乡建开始时,艺术的形式不由他们决定,建设实践的过程和可能带来的结果都包含着无尽的未知,即使在通过“对话”“协商”“参与”“共生”的实践方式出让创作主体的参与式艺术实践中,依然会将村民群体置于被动的位置。正如户晓辉对田野调查的描绘,“当我们以客观实证的立场进入田野时,虽然表面出现了对话和协商,但仍然难有真对话和真协商,因为从根本上说,这里只是我们在提问并且诱使民众来回答。”(45)户晓辉.人是目的:实践民俗学的伦理原则[J].民族文学研究,2017,(3).
实践民俗学对艺术乡建中实践话语的关照既包含个体的道德塑造,又涵盖整体的伦理把控。在伦理学的讨论中,单向的倾斜和出让永远无法带来真正的平等,只有当所有参与者互为主体才可能形成相互之间真正的双向与平等。正如学者在进入田野之前往往已经带着自己的问题或假设一样,艺术家进入乡村的目的是了解民众的日常生活,从而更好地开展具有“地方性”的艺术实践。但进入乡村之后,首先注意到的内容往往是符合艺术家自身心理预期的部分,这种无意识下的单向信息筛选使艺术家极容易忽略民众生活和民俗事象中真正的问题和矛盾所在。以实践民俗学的视角关注艺术乡建中的实践和话语,通过“观其行,听其言”的实践和话语跟随,民俗学对艺术乡建的研究通过对“人”本身的关注表达伦理关怀,对艺术家和艺术团体等乡村之外的艺术提出道德和伦理诉求,有利于外来艺术与乡村道德和伦理传统的和谐共荣,从而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艺术乡建实践。
当下我国广泛开展的艺术乡建是社会环境影响下的时代产物,城市化水平达到一定程度、乡村脱贫攻坚的成功和当代艺术的自身发展都是不可缺少的条件。经历了近20年的发展,艺术乡建的实践方式从单一走向多元,实践话语也伴随着实践路径的多样而表现出张力和差异。面对复杂且多元的乡村现状,乡村的问题已经不是“医生-手术”式的介入可以解决的,单纯依从现代主义和发展主义对乡村的期待是不合时宜的。在政府支持、资本助力和艺术家的参与下,依靠外来艺术也许能够带来村容村貌的变化和短期内的经济提升,但将乡村问题简单化处理只会让村民沦为“带着现代帽子”的“非农非城的人”(46)李小云.河边扶贫实验:发展主义的实践困惑[J].开放时代,2020,(6).。通过前文对实践与话语的讨论可以发现,实践话语对于实践的发展具有总结、完善和导向的影响。因此,确定一个实践话语系统,在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了一个实践项目的未来发展走向,而具体实践的开展,也将形成对实践话语的进一步凝练和提升。
民俗学对乡村的研究,关注乡村传统如何与公共文化建设协调,以促进乡风文明。乡村传统如何助力乡村组织振兴,(47)萧放.重返乡土:中国乡土价值的再认识[J].西北民族研究,2023,(3).乡风文明和组织振兴都需要村民主体的践行,对乡村中人的感染和启发远比建造几座建筑、改造几个小镇要困难得多。想要使村民自主“表达文化诉求、参与文化创造”(48)王谓秋,任贵州.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共建共享的社会动因与路径选择——基于文化治理的视角[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6,(9).,真正在乡村建设中发挥主体权力,需要“帮扶派”和“双赢派”的共同努力,更需要对话语和实践的共同关注。西蒙·布朗纳(Simon J. Bronner)认为传统是创新、发明与改变的基础和原点,传统意味着重新选择的可能,不去思考和建构,就没有传统,(49)鞠熙,许茜.美国民俗学的实践理论——兼论西蒙·布朗纳的有关阐释[J].民俗研究,2021,(1).我国许多乡村也开始利用民俗文化进行乡村建设实践。(50)刘爱华.乡村振兴语境下民俗旅游景观生产研究——以江西婺源篁岭“晒秋”为例[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6).在艺术世界和生活世界中,通过“追认”经典构成传统,借助未来“回望”形塑当下,作为在中国乡村开展的艺术乡建实践,艺术和艺术家在面对乡村问题时最终只能回归地方、依靠当地。无论是“帮扶派的整体性关切”还是“双赢派的双轨制发展”,都不能忽视乡村要振兴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自身传统,而进入乡村的艺术家如果不能正视、参与、进入传统,那就是有问题的。